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金風玉露時節,庭前丹桂暗香浮動。寶琴晨起對鏡理妝,菱花鏡里映出芙蓉面龐,云鬢斜簪一支點翠蝴蝶簪,忽聞廊下鸚鵡學舌:“良辰美景奈何天...”這聲氣倒似梨香院小旦的調門,驚得寶琴手中玉梳“當啷”墜地,濺起滿地碎金似的日光。
小螺捧來新沏的君山銀針侍奉,文卿踱步過來,默然無語,恍若心事重重。忽執寶琴其手,那掌心竟沁著薄汗:“昨夜讀《漢書》至班定遠傳,見‘不入虎穴’之句,竟似黃鐘大呂...吾嘗讀杜工部‘會當凌絕頂’之句,每思男兒當效班超投筆...”文卿長嘆一聲:“昨日見姑蘇故人來信,說孤山書院白石先生今秋開講《春秋》,為夫當前往聽讀,待來年金榜題名,光宗耀祖...”。
窗紗外秋蟬“知了”一聲噤住,寶琴正拿著《玉溪生詩集》,指尖恰停在“何當共剪西窗燭”的“燭”字上,緩緩說道:“那年隨父親過虎丘,賣花婆子說‘并蒂蓮若隔了秋水,便化作斷腸草’...”話音未落,忽覺心間一緊,面上卻強笑道:“男兒志在四方,豈效閨中女兒作態?”
“此去錢塘水路八百里...”文卿話音漸低,寶琴卻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低頭看那盞君山銀針,茶沫子似結成個“離”字,忽又散作滿天星。她將腕上伽楠香串褪下來遞給文卿:“這香是櫳翠庵妙師父所贈,最是佑體寧神...”話音未落,一滴淚砸在文卿袖口,洇開一點深痕。
臨行前夜,殘月猶懸西檐,寶琴已對鏡整飭妝容。菱花鏡里照見青絲如瀑,偏揀了支點翠竹節簪別在鬢邊。寶琴強笑道:“相公此去,我當學守候寒窯十八年的柳銀環,請君莫忘娘子...”話音未落,忽聽檐下鐵馬叮咚,驚得架上白玉鸚鵡撲棱棱亂撞。二人相顧無言,唯見中天月色泠泠,將雙影投在粉墻上,竟似水墨畫里離別的鶼鯫。
晨光初透茜紗窗時,文卿已立在垂花門下。竹青色直裰被曉風吹得獵獵,腰間玉帶鉤上懸著的正是寶琴連夜趕制的荷包,退紅綃紗作底,金線繡著“卍”字不到頭紋樣。寶琴近前替他正冠,忽見門廊鐵馬叮咚亂響,驚得架上白玉鸚鵡撲棱棱撞翻水盂。
“且看這柳條...”寶琴才開口,喉間便似堵了杏核。文卿會意望去,但見門首新柳金線千條,隨風輕擺,倒似要勾住遠行人衣袂。文卿忽從袖中取出羊脂玉佩,夔龍紋在晨光里泛著溫潤光澤:“此物隨吾家三代,今留與娘子作伴。”
文卿啟程,寶琴立于垂絲海棠下,轆轆車聲碾過青石板時,天際才染胭脂色。寶琴倚著門框,看那青驄馬漸行漸遠。忽一陣西風卷起滿地銀杏,迷離中竟見車簾微掀,露出半幅月白衣角,寶琴脫口吟誦:
“菱花鏡里春山遠,錦字書中秋水深。
欲問歸期君莫笑,西窗又見月如針。”
文卿走后,梅夫人管束寶琴日緊。那日,梅夫人命周嬤嬤捧著《女誡》立于廊下,寶琴跪在青石板上奉茶,盞中映出頭頂“貞靜賢淑”匾額金漆剝落處。“聽聞昨兒往大明寺進香,倒與個戴斗笠的姑子說了半日話?”梅夫人翡翠護甲叩著紫檀案幾,驚得佛珠亂顫。寶琴垂首答:“那是賈府攏翠庵的妙玉師傅,過來講《金剛經》‘應無所住’章...”
“啪!”茶盞摜碎在織金毯上,“好個‘應無所住’!梅家宗祠里供著的貞節牌坊,可容不得這般禪機!”窗外老鴰哀鳴,驚落一樹丹桂,恰似文卿別時落的銀杏雨。寶琴默然垂首,指尖在青石板上輕輕劃過。梅夫人見她這般,愈發氣惱:“你既嫁入梅家,便該恪守婦道,豈可再與外人有甚瓜葛?那妙玉雖是出家人,也該避嫌!”寶琴心中苦澀,只得低聲應道:“媳婦知錯了。”梅夫人冷哼道:“須得貞靜賢淑,不可逾矩。若再有下次,休怪我不講情面!”拂袖而去。寶琴跪在原地,雙膝生疼,心中酸楚,抬眼見窗外老柳輕擺,似訴無盡離愁。
自那日后,寶琴便深居簡出。每日對鏡理妝,總不忘簪那點翠蝴蝶簪。夜深人靜時,常獨坐窗前,望殘月,心中默念:
“菱花鏡里春山遠,錦字書中秋水深。
欲問歸期君莫笑,西窗又見月如針。”
卻說這日寶琴獨坐茜紗窗下,菱花鏡里映著個裊娜身姿。但見那:遠山眉蹙春煙淡,秋水眸含曉露清。鬢角斜簪赤金累絲鳳,耳畔垂著明月珰。腰間環佩叮咚,偏系著塊羊脂玉玲瓏佩,正是文卿臨行親與系上的。忽一陣西風卷簾,吹得案頭《漱玉詞》嘩嘩翻動,正停在“此情無計可消除”一句上。寶琴輕撫玉佩,指尖摩挲著背面篆刻的“琴瑟和鳴”四字。忽憶去年重陽,文卿折金桂插其云鬢,笑說:“這‘木樨清露’原該配卿卿鬢角香。”如今階前木樨零落成泥,廊下鸚哥猶念“歸去來兮”。不覺淚珠兒滾下,在胭脂箋上暈開點點紅梅。
當夜三更,寶琴歪在填漆螺鈿榻上朦朧睡去。忽聞得院墻外馬蹄聲碎,似驟雨打新荷。接著角門銅環亂響,值夜婆子提琉璃燈引進來個小廝,滿身風塵撲簌簌往下落。定睛看時,竟是文卿身邊墨雨。“少奶奶!”墨雨撲通跪倒,燈籠映得面色慘白如紙,“錢塘江上運綢緞的船遭了強人,少爺為護貨箱跌進激流...撈了三日三夜...”話音未落,寶琴手中定窯茶盞“當啷”墜地,碎瓷片混著潑灑的楓露茶,倒像濺了一地胭脂淚。正待細問,忽見窗外白茫茫亮如銀霜。月姊兒轉過朱閣,清輝灑枕。哪里有什么墨雨?唯有守夜翡翠伏在腳踏打盹,博山爐里沉水香將燼未燼。再看羊脂玉佩,仍在鮫綃帳鉤上幽幽泛暖光。寶琴倚著引枕怔忡半日,見菱花鏡里云鬢散亂,倒像《牡丹亭》游園的杜麗娘。伸手欲理妝奩,帶翻了菱花鏡,“嘩啦”跌作七八瓣。碎鏡中映著無數個月亮,個個都缺半邊,倒應了李義山“破鏡飛上天”的讖語。正是:夢中驚醒,天休使圓蟾照客眠。
臘月祭灶之夜,寶琴獨坐祠堂,手執狼毫,抄錄《列女傳》。寒風凜冽,凍瘡遍布指尖,筆鋒在“曹娥投江”處微微一滯,墨跡洇開,化作一團烏黑。正凝神間,忽聞門外梅夫人一聲嗤笑:“到底是不會下蛋的雀兒,占著嫡妻位份,卻連個香火都續不上。”話音未落,簾子掀開,梅夫人款步而入,手捧一碗藥渣,徑直潑在寶琴雪青裙裾上,冷笑道:“這是杭州捎來的求子方,連服三月竟不見動靜!莫不是你這身子骨不中用?”寶琴低頭凝視裙上藥漬,見其中混著一片白芍藥瓣,恰似文卿夢中遞來的那枝。恍惚間,耳畔炸響呵斥:“明日便搬去西廂佛堂,晨昏三炷香,求祖宗恕你無子之罪!”銅爐中殘香折斷,梁間雙燕驚起破窗,留下一室冷寂。
次日,寶琴在西廂佛堂撿佛豆,忽聽墻外有人低吟:“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聲氣清越,竟穿透高墻。寶琴心頭一震,踮腳從菱花窗窺去,見柳湘蓮一襲青衣牽馬過巷,鞍前懸著玉簫墜子,正是去歲大明寺遺失的那枚。一時怔住,竟忘了手中佛豆。“作死的蹄子!”周嬤嬤猛地扯她回屋,厲聲斥道:“這等下九流的戲子,也值得你扒窗去瞧?”寶琴踉蹌間,袖中滑落一頁《牡丹亭》殘卷,周嬤嬤一腳踩住,冷笑道:“怪道日夜誦經不見效,原藏著這些淫詞艷曲!”撿起書頁投入炭盆。火舌卷曲處,“不在梅邊在柳邊”幾字化作青煙裊裊散去。
寶琴被扯至梅府大廳,見梅夫人端坐堂上,面前攤開一本《妙法蓮華經》。翡翠護甲劃過經卷上暗褐痕跡,梅夫人冷笑道:“好個佛口蛇心的!這血書倒是效仿比丘尼刺血寫經?”寶琴瞥見經頁間白芍藥,脫口道:“此乃朱砂寫的……”“掌嘴!”周嬤嬤銀戒指狠狠刮過寶琴臉頰,血珠濺在佛前供果上。窗外驟起狂風,將文卿所留羊脂玉佩掃落。梅夫人抬腳碾過玉佩,冷冷道:“再不守婦道,便送你這家門孽障去水月庵,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是夜,寶琴對月裹傷,忽聞墻外傳來《牡丹亭》唱段:“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聲如游絲。她倚窗凝望,月色如霜,凄楚難言。
未幾,寶琴病體纏身,梅夫人仍強命其為各房繡驅邪香囊。五色絲線昏燈下漸染成血,指尖舊傷又綻。忽聞小丫頭嚼舌:“杭州來信,說大爺染了時疫,沒了……”寶琴如五雷轟頂,手中銀針霎時刺入指腹,血珠滾在未繡完的鴛鴦眼上。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數日后,寶琴方醒,梅府上下已是一片悲涼。書齋外老鴉悲鳴,聲聲凄厲。
臘月的月光像把冰刀,將寶琴伏案的影子釘在茜紗窗上。她對著燭火瞇眼,金絲銀線指間游走,忽覺眼前暈開一團胭脂色——舊痂崩裂,血珠子順小指滴在鴛鴦翎羽上。
寶琴咬住滲血指尖,忽聽得珠簾嘩啦一響。新來的柳嬤嬤端著藥盅進來,鬢邊銀簪燭火中一晃,竟與記憶里模糊影子重疊。寶琴抬眸驚覺,這老婦人眉目竟似幼時乳娘!老婦人將青瓷碗輕擱繡繃旁:“老奴添了安息香,姑娘喝了早些安置罷。”藥湯熱氣里,寶琴瞥見對方袖口繡著并蒂蓮,針腳走勢眼熟,倒像薛家舊時蘇繡娘子慣用的雙面套針。心頭突跳,正要細看,柳嬤嬤已轉身撥弄炭盆。火星噼啪爆響中,老婦人似無意哼起半句:“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嬤嬤方才唱的是《牡丹亭》?”寶琴手中銀針倏地戳進錦緞。分明記得七歲那年,乳娘抱她在太湖石后偷聽柳子戲,那折《游園驚夢》唱腔與此刻如出一轍。
柳嬤嬤撥炭鐵鉗頓了頓,灰白發髻墻上投下顫影:“老奴年輕時跟戲班混飯吃,讓姑娘見笑。”說著從懷里掏出褪色香囊,“炭氣熏眼睛,姑娘佩上。”寶琴接過香囊觸到對方掌心粗繭,驚雷般劈開記憶——那年落水,乳娘攥她手腕往上拽時,也是這樣粗糲繭子磨得生疼。香囊飄出杜若芬芳,繡面上歪扭并蒂蓮,可不正是五歲時學針線繡的頭一件?
“柳嬤嬤,你究竟是誰?”寶琴猛地攥住老婦手腕,燭淚啪嗒砸繡繃,竟將鴛鴦眼睛濕透。老婦人從貼身小衣摸出半枚玉連環:“姑娘可還記得,那年七夕梧桐樹下埋的玩意兒?”瑩潤玉璧燭火下泛幽光,內側刻極小篆——正是“琴”“蓮”二字。
寶琴渾身發抖,二十年前夏夜如潮水漫來。月光淌過薛府后院梧桐樹,七歲琴兒踮腳往樹洞塞錦盒。身旁眉目如畫柳兒小哥解下頸間玉連環,咔嚓掰成兩半:“等琴兒及笄,我就拿這個來換你繡的香囊...”
“那小哥竟是柳哥湘蓮...”寶琴喉頭哽住,淚珠撲簌簌落玉璧上。原來乳娘被逐那夜,偷走了定親信物。
柳嬤嬤顫抖捧起她傷手,渾濁老淚滴猙獰疤痕上:“老奴離府時,柳兒追馬車跑三里地。后聞姑娘許了梅家,他大病一場,從此混跡江湖...”說著從袖中抽出一截褪色五色絲絳,“這是柳兒及冠那年,用姑娘幼時扎頭絲線編的劍穗。”
窗外北風卷碎雪撲打窗紙,寶琴忽憶今晨佛堂撿到簽文:“舊巢本是銜泥燕,飛上枝頭作鳳凰”。低頭看繡繃上泣血鴛鴦,終于明白那日隔墻簫聲,原是故人唱未完的《皂羅袍》。
是夜更闌人寂,寶琴擁衾輾轉,忽見柳嬤嬤悄掀繡簾,塞來半幅薛濤箋。老嬤嬤眼角噙淚,顫巍巍道:“隔墻吹簫癡兒,約在白塔寺殘梅下...”話音未落,窗根兒底下促織聲聲,倒似梨香院十二官練嗓光景。
寶琴恍惚披半舊雀金裘,踩碎瓊亂玉轉過西角門。蒼茫天地間一騎白馬踏月而來,馬上人素衣勝雪,眉間朱砂映琉璃世界,正是廿年前海棠樹下折柳少年。馬兒嘶鳴驚寒鴉,柳湘蓮翻身下鞍,玄狐大氅掃落梅梢積雪,倒把月光攪得波影粼粼。
二人徑往瘦西湖冰面行去。柳湘蓮解白狐裘鋪冰面,月光照見裘里暗紋,竟是薛府祖傳纏枝蓮。“琴妹妹仔細著。”話音未落,寶琴腰間夔龍佩“當啷”墜地,冰面裂開寸許,玉佩沉入寒潭前閃過溫潤一線——恰與柳湘蓮袖中半枚羊脂佩紋路相合。
忽聞畫舫笙簫動地,說書人醒木拍案:“且說夔龍玉佩本是一對,前朝太虛觀老神仙用昆侖雪水養了三百載...”柳湘蓮斟六安茶輕笑,茶煙裊裊中露出腕間五色絲絳:“為排這出《雙麟記》,倒把秦淮河畔戲班攪得人仰馬翻。”寶琴低頭絞帕子,見香囊上鴛鴦游出金線,原是梅夫人命繡驅邪紋樣。欲啟唇,隔岸小童拍手唱:“梅子黃時雨,柳絲青處煙...”聲氣兒倒似梨香院芳官轉世。柳湘蓮玉簫輕點冰面,簫孔飄出《皂羅袍》殘調,驚蘆葦叢中睡鳧撲棱亂飛。
暮靄沉沉,柳嬤嬤駕瓜皮艇破冰而來。艙底藤箱里《牡丹亭》殘卷泛黃,恰停“生生死死隨人愿”處。寶琴將書頁折作紙船,簪朵白芍藥,看它載杜麗娘精魂,晃晃悠悠蕩過二十四橋明月夜。
猛聽得譙樓更鼓驟響,寶琴驚醒。枕畔猶有冷梅香。妝奩上未成香囊浸月光,鴛鴦眼里血珠凝珊瑚色,倒映窗外一剪梅影,恍若故人憑欄吹簫。
話說寶琴之親事,乃薛家為驅陰霾、求吉兆之舉,意在以喜沖憂,尤望借此為薛蟠那樁紛擾之事覓得一線生機。然則,紅燭雖明,笑語雖喧,薛蟠之困厄卻似巨石壓心,令薛姨媽笑顏難展,終日憂心忡忡。
是日,寶釵獨坐閨閣,手執團扇輕搖,目光卻越窗欞,遙望遠方,心緒如潮。她深知母憂,亦明薛蟠事未解,家無寧日。沉思間,忽憶賈府舊友雨村,此人今非昔比,已登京兆府尹之位,權勢顯赫。寶釵暗忖,若能得此人援手,或可轉危為安。
念及此,寶釵微頷首,眸閃決絕光。遂喚貼身丫鬟備筆墨,欲親筆修書。
薛姨媽聞寶釵計,心中五味雜陳。然薛家已至絕境,唯寄望此信如春風化雨。
寶釵思忖再三,覺需親往。次日晨,寶釵早起精心裝扮,身著月白繡金錦緞衣,外披石青刻絲灰鼠披風,頭戴累絲金鳳釵,容顏俏麗,氣質華貴。一切備妥,薛蝌駕車駛向賈雨村府邸。
一路行來,至傍晚方至賈府門前。薛蝌與門人分說來意,門人忙通報。不多時,賈雨村著華美官服,滿面春風親迎。
賈雨村抬眼,見寶釵立于門前,夕照之下更添溫婉,心中微怔,旋即上前拱手笑道:“哎呀,寶姑娘今日駕臨,真令寒舍蓬蓽生輝。”寶釵欠身福禮,聲柔如春風:“大人客氣,小女子冒昧,實有要事相求,望大人莫怪。”雨村擺手笑道:“寶姑娘但說無妨,賈某力之所及,定當竭力。”
遂引寶釵與薛蝌穿雕梁畫棟,行至“致遠齋”書房。賓主落座,丫鬟奉香茗。雨村端盞輕抿,茶香唇齒蕩漾,笑道:“寶姑娘才情出眾,詩詞皆長,賈某今日有幸討教。”寶釵淺笑:“大人言重,小女子略通文墨,豈敢班門。素聞大人詩才橫溢,名滿天下,仰慕已久。”
雨村得意,笑道:“說起詩,倒憶昔年中秋拙作,獻丑博一笑。”遂吟:“未卜三生愿,頻添一段愁。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寶釵輕拍手贊:“大人此詩,情真意深,真佳作。欽佩。”雨村笑不合口:“謬贊。不知寶姑娘可有佳作分享?”
寶釵微頷,略思,吟道:“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聲脆如珠落玉盤,氣魄非凡。
雨村聞此詞,剎那愣住,笑容凝固,旋即連贊:“好!好!好!寶姑娘此詞,氣魄非凡,豈是尋常閨閣女子所能比!格局寓意,實在嘆服!”寶釵嘴角微揚:“大人過獎,略抒感觸,豈當如此。”輕弄絲帕,眼神不經意探雨村心思。
雨村輕咳理袖,笑:“寶姑娘才情出眾,對世事必有高見。”寶釵知他試探,心中不悅卻抿嘴笑:“深閨女子,世事知曉不多。聽父兄閑談,官場商場皆如棋局,需看準時機、用對法子方順遂。大人在官場多年,得心應手,唯有欽佩。”
雨村聞此,雖不快亦強笑:“寶姑娘詞中氣魄,朝堂大臣未必能及。”寶釵頷首:“大人如此夸,愧不敢當。世道男兒仕途奔忙,日子亦不易。大人閱歷豐,還想聽高見。”
雨村端盞又抿,眼閃得意:“官場深不可測,人心叵測。表靜暗涌,一步不慎萬劫不復。”寶釵輕點頭凝視,目光敬畏探究:“大人所言極是,做事需謀略機緣。大人在官場運籌,必有精妙布局。”
雨村大笑,聲帶得意:“寶姑娘聰慧!官場比詩復雜。寶姑娘才情,深閨可惜。若能常與賈某論世事學問,定碰撞奇火。”言罷微挑眉,眼神似有深意。
寶釵暗忖,面上溫柔笑:“大人謬贊,小女子才疏,豈敢并肩論道。今日來訪,實有難事相求,望大人垂憐。”以帕掩口,目光懇切期盼。
雨村正色:“寶姑娘有何難處,但說無妨,賈某竭力相助。”
寶釵欠身,眼閃感激:“近日家中瑣事繁,又逢朝廷改制,商賈備受波及。家母年邁力不從心,家兄非經商才,生意日蕭。小女子有心振作,苦無門路,特來求大人指點迷津,望尋一線生機。”
雨村蹙眉沉思:“此事說來易做難。朝廷改制意在整肅商賈,亦難免傷及無辜。寶姑娘放心,賈某在朝中有人脈,或可助薛家度難關。”
寶釵稍安:“若得大人助,薛家上下感激。小女子亦愿傾盡所有以謝。”
寶釵心知雨村心思不純,因有求于他,不好發作,臉帶溫婉笑意,心中無奈厭煩。輕攪茶盞,望窗外天色漸暗。
一番細語后,暖閣內氣氛似覆輕紗。寶釵蓮步輕移,斂衽行禮,聲柔如水:“大人面前,小女子冒昧,因家中燃眉之急,萬不得已懇求垂憐。家兄薛蟠,自幼寵溺,行事魯莽,此番沖撞貴人,身陷囹圄,生死難卜。薛府上下惶惶。聞大人公正清廉,念及賈府舊誼,斗膽懇請大人出面美言,救兄于水火。”言罷眼眶微紅,貝齒嚙唇,肩輕顫如風中弱柳。
雨村急步上前虛扶,關切溢于言表,目光流轉:“寶姑娘請起,薛蟠事賈某知曉,豈有坐視之理?薛兄一時之失,賈某自當適時陳明利害,全力以赴助脫困。”
寶釵稍安,面現感激:“如此,多謝大人援手。高義薛家銘記,他日厚報。”欠身再禮,眼中釋然仍藏憂慮。
雨村微狡黠笑:“賈某豈貪財?若寶姑娘有心,倒不如...”停頓,目光流轉,化輕嘆。
寶釵心凜知意,不動聲色:“大人有何吩咐,小女子遵從。”
雨村大喜,故作矜持:“素聞寶姑娘才情,若能常伴左右,共賞詩詞,實乃樂事。薛家事,自當鼎力相助,但求寶姑娘莫忘今日之約。”
寶釵強笑:“大人厚愛,怎敢不從?只盼大人信守諾言。”
雨村拍案大笑:“好!爽快!包我身上,不出月余,必有佳音。”
薛蝌望窗外,夕陽盡,暮色四合。起身告辭:“賈大人,今日打擾,天色已晚,吾等不便久留。”寶釵柔聲:“大人費心。他日得暇,望屈尊寒舍,再聆高論。”雨村滿面笑:“一定,寶姑娘慢走,賈某改日登門。”目送登車遠去,方轉身入府。
馬車轔轔,寶釵端坐,眉宇凝重。雖得應允,然官場風云莫測,兄命未卜。望窗外天色愈暗,心中默祈薛家早度難關,重歸安寧。薛蝌駕馬沉默,緊握韁繩,忐忑盼雨村如諾,兄長安歸。
過了幾日,薛蟠竟得釋歸家。蓬頭垢面、衣衫不整,眼神殘留惶恐茫然。進屋便跌坐椅上,端起茶水一飲而盡,抹嘴道:“我在牢里納悶,那日管帶忽帶獄卒進來,客客氣氣說出獄了,奇哉怪也!”
薛姨媽含淚出,拉薛蟠手上下打量:“我的兒,平安就好。必是老天開眼,憐我薛家。我日夜吃齋念佛,菩薩顯靈了。”寶釵微蹙眉:“我看未必。仇都尉豈是輕易罷休?心狠手辣,睚眥必報,怕有隱情。”薛蝌附和:“姐姐說得是。我在外打聽,只說上頭有人發話,究竟是誰不清,透著蹊蹺。”薛蟠撓頭:“管他誰呢,出來就好。日后好好過,不敢胡為了。”薛姨媽連點頭:“你能這般想好。薛家該收斂了。搞場過火消災,拜菩薩謝庇佑,祈往后平安。”
于是設香案。薛蟠隨眾人跪拜禱念:“菩薩在上,弟子薛蟠以往罪孽深重,今大難不死,定痛改前非。望保佑薛家老小,消災解難,平安順遂。”儀式畢,薛姨媽拉薛蟠手:“蟠兒,記住今日話。薛家經不起折騰。往后三思后行。”薛蟠垂頭應:“母親放心,真知錯了。會跟蝌弟學打理生意,不再惹事。”寶釵點頭,雖疑但愿其改過:“哥哥既有心,是好事。日后不懂問我和蝌弟。一家人齊心,日子過好。”薛蝌笑:“是啊,哥哥,一起努力重振薛家。”
此后薛蟠隨薛蝌學理生意,日子漸平。然薛蟠能否真改,薛家能否安穩,留待后觀。
且說那日,孫紹祖在孫府門前一把奪過鶯兒手中的信,動作粗蠻。展開瞧了瞧,不過是些求情的話,心中頓生不屑,冷哼一聲,隨手就把信丟進了一旁的垃圾桶,此后也未對人提起半句,可憐迎春被蒙在鼓里,對此一無所知。
迎春自打進了孫家,日子便如墜深淵,往昔在賈府的歡顏不復存在。想當初,孫紹祖初見面時還有幾分溫文爾雅,談吐不凡,引得迎春芳心錯付,以為尋得了良人。誰料成婚之后,他瞬間換了副猙獰面孔,將迎春視如草芥,百般凌虐,毫無憐惜。
日復一日,孫家宅院里但凡有半點不順孫紹祖心意,他便把滿腔戾氣都發泄在迎春身上。拳打腳踢是家常便飯,惡語相向更是讓迎春身心俱疲,一顆心漸漸冰冷,對生活沒了期待。
這日黃昏,暮靄沉沉,迎春獨自在房中枯坐,手中拈著繡針,對著未完工的繡品,眼神空洞茫然。她本想借著針線活,忘卻塵世的悲苦,尋得一絲慰藉。
正恍惚間,一陣沉重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迎春心口一緊,似預感到了風暴。抬眸望去,只見孫紹祖腳步踉蹌地撞門而入,渾身酒氣熏人。他醉眼惺忪地瞧見迎春低頭刺繡,頓時怒目圓睜,扯著嗓子大罵:“你這掃把星!整日擺弄這些針黹玩意兒,肚子也不見動靜,給老孫家添個一兒半女,要你何用!簡直廢物!”
迎春聞言,雙手顫抖。她心中委屈恐懼,卻強撐鎮定,和聲應道:“夫君,妾身雖未孕育子嗣,但家中事務從早到晚都盡心盡力操持,不曾懈怠,家中里外也打理得井井有條,還望夫君明察。”
孫紹祖聽了,暴跳如雷,一步搶上前,奪過迎春手中繡品,狠狠擲在地上,又抬腳猛踩,口中罵罵咧咧:“你這賤人,還敢頂嘴!定是你命硬克夫,害得我孫家香火未續!我孫家怎么就攤上你這么個倒霉玩意兒!”
迎春望著被踐踏的繡品,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滿心委屈無奈,卻忍著不敢落下,生怕惹得男人更兇。她緊咬下唇,嘴唇滲出血來,卻默默不語。本以為隱忍能換來安寧,不想孫紹祖越發狂暴。只見他伸出大手,揪住迎春的頭發,一路拖到庭院里。迎春頭皮劇痛,卻不敢掙扎反抗,只能任由羞辱與暴行襲來。
她心里明白,在這孫家孤身無依,只能默默承受,直到生命盡頭。真是“一入侯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丫鬟繡橘與眾姐妹在一旁瞧見這一幕,個個痛心,眼中含淚,滿是對迎春的同情。繡橘趁孫紹祖外出時,偷偷到迎春身邊安慰:“小姐,您先忍些時日,說不定哪天就能想出辦法脫離這苦海。”迎春嘴角扯出一抹苦笑,緩緩搖頭,眼里滿是絕望,對往后的日子沒了信心。
夏日夜幕降臨,白日暑氣未散,沉甸甸地壓著,叫人呼吸都不暢快。孫紹祖全不顧這悶熱,也不理家中娘子,只在外頭與一幫狐朋狗友肆意吃酒。他們在酒肆里推杯換盞、猜拳行令,喝得酩酊大醉。孫紹祖身形搖晃、腳步踉蹌,在仆人的攙扶下一頭撞進迎春房中。
屋內燭火靜靜燃著,被孫紹祖莽撞帶進的風一吹,登時搖晃起來,光影在墻上晃蕩,瞧著叫人心里發寒。
迎春正孤坐在案前,身著一襲素色舊羅裙,倒也整潔。她面容憔悴、臉色蒼白,眼神滿是落寞哀傷。手中捧著一本泛黃的詩詞書卷,原想著借書中文字,在這燥熱夜里尋些慰藉,暫且忘卻在孫家的苦楚。
孫紹祖醉眼朦朧,見迎春捧著書卷坐在案前,眼中兇光一閃,幾步跨到跟前,劈手奪過書卷,狠狠摔在地上。“啪”的一聲,在寂靜房中格外刺耳,書卷落地,書頁散落。
他還不解氣,抬腳拼命踩踏,沒幾下,書頁皺巴、墨痕斑駁,字跡模糊不清。
迎春身子一顫,眼中閃過驚恐憤怒,轉瞬又被恐懼替代。在孫府這些日子,她早知道反抗的后果,只能默默彎腰,顫抖著手去拾散落的書頁。每拾起一片,指尖都在抖,眼中滿是無助絕望,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卻強忍著不落。
“你這賤婦!”孫紹祖噴著酒氣吼道,“生娃沒個動靜,倒還有閑心看書?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賈府私通信件,求我去官府說情,害我白花五千兩銀子!如今人放出來了,看薛家怎么還我!你這吃里扒外的東西,今兒個你拿身子來還我!”說罷,臉上露出壞笑,在搖曳燭光下格外猙獰。
接著,他伸手揪住迎春頭發,把她從地上拽起。迎春吃痛,忍不住痛呼,聲音滿是委屈絕望,在寂靜夜里回蕩。她向繡橘和其他丫鬟投去乞求的眼神,丫鬟們卻嚇得臉色慘白,站在一旁瑟瑟發抖,腿都軟了,哪敢上前,只能在一旁干著急、暗自垂淚,眼睜睜看著迎春受辱。
此時,窗外樹枝被夜貓撲動,發出“簌簌”聲響,在寂靜夜里格外突兀。迎春的心沉到了底,深知在這孫家,自己就像被踐踏的書卷,任人欺凌,毫無尊嚴。她忍著淚水,明白哭只會讓孫紹祖更過分。這悶熱夏夜,她卻覺得如寒冬般冰冷絕望,不知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只能在心里默默祈求上蒼,讓她早日脫離苦海。
繡橘見孫紹祖這般張狂,心中又急又氣,顧不得許多,沖上前“撲通”一聲跪下,抱住孫紹祖的腿哭求道:“老爺,您喝多了,先回房歇息吧,別再傷害小姐了!小姐身子弱,禁不起您這般折騰!”話還沒說完,孫紹祖怒目圓睜,飛起一腳把繡橘踢倒在地。繡橘眼前一黑,后腦勺磕在地上,疼得淚花飛濺,半天緩不過氣,蜷縮在地上呻吟。
其他丫鬟嚇得不敢出聲,臉色慘白,腿軟得像沒了筋骨。她們只能在角落里干著急、暗自垂淚,看著這一切發生,卻毫無辦法。
繡橘與眾丫鬟急忙圍上去,把迎春扶起,一邊擦著她臉上的淚水,一邊哽咽著安慰,可這些安慰的話此刻顯得蒼白無力。“小姐,您受苦了。”繡橘泣不成聲,迎春只是輕輕搖頭,眼里空洞無神,滿是絕望。她知道在這孫家沒了希望,只能默默承受這一切苦難,等著命運的審判,或許死亡才是解脫。究竟能否解脫,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