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的言情小说推荐_女生小说在线阅读 – 潇湘书院

首頁陳學軍續紅樓夢

第八十六回妙玉青燈愁緒縈懷黛玉攏翠情絲纏心

且說妙玉獨步至櫳翠庵門前,但見月色如煙,輕籠青磚碧瓦,晚風過處,竹影參差搖曳。正待推門,忽覺腳下似有千鈞之重,一個不留神,竟撲跌于地。這一跤著實狼狽,青石板上“當”地一聲,驚得檐下宿鳥撲棱棱亂飛。素日里那般雪胎梅骨、清雅絕俗的妙玉,何曾有過這般失態?只覺膝上如炭火灼燒,掌心火辣辣生疼,然這皮肉之苦,終不及心頭那羞憤難當。憶起方才沁芳橋畔與寶玉偶遇,那呆子聽她一曲《梅花三弄》,溫言軟語,情意繾綣,此刻竟似在喉間翻涌,攪得五臟六腑俱不安寧。

庵內忽聞腳步窸窣,原是侍藥的小尼靜心擎著燈籠趕來。這丫頭不過十二三歲,見師父跌在月洞門下,慌得燈籠亂晃:“師父,可摔著了?怎這般不小心?”妙玉強自鎮定,借她臂力起身,素白羅裙已染了斑斑苔痕,偏作云淡風輕狀:“不過是被野貓兒驚了,值當什么。”話音未落,卻見靜心怔怔望著自己裙裾,妙玉心頭一緊,忙用廣袖遮掩,暗悔不該吹那勞什子梅花三弄,倒惹出這許多尷尬。

待回至禪房,妙玉強打精神焚香誦經。怎奈《金剛經》念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處,偏那“住”字如尖針刺心。案前青燈搖曳,映得壁上觀音像忽明忽暗,倒似菩薩也在搖頭嘆息。及至晚課畢,妙玉只覺渾身似散了架,偏在眾尼面前強撐儀態,連沏茶時錯將老君眉當作六安瓜片,也無人敢言。

更深人靜,妙玉獨坐湘妃榻上,望著菱花鏡中云鬢微松的模樣,不覺癡了。忽聽得窗外竹聲蕭蕭,恍惚間竟似聞寶玉聽曲時的笑語。待要推窗看時,才驚覺是風過竹梢。這空落落的心事無處著落,只得和衣臥在蒲團上,任燭淚滴滴答答,與更漏聲相應和。

卻說妙玉昏昏沉沉間,忽覺身子輕飄飄如踏云霧。睜眼看時,竟置身于琉璃世界,遍地琪花瑤草,空中異香氤氳。正驚詫間,忽見寶玉自花叢轉出,頭戴束發紫金冠,項上金螭瓔珞映得面如傅粉,倒比平日更添風流。未及開口,寶玉已急急上前作揖:“適才聞說姐姐跌了,可還疼得厲害?”妙玉面上飛紅,偏轉過臉去:“不過略蹭破些油皮,倒勞你記掛。”話音未落,忽見寶玉伸手欲攙,慌得退后半步,卻不料踩了裙裾,險又跌倒。

二人正尷尬時,忽聞環佩叮咚,卻是黛玉款款而來。只見她身著月白綾襖,外罩青緞掐牙背心,眉尖若蹙,冷笑道:“好個清凈佛門弟子,倒在這夢里與人拉拉扯扯。”妙玉如遭雷擊,手中念珠“嘩啦”散落滿地,強自鎮定道:“林姑娘說笑了,不過偶遇寶二爺在此……”話未說完,黛玉已折下枝白海棠把玩:“姐姐莫怪,我原不知這太虛幻境里,連菩薩座下的玉女也動了凡心。”寶玉見二人言語機鋒,急得扯住黛玉衣袖:“好妹妹,妙師太原是為我才……”

話音未落,平地忽起陰風,吹得花葉亂舞。那寶玉身影竟如煙似霧,漸漸淡去。妙玉顧不得矜持,伸手去抓卻撲了個空,凄聲喚道:“寶玉!”黛玉在旁冷笑愈甚:“姐姐這般模樣,倒比那西廂記里的崔鶯鶯還癡三分。”妙玉聞言如墜冰窟,顫聲道:“林姑娘何必苦苦相逼?我原是個檻外人……”黛玉卻將海棠擲于地上,花汁濺在妙玉素鞋上,恰似斑斑血淚:“好個檻外人!卻不知這佛門清凈地,容不容得下姐姐的相思淚!”

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見天際金光大盛,警幻仙姑駕云而至,手中拂塵一掃,三人俱是動彈不得。那仙姑嘆道:“癡兒!還不悟么?”指著妙玉道:“你本是姑蘇官宦女,為替妹出家遁入空門,如今偏惹這情孽!”又指黛玉寶玉道:“一個是絳珠仙草還淚,一個是補天靈石歷劫,偏你這檻外人要攪入這風流冤債!”說罷拂塵再揮,頓時天旋地轉。

妙玉驚呼而醒,但見禪房寂寂,殘燭將燼。窗外曉色初透,竟已淚濕枕衾。欲要起身更衣,卻覺膝上舊傷刺痛難當,方知夢中種種原是虛妄。正待誦經靜心,忽聞靜心在外叩門:“師父,寶二爺差人送來跌打藥膏……”妙玉手一顫,茶盞落地摔得粉碎。

卻說妙玉獨臥禪床,窗外竹影婆娑,月色如霜。一縷冷香自鎏金博山爐中裊裊升起,偏這沉水香也鎮不住翻涌心潮。恍恍惚惚間,竟似見揚州老宅的垂花門在霧靄中若隱若現,檐角銅鈴叮當,恰似當年故園聲。

彼時小玉方垂髫之年,林公如海尚在翰林院供職。那揚州城西林府,庭院深深九曲回廊。春日遲遲,碧桃花開得潑天潑地。七歲的小玉穿著藕荷色妝花襖兒,倚在父親膝頭。林如海一襲月白直裰,三綹青須垂落書卷,正指著《毛詩》中“淇奧”二字,溫言道:“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話音未落,廊下畫眉忽地囀出清越啼聲,倒似要與這瑯瑯書聲應和。

西廂琴室懸著一幅米襄陽煙雨圖,紫檀琴案上橫著一張蕉葉古琴。林如海執起小女兒柔荑,指尖輕點宮商:“此謂泛音,要如蜻蜓點水……”話音未落,窗外驟雨敲打芭蕉,竟與琴音混作一片。小玉忽覺父親掌心微顫,仰頭望去,見他眼中似有淚光:“你娘親當年,最是善彈《幽蘭》……”

誰料林公竟遷任揚州巡鹽御史,不久便與榮府嫡女結親。那賈敏初入林府時,滿頭點翠鳳釵映著芙蓉面,偏眼角總凝著三分寒霜,似有無盡心事。小玉記得分明,那年端陽家宴,自己穿了新裁的艾綠紗裙給父親看,卻見賈敏扶著五個月身孕,冷笑道:“到底是庶出的,穿紅著綠也不怕沖了胎神。”林公手中雄黃酒晃了三晃,終究未替小女兒言語,只默然轉過頭去。

待賈敏誕下哥兒那日,滿府紅綢還未撤盡,便傳來嬰孩夭折的噩耗。小玉躲在廊柱后,見父親對著紫檀供桌上的長命鎖發怔,賈敏鬢發散亂地哭喊:“定是有人暗地里咒我的孩兒!”說著竟將供桌上的白玉觀音掃落在地,佛首應聲而碎。自此林府便似染了陰霾,連廊下畫眉都不肯啼鳴,府中上下俱是沉悶。

小玉的生母蘭姨娘,原是最溫婉不過的。每逢朔望,總要帶小玉去后園佛堂供新鮮瓜果,祈求平安。那日風雨如晦,蘭姨娘執意冒雨往法海寺祈禱。小玉攥著母親杏色裙裾哭求:“娘親且等雨歇……”話音未落,賈敏的陪房周祥家的已撐著油傘立在滴水檐下,冷笑道:“姨娘這般推三阻四,莫不是心里有鬼?”蘭姨娘慘然一笑,將腕上水頭極好的翡翠鐲子褪與小玉,轉身沒入滂沱大雨,再未回頭。

三日后,瘦西湖浮起一具女尸。小玉被人強按著跪在靈前,只見素帷低垂,香案上供著的竟是母親平日用的那柄湘妃竹傘。賈敏扶著丫鬟的手啜泣:“妹妹怎的這般想不開……”話未說完,小玉忽瞥見周祥家的袖口露出半截翡翠鐲子——正是母親臨行前所贈!小玉心中一寒,卻不敢言聲,只將那鐲子的影子深深刻在心底。

自此林府再無人喚她“小玉”,都道是“克母的災星”。春日里她獨自在荼蘼架下撿拾落花,忽聽得父親與賈敏在假山后私語:“終究不是嫡出……”話音未落,驚飛一對交頸鴛鴦,攪碎滿池春水。小玉低頭看手中殘瓣,竟不知何時掐出了猩紅花汁,點點滴滴落在月白裙裾上,恍若心頭滲出的血淚。

最奇是黛玉降生那夜,癩頭和尚踏月而來。小玉扒著茜紗窗偷看,見那僧人掌心托著赤紅異果,其紋路竟似人面。賈敏服下后腹痛如絞,未及三更便產下女嬰。這黛玉甫出娘胎不哭反笑,滿月便能吟“青青子衿”,周歲竟提筆寫出“冷月葬花魂”五字。林府下人竊竊私語,都說二小姐怕是神仙托生,非同凡響。

殘陽如血,將林府的花窗染作琥珀色。黛玉斜倚在黃花梨雕螭紋榻上,藕荷色云紗衫子裹著纖弱身軀,手中《詩經》的冊頁被穿堂風掀得簌簌作響。忽聽得外間珠簾響動,卻是小玉捧著藥盞進來,裙裾間環佩叮咚,倒似雨打青瓷,清脆入耳。

“妹妹且趁熱飲了這盞人參養榮湯。”小玉將掐絲琺瑯盞遞至榻前,見黛玉玉指微顫,忙用帕子墊著盞底。藥氣氤氳中,她瞥見黛玉頸間微露的赤金瓔珞圈,忽覺心頭刺痛——那原是去年上元節時,父親特意命江南匠人打造的,本是為她準備的,如今卻戴在了黛玉頸間。

正是姑蘇城三月時節,那林府后園里梨花堆雪,偏東南角一株垂絲海棠含苞不放,倒似西子捧心模樣。且說黛玉雖只三歲年紀,眉目間已有煙霞之氣,真真如觀音座前龍女下凡。可憐這女娃從胎里帶著不足之癥,縱是林如海將太醫院判的方子試遍,人參肉桂車載斗量,那病癥反似春蠶作繭,層層裹住嬌軀。

這日忽聞府前木魚聲響,只見個癩頭和尚足踏破芒鞋,手執鐵拐,瘋瘋癲癲直闖至林禧堂前。那僧指著黛玉笑道:“好個靈河岸上的絳珠仙草!既墮這孽海情天,何苦又帶累這些癡男怨女?不如隨我往太虛幻境銷了這風流冤債。“林夫人賈敏聞言,將黛玉緊摟在懷,哭道:“便是剜了我這心頭肉,也斷不舍孩兒入空門!“那僧見其執迷,頓足嘆道:“癡兒!你不見三生石畔舊精魂,灌愁海中新淚痕?“說罷擲下四句偈語:“莫怨東風當自嗟,前盟盡付鏡中花。青埂峰下通靈玉,原是情天孽海沙。“

林公如海聽得此言,恰似五雷轟頂。這蘭臺寺大夫平生最惡怪力亂神,偏此刻見黛玉帕上咳出幾點猩紅,那帕上繡的絳珠草竟似浸在血淚中搖曳。正是:茜紗窗下胭脂冷,絳珠仙草帶血生。

翌日寅時,薄霧未散,小玉跪在祠堂青石地上。供案上白玉觀音手中凈瓶柳枝已枯,香爐里三柱清香將盡未盡。

“父親容稟,“小玉盈盈下拜,眉間胭脂痣映著素白面龐,“昨夜夢見娘親說,西方菩提園中尚缺一株仙草,女兒愿替妹妹入空門...“話音未落,驟起穿堂風,將案上《金剛經》吹得嘩嘩作響,正停在“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處。小玉從袖中取出半塊羊脂玉玦,玦上纏著褪色五色絲絳——原是生母蘭姨娘陪嫁之物。

林如海踉蹌倒退,撞倒紫檀多寶格,架上成窯五彩蓋碗應聲而碎。碎瓷聲中,恍惚見蘭姨娘立于穿山游廊下,手中湘妃竹扇上的墨竹被淚痕暈作團團愁云。林公望著兩女,一個病骨支離似風中殘燭,一個決絕如雪里寒梅,不覺老淚縱橫。忽憶昔日瘦西湖渡口瘋癲道人所言“雙玉同輝必損其一“,而今竟成讖語。次日卯時,林府后門抬出頂青呢小轎,小玉懷揣斷玉,在寒山寺鐘聲里踏入蟠香寺。主持摩其頂嘆道:“此玉雖微,竟有補天之志。“遂賜法號妙玉。

妙玉入寺那日,初秋雨菲綿綿如離人淚,將古剎碧瓦染作蒼青色。當她褪下縷金百蝶穿花裙,換上月白袈裟時,忽見內襟繡著四行小楷:“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老尼遞來的六安茶湯里,幾瓣白梅浮沉,竟與林府的梅花一般無二。

是夜禪房寂寂,妙玉對長明燈出神。菱花鏡中忽現蘭姨娘容顏,耳畔似聞當日訣別言語。窗外竹影婆娑,恰似父親教她臨《靈飛經》時,紫毫在薛濤箋上勾畫的飛白。忽聽得子規啼血,妙玉伸手欲攬鏡中月,卻見那清輝倏然破碎——原是淚濕羅帕。

且說妙玉伴隨青燈古佛多年,那日深秋時分,西山古寺的檐角挑著一彎殘月,暮鼓聲里,幾片丹楓飄落在青石階前。妙玉獨坐禪房,素手撥弄著鎏金香爐里半明半滅的檀香,案上紅漆請柬映著燭光,倒像是團未燼的余火。外頭忽傳來木魚三響,驚得她指尖一顫,香灰簌簌落在藕荷色袈裟上。

“姑娘且看這茶。”忽聞得身后木屐聲響,卻是師父捧著個霽藍釉茶甌進來,“雨前龍井須得用虎跑泉水,偏生前日打水的沙彌跌了玉壺。”老尼說著將茶盞輕放案頭,甌底與檀木相觸,竟似磬音清越。妙玉抬眼時,正見師父腕上佛珠垂下一串影子,在經幡上晃作游龍。

禪房外鐘聲又起,驚飛檐下宿鳥。老尼忽合掌嘆道:“林老爺是九月初三日巳時沒的。”話音未落,妙玉手中茶甌“當啷”墜地,碎瓷濺起的水珠沾濕了青磚縫里一株將枯的蘭草。她只覺胸口如壓千鈞磐石,耳畔嗡嗡盡是那日父親病榻前的藥香——白芷、當歸、熟地黃,混著窗欞外飄進的桂花甜膩,終化作一劑穿腸毒藥。

妙玉獨倚禪窗,望著階前殘陽浸染的斑駁青苔,忽覺九月初三的暮色與別日不同。檐角銅鈴被秋風拂得叮咚作響,倒似《暮江吟》里瑟瑟江聲。她暗忖:“白樂天當日見那'半江瑟瑟半江紅',原是因著牛李黨爭禍起蕭墻,自請外放時作的離魂曲。偏生父親也是九月初三咽的氣——“

此時暮靄沉沉,佛前長明燈忽明忽暗,恰似那年隨父親赴揚州鹽院所見的漕船燈火。她指尖摩挲著羊脂玉觀音背面的“林“字,恍覺那筆鋒竟與《暮江吟》里“露似真珠月似弓“的工筆暗合。藥香混著桂花甜膩的氣味忽然涌上喉頭,仿佛又見父親臨終前緊攥的鹽政賬簿,頁頁浸著猩紅朱批,倒比江心殘陽更觸目驚心。

“好個'可憐九月初三夜'!“妙玉忽冷笑出聲,驚得佛龕帷幔簌簌顫動,“白司馬見的是朝堂黨爭映江紅,林鹽政咽氣時,怕不也是鹽引如山壓斷脊梁?“她瞥見蓮花燈座上凝結的蠟淚,琥珀色水痕竟蜿蜒成漕運圖紋,其中幾點猩紅如揚州灶戶的血淚。

佛前青煙裊裊升起,幻化出《白氏長慶集》殘卷模樣。妙玉以指甲蘸取燈油,在蒲團邊暗寫“牛李“二字,忽又發狠抹去。油漬滲入磚縫,倒像鹽商往戶部賬簿上涂抹的遮羞墨。她終于悟透:父親那“病逝“的九月初三,與樂天作詩的九月初三,俱是朱門坍陷前的裂瓷聲——前者碎在揚州的鹽山銀海,后者裂在長安的黨爭漩渦,卻都響作孽海情天里的喪鐘!

殘照愈烈,將佛堂映得如浸血水。妙玉攥緊紫檀念珠,忽覺百八顆菩提子皆化作鹽粒,顆顆咸澀刺骨——原來這九月初三的月,早非樂天筆下的玲瓏弓,竟是射向林府命門的一支蘸毒箭。三日后,妙玉跪在藥師佛前添燈油,忽見蓮花燈座上凝著顆琥珀色蠟淚,倒像是誰人啼泣的珠淚。正恍惚間,小沙彌來報師父圓寂,手中銅磬“咣當”砸在蒲團上,驚起供案前香煙亂舞。妙玉望著師父榻前猶自溫著的半盞云霧茶,忽想起那年大雪,自己跪在雪地里求剃度時,師父曾說:“你眼里這點火,終究要燒了菩提樹。”

殘陽如血,斜暉脈脈,映照在佛龕之上,更添幾分肅穆。妙玉將師父留下的紫檀念珠恭恭敬敬供在佛前,又輕輕取下頸間自幼佩戴的羊脂玉觀音。那玉像溫潤如脂,背面鐫著極小的“林”字,原是母親臨終前用金簪刻就,一筆一畫皆含深情。她將玉墜貼在唇邊,恍惚間,林府里焦尾琴琴聲又起,那孔夫子所作“幽蘭”琴曲飄飄忽忽,竟比佛前梵音更真切幾分。

這日,妙玉看著案前請柬發呆,這請柬原是榮國府王夫人所賜,描金云紋間字字端方:“素聞仙姑德行高潔,欲借禪門清輝,滌我濁世塵心。”妙玉望著“初三日”三個朱砂小楷,忽想起前日齋供時供臺上那枝白菊,不知怎的竟折了花莖,露水滴滴答答浸透了半部《妙法蓮華經》。

次日寅正三刻,天邊尚懸著一彎殘月,蟠香寺門前已候著一輛青緞圍子的四輪朱纓車。兩個穿藕荷比甲的婆子垂手立在車轅旁,忽見西角門處轉出一個素白身影,忙不迭打起湘妃竹簾。妙玉頭戴玄色道冠,身披月白鶴氅,雖不著脂粉,那通身氣派倒比尋常閨秀更勝幾分。兩個小丫頭捧著雕花檀木經匣,兩個婆子抬著紅漆衣箱,俱是牟尼院中積年的物事。

車過西市時,恰逢早市初開。妙玉將青紗簾子掀起半角,但見酒旗招搖處,賣花娘子鬢邊斜插著新摘的玉簪;茶寮煙靄中,說書先生醒木拍得震天響。她忽覺腕間沉香佛珠沁涼,低頭看時,原是晨露沾濕了衣袂。隨行的周嬤嬤嘆道:“姑娘瞧這長安街道,倒比十年前更熱鬧了。”妙玉不語,只將《金剛經》又攥緊三分。

及至榮禧堂前,王夫人早命琥珀捧了纏枝蓮紋銅盆候著。妙玉方要行稽首禮,卻被邢夫人攙住:“姑娘是方外之人,何須拘這些俗禮。”王夫人卻吩咐彩云:“將櫳翠庵西廂房收拾出來,那架紫檀嵌螺鈿的經柜,還是當年老太妃賞的。”眾人簇擁著往東角門去,轉過九曲回廊,忽見一帶粉墻環護,數枝紅梅探出墻頭,暗香隨風浮動。

這櫳翠庵原是國公爺晚年靜修之所,五間抱廈皆用青磚砌就,階前白石鑿成蓮花紋樣。妙玉立在月洞門前,見“櫳翠”二字乃是前朝書法大家真跡,不覺頷首。推門入內,但見:曲徑通幽處,蒼苔印履痕。梅影橫窗瘦,爐煙透帳溫。

禪房內設著紫檀香案,案上汝窯花囊插著三五支綠萼梅;墻角古銅香爐裊裊吐著沉水香。妙玉輕撫經卷,忽聞墻外隱約傳來笑語,原是幾個小丫頭在摘梅花。她望著案頭青玉磬,恍惚憶起昨夜牟尼院住持所言:“此去雖是富貴鄉,莫忘菩提本無樹。”

且說這日深秋時節,櫳翠庵外鐘磬余音乍起,驚得檐角銅鈴泠泠作響。妙玉正于禪房內盤坐蒲團,手中迦南佛珠倏地一滯,恍若被那穿林打葉的舊年風卷了去,徑直墮入前塵往事織就的羅網之中。雖說出家人當斬斷俗緣,偏生這孽海情天里尚懸著一縷血脈相連的牽念——那日見黛玉初入櫳翠庵,藕荷色裙裾掃過佛堂青石板,恰似姑蘇故里垂絲海棠拂過妝臺菱花鏡,直教她掌心沁出冷汗,佛珠險些散落滿地。

這廂妙玉暗忖:“當日我與小妹在楓橋畔哭別時,她方及腰高,如今竟出落得這般清標模樣。偏生造化弄人,我既披了這身水田衣,便再不能與她相認,縱使咫尺天涯,也只得做那陌路之人。“思及此,檀香案上供著的定窯白瓷瓶里,幾枝瘦梅忽簌簌抖落殘瓣,正落在抄錄半卷的《金剛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處。

且說那日櫳翠庵內,檀香裊裊,如縷如絲,繞著佛龕前的青煙緩緩升騰。妙玉正自烹茶,素手執定鈞窯天青釉茶甌,甌中茶湯澄碧,映著雕花窗欞透進的細碎天光,恍若將初春的露水都凝在其中。黛玉扶著紫鵑翩然而至,斜倚湘妃竹榻,纖指摩挲著汝窯粉青盞沿,輕啜一口,但覺蘭香沁骨,不由笑吟吟道:“這茶倒似把初春的露水都收盡了,這般清冽。”妙玉聞言抬眸,正見黛玉眉尖若蹙的剪影映在粉墻上,恍惚竟如照鏡般窺見自己年少模樣。心頭驀地一顫,手中茶匙撞在定窯白瓷罐上,發出細碎清響。

“林妹妹慣會取巧,”妙玉強自按捺心潮,將茶案上鎏金銅火箸撥得叮咚作響,“若說嘗得出雨前龍井的清氣,怎不悟得‘茶禪一味’的妙諦?”語罷自執青玉斗淺抿,茶煙氤氳間,眼角余光卻總往黛玉身上飄去。黛玉擱下茶盞,腕間蝦須鐲碰著案幾,泠泠如環佩相擊:“正要請教姐姐,這茶中三昧,如何參得?”

妙玉凝視案頭梅瓶里斜插的殘菊,忽道:“你瞧這茶,初入口時如咽黃連,細品方得回甘。恰似人生七苦,非得歷遍劫波,方能悟得‘無苦無樂’的真如。”語至此處,聲氣不覺低了幾分,“那些個春花秋月的詞藻,終究是鏡花水月。”黛玉聞言,纖指在青瓷盞沿畫著圈兒,忽而輕笑:“依我說,詩詞原是苦中作樂的筏子。譬如這盞中茶煙,升騰時是‘白云滿碗花徘徊’,消散時又是‘本來無一物’,可不正是色空不二?”妙玉聽得“色空不二”四字,手中茶甌微微一晃,濺出幾點琥珀色的淚痕。

是夜,妙玉獨坐蒲團,手捻菩提珠串,望著案頭那枝老梅出神。窗外竹影橫斜,月色如霜,正映得她素衣如雪,眉間一點朱砂痣愈發清冷。忽聽得更漏聲聲,方知已過三更,暗嘆道:“這府里金粉樓臺雖好,終不是清凈道場。不知那姑蘇城外寒山寺的鐘聲,可還識得舊人?”思及此,心頭泛起些微波瀾,忙斂了心神,將案上《妙法蓮華經》又翻過一頁。

卻說前月十九觀音誕,寶玉攜眾姊妹來庵中吃茶。黛玉斜倚湘妃竹榻,蔥白指尖托著成窯五彩小蓋鐘,忽地抿嘴一笑:“這老君眉倒比往日的清香更勝三分。“話音未落,妙玉手中茶吊子微微一顫,蒸騰水霧里望去,那柳眉含煙目含露的形容,竟與自己菱花鏡中的倒影疊在一處。霎時間,廿載前運河畫舫里姊妹分食松子糖的光景,伴著木魚聲兜頭澆下。

“林姑娘品得出茶味,卻解不得茶禪。“妙玉強按下心頭驚雷,將瑪瑙杯輕輕一擱,“須知這梅花雪水要埋足三冬,松針炭火須燃至七分,方得'本來無一物'的滋味。“話雖這般冷硬,眼角余光卻止不住瞥向黛玉鬢邊顫巍巍的珍珠步搖——恰似那年上元節,她親手為小妹簪上的那支點翠白玉簪。

黛玉聞言星眸微漾,忽將帕子掩了唇角:“妙師父這般說,倒像是要把人拘進《茶經》里做注解呢。“一語未了,寶釵早笑著岔開話頭。唯有案上鎏金博山爐里,沉水香的青煙裊裊纏上黛玉的月白綃紗披帛,恍若要織就一張前世的網。妙玉急轉首望向窗外,恰見兩只粉蝶撲簌簌掠過竹簾,竟分不清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了。

這廂妙玉暗掐掌心,生生將眼底酸澀逼退。那邊廂黛玉卻已倚著探春說笑起來,銀紅撒花裙裾掃過青磚地,恰似當年姑蘇河畔的桃瓣逐水流。暮鐘恰在此時悠悠蕩開,驚得佛前長明燈忽地一跳,將妙玉映在墻上的影子扯得支離破碎,倒像極了那日斷橋邊被車輪碾碎的并蒂蓮。

卻說那日大觀園中,朔風初定,碎瓊亂玉猶壓枝頭。李紈早命人在蘆雪庵籠起地炕,但見茜紗窗欞外幾竿翠竹負雪輕顫,暖閣內湘簾半卷,熏籠吐霧。探春正命侍書將十二方青玉硯臺擺作梅花式樣,寶釵執筆潤墨,黛玉斜倚憑幾剝著松子兒,湘云早已按捺不住,跳脫著要將“詠雪”的題目寫在花箋上。

忽見寶玉掀起猩猩氈簾子,肩頭猶帶碎雪,手里擎著一枝紅梅。那梅枝不過二尺有余,卻似將九天云霞揉碎點染,猩紅萼瓣上凝著冰晶,倒像瑪瑙盤里撒了碎銀。李紈放下手中暖爐笑道:“顰兒快瞧,這孽障倒成了踏雪尋梅的孟浩然了。”黛玉將帕子掩口道:“他哪里是尋梅,分明是求仙訪道未成,倒把蓬萊的絳珠草折來了。”眾人都笑起來。

寶玉將梅枝插入汝窯美人觚,嘆道:“你們不知,這梅原該生在櫳翠庵的。我適才去請妙玉,她只說‘檻外之人不合入紅塵戲語’,任我磨破嘴皮,只是垂目數著迦南念珠。”寶釵聞言放下羊毫,輕撫案上定窯白瓷茶盞道:“她那櫳翠庵的白雪紅梅,原是洗凈鉛華的景致。前日送來的‘老君眉’,烹茶的水竟是五年前收的梅花雪。”湘云拍手笑道:“這倒應了‘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的典故了!”

此時庵中妙玉獨坐禪床,窗前檀香將盡未盡。爐上吊子里的雪水正滾,她卻不喚小尼添茶,只望著案頭那只成窯五彩小蓋鐘出神。那鐘原是那年大雪,寶玉冒寒送來的,鐘壁繪著童子折梅,釉色在暮色里泛著幽光。忽聽得檐角鐵馬叮咚,一片梅瓣隨風卷入經卷,正落在“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偈語上。

庵外風雪漸緊,蘆雪庵內卻暖香氤氳。寶琴已將梅枝移至窗邊,正對琉璃世界里的白雪紅梅,提筆在花箋上寫道:“疏是枝條艷是花,春妝兒女競奢華。”湘云搶過接著吟道:“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寶琴解下鳧靨裘,指著窗外笑道:“你們看那枝頭積雪,倒似白鶴振翅欲飛。”話音未落,一陣穿堂風過,梅香混著墨香,竟把詩箋吹向半空,飄飄蕩蕩,竟往櫳翠庵方向去了。

寶玉踏著新雪往櫳翠庵去,竹屐在雪地上印出一串蓮花紋。轉過山石時,忽見前面雪徑上錯落著幾枚比丘尼的芒鞋印,深淺交疊似徘徊許久。他心頭一熱,加快腳步轉過月洞門,正見妙玉立在紅梅樹下,素色斗篷裹著單薄身量,手中握著一枝將折未折的寒梅。

“檻外人今日倒有踏雪的雅興?”妙玉不回頭,聲音比檐角冰棱更清冷。她腕間那串伽南香佛珠垂在梅枝上,暗紅流蘇與朱砂似的梅蕊糾纏不清。寶玉剛要開口,妙玉已轉身往禪房去。青石階上落著幾點殷紅,原是那枝紅梅到底被她拗斷了。

禪房里炭火幽微,觀音像前的供桌上竟擺著詩箋,墨跡未干的“空門不鎖玲瓏月”被經卷匆匆掩住。“櫳翠庵不是吟風弄月之地。”妙玉跪坐蒲團,木魚聲突然急促如驟雨,“施主請回罷。”可案頭琉璃瓶中,新折的紅梅正將暗香染上她霜白的袖口。待禪門緊閉,妙玉從經卷下抽出詩箋,指尖撫過“冷香猶勝群芳宴”一句。

過了一陣子,又傳來敲門聲,門扉輕啟處,但見黛玉裹著蓮青斗紋鶴氅,鬢角沾著細雪,恰似寒梅著粉,紫娟在一旁依著。妙玉忙迎至檐下,執起那雙凍得微紅的柔荑:“這般大雪天,妹妹怎不往蘆雪庵聯句?倒來我這冷灶破廟。”話音未落,已引至禪房,親手斟上舊年蠲的梅花雪水烹的六安茶。

黛玉接過定窯白瓷盞,覷著壁上“檻外煙霞”四字斗方,忽笑道:“姐姐看這雪壓梅梢,倒應了‘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的景。可嘆世人多在暖閣賞雪,怎知寒梅偏在冰天里開得精神?”妙玉聞言心下一動,轉著腕間伽楠念珠道:“雪胎梅骨原非俗物,只是……”語未盡處,窗欞外忽簌簌落下一枝積雪。

二人對坐蒲團,暖籠里銀霜炭畢剝作響。黛玉說起昔日詩社里湘云搶聯“石樓閑睡鶴”的憨態,寶琴新編懷古詩的機鋒,妙玉雖垂目聆聽,手中茶筅卻將茶湯擊得愈發綿密。忽見黛玉凝眸望著佛前供的綠萼梅,輕嘆:“姐姐這株‘玉蝶冰心’,倒比櫳翠庵外那九十九株更見風骨。”

妙玉正待答話,忽聽得禪院深處傳來木魚聲聲,原是水月庵來的智通在做晚課。檐角鐵馬在朔風中叮當,竟與木魚聲合了節拍。黛玉忽握住她冰涼指尖:“姐姐可知‘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上下狂’?”妙玉手中茶盞驀地一傾,幾點茶湯濺在月白緞子裙上,暈開淡青痕跡。

正此時,山門外傳來寶玉急切的呼喚。黛玉起身時,妙玉忽將案上未寫完的《參禪偈》揉作一團投入火盆,火光中墨跡蜿蜒如淚:“勞妹妹將外間那枝折腳梅帶與邢姑娘罷,就說……就說……”余音散在穿堂風中,唯余佛前長明燈明明滅滅。

此時蘆雪庵內湘云正嚷著要罰寶玉酒,卻見侍書捧著個錦匣進來:“剛剛小沙彌送這個過來。”匣中紅梅映著雪色,底下壓著墨香隱隱的素箋。李紈抽出詩箋輕吟:“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黛玉忽然嗆了風,帕子掩著咳聲說:“這‘淡極始知花更艷’,倒像是從鐵檻寺里飄出來的句子。”寶釵用銀簪挑亮燈花,照著箋角一枚朱砂印——“檻外人”。暖閣外風雪更急,吹得那枝紅梅在瓶里微微顫動,恍若佛前長明燈下將熄未熄的一點癡念。

歸途中,寶玉見黛玉懷中紅梅沾雪,欲問又止。黛玉忽指遠處大觀樓燈火笑道:“二哥哥看那燈火,倒像極妙公禪房里跳動的燭焰。”寶玉方要細問,一陣朔風卷起猩猩氈斗篷,將未盡之語吹散在茫茫雪夜。

卻說寶玉這日自梨香院聽曲歸來,才踏進絳蕓軒門檻,便見襲人捧著銀紅撒花軟簾迎上來。那襲人最是體貼,見寶玉額角微汗,忙用鵝黃帕子替他拭了,輕聲道:“廊下蕓二爺晌午來過,留了個帖子。”寶玉正解著玉色宮絳,聞言笑道:“這猴兒又弄什么玄虛?前兒送白海棠時還巴巴地喚父親,今兒倒正經八百遞起帖子來。”

麝月已從里間捧出個泥金箋封兒,寶玉接過細看,但見封皮上“叔父大人安稟”五字墨跡未干,倒像是臨時改寫的。不由得嗤笑出聲:“這起子人,慣會看人下菜碟兒。”襲人抿嘴笑道:“你倒會挑禮,他若真喚你父親,只怕老太太聽見又要念叨。”話到此處忽覺不妥,想起寶玉尚未婚配,忙轉了話頭:“依我看,這蕓二爺眼珠子轉得忒快,倒似那戲文里的白面曹公。”

寶玉卻不接話,拆了封兒細看。只見箋上字跡歪斜,盡是些“提攜栽培”“犬馬相報”的俗話,末了還畫蛇添足添了句“愿效彩衣娛親之孝”。寶玉越看越惱,那眉間胭脂記竟隱隱發紅,冷笑道:“好個彩衣娛親!倒把孔孟之道當買賣做了。”說著將帖子揉作一團,擲向鎏金狻猊爐。火舌倏地竄起,映得他面如冠玉的臉龐忽明忽暗。

襲人見狀,忙使眼色叫小丫頭擺膳。八寶填漆桌上雖擺著火腿鮮筍湯、酒釀清蒸鴨子等物,寶玉卻只拿銀箸撥弄著胭脂米粥。窗外忽起一陣穿堂風,吹得案頭那盆綠萼梅瑟瑟發抖,倒似應和著他胸中煩悶。這夜寶玉輾轉反側,錦被上繡的百蝶穿花紋竟似活了過來,撲棱棱飛進他夢里。

次日五更鼓響,麝月端著銅盆進來,卻見寶玉已披著石青刻絲斗篷立在窗前。晨光里但見他:頭上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箭袖,腰間松花汗巾子系得歪斜,倒顯出幾分落拓公子的風流體態。

“二爺今兒倒早。”麝月絞了熱帕子遞上。寶玉胡亂抹了臉,忽想起什么似的,疾步走到門邊又折返:“蕓兒若再來,你且告訴他……”話到此處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通靈玉上的穗子,“就說大觀園里的竹子雖多,卻不是任誰都能來掘筍的!”話音未落,外頭焙茗已捧著書匣候著。寶玉臨出門又補了句:“若他問起帖子的事,只說燒了喂了池子里的錦鯉。”說罷大步流星往家塾去了,月白緞靴踏過青石板,驚起幾只啄食的雀兒。那雀兒撲棱棱飛上屋檐,正落在“怡紅快綠”的匾額旁,歪著腦袋看這富貴場中的熱鬧。

卻說賈蕓在廊下候了半日,聽得這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暗恨道:“早知這寶二爺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偏不信邪。”低頭見自己石青褂子已磨出毛邊,又想起昨夜賒賬買帖子的窘迫,不覺把牙關咬得咯咯響。正待轉身,忽見王熙鳳的朱輪華蓋車從角門進來,眼珠子一轉,忙整了整衣冠湊上前去……

話說寶玉別了眾人,獨自沿著抄手游廊往園中踱去。方轉過紫藤花架,忽見東角門處閃出一人,頭戴青緞瓜皮帽,身著石青團花箭袖,不是賈蕓是誰?那賈蕓三步并作兩步搶上前來,雙手垂在膝前,深深打個千兒道:“給寶叔道喜!天大的喜事臨門,老爺新晉了工部侍郎,這會子報喜的官差都擠在大門首呢!”說時臉上堆著笑,眼角的細紋都似要開出花來。

寶玉正為晨間的事悶悶不樂,見這遠房侄兒諂媚之態,心下更添幾分煩躁。隨手折了片芭蕉葉在掌中揉搓,冷笑道:“你這猴兒越發沒個算計!大清早的混嚼舌頭,前日里哄我開藥鋪的事還沒理論,倒又編出這新文來。”話音未落,忽聞儀門外笙簫聒耳,鑼鼓聲如潮水般涌來。賈蕓眉飛色舞道:“寶叔且聽這響動!”話音未落,早有小廝焙茗氣喘吁吁跑來:“二爺快去前廳!圣旨到了!”

寶玉心下一驚,手中蕉葉早揉作碧色碎屑。只見甬道上烏壓壓跪了一地人,趙姨娘扶著賈政立在階前,那緋袍玉帶的宣旨官正朗聲念道:“咨爾工部郎中賈政,器識宏深……”后頭的話卻聽不真切,唯見檐下鎏金匾額在日頭里明晃晃的,驚起幾只檐雀撲棱棱飛過石榴樹梢。

待眾人叩頭謝恩畢,賈蕓又蹭到寶玉身側,壓著嗓子道:“寶叔大喜!這頭件喜事既應了,二件喜事只怕也不遠。”說著眼角朝西邊瀟湘館方向一溜。寶玉登時面紅過耳,啐道:“作死的下流種子!青天白日的渾說什么!”抬腳要踢時,賈蕓早泥鰍似的滑到賈政跟前獻殷勤去了。

此時賈府上下早炸開了鍋。但見:穿堂風送檀板聲,游廊燕銜紅綢舞。小廝們脫了青布褂子滿院飛跑,驚得池中錦鯉沉入藻底;丫鬟們散了雙螺髻倚欄說笑,羞得架上鸚哥閉了巧舌。那周瑞家的捧著大紅灑金帖子往各房送信,玉釧兒倚在廊柱上嗑瓜子兒,見寶玉經過,故意高聲笑道:“二爺今兒可要作東請我們吃酒?”卻被王夫人房里的彩云一把扯了去。

寶玉正待往家塾去,忽見代儒先生拄著紫竹杖立在月洞門前。老先生今日竟換了簇新的寶藍直裰,銀須在風里一顫一顫:“哥兒快別去學堂了!方才你璉二爺打發人來說,這幾日要在梨香院搭臺唱戲,連薛大爺都送了兩壇金華酒來。”說著從袖中摸出個錦囊:“這是前日說的《孟子集注》,你閑時細讀。”寶玉忙躬身接了,轉身卻見李貴提著衣擺小跑過來,額頭汗珠子在陽光下亮晶晶的。

“我的好二爺!老太太打發人尋了三遍,連探姑娘屋里的翠縷都出來找……”李貴邊喘邊作揖,“說是要給您裁新衣裳,鳳奶奶命人開了庫房取大紅刻絲料子呢!”話音未落,麝月從垂花門探出身來笑道:“二爺快些罷,林姑娘早到了,正在穿堂里和史大姑娘斗茶呢!”

寶玉方踏入內院,早被一群丫頭婆子圍住。王嬤嬤捧著纏枝蓮紋的填漆茶盤,琥珀提著鎏金鶴嘴香爐,連平日木訥的傻大姐都舉著個五彩風車傻笑。眾人你推我搡,這個說“二爺該賞我們喜錢”,那個道“寶二爺合該作首賀詩”,鶯聲燕語攪得滿院春色都晃動起來。獨見襲人遠遠站在石榴樹下,手里絞著條松花色汗巾子,眼里似喜還憂,欲語還休。正是:宦海浮沉掀喜浪,侯門深淺隱幽瀾。多情公子渾不解,猶向東風問牡丹。

且說賈母房中,翡翠簾幕半卷,金絲楠木雕花榻上鋪著猩紅洋罽。黛玉今日換了件月白交領夾紗襖,外罩水綠撒花軟煙羅比甲,腰間束著鵝黃宮絳,倒比平日更顯婀娜。她正歪在賈母身側剝松子兒,纖纖玉指拈著銀挑子,忽聽得廊下小丫頭們脆生生喊著“寶二爺來了”,不覺指尖微顫,一粒松子兒骨碌碌滾到湘云裙邊。

“可了不得,顰兒這是要拿松子兒砸我?”湘云一襲石榴紅箭袖衫子,發間金麒麟隨著笑聲顫動,“快瞧瞧咱們的鳳凰兒,怕不是踩著哪吒的風火輪來的?”話音未落,寶玉已掀了簾子進來,滿頭汗珠在朝陽里閃著光,倒似戴了頂水晶冠子。他今日穿著銀紅撒花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絳,腰間荷包、玉佩、香囊叮當作響,倒像是把大觀園的春色都拴在了身上。

賈母見他進來,早把懷里的西洋琺瑯手爐擱在一邊,顫巍巍伸出雙手。寶玉撲通跪在猩猩氈拜墊上,額頭觸地時,項上那塊通靈寶玉正巧映著窗欞透進的天光,在青磚地上投下一泓碧色。“老祖宗萬福!”他聲音里帶著哽咽,“孫兒昨夜夢見蟠桃園里開了朵金蓮花,今兒果然應驗了。”說罷又轉向邢王二夫人:“給大太太、太太道喜,這真是‘積善之家必有余慶’。”

鳳姐兒在旁拿著灑金折扇掩口笑:“寶兄弟這張嘴,怕是抹了蜂糖又蘸了桂花蜜。”說著拿眼風掃過探春,“三姑娘快記著,趕明兒出閣時定要寶兄弟當贊禮官,保管說得月里嫦娥都下凡來賀喜。”李紈忙扯她袖子,卻見探春早已羞得拿絹子遮臉,耳垂上翡翠墜子晃得如風中柳葉。

正說笑間,忽聽得外頭云板連叩四下。滿屋子笑語霎時凝住,黛玉手中銀挑子“當啷”落在瑪瑙碟里。只見賈政身著簇新的孔雀補服,頭戴青金石頂戴,腳踏粉底皂靴,昂然而入。那補子上金線繡的孔雀在日頭底下流光溢彩,竟似要振翅飛出。眾人慌忙起身,卻見政老爺抬手虛按:“自家人不必拘禮。”聲音雖輕,卻驚得窗欞外一對黃鸝撲棱棱飛走了。

賈母瞇著眼細看兒子官服上的紋樣,手中佛珠轉得飛快:“我的兒,這補子可比先前那云雁氣派得多。”說著忽然想起什么,轉頭問鴛鴦:“前兒宮里賞的碧螺春可還有?快沏來給老爺。”王夫人忙接話:“早起已命人備下接風宴,梨香院十二個小戲子排了新編的《滿床笏》,就等著……”話未說完,賈政已擺手道:“圣恩浩蕩,豈敢耽于享樂?明日還要去都察院……”話音未落,外頭忽然傳來環兒、蘭哥兒追逐笑鬧聲,混著遠處隱隱約約的笙簫鼓樂,在這春光里釀成醉人的酒,熏得滿園花枝都亂顫起來。

且說賈政升遷之喜,榮禧堂內錦幔繡簾高懸,金猊香爐吐瑞,滿堂皆是喜氣洋洋。眾姊妹圍坐紫檀雕花榻前,正說些吉祥話兒。忽見鳳姐兒擎著翡翠瑪瑙盞,丹鳳眼兒一轉,脆生生笑道:“老爺此番升了工部郎中,咱們府上豈有不慶賀的理兒?依我說,不如擺三日流水席,請昆弋兩班小戲子,再教芳官她們扮幾出《滿床笏》《邯鄲夢》,方不辜負圣上隆恩。”話音未落,琥珀早捧來鎏金戲折子,探春已命侍書研墨擬單,連廊下畫眉都跟著啾啾應和。

賈母斜倚百子千孫引枕,見眾人歡喜,捻著沉香佛珠笑道:“鳳丫頭這張巧嘴,倒比那八音盒兒還利落。只是莫要太過奢靡,倒叫外頭說咱們輕狂。”話雖如此,眼角笑紋卻似春水漾開。王夫人忙道:“老太太說的是,鳳丫頭你仔細著……”話音未落,早被鳳姐攙住:“太太放心,我早命來旺家的往清虛觀請了平安醮,又教林之孝預備十擔喜錢,專等賀客上門散福呢。”

這邊廂寶玉挨著黛玉坐在碧紗櫥前,嗅得她袖中冷香幽幽,早把眾人言語當了耳旁風。見黛玉今日穿著月白交領夾襖,外罩青蓮色掐牙背心,愈發顯得腰肢纖纖,忍不住近前道:“前日聽紫鵑說妹妹夜里嗽得厲害,可請王太醫瞧了?我原要送那支山參……”話未說完,黛玉早將鮫綃帕子掩了口,眼波流轉似嗔似喜:“二哥哥倒會顛倒,自己前日發熱說胡話,倒來管我。”說著從荷包里取出個錦囊,“這是前兒妙玉給的梅花雪,原說要與你……”

話音未落,忽聽鳳姐拍手笑道:“哎呦呦,快瞧這新科狀元郎與探花娘子!倒應了《紫釵記》里‘燈前笑擁芙蓉面’的戲文!”眾人哄笑間,黛玉早羞得耳墜子亂顫,偏那湘云又添油加醋:“寶姐姐快看,顰兒這臉比那廊下紅梅還艷三分呢!”探春忙解圍道:“云丫頭最會混說,顰丫頭前日教我寫的詠白海棠……”話未說完,黛玉已跺腳啐道:“你們這些嚼舌根的,早晚要被閻王拔了舌頭去!”說著便要起身,卻被寶玉的雀金裘絆住,險些栽倒在他懷里。

鳳姐見黛玉眼中含淚,方知玩笑過了,忙扯開話題:“說起戲班子,昨兒聽說忠順王府新得了個小旦,唱腔比琪官還……”話到此處戛然而止。寶玉聽得“琪官”二字,驀地想起前日蔣玉菡托茗煙送來的茜香汗巾,不覺癡了。忽見黛玉蹙眉咳嗽,脫口道:“林妹妹可記得蕓兒那日……”話一出口便知造次,眾人皆怔住。賈母皺眉道:“寶玉又魔怔了,平白提那旁支庶子作甚?”

正尷尬時,外頭忽傳來笙簫鼓樂,原是北靜王府送賀禮的到了。鳳姐忙攜平兒出去應付,探春拉著黛玉看新繡的香囊花樣,寶玉訕訕退至廊下。但見階前殘雪映著紅燈籠,恍惚聽得梨香院那邊傳來低吟:“良辰美景奈何天……”不覺癡立雪中,連襲人送來暖手爐也渾然不覺。

卻說那日賈府上下得了賈政升遷的喜信,恰似春雷驚蟄,滿園子都活泛起來。但見榮禧堂前灑掃的婆子們揮汗如雨,將漢白玉臺階擦得锃亮如鑒;廊下小廝們疊著羅漢掛彩綢,猩紅縐紗映著朝陽,直把飛檐斗拱籠在霞光里。廚房里早蒸騰起云霧,火腿燉肘子的濃香混著糟鵝掌的鮮味,順著穿堂風直往人鼻子里鉆。那周瑞家的捧著錦匣來回話,險些被端酸筍雞皮湯的小丫頭撞個滿懷,倒惹得廊上鸚鵡學舌:“仔細!仔細!”

寶玉卻似個游魂般蕩出怡紅院,腳下鵝卵石小徑硌得繡鞋簌簌響。方才黛玉含嗔帶怨的眼波,此刻還在心尖上打轉兒。忽聽得“撲棱棱”一聲,原是只紅嘴綠鸚哥撞落枝頭海棠,驚得他心頭一顫。但見那西府海棠開得正艷,花瓣兒層層疊疊裹著金蕊,倒像林妹妹病中裹的茜紗斗篷。寶玉癡望著枝頭殘紅,不覺念起《會真記》里“花落水流紅”的句子,怔怔地竟落下淚來。忽有穿花蛺蝶掠過鬢角,倒教他想起寶釵的金鎖來,心下更似打翻了五味瓶,只把腰間通靈玉攥得生疼。

這日申時三刻,寧榮街早已車馬塞途。各府賀帖雪片似的飛進儀門,禮單上密密麻麻寫著“珊瑚朝珠一盤”“御賜洮河綠石硯一方”。賴大家的帶著二十個小廝在垂花門收禮,記賬的狼毫筆硬是寫禿了三支。

卻說賈母房里,鎏金琺瑯自鳴鐘正敲著辰時三刻。鳳姐兒捧著汝窯茶盅伺候老太太漱口,丹鳳眼往黛玉身上一溜,笑吟吟道:“舅老爺府上要送新排的《紫釵記》,說是特特請了蔣玉菡的師弟來唱小生。”話鋒一轉,纖指捏著帕子往東南方虛指:“可巧這吉日竟與咱們瀟湘妃子的芳辰撞在一處,真真是雙喜臨門呢!”黛玉正拈著杏仁佛手把玩,聞言指尖一顫,那佛手“骨碌碌”滾到王夫人裙邊。邢夫人忙打圓場:“鳳丫頭這張嘴,倒比那說書先生還會埋伏筆。”

賈母摟著黛玉摩挲其肩,翡翠鐲子碰著月白緞襖窸窣作響:“我這玉兒原是天上的仙草托生,合該享雙份的福。”話音未落,忽聽得簾外靴聲囊囊,寶玉頂著滿頭海棠花闖進來,連聲嚷著:“可讓我趕上了!”那項上金螭瓔珞圈晃得叮當亂響,倒把玻璃炕屏映出七色光暈。

正亂著,外頭回事媳婦子跌跌撞撞掀簾子進來,口里倒不過氣似的:“老太太,老爺...老爺未及更衣便往宗祠祭告去了!“滿屋人聞得此言,忙斂了笑影,理衣裳的理衣裳,正珠翠的正珠翠。恰值秋晨霜重,但見賈政身著石青江綢孔雀補服,朝冠頂戴的東珠猶凝著白露,金鑲玉朝帶鏨著云龍紋,一步一響叩在青磚地上,錚錚然似玉碎冰河。待他朝賈母行三跪九叩大禮時,燭影里分明映出數莖霜雪——榮華正盛時節偏生白發,倒叫邢王二夫人對視一眼,各自心尖上突突跳了兩跳。

原是圣上特旨加恩,晉了賈政工部郎中。那賈政寅時便著朝服入宮謝恩,歸府先至祠堂焚香告祖,青煙繚繞間將珊瑚頂子供在楠木神龕前,三牲祭禮猶自冒著熱氣。再至榮慶堂時,雖強作肅穆神色,眼角紋路卻掩不住喜氣,只道:“托祖宗洪福,圣上隆恩。“話音未落,外頭已聞得車馬喧闐——這個未去,那個又來,朱輪華蓋塞滿長街,禮單紅帖堆成小山。正是:“芍藥欄前鶯亂語,芙蓉帳外燕雙飛。“

你道這烈火烹油之象?偏那西廊下的老仆暗自嗟嘆:“當年太爺晉爵時,門前石獅子系的紅綢足有三丈呢!“話未說完,早被管事的啐了一口。卻不知那雕梁畫棟間似有裂冰之聲,檐角銅鈴在秋風里打了個顫,竟跌下半片綠銹來。這正是:盛席華筵終散場,從來樂極恐生哀。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陳學軍 · 作家說

上起點讀書支持我,看最新更新 下載App
推薦
舉報
主站蜘蛛池模板: 信宜市| 碌曲县| 上犹县| 双牌县| 团风县| 武平县| 周至县| 奉贤区| 台湾省| 清苑县| 新密市| 黑水县| 赞皇县| 磐安县| 牟定县| 庄浪县| 于田县| 峨边| 太保市| 杭锦后旗| 尉氏县| 杭州市| 信丰县| 巩义市| 天柱县| 石泉县| 广南县| 上林县| 株洲市| 南充市| 舒兰市| 库尔勒市| 兴义市| 福建省| 都安| 成武县| 贵德县| 洪泽县| 祁阳县| 隆化县| 南宫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