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孫紹祖這日在外肆意縱酒,喝得酩酊大醉,將迎春折磨一通后,他便又晃晃悠悠地朝著通房丫頭的住處走去,倒頭便酣然睡去,鼾聲如雷。
待天明時分,孫紹祖從宿醉中悠悠轉醒,迷迷糊糊地聽聞孫府長史官說薛蟠的官司竟然已經了結。他一番打聽后,才知曉原來是賈雨村在暗中從中斡旋,幫了大忙。孫紹祖混跡官場多年,素知賈雨村與賈、王、史、薛這四大家族之間盤根錯節,關系錯綜復雜,而且賈雨村在官場上手段極為高明,人脈極廣,勢力龐大。他心下暗自思忖:“這賈雨村如今手握權勢,人脈通達,實在是一棵不可多得的遮蔭大樹。倘若我能與他攀上關系,日后在這官場和商場之中,或許就能憑借他的力量,扶搖直上,謀取更多的利益。”想到這里,他不禁心生悔意,暗道自己先前對迎春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太過魯莽了。若是能借此機會討好迎春,通過她與賈府重新修好關系,說不定便能尋得接近賈雨村的契機。
于是,他趕忙吩咐下人備下八色禮盒,皆是些珍貴稀罕、價值不菲之物。而后,他腆著那張厚臉皮,滿臉堆笑地朝著迎春的臥室走去,打算去賠罪。一見到迎春,他便口若懸河,滿嘴都是甜言蜜語,那模樣仿佛前番對迎春的種種惡行都化作了過眼云煙,從未發生過一般。他拉著迎春的手,輕聲說道:“娘子,都是我不好,前幾日喝多了酒,失了分寸,才做出那些混賬事來。你可千萬莫要放在心上,我這心里啊,對你可是愧疚得很吶。”
迎春自幼聰慧過人。見孫紹祖正殷勤地討好自己,便瞅準時機,輕聲說道:“夫君,我離家許久,心中甚是想念家中的親人,想要回賈府省親,不知夫君能否應允?”孫紹祖此時正巴不得賣個順水人情給迎春,聽她這般說,忙不迭地應道:“夫人這是說的哪里話,回府省親乃是人之常情,我豈有不應允之理。你只管放心回去,我這就吩咐人備下青綢圍子車,再遣四個伶俐的小廝隨侍左右,定要讓你風風光光地回賈府去。”說罷,他立刻著手安排,不多時,一切便準備妥當。他面上堆滿笑容,親自將迎春直送出二門,才轉身回府。
且說迎春乘坐著青綢圍子車,在四個小廝的隨侍下,一路風塵仆仆地回到了榮府。她心急如焚,連衣裳都來不及更換,便匆匆忙忙地撲進了賈母的懷中。眾人定睛一看,但見昔日那嬌花軟玉般的人兒,如今卻模樣大變。她鬢發散亂,幾縷碎發隨意地垂落在臉頰旁,眼泡高高地浮腫著,顯然是多日以淚洗面所致。她的十指之上,新傷疊著舊痕,觸目驚心,連那原本鮮艷亮麗的蔥綠撒花裙上,都沾著幾點燭油,顯得格外狼狽。
一旁的奶嬤嬤見狀,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捶胸頓足地哭訴起來:“老祖宗吶,您可不知道,姑爺夜夜醉醺醺地歸家,稍有不順心,便對姑娘動輒鞭笞。前日里,他竟喪心病狂,將滾燙的茶水直接潑在了姑娘的手背上,姑娘疼得險些暈死過去啊……”奶嬤嬤的話音未落,一旁的探春早已氣得柳眉倒豎,雙手將手中的帕子絞得稀碎,口中恨恨地說道:“這孫紹祖簡直不是人,如此欺辱我賈家的女兒,我定要找他算賬!”鳳姐此刻更是丹鳳眼吊起三寸,眼中滿是怒火。就連向來沉穩、如木頭人般的李紈,此刻也紅了眼眶,心中滿是對迎春的憐惜與心疼。
賈母緊緊地摟著迎春,淚水止不住地縱橫而下,悲聲說道:“我豬油蒙了心吶!原以為孫家與我們是世交,將二丫頭嫁過去,能有個好歸宿,不曾想卻害了她。”說著,她手中的沉香木拐杖不停地將地磚敲得咚咚作響,那聲響驚得檐下的鸚哥撲棱著翅膀亂飛。邢夫人在一旁見此情景,坐立難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訕訕地說道:“嫁出去的姑娘,終是……”話還未說完,早被王夫人冷冷的一眼截住,王夫人毫不客氣地說道:“大太太這話可就差了,難道我們賈家的女兒,是任人作踐的不成?”
且說繡橘這丫頭立在紗櫥后,心中悲憤交加。眼見迎春腕上傷痕累累,她早把手中的絹帕絞成了麻花。待聽得邢夫人說出“嫁女如潑水”這般涼薄之語,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忽地撲跪在地,膝蓋重重地磕在青磚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驚得那博山爐中的香煙都飄散開來。
“老祖宗明鑒!那夜姑爺醉得雙眼通紅,似銅鈴一般,劈手奪了姑娘的梳篦,狠狠地擲在地上。姑娘不過才說了句‘仔細扎了腳’,竟被他揪住青絲,頭發頓時散作飛瀑!”說著,她掀起衣袖,只見臂上鞭痕縱橫交錯,如同蛛網一般,“奴婢護主心切,挨了三鞭,倒聽那廝嚷什么‘五千兩買來個喪門星’!”
繡橘這一番哭訴,讓滿堂之人都陷入了寂然之中,唯有那銅漏的滴答聲,聲聲催人心肝。賈母手中的蜜蠟佛珠“咔”地一聲斷線,南紅瑪瑙珠子滾落滿地。
探春怒不可遏,霍然起身時,石榴紅裙擺掃翻了一旁的茶盞。怒喝:“好個中山狼!真當賈府無人?明日我便去都察院遞狀子,倒要看看是他孫家的鞭子硬,還是衙門的鍘刀快!”
李紈忙扶住幾欲昏厥的迎春,她素日守寡,臉上此刻竟泛起了一絲血色:“好妹妹,且把這參湯喝了,吊著精神。”轉頭又向王夫人道:“咱們詩禮簪纓之族,豈容外姓折辱?二妹妹縱是庶出,也是老爺的骨血……”話到此處,她忽然噤聲,原來是瞥見邢夫人鐵青的面皮。
鳳姐兒早暗掐手心,算清了其中的利害關系。她丹鳳眼掠過算盤上的珠光,款款上前說道:“老祖宗容稟,孫家這般作踐,咱們若動用雷霆手段,反倒會落人口實。不若讓璉二爺帶著太醫登門告知孫府,只說姑娘歸府時診出惡疾……”說著,她指尖在迎春腕間的白紗上輕輕一劃,“屆時孫家自會求著和離。”
邢夫人聽聞鳳姐兒的主意,大聲斥道:“好個破落戶的主意!難道要全京城都曉得賈家女兒……”話還沒說完,便被迎春突如其來的劇烈咳嗽聲打斷。只見迎春身子劇烈顫抖,臉色煞白如紙,一口鮮血猛地咳出,染紅了手中的羅帕,那方染血的羅帕輕飄飄地飄落在地,不偏不倚,正好覆在先前散落的佛珠之上,景象觸目驚心。
“我的兒!”賈母見狀,心疼得老淚縱橫,一把將迎春緊緊摟在懷中,聲音顫抖地喊道,“鴛鴦,快取我的龍頭拐來!明日便讓赦兒去五城兵馬司,我倒要為我這苦命的二丫頭討個公道!”眾人見狀,皆是悲戚不已,屋內彌漫著一股哀傷又憤怒的氣息。
卻說這一日,寶玉如同往常一般,依照規矩前往賈母處進行晨省。他邁著輕快的步子,一路來到賈母的居所,抬手輕輕掀開那猩紅氈簾,正要踏入屋內,卻驟然聽到里間傳來一陣嚶嚶的啜泣聲。這哭聲如同一把尖銳的鉤子,瞬間勾住了寶玉的心弦,他心中猛地一緊,臉上的笑容也瞬間消失不見。
寶玉忙抬眼望去,只見屋內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迎春虛弱無力地歪倒在賈母的懷中,原本整齊的藕荷色衫子半褪在一旁,露出的腕上布滿了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累累傷痕。那些傷痕縱橫交錯,恰似潔白的絹布上灑下了點點刺目的朱砂,直刺得人眼睛生疼。
奶嬤嬤在一旁,滿臉皆是痛心疾首的神情,一邊捶胸頓足,一邊聲淚俱下地哭訴道:“姑娘在孫家……”話還沒說完,她便悲從中來,情緒激動得難以自持,雙手一顫,竟失手將手中的藥碗摔落在地。只聽得“啪”的一聲脆響,藥碗瞬間摔得粉碎,茶水和藥渣四濺開來,驚得檐下的鸚鵡也跟著連聲叫嚷起來:“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寶玉見此情景,如遭雷擊,只覺腦袋“嗡”的一聲,整個人都懵在了原地。手中原本捧著的汝窯茶盅也不受控制地“當啷”一聲掉落在地,茶盅內的楓露茶如泉水般潑灑在青磚之上,洇出一片深褐的水漬。
就在這時,忽聽得迎春哽咽著開口說道:“那廝口口聲聲說老爺收了他五千兩……”她的話音還未落,窗外驟然刮起一陣陰風,那風呼嘯著,帶著一股肅殺之氣,猛地吹進屋內。風勢強勁,將案上攤開的《金剛經》吹得嘩嘩作響,書頁不停地翻動著,最后竟恰好翻到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這一頁。
寶玉只覺天旋地轉,腦袋里亂成了一團麻。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那年中秋家宴的場景。彼時賈璉兩赴平安州歸來,席間眾人推杯換盞,熱鬧非凡。賈璉衣袖晃動時,不小心掉出了一個泥金信封,鳳姐眼疾手快,笑著一把奪了過去。如今細細想來,那信封上的火漆印紋,分明就是節度使衙門的款式!這其中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寶玉一時之間竟理不出個頭緒。
“寶兄弟可知……”迎春忽然抬起頭,眸中射出異樣的光彩,緩緩說道,“那日孫紹祖醉酒,曾提及大姐姐在宮中……”話還沒說完,她便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東西哽住了喉嚨。寶玉正待深入思索其中的蹊蹺,忽聽到賈母顫抖著聲音說道:“我的兒,這話斷不可外傳……”賈母的話還沒說完,外間便有小廝急匆匆地跑進來稟報:“孫家來人接二奶奶了!”
話音剛落,只見邢夫人帶著孫家的婆子闖了進來。但見那婆子滿臉堆著虛偽的笑容,仿佛戴著一副假面具,手中卻緊緊攥著一根烏木包銅的家法棍,棍頭暗紅,看著好似沾染過鮮血一般,讓人瞧了不寒而栗。
寶玉長嘆一聲,眼神中滿是憂慮與無奈,說道:“二姐姐,我只恨自己空有一腔熱血,卻什么都做不了。二姐姐如今受這般苦楚,大姐姐在宮中又不知是何境況,我實在是心亂如麻。”
正說著,只見賈母面色鐵青,眼中含淚,端坐在榻上,對著邢夫人和孫家婆子厲聲說道:“你們孫家把我賈家的女兒折磨成這般模樣,今日若不給個說法,休想將人帶走!”
孫家婆子滿臉堆笑,嘴上說著軟話,卻又帶著幾分強硬的態度,說道:“老祖宗,我們家姑爺也是一時糊涂,這不,特意讓我來接二奶奶回去,往后必定好好待她。”
邢夫人在一旁也幫腔道:“老太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如今二丫頭已經是孫家的人了,還是讓她跟婆子回去吧,免得在這鬧得大家都不安生。”
賈母氣得渾身發抖,手中的龍頭拐杖重重地杵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怒聲說道:“你這說的是什么話!我賈家的女兒,豈是任人欺辱的!今日若是這般輕易讓她回去,往后還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這時,迎春掙扎著起身,拖著虛弱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到賈母面前,撲通一聲跪下,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下來,淚流滿面地說道:“老祖宗,孫女命苦,如今這副模樣,實在是無顏再留在賈府。況且孫紹祖那廝心狠手辣,若是不跟這婆子回去,只怕會連累賈府。孫女愿意跟她回去,只望老祖宗和家里人都能平安順遂。”
賈母聽了,心如刀絞,伸手想要扶起迎春,可手臂卻好似有千斤重,無力地垂了下來,哽咽著說道:“我的兒,是我對不起你,讓你嫁進了這狼窩。”
寶玉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大聲說道:“二姐姐,你不能回去,那孫紹祖就是個禽獸,回去了只會繼續受苦。我們賈府難道還怕了他孫家不成!”
探春也在一旁輕聲說道:“二姐姐,你莫要沖動,再好好想想。”
迎春抬起頭,眼中滿是決絕的神色,說道:“寶兄弟,三妹妹,我心意已決。這就是我的命,躲不過的。”
眾人見迎春如此堅持,都沉默不語,屋內彌漫著一股沉重的壓抑氣氛,仿佛空氣都凝固了一般。最終,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孫家婆子帶著迎春離開賈府,徒留滿心的無奈與悲憤。
且說迎春隨孫家的人離去后,賈府氣氛凝重壓抑。邢夫人卻把迎春的遭遇拋到腦后,轉身就和王善保家的湊在一處,商議中秋禮單的事兒,言語間全是對禮品的挑選盤算,像眼前的煩惱都與她無關。王夫人則獨坐暖閣,四周安靜,只有她輕輕的嘆息。她目光盯著那對御賜的琺瑯百子瓶,怔怔地落淚。
這時,寶玉挑開簾子進來。王夫人察覺到有人,忙用帕子擦淚。那帕子是湘云送的,帕角繡的金麒麟在微光里閃著光。寶玉挨著炕沿坐下,一眼就看見案頭攤開的《金剛經》上有淚痕,“如露亦如電”幾個字都被淚水暈染得模糊了。
“我的兒……”王夫人剛開口,話還沒說完,寶玉就攥住她的衣袖,急切地問:“太太真要送二姐姐回那孫家嗎?”他聲音帶著顫抖,滿是焦急和不甘。
王夫人轉動佛珠,嚴厲斥責:“糊涂種子!你不懂女子要遵循三從四德的道理嗎?”說著,她抬手指向壁上掛的《女誡》條幅,接著說:“你大姐姐在宮中……”話說一半,她突然停住,像是想起忌諱的事兒,原來是元春上月密信提過“圣體違和”,讓她滿心憂慮。就在這時,窗外刮起冷風,把壁上的《女誡》條幅吹落,正好蓋在枯萎的荷花上。
卻說寶玉想起那樁腌臜事,只覺一股濁氣直沖頂門,五臟六腑如同滾油煎沸,悲憤交加之下,竟不顧襲人等在身后連聲呼喚,拔腳便往外闖。只見他雙頰赤紅如炭火,鬢發散亂似蓬草,額角豆大的汗珠順著那棱角分明的下頜滾落,洇濕了胸前月白綾衫,點點深痕,竟如啼血一般刺目。
一路狂奔至沁芳閘畔,寶玉已是氣促神虛,只得扶著冰涼的石欄彎下腰去,喉間喘息粗重如拉風箱。抬眼望去,但見閘下寒塘蕭瑟,幾莖殘荷飄零水上,枯葉卷著焦褐的邊兒,孔洞密布的葉面在殘陽斜照里泛著慘淡冷光,隨著水波起起伏伏,恍如那薄命的迎春姐姐,受人百般搓磨卻無力掙脫,只能在這濁世中隨波浮沉。
正自癡望出神,忽聞一縷清吟,如泣如訴,隨風斷續飄來: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誰遲……”
那聲氣兒婉轉凄切,恍若寒蛩夜泣,秋墳鬼唱。寶玉心頭一緊,循聲望去,卻見溪畔獨立著一個單薄身影——正是黛玉。她身上亦是一襲月白綾衫,衣袂被風掀起,愈顯得纖腰楚楚,弱不勝衣。只見她螓首微垂,素手輕揚,將一把揉碎的花瓣灑入溪中。那點點殘紅在水面稍作沉浮掙扎,便被湍急的水流裹挾著,瞬息不見蹤影,唯余幾縷褪色的花蕊絲線,纏繞在岸邊的枯葦之上,在暮色四合中瑟瑟搖曳,徒留一縷余香。
寶玉心頭如被重錘猛擊,繞過嶙峋假石,疾步上前。未及開言,已見黛玉轉過臉來,眼中淚光盈盈,恰似帶雨梨花,更添一段天然風流之態,令人心碎。他急聲道:“林妹妹!二姐姐才剛回來,氣兒都沒喘勻,又被孫家那起子混賬抬回去了!此一去,還不知要受多少腌臜氣……”話音未落,便被黛玉一聲幽長的嘆息截斷。
“二哥哥……”黛玉望著那潺潺逝水,聲音哽咽,如冰弦輕顫,“那孫家仗著有幾個臭銅錢,幾分虛張的權勢,便將我們這等公府千金視作掌中玩物、階下奴婢一般搓弄……賈門赫赫揚揚,竟至于此了么?”言罷,一滴清淚悄然滑落腮邊。
寶玉聞言,只覺萬箭攢心,十指攥得咯咯作響,指節泛白,手背上青筋暴凸如蚯蚓盤曲。他目眥欲裂,切齒道:“都怨我!都怨我這無用之人!竟眼睜睜護不住親姐姐!林妹妹你且看著,我定不讓那姓孫的惡賊逍遙快活!”
黛玉輕輕搖頭,素手以羅帕拭去淚痕,眸光卻透出異樣的清亮與鎮定:“二哥哥,快莫說這賭氣自責的話。孫家如今勢頭正熾,賈府……”她略一停頓,聲音更低更沉,仿佛怕驚動了什么,“已是百足之蟲,其僵也漸。大廈將傾,獨木難支。此事莽撞不得,須得從長計較才是上策。”
“難道……難道就眼睜睜看著二姐姐跳入火坑,任人魚肉不成?”寶玉雙眼赤紅,幾乎要噴出火來。
黛玉凝視著他,目光溫柔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自然不是。依我說,二哥哥且暫忍一時之氣。暗中使人細細探聽那孫紹祖的底細,他在官場、家中可有何見不得人的勾當?有何致命的短處?常言道‘蛇打七寸’,待尋到他的把柄軟肋,再圖良策,方是正理。此刻意氣用事,非但救不了二姐姐,反會將她置于更險之地。”
寶玉如醍醐灌頂,重重點頭,眸中那絕望的怒火漸漸被一種沉毅的星火取代:“林妹妹真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你說得極是!我就不信,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容得下他這等豺狼橫行,沒有個報應的時候!”
恰在此時,一陣陰風打著旋兒掠過沁芳閘,岸邊蘆葦簌簌悲鳴,如怨如慕,寶玉與黛玉并肩立于這漸濃的夜色里,默默望著那溪水在黑暗中嗚咽奔流,千言萬語,哽在喉頭,終化作兩聲沉重的嘆息,
且說迎春離去之后,邢夫人仿若將此事拋諸腦后。王夫人對迎春的離去傷感不已,獨自在房內幽幽嘆息許久。這時,寶玉進來向王夫人請安。他一眼瞧見王夫人臉上有淚痕,心下一驚,不敢貿然坐下,只靜靜站在一旁。王夫人喚他坐下,寶玉才小心翼翼地挨上炕,在王夫人身旁坐了。
王夫人見他呆呆地看著自己,一副有話想說又不敢說的模樣,便問:“你這又是為何這般呆愣著?”
寶玉忙回道:“沒啥特別的。只是昨日聽聞二姐姐的境遇,我心里實在難受。雖說我不敢告訴老太太,可這兩夜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想著咱們這門第出身的姑娘,怎么能受這般委屈?況且二姐姐本就懦弱,向來不與人爭執,偏生遇著沒良心的混賬東西,一點都不知憐恤女子的苦處!”說完,眼眶里淚水直打轉。
王夫人長嘆一聲,說:“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叫我能怎樣呢?”
寶玉急道:“我昨夜倒是想出個主意:咱們跟老太太說明實情,把二姐姐接回府里,還讓她住紫菱洲,咱們姐妹兄弟照舊一處吃飯、一處玩樂,也好讓她免受孫家那些腌臜氣。孫家來接人,咱們就不放。便是他們來接一百回,咱們也留她一百回。就說是老太太的意思。——這樣豈不是好?”
王夫人聽了,又好氣又好笑,嗔怪道:“你這孩子,又犯傻了!凈胡說些什么?女孩子家長大了,終究要嫁人。既已嫁入別家,娘家哪能事事顧全?也只能看她自身的造化,遇著好人家便罷,遇著不好的,也是無可奈何。難道你沒聽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話?哪能個個都像你大姐姐那般做了娘娘?況且你二姐姐還是新婦,孫姑爺年輕氣盛,各自有脾性習慣,新婚難免有些齟齬。過些年,彼此了解了脾性,再生養了孩子,自然就好了。你千萬別在老太太跟前提這事,便是我知道了,也不會依你。還不快去做自己的事兒,別在這兒胡言亂語了。”
寶玉聽了王夫人這番話,心里雖滿是不甘,卻也不敢多言。在屋內悶坐一會兒,只覺渾身不自在,滿心煩悶無處發泄,便無精打采地起身,拖著步子離開了房間。他只覺一肚子悶氣,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園子里,朝著瀟湘館的方向去了。
剛進瀟湘館,壓抑的情緒一下子爆發,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黛玉剛梳洗好,正對著鏡子整理鬢發,手里還握著玉梳,冷不防見寶玉這般模樣,嚇了一跳,忙放下梳子,快步走到寶玉身邊,滿臉憂色地問:“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是誰惹你生氣了?”連問幾遍,寶玉只是低頭伏在桌子上,肩膀顫抖,哭得說不出話。
黛玉越發擔憂,在一旁椅子上坐下,靜靜地看著寶玉,過了好一會兒,又輕聲問:“到底是旁人讓你受了委屈,還是我哪里得罪了你?”寶玉使勁搖頭,帶著哭腔回道:“都不是,都不是!”
黛玉愈發困惑,皺眉繼續問:“既然這樣,你為何這般傷心?”寶玉長嘆一口氣,抬起滿是淚痕的臉,說:“我覺得,我們大家倒不如早早離開這世界為好,活著太無趣了!”
黛玉聽了這話,瞪大了雙眼,滿臉驚愕,忍不住嗔怪道:“你這說的什么胡話?莫不是真的魔怔了?”
寶玉又搖頭嘆道:“我哪是魔怔了。我跟你說,你聽了只怕也心傷。前兒二姐姐回來時,那般憔悴,哭訴的話。我就想,人為何到了年紀一定要嫁人?嫁了人,就要受這諸多苦楚!還記得起初咱們起了海棠社,眾人一處吟詩作對,多熱鬧有趣。可如今呢,寶姐姐出了大觀園,琴妹妹也嫁人了,連香菱也沒了。二姐姐又為人婦,這幾個知心的姐妹都各自散去,園子也冷清了。我原想去求老太太接二姐姐回來,不想太太不但不答應,還說我盡說癡話。我便不敢再言語。這才幾日,你瞧,園子里的景致大不如前。再過些年,真不知成什么樣兒了。所以,越想越覺得心里悲戚。”
黛玉聽了這番話,神色一黯。她低下頭,默默思量,隨后退到炕沿上,默默嘆了口氣,背轉身子,面向炕里躺下了。
黛玉見寶玉如此,心中也泛起酸澀。她輕咬朱唇,沉吟片刻,說:“寶二爺,你也別這般傷懷了。這世間之事,本就難測,二姐姐的遭遇固然痛心,可咱們身處這侯門公府,又有幾人能真正順遂?你看這園子里花開花落,本就是無常之態。當初姐妹們一處吟詩作畫、玩笑嬉鬧的日子,雖回不去了,可那些過往總歸是好的。”
黛玉頓了頓,用帕子擦去眼角淚花,又道:“我何嘗不懷念往昔?只是歲月如流,眾人各有各的命數。你如今想著要二姐姐回來,心意雖好,可太太說的也有道理。咱們能做的,也許是在這有限光陰里,珍惜彼此情誼。你若總是這般消沉,叫地下的姐妹們知道了,豈不是更傷心?”
說著,黛玉的聲音也有些哽咽:“我知道你心地純善,重情義,可有些事兒,并非咱們想改就能改的。二姐姐的事,也只能看她的造化了。咱們且顧好自己,別被這悲傷拖垮了身子。”
黛玉這番話,雖沒完全驅散寶玉心頭的陰霾,卻也讓他在苦楚中得了些撫慰。二人相對默默,只有嘆息聲,都沉浸在對往昔的追念中,又為未來的命運擔憂。
這時,紫鵑端著茶盞走進屋內。一眼看見黛玉與寶玉相對無言、神色黯然,心下暗自納罕。正琢磨著,麝月恰好走進來。
麝月一進屋,目光就落在寶玉身上,面露訝異之色,開口問道:“二爺,您怎么在這兒呢?老太太那邊正派人喚您呢。我一猜就知道,二爺定是在這兒。”
黛玉聽到麝月的聲音,緩緩轉身,見襲人站在門口。此時黛玉雙眼哭得紅腫,寶玉看著黛玉這般模樣,心中憐惜。他走到黛玉身邊,輕聲說:“妹妹,我方才那些話,都是糊涂話,你別再傷懷了。你若心里還念著我,就務必好生將養身子。你先歇著,老太太那邊叫我,我去去就回。”說完,寶玉轉身向外走去。
麝月見這般情景,走到黛玉身邊,低聲問:“你們倆這是怎么了,又為何事起了爭執?”黛玉微微點頭,輕聲回道:“他不過是為他二姐姐的事傷心罷了,我這眼睛只是有些發癢,揉了揉,沒啥別的緣故。”
麝月聽了,知道這二人之間的情狀微妙,不好多言,便默默站在一旁,眼神里透著關切,只盼著他們能早日解開心結。
且說寶玉回到怡紅院,剛踏入屋子,襲人就從里間迎出來,笑著問:“二爺回來了?”秋紋在一旁應和:“二爺早來了,方才在林姑娘那兒耽擱了會兒。”寶玉一邊解衣裳盤扣,一邊隨口問:“今日可有什么事兒?”
襲人微微皺眉,臉上露出憂色,說:“事兒倒沒有。只是方才太太差鴛鴦姐姐來吩咐,說老爺發狠要你好生念書,還說若有丫鬟再同你玩笑嬉鬧,都要照著晴雯、司棋的例兒辦。我想著服侍你一場,臨了卻得了這些話,真是沒甚趣味。”說完,眼眶都紅了,滿臉委屈無奈。
寶玉見了,心里一緊,忙上前拉著襲人的手,溫言勸慰:“好姐姐,你放心。我往后定好生念書,不讓太太說你們半句。我今晚就看書,明日師父還要叫我講書呢。這會子我若要使喚人,還有麝月、秋紋,你去歇著吧。”襲人看著寶玉,眼里還有幾分擔憂,輕聲說:“你若真肯用心念書,我們服侍著也歡喜。就怕你嘴上說說,哄我呢。”
寶玉急得擺手,賭咒發誓:“好姐姐,我若哄你,就變癩頭黿去。我是真心要改了,往后不讓老爺生氣,也不讓你們受牽連。”秋紋在旁說:“襲人姐姐,二爺都這么說了,想必是真下了決心,你放寬心。”襲人嘆口氣,說:“但愿如此。二爺也知道,我們做丫鬟的,全靠主子,若有差錯,可怎么好。”寶玉又說:“姐姐放心,我明白。往后我在老爺面前掙些臉面,讓姐姐們跟著我過安穩日子。”襲人這才點頭,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說:“那二爺可要說到做到,我們也能安心些。”寶玉連連答應,扶著襲人在榻上坐下,又親自倒了杯茶給她,眾人這才稍稍安心。
寶玉不敢耽擱,趕緊吃了晚飯,就叫人掌燈,把念過的“四書”翻出來。先是找了一本《論語》,之前先生說過這《論語》歷代科舉都很看重,好多策論題目都從這書里來,義理闡釋是衡量學子才學的重要標準,在科場舉足輕重。可望著滿篇文字,寶玉一時犯了難,不知從哪兒看起。隨意翻開一本,粗看字句好像能懂些,可細琢磨又覺得不明白。他一會兒看看小注,一會兒瞧瞧講章,那些字詞釋義、章句解析在眼前晃,卻沒法融會貫通。
這么折騰著,不知不覺外面梆子敲了。寶玉心里想:“我平日里覺得詩詞容易,可這四書學問嚴謹,我在這上頭卻沒頭腦,摸不著門道。科場之路要從四書里深研,我卻像迷了路的羔羊,不知何時能找到正途。”想著想著,就坐在案前發起呆來,眼前燭火搖曳,像他飄忽不定的心緒,面對科舉學問,只覺前路難行。
襲人在一旁看著心疼,輕聲勸:“二爺,歇歇吧,做功課也不在這一時半會兒。”寶玉嘴里胡亂應著,眼睛卻還盯著書本,心不在焉。麝月、襲人無奈,只好服侍他睡下,然后兩人也歇了。
睡醒一覺,襲人迷迷糊糊聽到寶玉在炕上翻來覆去。襲人忙披衣起身,走到炕邊,輕聲問:“你還醒著呢?二爺,別瞎想了,睡好了養精神,明兒才能好生念書。”寶玉煩躁地翻身,悶聲說:“我何嘗不想睡,心里亂糟糟的,睡不著。姐姐,給我揭去一層被,覺著熱。”襲人照做,輕輕揭去一角被子,又在旁坐了會兒,見寶玉還沒睡意,暗暗嘆氣,滿心憂慮。
襲人道:“天氣還涼,別揭被,小心著涼。”寶玉煩躁地扭了扭身子,說:“我心里火燒火燎的,悶得慌。”說著,就自己把被窩往下褪。襲人見狀,趕忙爬起身,按住寶玉的被角,伸手摸他額頭,有點發熱。
襲人道:“哎呀,二爺,別亂動了,發熱了。”寶玉苦著臉應道:“可不是嘛,渾身都不舒服。”襲人面露憂色,嗔怪道:“這怎么說的!好端端的,怎么就發熱了?”寶玉強自鎮定說:“不怕,許是我心里煩躁的緣故。姐姐,別吵嚷,萬一老爺知道了,要說我裝病逃學,哪能這么湊巧就病了。等明兒好了,照舊回學里去。”
襲人瞧著寶玉難受的模樣,心里可憐,就溫聲說:“我靠著你睡吧,好照應著。”說完,側身挨著寶玉,輕輕為他捶脊梁。這時,兩人挨得近,寶玉聞到一股淡淡的女兒香,心里一動,偷瞧襲人,見她專注捶背,幾縷發絲垂在臉頰旁。襲人也心亂,挨著寶玉,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溫熱,聽著他的呼吸,雙頰泛起紅暈,心想這般與二爺親近,雖是照顧他,卻也有些逾越。
沒捶幾下,兩人不知不覺都睡著了。清晨,麝月起身,不經意瞧見襲人睡在寶玉身旁,驚訝得瞪大了眼睛,心下暗忖:“這襲人姐姐怎么這般大膽,竟與二爺同榻?雖說平日與二爺親近,可這也……”但念及襲人平日穩重,對寶玉關懷,又把驚訝壓下去,只當昨夜情況特殊,是為照料寶玉才如此,便輕手輕腳退出去,生怕驚擾兩人。床上的襲人悠悠轉醒,察覺身旁寶玉還在睡,臉上泛起羞赧,忙起身整理衣衫,恢復端莊模樣,只是心中那絲別樣情愫,久久難以平息。
寶玉還睡著,面色泛紅,呼吸急促。襲人見狀,忙叫麝月打些清涼井水來,又拿干凈帕子,蘸著井水,輕輕敷在寶玉額頭上,眼里滿是焦慮心疼。
麝月手腳麻利端著水盆回來,輕聲說:“姐姐,這可怎么辦?要不請個大夫來瞧瞧?”襲人皺眉搖頭,說:“先看看情況,要是還不好,再去回太太請大夫。這會子去請,萬一老爺知道了,又要說二爺裝病躲懶,惹出麻煩。”
兩人守在寶玉床邊,一會兒掖掖被角,一會兒換帕子冷敷。過了會兒,寶玉睡得安穩些,呼吸也平緩了。襲人這才松了口氣,伸手輕輕撫摸寶玉臉頰,喃喃自語:“二爺啊,你可要快些好起來,別讓我們擔驚受怕了。”
麝月在一旁看著,也輕聲說:“襲人姐姐,你歇會兒吧,一夜沒睡好,我在這兒守著,有動靜我再叫你。”襲人微微搖頭,說:“我不困,你去看看廚房里的藥煎得怎樣了,等二爺醒了喝藥。”
寶玉悠悠轉醒,只覺頭痛,四肢無力。襲人忙端來溫水,扶著他起身,輕聲說:“二爺,喝點水,潤潤嗓子。”寶玉就著襲人的手喝了幾口,抬眼瞧見襲人滿眼關切,心里一暖,輕聲說:“辛苦姐姐了。”襲人嗔怪道:“二爺說的什么話,只要你能好起來,我們做什么都愿意。”
不多時,麝月端著煎好的藥進來,藥香彌漫。襲人接過藥碗,用勺子攪攪,等藥涼些,喂到寶玉嘴邊,柔聲道:“二爺,這藥雖苦,喝了病才能好得快,忍一忍。”寶玉皺著眉頭,也乖乖把藥喝了。
且說寶玉這場病,把怡紅院鬧得人仰馬翻。襲人、麝月日夜守在榻前,不敢懈怠。那幾日,兩人忙得腳不沾地,眼睛熬得通紅,卻沒半句怨言,滿心都是寶玉的病情。
寶玉發病時,神志恍惚,胡言亂語,平日里藏著的心思都倒了出來。時而喚著“林妹妹,林妹妹,你在哪里?我要尋你去……”,聲音急切彷徨。時而念著“我不要去那學堂,不要念那些之乎者也……”,眉頭緊鎖,雙手揮舞。還說著“老爺莫要生氣,我以后定當好好讀書……”,聲音透著恐懼,身子微微顫抖。
襲人聽了寶玉的話,心里五味雜陳。聽他喚“林妹妹”,心里酸溜溜的,可她穩重,顧著職責,全心照料寶玉。又想到寶玉厭棄學堂,深知科舉是寶玉前程,她盼寶玉走仕途經濟之路,如今見他抵觸,雖知勸誡難,卻更堅定勸他向學的心。
麝月在旁,聽寶玉抗拒學業的話,滿心憂慮,無奈嘆氣。她明白寶玉的學業壓力和抵觸情緒,也知道逃避不是辦法,怕他和老爺起沖突,連累自己和怡紅院。又見寶玉怕父親的樣子,深知賈府家法森嚴。此后行事更小心,想著要留意寶玉情緒,別讓他再觸老爺之怒,惹出事端。
卻說這日瀟湘館內,但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竹影在茜紗窗上篩下斑駁碎金。黛玉正倚著窗下螺鈿小幾,凝神理弄詩箋,墨痕猶新。忽見紫鵑慌慌張張打簾子進來,氣也未喘勻便道:“姑娘快些瞧瞧去!寶二爺……寶二爺不知怎的,竟一病不起,昏沉得人事不知了!”
黛玉聞聽此言,如遭雷殛,手中那管湘妃竹筆“當啷”一聲墜在青磚地上,幾點墨汁濺污了月白裙裾。她只覺一股冷氣從腳底直竄頂門,眼前金星亂迸,天旋地轉,忙用素手死死按住心口,那心兒兀自突突亂跳,似要破腔而出。喘息半響,方顫著聲兒喚道:“紫鵑……快,快扶我……”竟連鬢邊松散的發絲也顧不得抿,更遑論梳妝理鬢,只攜了紫鵑的手,腳步踉蹌便往怡紅院奔去。
一進那垂花院門,但見廊下鴉雀無聲,小丫頭們個個屏息垂手侍立,面上俱是愁云慘霧。黛玉心頭更沉,三步并作兩步搶入內室,只覺一股藥香混著沉水香撲面而來。早見寶玉仰臥在錦繡堆中,面如金箔,唇無血色,鬢發散亂貼在汗濕的額角,身形比前番更見羸弱,仿佛一尊失了魂魄的玉人。黛玉喉頭一哽,眼中淚水早似斷線珍珠般簌簌滾落,撲至榻前,纖指幾乎要掐進錦褥里去,哽咽泣道:“你這……你這糊涂人!素日不知保養,好端端的,怎就作踐自己到這步田地?”
寶玉昏昏沉沉間,耳畔忽聞那如鶯啼、似冰裂的泣音,恍若隔世仙樂。他強撐著一線清明,緩緩睜開星眸。朦朧間見黛玉淚光點點,嬌喘微微,腮邊新淚猶濕,恰似帶雨梨花,更勝捧心西子。心中頓如被千萬根細針攢刺,掙扎著便要撐起身來,無奈氣若游絲,只斷續道:“好妹妹……莫……莫哭……仔細……哭壞了……我不過……受了點子……春寒……不妨事的……”
“還不妨事!”黛玉又急又痛,取過帕子拭淚,那指節因用力而捏得發白,聲音卻陡然拔高,“瞧瞧你這形容!眼也凹了,腮也陷了,竟比那霜打過的殘荷還弱三分!還逞強……”語至此處,喉頭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紫鵑在一旁侍立,見自家姑娘平素孤高自許,目下無塵,此刻卻為寶玉柔腸百轉,情急失態至此,心下又是憐惜又是暗喜,忙背過身去,以帕掩口,肩頭卻止不住輕輕顫動。
正悲切間,襲人捧著個填漆托盤打簾進來,盤內一碗湯藥尚自氤氳著熱氣。一眼瞥見黛玉正緊緊執著寶玉的手,四目相對處,情意纏綿,似有千言萬語膠著其中。襲人心中不由一緊,一股酸澀直沖鼻端。她忙低了頭,將那股醋意強壓下去,款步上前,向著黛玉深深福了一福,面上堆起溫婉笑意,柔聲道:“林姑娘來了。二爺才服了安神湯,太醫囑咐務必要靜養,切忌憂思勞神。您在這兒,只怕二爺見了歡喜,反倒不肯安歇,又費心神……”
黛玉何等聰慧,聞弦歌而知雅意。她抬眼細細打量襲人,見她雖神色恭謹,言語溫軟,話里卻分明藏著軟釘子。霎時間,黛玉面上飛紅,如染胭脂,隨即又褪作一片冷白。她素知襲人照料寶玉盡心,卻也深惱她此刻多事,分明是借故驅離。當下冷冷道:“我豈是不知輕重的人?不過乍見他這般光景,一時情急失了分寸。既如此說,我便去了,省得礙了你們服侍主子清靜!”說著,戀戀不舍地松了手,一步三回頭,那目光膠著在寶玉臉上,直把他瞧得肝腸寸斷,恨不能立時起身挽留。
待黛玉那裊娜身影消失在回廊轉角處,寶玉猛地掙扎欲起,卻被襲人眼疾手快按住肩頭:“我的好二爺!快躺下!仔細閃了腰,動了虛汗!”寶玉怒目圓睜,直瞪著襲人,厲聲道:“你!你何苦定要趕她走?她這一去,心里還不知怎樣煎熬!”襲人眼圈一紅,委屈的淚水在眶中打轉:“原是為著二爺身子著想……奴婢一片心……”話未說完,已被寶玉煩躁地揮手打斷:“罷了!罷了!都出去!我要清凈!清凈!”那聲音嘶啞,帶著病中的火氣與絕望。
麝月在外間聽得真切,又見襲人紅著眼圈垂首退出,心中不由暗嘆。想來這深似海的侯門公府,日后還不知有多少癡男怨女的恩怨糾葛要上演。唯愿蒼天垂憐,讓二爺早早康復,也好暫且平息了這場無端惹來的風波。此后數日,在襲人、麝月等人衣不解帶的精心服侍下,寶玉的病勢果然漸次痊愈。
卻說這日,賈政獨坐外書房內,但見案頭文牘堆積如山,墨海筆林間透著一股肅殺之氣。正凝神批閱間,忽聽小廝在簾外顫聲稟報:“老爺,寶二爺來了。”賈政頭也不抬,只沉聲道:“喚他進來。”
寶玉聞喚,心頭如撞鹿般突突亂跳,戰戰兢兢捱進門來,垂手侍立。偷眼覷去,但見父親面沉似水,眉宇間凝著嚴霜,早唬得骨軟筋酥,矮了半截。賈政將手中一卷《朱子語類》重重擲于案上,聲如悶雷:“孽障!我且問你,前日吩咐的《大學章句》可曾熟讀?朱子‘格物致知’的批注,又領會了幾層深意?”寶玉垂首屏息,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語,急得額角青筋隱現,豆大的汗珠順著鬢角滾落,洇濕了領口。
賈政見他這般形狀,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抄起案頭那柄沉甸甸的紫檀戒尺,霍然起身。那戒尺烏沉油亮,三尺有余,棱角分明,映著窗欞透入的冷光,更顯森然。眼看一場雷霆之怒便要發作,忽聽屏風后腳步踉蹌,環佩亂響。只見王夫人鬢釵斜墮,云鬢散亂,跌跌撞撞撲將進來,一把抱住賈政執尺的手臂,哀聲哭道:“老爺!老爺且息雷霆之怒!寶玉縱有千般不是,萬般頑劣,終究是咱們心尖上的肉!他身子骨本就單弱,若真個打壞了,豈不是剜我的心,要我的命么……”語未畢,已是泣不成聲。賈政看著發妻淚眼婆娑,再瞥一眼寶玉面無人色、瑟瑟發抖的模樣,滿腔怒火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當啷”一聲將戒尺擲于青磚地上,跌坐回太師椅中,胸膛起伏,只喘得粗氣如牛。
寶玉如蒙九重恩赦,踉蹌著退出書房,一路魂不附體奔回怡紅院。及至入室,一頭撲倒在錦繡堆中,將臉深深埋入冰涼的錦被,羞憤、委屈、不甘如潮水般涌上心頭,只覺天地之大,竟無一處可容此身。
正自輾轉懊惱,忽聞一陣清幽冷香襲來,環佩叮咚之聲由遠及近。抬頭看時,卻是薛寶釵款款而入。但見她烏云髻挽,斜插一支點翠鳳頭簪,身著湘妃色縷金百蝶穿花襖,下系蔥綠盤金彩繡綿裙,手中捧著個玲瓏精巧的掐絲琺瑯手爐,蓮步輕移間,笑靨溫潤如春月:“寶兄弟這是怎么了?才隔幾日不見,瞧著面色倒比那宣紙還白上三分。”
寶玉勉強掙扎起身,草草施了一禮,便又頹然歪回榻上,意興闌珊。寶釵也不介意,揀了榻邊一張填漆繡墩坐下,從袖中取出一方疊得齊整的茜香羅汗巾子——那羅帕質地輕軟,繡著纏枝蓮暗紋,正是當日寶玉所贈之物。她指尖微顫,以帕角輕輕蘸去他額角殘留的汗漬淚痕,忽幽幽一嘆,聲音低回如珠落玉盤:“‘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當日填那柳絮詞,原非只為逞才,實是寄寓著立身處世的微意。寶兄弟可知,政老爺前日那番震怒,看似‘烈火烹油’,內里卻是‘恨鐵不成鋼’的苦心?你終日沉浸于《牡丹亭》《西廂記》這些‘情癡情種’的雜書,將‘修身齊家治國’的圣賢大道盡拋腦后,豈不正應了那‘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的警世之言?”
她見寶玉雙眉緊蹙,神色愈發不耐,便輕輕撫著帕上絲縷,話鋒一轉,語重心長:“古之賢者云:‘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如今圣天子在位,海晏河清,正是‘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的煌煌盛世。寶兄弟天資穎悟,若能收束心猿意馬,潛心于經史子集,博得個金榜題名,光耀門楣,一則不負‘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古訓,二則慰藉老太太‘樹倒猢猻散’的深憂遠慮。何苦學那‘孤標傲世偕誰隱’的畸零人,終落得‘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的凄涼下場?”
言畢,又從袖中取出一卷藍布封皮的《近思錄》,翻開密密批注的一頁,示與寶玉:“你瞧這程朱所言‘存天理,滅人欲’,并非腐儒遷闊之論。便如這茜香羅帕,”她指尖輕點那方汗巾,“雖精巧溫軟,終究是身外玩物。若沉溺于膏粱錦繡,不思進取,豈非成了那‘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的腹內草莽?寶兄弟靈竅天成,如何參不透這‘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的至理?”
話音未落,寶玉突然“嗤”的一聲冷笑,眼中怒火如電光迸射:“好姐姐!何苦你也來說這些勞什子的‘混賬話’!林妹妹從不說這等仕途經濟的‘混賬話’!若她也這般祿蠹俗套,我早與她生分八丈遠了!”說罷猛地甩袖起身,繡鞋在青磚地上劃出刺耳銳響,震得案頭茶盞嗡嗡作響。寶釵一時僵在當場,粉面霎時漲得通紅,復又褪作慘白,手中那卷《近思錄》幾乎拿捏不住,半晌才從齒縫間擠出低語:“我……我這是何苦來……原是一片癡心……”語聲未絕,已急急背轉身去,肩頭微顫,眼角一點晶瑩在暮色中倏然滑落。
恰在此時,院外小廝高聲傳報:“二爺!老爺吩咐,即刻往代儒太爺家塾里溫書去,不得遲誤!”寶玉聞此,只覺雙腿似灌了千斤寒鉛,沉重難移。抬眼望向窗外,但見秋陽慘淡,如蒙灰翳,幾片枯黃的梧桐葉在冷風中簌簌飄零,打著旋兒墜落塵埃。恍惚間,又見廊下襲人倚柱而立,目光殷殷,滿是焦灼與期盼;父親書房那扇緊閉的雕花窗欞后,似乎仍有一道威嚴冷峻的剪影,如磐石般壓在他的心頭。萬般無奈,只得整了整凌亂的衣襟,拖著灌鉛也似的雙腿,一步一挨地向那牢籠般的家塾挪去。身后唯余滿院蕭瑟秋風,卷起漫天枯葉,發出嗚咽般的悲鳴,將那深宅大院的孤寂與沉重,層層疊疊裹了個嚴實……欲知寶玉此去學業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