話說近日薛家禍事連連,香菱、金桂相繼玉殞香消,闔府愁云慘霧,哀戚彌漫。那薛蟠,平素行事乖張放誕,斗雞走馬、眠花宿柳,諸般荒唐無所不為。然對香菱,卻也存著幾分真心。彼在時,雖偶有打罵,亦視作身邊親近之人。如今香魂渺渺,薛蟠只覺心頭剜去一塊,世間的歡娛皆失了滋味,鎮日神魂顛倒,恍若失魄之鬼,常踟躕于都中西郊錦香院,借那杜康澆胸中塊壘。
這一日,薛蟠又在錦香院灌得酩酊大醉,半夢半醒,眼餳骨軟,正歪在醉仙閣榻上囈語。忽聞門外喧嘩陡起,在這銷金窟里,顯得分外刺耳。薛蟠本是個好事之徒,何曾按捺得住?遂踉蹌起身,趔趄著向外尋去。
只見一個粗蠢漢子晃將進來。薛蟠認得,乃是仇都尉之子仇茍。此刻他面如豬肝,顯是酒氣熏蒸,竟直撲中廳彈唱的云兒姑娘。那莽漢鐵鉗般大手猛地攫住云兒領口,狠命一扯,“嗤啦”一聲,小抹胸應聲而開,露出一痕雪脯。仇茍噴著酒氣,穢語污言不堪入耳:“小浪蹄子!今兒好生服侍大爺,包你穿金戴銀,離了這賣唱的苦海,豈不便宜?”云兒唬得面無人色,渾身亂顫,雙手徒勞推拒,哀泣道:“求大爺開恩!奴家微賤,怎敢忤逆?饒了這遭罷!”旁邊幾個小丫鬟驚得手足無措,只在一旁絞著手帕,瑟瑟不敢向前。
仇茍復又揪住云兒那件藕荷色繡蝶襦裙,琵琶弦子登時迸斷兩根。可憐這云兒,本是姑蘇采蓮女,為葬父鬻身至此,素日抱著紫檀琵琶,唱些《牡丹亭》《長生殿》的清曲,如今被這莽夫攥住,直如白鷺陷泥淖,抖作一團,竟吐不出半句整話。
“好個不識抬舉的賤婢!”仇茍獰笑,腕上赤金鐲碰得叮當亂響,“前日叫你唱個《十八摸》便推三阻四,今日定叫你認得爺的手段!”話音未落,“嗤啦”又一聲裂帛,云兒頸間攢珠瓔珞應聲而斷,珍珠“噼啪”滾落青磚地,恰似她面上斷線淚珠撲簌簌墜下。他另一只油手又去摸云兒粉腮,啐道:“哼!今日由不得你!這錦香院,誰敢駁我仇大爺的面皮?”四座雖有不忿,皆噤若寒蟬。
薛蟠此刻正倚著朱漆廊柱,但見滿地珍珠映著燭火亂滾,恍惚間竟似香菱臨終時散落的藥渣。彼時她攥著石榴紅裙角呢喃“根并荷花一莖香”,此刻云兒淚眼,竟與香菱身影疊在一處。一股無名孽火“騰”地撞上頂梁門,也不知是憐那云兒,還是勾動自家心事,抄起案頭一只青花纏枝酒甕,兜頭便擲將過去!
“呔!腌臜潑才!青天白日作踐人!”薛蟠踉蹌撲出,蟒袍袖口淋漓酒漬猶自滴答,“你道這錦香院是你家私牢不成?”仇茍冷不防被酒甕砸中后心,轉身見是薛蟠,反嗤笑道:“我道是誰,原是打死人命的薛呆霸王!怎的?你那香菱娘子尸骨未寒,就急吼吼來充護花郎了?”這話正戳中薛蟠心窩痛處,登時目眥欲裂,掄拳便搠!兩個膏粱紈绔登時扭作一團,直撞得滿堂琉璃燈碎、瑪瑙屏傾,豁啷啷一片狼藉。
薛蟠雖發了狠,拼著性命相搏,奈何那仇茍素習拳腳,頗有些真章。兩人拳腳往來,風聲霍霍,桌椅杯盤觸之即碎,酒肴湯汁濺潑滿地。薛蟠初時還招架幾下,怎奈腳步虛浮——原是連日愁悶,又酗酒過量,手腳漸不靈便,氣力不支,便落了下風。仇茍覷個破綻,拳腳如雨點般落下,薛蟠吃痛不過,口中“哎喲”之聲不絕。
彼時錦香院內鼎沸喧闐,呼喝聲、器皿迸裂聲、桌椅傾軋聲攪作一團,震得人耳根發麻。那老鴇平素八面玲瓏,慣經風浪,此刻卻面如金紙,瑟縮在描金屏風后,雙手死命絞著杏子紅汗巾子,只把一雙吊梢眼死死釘在場中纏斗處,心頭如滾油煎沸,暗禱這場禍事早早收場,莫要斷了這銷金窟的滾滾財源。
正鬧得沸反盈天之際,忽聞門外馬蹄聲如急雨打階。只見一頂青綢轎子堪堪駐停,轎簾未啟,先透出一聲清泠泠的冷笑:“好大陣仗!倒要瞧瞧是哪方神圣在此演全武行。”語聲未落,早有個穿竹葉青暗紋箭袖的公子俯身出轎,腰間羊脂蟠螭佩與鎏金鏨花荷包相擊,清越之聲里裹著三分矜貴——竟是馮紫英赴宴歸來,途經此地。
馮紫英原與薛蟠有舊,見狀眸光一閃,四個健仆如臂使指,兩兩分作鷂鷹撲兔之勢:兩個鐵鉗般架住仇茍臂膀,兩個蟒藤樣纏住薛蟠腰身。那仇茍猶自跳踉,唾星四濺:“姓薛的!你當神京還是你薛家撒野處?明日便教家嚴參你毆傷官眷!”薛蟠聞言目眥盡裂,赤著足去踹那鏨金琺瑯痰盂:“參便參!你薛大爹怕過哪路閻羅!”
馮紫英暗叫不妙,忽瞥見云兒頸間一道烏青指痕,心念如電光石火。他徐步踱至琴案前,指尖拂過那迸斷的冰弦,忽揚聲笑道:“薛兄弟可還記得?上月忠順親王府催要的二十斛合浦明珠……”言及此,忽從荷包拈出一顆蓮子大的精光珠子,指尖輕捻,“巧了,今晨市舶司碼頭,正見仇都尉府上的海鶻船卸貨……”語意未盡,仇茍面上血色“唰”地褪盡——原來他家私扣貢珠的勾當,竟被馮紫英捏住了七寸。
正僵持如繃緊的弓弦,樓梯忽傳來窸窣環佩輕響。眾人仰首,見一青紗帷帽女子憑欄而立,素手扶闌,幽幽嘆道:“列位爺臺何苦與個薄命人計較?”言畢輕摘帷帽,露出的竟是金桂舊婢寶蟾!原是配了莊頭王長腿,不意竟流落至此。她鬢邊猶簪一朵素絨花,此刻卻對著仇茍盈盈一福:“上月望日,奴在廣濟寺后山桃林,見一輛青幃騾車……”
仇茍霎時面如土色,那日私通刑部侍郎愛妾的秘事,竟被這煙花女子窺破!他喉頭“咯咯”作響,猛抬手揩去嘴角血沫,胸膛起伏如風箱,終從齒縫擠出狠話:“好…好個薛大傻子!今日之辱,來日定教你百倍償還!”言罷,領著豪奴踉蹌遁去,背影狼狽如喪家之犬。
馮紫英趁勢轉圜:“不過酒酣耳熱,倒驚了姑娘們清靜。鴇母!還不攙云姑娘上樓敷藥?今日損毀器物,盡數記我賬上。”又側身低語薛蟠:“姨媽這幾日心口疼得緊,薛兄弟也該回府侍奉湯藥了。”
閣樓深處,云兒蜷在月洞窗下,將裂了腹的紫檀琵琶緊摟懷中。冷月清輝透過瑣窗,映得滿地散珠幽光浮動——原是適才撕扯間,不知誰扯斷了薛蟠腕上那串伽楠香佛珠。忽聞檐角野貓一聲凄厲叫春,她渾身劇顫,指甲深深掐進琵琶裂罅,簌簌落下些木屑,混著淚珠兒洇在裙裾彩蝶上,倒比那《胡笳十八拍》的斷腸聲更多出十分孤凄。
且說薛蟠別了馮紫英,被兩個小廝架著踉蹌回府。方過垂花門,恰驚得廊下鸚哥撲棱棱亂飛,撞得那盆垂絲海棠枝葉簌簌。薛姨媽正歪在萬字不斷頭錦褥上,對著宣德爐里裊裊沉水煙出神,手中捻著的一串伽楠香念珠忽地“啪”一聲迸斷,十八粒烏沉木珠子“噼噼啪啪”滾落滿地。
“我的孽障!”薛姨媽顧不得滿地念珠,顫巍巍撲將過去,卻見兒子身上寶藍箭袖已裂作飛花狀,襟前斑駁盡是玫瑰露混著胭脂痕。寶釵忙命鶯兒取來纏枝蓮紋銀挑子,自己一雙秋水卻凝在薛蟠腰間松脫的五色縷上——那端午辟邪的平安絳,原是香菱用五更天接的荷露染就,青赤黃白黑五色絲線里,猶纏著幾莖干枯的荷花蕊,幽幽一縷殘香。
寶釵蓮步輕移上前,腕間蝦須鐲碰著薛蟠腰間羊脂佩,叮咚一聲恍如清泉濺玉。她眉尖微蹙似遠山含黛,慢啟朱唇,字字卻如金針刺繡:“哥哥便有俠義心腸,也該體恤姨媽年高。那仇都尉年前為戶部虧空事,在朝房便與舅舅爭得面紅,如今……”語未竟,猛聽薛蟠一拳捶在填漆戧金榻上,震得案頭那尊鎏金自在觀音像晃了三晃!
“難道叫我裝瞎充聾不成!”薛蟠赤紅著眼嘶吼,頸間青筋虬結如盤蛇,“那錦香院的云兒……哭起來眉眼活脫脫便是……”話音戛然噎住,原是瞥見墻角湘妃竹椅上,搭著件藕荷色舊比甲——香菱生前常穿。窗外驟雨忽至,打得蕉葉噼啪亂響,竟似那日琵琶斷弦迸裂之音。
寶釵暗嘆,轉首見鶯兒正用銀挑子撥弄磚縫里的念珠。一道慘白電光劈過,照得其中一粒珠面赫然現出“菱”字朱砂痕——原是香菱病篤時跪佛前咬指血書所成。薛蟠此刻酒毒攻心,恍惚見滿地念珠化作血色蓮子亂滾,耳畔似有渺渺清音吟哦“根并荷花一莖香”,登時抱頭蜷作蝦米。薛姨媽忙令小廝攙他回房安歇。
卻說那仇茍挨了薛蟠拳腳,如滾地葫蘆般逃回府邸。過穿堂時,檐下鎏金架上的八哥忽地撲翅尖啼:“呆子!呆子!”驚得他險些栽進金絲楠木魚缸,倒把缸里幾尾朱砂錦鯉攪得驚惶亂竄。
及至內書房,仇都尉正摩挲新得的和田玉鎮紙。紫檀案頭堆著兵部文牒,鎏金狻猊爐吐著龍涎青煙,壁上懸一幅“猛虎下山圖”,倒合這武弁氣象。仇茍撲通跪倒在波斯織金毯上,膝行數步緊抱父親皂靴,故意將青紫面頰蹭在那繡著江崖海水紋的袍角上。
“父親請看!”他扯開織金緞腰帶,露出腰間烏紫淤痕,“那薛家呆霸王仗著祖蔭,在錦香院強占頭牌!兒臣不過規勸幾句,他便喚馮家惡奴將孩兒往死里捶打!孩兒拼死護著父親威儀,反被他譏嘲……說咱們仇家是給賈府舔靴底的癩犬!”
仇都尉聞言,額角青筋暴突如蚯蚓鉆土,手中玉鎮紙“砰”地砸落案幾,震得翡翠筆洗里濺出數點朱砂,恰似血珠灑雪。他本就深恨薛家攀附賈府,此刻更憶起上月清虛觀打醮,薛蟠身上蟒袍竟比自己的麒麟補服還耀眼三分!
“反了天了!”這武夫怒極,一把扯斷胸前朝珠,珊瑚珠子噼啪蹦跳著滾入地龍暖道,“速傳邢名師爺!”語聲未落,早有小廝撞翻掐絲琺瑯燭臺,跌跌撞撞奔向西跨院。
不過半盞茶光景,師爺揣著歙硯疾步趨入。這獐頭鼠目的幕僚最善羅織,當下舔著狼毫筆尖陰惻惻道:“東翁息怒。學生記得薛蟠舊年為爭買婢女打死馮淵的案底……”說著便在薛家拜帖背面揮毫寫狀,字字如淬毒銀針。窗外忽掠過寒鴉黑影,將“強搶民女、目無綱紀”八個墨字投在仇都尉猙獰面皮上,恍若閻羅殿生死簿文。
未幾,仇都尉仗勢買通有司,竟將薛蟠生生鎖拿入獄。那囹圄之地,陰濕晦暗,四壁青苔幽綠如鬼畫符,霉腐之氣中人欲嘔。角落里碩鼠逡巡,眼珠磷火般閃爍。薛蟠瑟縮于方寸囚籠,遍體棒瘡青紫交錯,膿血浸透破衣。稍一輾轉,便扯動傷處,疼得喉間嗬嗬作響,冷汗如漿,面目扭曲若惡鬼臨凡。
且說薛姨媽連日為蟠兒官司,恰似熱鍋螻蟻,晝夜懸心。值此月晦之時,檐下鐵馬叮當,偏房一盞青紗燈昏昏欲滅,薛姨媽歪在填漆榻上,鬢松釵墜,眼窩深陷,手里攥著塊半舊的杏黃帕子,拭那總也拭不盡的淚痕。寶釵雖強撐著理事,鬢邊點翠簪卻在燭影里顫巍巍地晃,倒把海棠紋窗紗上的影子攪得零碎。
忽聞廊下靴聲囊囊,薛蝌裹著一身夜露闖入,汗透重衣也顧不得,腰間荷包流蘇早絞作亂麻。寶釵見他形容,心口突突,面上卻不顯,反將手中茶盞輕輕一擱,盞蓋碰著瓷沿,“叮”一聲脆響,倒把薛姨媽唬得坐直。
“好兄弟,且吃口茶緩緩。”寶釵親斟楓露茶遞去,卻見薛蝌不接,只將身子湊近燈影,壓著嗓子道:“才從仇府小廝處探得,蟠大哥那日醉后……”話音至此,窗外“撲棱棱”一陣響,原是夜梟掠過,驚得薛姨媽手中帕子墜地。寶釵忙使眼色令鶯兒掩了窗屜。
待欲細說,寶釵早輕扯薛蝌袖口,低聲道:“此處非說話地。”三人遂轉入后堂佛龕前,借檀香煙氣遮掩。薛蝌方將官場勾連、銀錢關節、仇家算計,一五一十倒出。寶釵聽至緊要處,掌心佛珠掐得死緊,面上猶帶三分笑意,只那對秋波微漾,泄了心事。
正商議間,外頭梆子敲過三響,薛姨媽身子一軟欲栽。寶釵忙扶住,勸道:“母親寬心,古語‘車到山前必有路’,明兒我便去尋探春妹妹……”語未盡,自家先怔住——原來佛案供著的白玉觀音,不知何時竟裂了道細紋,燭火下泛著森森冷光。秋風乍起,青緞門簾簌簌作響,墻角蟋蟀聲咽,倒似替人嘆息。
薛姨媽連日煎熬,晨起對鏡竟見鬢邊新添數莖霜華。卯時未至,便催薛蝌跨青海驄往舅老爺王子騰府上。那馬兒官道疾馳,鬃毛盡濕,蹄鐵迸星,誰知至王府門前,銅獸銜環緊閉,門子哈著白氣回話:“老爺九月奉旨查邊,來年開春方歸。”薛蝌怔立階前,任冷風卷碎雪鉆入頸項。
薛姨媽聞訊柳眉倒豎,暖爐往炕幾一摜,火星濺上猩紅氈毯:“寶兒,隨我往榮國府尋你姨母!”方進榮禧堂,卻見王夫人歪在填漆榻捻佛珠,面如金紙:“偏生你妹夫前月金陵督學……”話未竟,廊下銅鉤被朔風刮得“當啷”亂響,驚得玻璃窗冰裂紋顫了幾顫。
薛家愁云慘霧,申牌時分寶釵踏黃葉至母親房中。廊下鸚哥也噤了聲,縮頸打盹。掀開猩猩氈簾,見薛蝌青磚地上踱步,秋光斜映眉間深鎖。薛姨媽歪在榻上捻珠,檀木珠子時走時停,顯是神魂不屬。
薛蝌立紫檀案前,見汝窯天青釉茶鐘里殘茶凝作琥珀,忽道:“前兒聽二門興兒嚼舌,二姑娘姻緣落在兵部候缺孫家。那孫紹祖祖上雖非鐘鳴鼎食,如今軍機處倒似新爆的竹——”話音未落,薛姨媽手中伽楠香佛珠“咔嗒”撞在螺鈿炕幾邊沿,慌得探身:“莫不是與蟠兒有瓜葛的?”
寶釵蔥管指甲掐進錦帕暗紋,帕上并蒂蓮登時皺作亂藤:“正是蝌兄弟上月遞帖的仇家。冷眼觀孫府,原井水不犯河水,偏是……”語聲漸如游絲,恰一陣穿堂風過,雕花檻窗外梧桐葉打著旋兒撲入,正落薛姨媽秋香色馬面裙的蹙金牡丹上。薛蝌會意,忙從青緞袖中摸出灑金箋:“此乃托吏部謄抄的孫府拜帖規制。愚見,當備四匹上用云錦,添兩匣遼東千年參……”
薛姨媽滾下淚來:“可憐皇商門第,倒學破落戶攀親!”寶釵捧過甜白釉纏枝蓮茶甌,柔聲道:“母親且潤潤。佛說‘因緣生法’,迎丫頭雖非嫡親,終究喚您舅母。孫家縱鐵石,看在寧榮兩府……”語未竟,忽聞廊下“咣啷”一聲,驚得案上白玉貔貅鎮紙顫了三顫。鶯兒掀簾進來,鬢角石榴絹花映得滿室生春。
薛蝌拊掌:“踏破鐵鞋無覓處!”寶釵會心,拉鶯兒至碧紗櫥前,就暮光細看。忽見她腕間蝦須鐲映霞光,忙褪了遞與:“此乃元妃娘娘端午所賜,你且戴著。見了孫家太太……”語未盡,指尖在鶯兒掌心輕輕一劃。
薛姨媽捻珠遲疑:“雖系姻親,素無走動。這般唐突……”寶釵輕撫母親膝上蹙金云紋:“母親慮得是。然哥哥身陷囹圄,蛛絲亦當救命索。愚意,備十二色厚禮,再謄抄大哥哥新得董其昌手卷……”眼波流轉,“迎春姐姐最是心慈,孫家便有十分硬,她處自化三分。”
薛蝌忙道:“即刻揀選。只這禮單……”寶釵早取澄心堂紙,提筆蘸墨:“金陵伽南香念珠可還在?再添兩匣御田胭脂米。”忽頓筆,“蝌兄弟明日繞道梨香院取那壇三十年女兒紅。”
薛姨媽拭淚:“阿彌陀佛,但盼菩薩庇佑。”語未竟,窗外暮鴉驚起,攪碎西天殘霞。寶釵望漸暗天色,指尖摩挲腕間空鐲痕,忽見鶯兒鬢角絹花暮色中愈紅,倒似浸了朱砂。
那日清晨,青石板上轆轆車聲。薛蝌挽韁,石青錦袍袖沾晨露,渾不在意任車碾過碎玉霜花。車簾內飄出茉莉幽香,鶯兒晨起簪鬢的,隨顛簸織就無形絲網。
“鶯兒姑娘,卯風猶寒,可添披風?”薛蝌側撩車簾,正見鶯兒桃紅夾襖上金線蝶翅幽暗中粼粼生輝。小丫鬟抬頭,髻上銀步搖顫,露出耳后新雪似的肌膚——幾點昨夜燭淚,倒似紅梅綴玉枝。
“公子安心駕車罷。”鶯兒將并蒂蓮絲帕攥緊,帕角露半截信箋,正是寶釵親筆。她望薛蝌背影,忽憶前日廊下,這位持重爺竟失手潑濕了今日這件石青袍角。
行至城郊白樺林,薛蝌忽勒韁。林間薄霧未散,驚起寒鴉掠過車頂,抖落沾冰枯葉。他自懷取掐絲琺瑯食盒,指尖摩挲盒蓋纏枝蓮紋半刻方遞入:“廚下新制芙蓉糕,晨露和粉。”
鶯兒拈起一塊,見竟雕作并蒂蓮,酥皮點胭脂花蕊。咬破剎那,桂蜜裹玫瑰鹵舌尖化開,甜得眼底發酸。欲謝,忽覺溫熱指腹掠過唇角,抬眼見薛蝌慌忙縮手,腕間沉香珠串撞車轅,驚得青驄馬打個響鼻。
薛蝌引青帷小轎至孫府,獸頭銅環映殘陽,豪奴叉手而立。管家掀眼皮打量,鼻哼半聲:“候著。”語未落,巷口馬蹄聲碎,朱輪華蓋車碾碎梧桐影。孫紹祖掀簾下車,玄狐大氅卷起枯蝶落葉。
“好奴才!”他乜斜掃鶯兒懷中錦囊,“賈府又要搬弄口舌?”鶯兒忙將纏枝蓮紋信箋往藕荷比甲里藏,纖指緊攥絹帛起皺。薛蝌上前作揖,青緞袍角秋風里輕顫:“世叔明鑒,姊妹間體己話……”
“體己?”孫紹祖突大笑,驚檐角寒鴉,“我屋里人針線匣子都要經爺的眼!”劈手便奪。鶯兒踉蹌后退,鬢邊絹花墜地,淚珠打轉,終抵不過蒲扇大手。信箋撕裂聲里,“迎春親啟”四字化零落殘紅。
孫紹祖奪信揚長。鶯兒跺腳泣道:“姑娘千叮萬囑,如何交代?”薛蝌長嘆:“事已至此,回稟妹妹再議。”
鶯兒忍淚隨歸。回程望車窗外枯柳,忽覺頰邊微涼。薛蝌默遞素帕,帕角繡半開墨梅——正是那日茶漬舊物。車輪碾青石聲里,混著嘆息:“總歸思慮不周……”
回至薛家,鶯兒詳述,薛蝌補言。寶釵柳眉微蹙,暗忖信本為請迎春求情,既入他手,或亦無妨。
孫紹祖攥信大步流星往東跨院,烏皮靴踏得回廊積雪吱嘎。迎春茜紗窗下描繡樣,聞簾外咒罵,銀針扎進指腹。
“吃里扒外賤人!”孫紹祖摔信描金炕幾,震汝窯茶盅亂響,“看賈府姑娘多金貴!”迎春瞥見信尾寶釵胭脂印,耳畔嗡鳴——那日蘅蕪苑夜話,分明說好用湘云梅花暗紋箋……
窗外老梅枝椏映灑金信紙,倒似縱橫鞭痕。孫紹祖忽噤聲,鷹隼目在“獄中打點”四字逡巡。猛掐迎春下頜冷笑:“原來薛大傻子未完?明日順天府賣個好價!”此時繡橘捧紅漆食盒進:“老爺,新燉火腿肘子……”語未竟,孫紹祖反手摜食盒于地,油星濺濕《太上感應篇》。迎春望滿地瓷片,滿目悲涼。
薛蟠官司纏繞數月,枯藤繞樹般無轉機。寶釵見母親歪填漆螺鈿榻對窗垂淚,案上蓮葉羹凝油花,暗嘆。輕移蓮步挨坐,遞金線密繡藕荷帕拭淚,半晌柔聲道:“母親容稟,世間劫數自有起承轉合。昔年王府太尉公子病篤,借鳳姐沖喜轉圜。哥哥官司,不如……”
語未竟,薛姨媽手中茶盞鏗然落掐絲琺瑯案,濺杏子紅綾裙斑斑。母女四目相對間,窗外畫眉兒撲棱飛過,倒似銜“寶琴”二字于喙。薛姨媽顫巍撫點翠掩鬢:“何嘗不念琴丫頭親事?只你叔父大前年過世,她母藥罐子,三載孝期方滿。若草草出閣,豈不委屈水晶心肝玻璃人兒?”
寶釵搖青玉柄團扇,扇面黛玉詩墨猶新:“原想風光送嫁,偏生節骨眼……”語未竟,茜紗窗外閃過月白綾裙角。寶琴捧填漆茶盤進,杏眼微紅強笑:“姨媽姐姐莫作難。那日隨兄南行,見揚州鹽商嫁女,十里紅妝不及梅翰林一紙《詠雪》詩稿。嫁得詩禮人家,青布小轎抬去,也是好的。”
薛姨媽聞言,摟寶琴哭得肝腸寸斷,鬢邊嵌寶金簪斜插女孩兒肩頭。寶琴反替抿散發絲:“前兒夢父親官服立雪地,言‘梅家守禮君子’。想來姻緣天定,借紅鸞星動,沖散哥哥牢獄煞氣。”
薛家忙遣老嬤嬤往梅府說項。梅翰林初時皺眉捻須,指案頭黃歷:“原說秋分后送聘,今芒種未至,六禮未備……”話未竟,梅夫人命丫鬟捧寶琴往日詩箋香囊:“老爺看這《詠紅梅花》——‘疏是枝條艷是花’。靈秀人兒,荊釵布裙勝庸脂。”正說著,小廝報薛家又送宋版《周易》、董其昌手卷。梅翰林對古籍沉吟,忽見書中夾寶琴手抄《女誡》,字跡簪花照水,終嘆:“擇最近吉日罷。納采問名諸禮,斷不可省。”
薛家開庫,纏枝牡丹云錦、累絲嵌寶頭面盡出。薛姨媽摩挲金陵帶來的紫檀雕花妝奩:“原該添十二對赤金鐲……”
榮府東院老梧桐落盡黃葉,西墻金菊抱香殘。值寒煙鎖戶,偏逢寶琴出閣。雖薛蟠命案未結,滿府陰云,終究女兒終身,強打精神張羅。賈母歪暖閣碧紗櫥,望窗外湘妃竹簌簌,憶寶琴吟詩作畫伶俐樣,惻然喚鴛鴦:“取紫檀螺鈿柜里鳧靨裘來,墊軟煙羅托著,莫亂野鴨頭金翠毛紋路。”
此鳧靨裘乃老太爺江寧織造任上貢品,百十只野鴨頰畔細羽捻金線,摻孔雀翠絨織就,日下流轉七彩霞光。薛姨媽請安時,賈母執其手嘆:“琴丫頭水晶心肝,偏撞多事之秋。此裘權當添箱,愿她寒冬有暖意。”語未竟,薛姨媽淚濕鮫綃帕,顫巍接千金難換體己,暗感雪中送炭情分。
吉期至,榮府薛院雖無笙簫鼎沸,倒也齊整:茜紗窗新糊并蒂蓮霞影紗,回廊懸十二對錯金銀合歡鈴。寶琴對鏡理妝,菱花鏡映身后流光溢彩鳧靨裘,恍見大觀園詩社眾姊妹簪菊斗韻光景,怔怔落淚。寶釵親抿茉莉花油,攢珠累絲金鳳釵緩插云鬢:“此去翰林府少奶奶,切記‘淡極始知花更艷’。”語未落,外頭催妝喜樂已奏。
梅府迎親陣仗清貴:八抬朱漆泥金轎垂杏黃流蘇,前兩對翰林院官燈映青石路明晃晃。寶琴上轎,忽見墻角白梅凌寒獨放,憶蘆雪庵聯詩“凍浦不聞潮”,心頭一緊,帕上新繡纏枝蓮洇開淚痕。轎簾垂落剎那,薛姨媽嗚咽隨風,恰似瀟湘館外竹梢殘雪,簌簌往心里落。
話說寶琴一乘喜轎,搖搖進了梅府門庭。但見那門楣高懸一匾,四個泥金大字“詩禮傳家”,墨色猶新,映著日光灼灼生輝。轎簾微動,一股穿堂風裹挾著沉水檀香與舊卷墨氣,幽幽沁入鼻端,端的清雅非常,將那市井喧囂隔絕在外,顯是世代書香的氣象。
及至廳堂,雖不見珍饈羅列、錦繡鋪陳,然處處透著不俗底蘊。案上青花纏枝蓮蓋碗,盛著今春頭茬的六安瓜片,茶煙裊裊,清芬襲人;壁上懸一幅董其昌真跡《秋興八景圖》,墨色淋漓,丘壑深秀,非金玉可比。喜堂之上,紫檀云母屏風前,供著一對鎏金和合二仙,寶相莊嚴。檀香自宣德爐中氤氳而出,繚繞盤旋,直透心脾。
三拜九叩,禮數周全。寶琴耳聽得環佩叮咚,細碎不絕,恍惚間竟難分辨是自身釵環搖顫之聲,抑或是堂前懸著的那架碧玉編鐘,被微風悄然拂動,奏出無聲清韻。禮成之際,一位鬢角染霜的老嬤嬤,滿面堆笑,將一束五彩絲線精心編就的“同心縷”塞入新人懷中。那絲線纏繞繁復,寶琴袖中一只水頭極足的翡翠鐲子不經意磕在楠木椅角上,“叮當”一聲脆響,清越異常,倒驚得她自己心頭一跳。
待入洞房,但見一對三尺高的赤金龍鳳花燭高燒,燭淚漣漣,層層堆積,宛如胭脂凝成的山巒。寶琴端坐于描金填漆、繁復玲瓏的拔步床沿,大紅銷金蓋頭低垂。目光所及,撒帳的蓮子、花生、紅棗、桂圓滾了滿地,取其“早生貴子”、“連生貴子”的吉兆。她那滾著金線、繡著并蒂蓮紋的鞋尖,正巧停在一枚飽滿的蓮子上。
忽聽門軸“吱呀”一聲輕響,一股裹著清冽冷梅香的酒氣撲入暖閣。原是那梅府公子,名喚文卿,表字征明的,應酬賓客方罷歸來。這文卿生得眉清目秀,身姿挺拔,自有一股文質彬彬的書卷氣,此刻借了三分薄醉,更添幾分疏朗。他擎起系著紅綢的烏木秤桿,欲挑蓋頭,不知是酒力上頭,抑或心潮暗涌,那執桿的手竟微微發顫。
秤桿輕探,紅綃緩落。恰一陣穿花風過,滿室紅燭光焰隨之一陣明滅搖曳。蓋頭既揭,燈下看新人,端的驚為天人!但見她眉若春山含黛,目似秋水橫波,鼻膩鵝脂,瑩潤生光,唇綻櫻顆,嬌艷欲滴。燭影搖紅,映得她肌膚勝雪,清麗之中透著難言的絕俗風致,恍若姑射仙子謫落凡塵。文卿一時看得癡了,竟忘了手中之物,“當啷”一聲,那烏木秤桿脫手墜地。窗外幾個偷聽壁角、窺探新人的喜婆子,見狀忍不住嗤嗤低笑,旋即如鳥雀般四散開去。
“娘……娘子……”文卿喉頭微動,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正待溫言,目光忽被寶琴襟前那赤金點翠、鑲著紅寶的瓔珞項圈攫住。那圈上冷光一閃,恰映在茜紗軟帳之上,光影交錯,竟如細細的鎖鏈盤繞,無端添了幾分寒意。文卿心頭那點旖旎霎時被壓下,話鋒陡轉,帶著幾分刻意的莊重:“今蒙圣恩,得赴春闈大比……待來年金榜題名,定不負……”話音未落,寶琴鬢邊垂下的珍珠流蘇忽地掃過地上纏枝蓮紋的秤鉤,“咔嚓”一聲輕響,竟有兩粒滾圓瑩潤的南珠應聲而斷,骨碌碌滾入拔步床底幽暗深處,尋不見了。
恰在此時,窗外一聲寒鴉凄厲的啼叫劃破夜空,驚得文卿一個激靈,下意識后退一步,后腰“咚”地撞在身后一只青花纏枝蓮鼓墩上,悶響入耳。案頭那對盛著琥珀色合巹酒的玉杯,被這震動波及,酒液輕漾,在燭光下泛著迷離晶瑩的光澤。
洞房之內,紅燭依舊高燒,暖香氤氳,熏人欲醉。是夜,夫妻二人依禮圓房,效于飛之樂,鸞鳳和鳴,琴瑟和諧,此中情狀,自不必細表。
自此,文卿與寶琴便在梅府之內,又添出一番故事來。然則寶琴此番舍身沖喜之舉,究竟能否化解那薛蟠命中注定的災厄劫數?這冥冥之中的定數,真能憑人力輕易扭轉么?正是:
>金玉良緣牽赤線,沖喜紅燭照幽明。
>斷珠暗隱風波起,寒鴉聲里問前程。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