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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陳學軍續紅樓夢

第八十九回王熙鳳亂聽千翼方林黛玉笑談神秘譜

且說那日寶玉正說到酣暢處,手舞足蹈間,襟前松石綠汗巾子隨著動作翻飛。亭外海棠紅得潑天價熱鬧,碎金似的日影漏過枝葉,正映在他腰間羊脂玉帶扣上,晃得湘云拿團扇遮眼笑道:“寶哥哥莫不是要學那后羿射日?“話音未落,檐下掛著的那只綠毛鸚鵡突然撲棱翅膀,學著平兒平日傳話的腔調嚷道:“二奶奶到——“

眾人皆是一怔,但聽環佩叮咚如碎玉落盤,夾著縷縷沉水香隨風飄來。黛玉手中帕子驀地攥緊,指節在茜紗上透出青白顏色。湘云早跳起來掀開湘妃竹簾,只見王熙鳳扶著豐兒的手款款行來,石榴紅撒金裙裾掃過青石階上落英,恍若流霞墜地。

“哎喲喲,我這腳還沒邁進亭子,就聽見什么射雕英雄、彎弓搭箭的。“鳳姐丹鳳眼往眾人面上一掃,鬢邊金累絲點翠鳳釵的流蘇顫巍巍晃著,“寶兄弟這嘴皮子功夫,倒比天橋說書的還利索三分。“說著徑自往當中黃花梨圈椅上一坐,腕上四對蝦須鐲碰得叮當響。

寶玉忙起身讓座,后腰撞在青玉案角也顧不得疼。黛玉見他額角沁汗,悄悄將冰裂紋盞推過去,盞中茉莉香片猶自浮沉。鳳姐眼尖,早瞧見這光景,抿嘴笑道:“林妹妹這盞茶涼了半日,倒像是專等著孝敬我的。“說罷也不接茶,反從袖中摸出個鎏金琺瑯鼻煙壺把玩。

湘云最是心急,扯著鳳姐撒花袖口道:“二嫂子來得正好,方才正說到那衛公子一箭雙雕......“鳳姐卻捏著湘云項間金麒麟道:“我的兒,這勞什子故事也值當入迷?前日你寶哥哥哄你說能替你作東道,結果倒把老太太屋里的汝窯盞摔了,這會子又編派什么雕兒鷹兒的。“

寶玉臉上紅白交錯,手中《南華經》書頁簌簌作響。黛玉輕咳一聲,細聲道:“鳳姐姐莫冤他,原是前兒史大妹妹說起邊塞風物……”話未說完,鳳姐早笑出聲:“林丫頭倒會護短,前日周瑞家的送宮花,還說你咳得夜不能寐,這會子倒有精神替人分辯了?”

忽見平兒捧著賬本子匆匆趕來,在鳳姐耳邊低語幾句。鳳姐面上笑容未減,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卻深深掐進掌心:“東府壽宴的綢緞短了十八匹,西院月例銀子還差著二百兩——你們倒在這神仙洞府里說書聽曲!”說著將茶盞往案上一頓,濺出的茶水在薛濤箋上洇開朵朵墨梅。

王熙鳳端起茶盞輕啜一口,將金絲雀羽的絳紅披帛往椅背上一搭,徑自坐在紫檀雕花椅上。纖指拈起霽紅釉茶盞輕啜一口,腕間蝦須鐲泠泠作響,方開口道:“前兒個朱牙官媒婆捧著鎏金匣子來,里頭齊整整碼著十數份庚帖,說是南邊衛國公府、東平郡王府幾家都瞧上咱們園子里的鳳凰兒了。”說著眼波在黛玉、湘云身上繞了繞,嘴角噙著三分笑,“偏那衛家公子最是出挑,年方弱冠便中了武舉,前日隨圣駕秋狝時,一箭射穿三只白鹿眼睛——這可不正是戲文里唱的‘千里姻緣一箭牽’?”

黛玉正低頭絞著繡帕上并蒂蓮紋樣,聞言耳垂紅得似瑪瑙墜子,偏要強作鎮定道:“鳳丫頭越發胡吣了,這般沒影兒的話也拿來混說。”湘云卻早把臉埋在黛玉肩頭,指間纏著衣帶上的白玉連環,那環佩叮當聲倒似替她訴著羞。

鳳姐兒斜倚在竹青錦褥上,腕間金釧兒映著日頭一晃,倒似在青石案上撒了幾點金屑。見黛玉、湘云兩腮飛霞,她早笑得丹鳳眼兒彎成新月,隨手將杏子紅綾帕子往鬢角一拭,拍手道:“阿彌陀佛,真真一對玉人兒!這還沒見著庚帖上的生辰八字呢,倒比那拜堂的還羞三分。趕明兒真到了議親的好日子,可不得把喜嬤嬤的蓋頭都哭濕了去?”

寶玉正捏著個琥珀核桃往嘴里送,聞言忙咽了,將湘云腕上金鐲子一碰,笑道:“云妹妹且看那衛公子,前兒聽璉二哥說他在北靜王府射圃,三箭俱中靶心。這般文武雙全的,倒應了古話‘金鞍配玉勒’,可不正合妹妹這英氣?”話音未落,湘云早把手里剝了一半的蓮蓬擲過來,蓮子兒滾在石青褂子上,倒似綴了翠玉珠。

黛玉倚著海棠花影,纖指繞著湘云腰間杏黃汗巾子的流蘇,抿嘴笑道:“鳳姐姐快別說了,方才云丫頭聽‘射雕英雄’四字,連茶盞都打翻了。若是真見了那衛家公子……”話到此處忽頓住,帕子掩著唇咳嗽起來,削肩微顫,倒似被荷風驚動的垂絲海棠。

“林丫頭越發刁了!”湘云霍然起身,鬢邊累絲金鳳釵的流蘇亂晃,兩靨如浸了玫瑰露,“往日里拿我填詞作賦也就罷了,如今倒編排起這些混話來!”說著便要繞案來捉,誰知藕荷色百蝶裙被石凳勾住,碧玉佩上的蔥綠穗子早纏作一團垂珠簾。

寶玉忽探出頭來,鬢角還沾著才摘的丹桂花,拍手笑道:“云妹妹莫羞,昨兒我夢見你披著百子千孫帳坐在八抬大轎里,前頭新郎官可不就是射雕的衛郎!”話音未落,湘云已抓起案上松子榛仁擲他,偏生腕上纏臂金晃得失了準頭,幾粒金瓜子正落在黛玉裙裾間。

“顰兒快替我撕了這胡謅的嘴!”湘云跺腳要追,黛玉早閃到嵌云母屏風后,探出半張芙蓉面笑道:“好妹妹,你且留著氣力繡嫁衣罷。”忽見湘云鬢邊赤金點翠蝴蝶簪顫巍巍欲墜,倒想起前日看的《牡丹亭》戲本,暗忖這“游園驚夢”的緣分,心下莫名一緊,指尖不覺將帕子絞成了麻花。

寶玉忙攔在中間,卻見黛玉已躲到鳳姐背后,探出半張芙蓉面笑道:“好妹妹饒我這一遭罷,我讓襲人把新得的龍井分你半罐可好?”話音未落,湘云早追將過來,驚得廊下鸚鵡撲棱著翠羽連聲學舌:“云姑娘饒命!云姑娘饒命!”

鳳姐兒笑得金鑲玉耳墜子直打秋千,指著三人對平兒道:“快記下時辰,這出‘瀟湘子智取枕霞閣’的戲文,趕明兒說給老祖宗聽,定要討兩匹云錦做彩頭。”忽見黛玉扶著湘云肩膀喘氣,又嗔道:“顰兒仔細岔了氣,前兒太醫才說忌大喜大悲的。”

正鬧著,忽聞遠處隱隱笙簫聲。湘云怔了怔,手里松了黛玉的月白綾袖,垂首擺弄起石榴裙上的同心結。滿亭笑語漸歇,唯余荷風穿廊而過,將案上散落的庚帖吹得簌簌作響。

鳳姐兒丹蔻指尖忽地一顫,望著亭外漫天柳絮,倒似見著了三春過后諸芳盡的影子。忽聽得亭外小丫頭嚷道:“二奶奶,平姐姐說庫房的對牌……”鳳姐霍然起身,鬢邊金釵上的紅寶石在日影里迸出一星寒芒,轉眼又笑盈盈道:“且饒你們這一遭,晚間再來討故事聽。”臨去又回眸笑道:“寶兄弟仔細著,明兒老爺考問《孟子》,莫要再拿‘盡心章’充‘梁惠王’了。”說罷風擺楊柳般去了,只余一縷沉水香在亭子憑欄間繚繞。

眾人望著那抹紅影消失在海棠花叢,但見亭外花影晃動,恰投在亭柱上,恍若一幅水墨丹青。黛玉望著鳳姐那晃動的步搖消失,耳聽得寶玉正與湘云低語“鳳丫頭最是眼明心亮”,不覺將帕子往案上一擲,冷笑道:“好沒意思的話!人家巴巴地來監場,倒成了眼明心亮了。”忽見案上茶盞里浮著片海棠花瓣,倒像是自己方才揉碎的,一時竟癡了。寶玉方要開口續講,卻見襲人捧著描金漆盤進來,盤內赫然擺著新謄的《孟子集注》。寶玉無奈,只能回去了。

話說鳳姐歸來,款步至房中,斜倚于那填漆螺鈿炕屏之畔。彼時穿堂風輕拂,幾片殘葉于青石階前悠悠打旋,她正凝眸出神之際,琥珀雙手捧著掐絲琺瑯手爐款步而來。恰在此時,只見平兒輕掀猩猩氈簾子翩然而入,其裙裾之間仿若裹挾著秋霜的絲絲寒意。主仆二人并頭歪于那撒花軟枕之上,就著昏黃搖曳的燭影,輕言細語地聊起家中瑣碎事務。

平兒手中執著帕子,反復絞弄,半晌才幽幽嘆道:“奶奶可還記得那年端午佳節?彼時彩霞在葡萄架下專心給二爺打絳子,那水紅綾裙不慎被露水浸濕了半幅。誰能料到,如今她嫁到來旺家才短短幾月光景,竟像換了個人一般。”說到此處,聲音不自覺壓低了幾分,“那女婿本就是個整日泡在酒糟坊里、喝得爛醉如泥的渾人,一輸了錢便在家中掀桌子砸碗,肆意撒潑。前兒興兒來回話,說彩霞姊妹倆竟被一個跛足莽漢強行擄了去,如今這事鬧得滿城風雨,想來倒應了那年清虛觀張道士批的八字——”

話猶未盡,忽聽得窗外老鴰“嘎”的一聲凄厲啼叫,鳳姐手中的茶盅猛地“當啷”一聲磕在炕桌上,那掐金線繡就的杏子紅綾被也濺濕了好大一片。但見她兩彎柳葉吊梢眉,先是緊緊蹙起,旋即又緩緩展開,展開后卻又再次蹙起,終是冷笑著啐道:“好個糊涂到豬油蒙了心的來旺媳婦!當日在穿山游廊上,可是信誓旦旦地賭咒發誓,說什么‘便是個瘸子瞎子也認了’。如今倒好,鬧得這般雞飛狗跳,好似閻王殿前唱大戲——鬼哭神嚎的,成何體統!”說著,忙用手帕掩住口,接連咳嗽了好幾聲。

平兒見狀,急忙遞上滾熱的茯苓霜。卻見鳳姐怔怔地凝視著那對燒得正旺的龍鳳燭,恰在此時,燭花“噼啪”一聲,竟爆出個并蒂蓮的模樣。良久,鳳姐才幽幽長嘆一聲,說道:“我如今才真切明白,這‘保媒拉纖’當真是造孽的營生。老太太前兒還念叨著寶玉的親事得早早打算,我這會兒竟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你且記好了,明日把庫里那對翡翠鴛鴦枕送去給三姑娘,就說……就說是我特意賀她生辰的。”

且說鳳姐又斜倚在填漆螺鈿榻上,雙眸直直地望著案頭博山爐內那一縷裊裊升騰、若有若無的沉水香,不覺出了神。忽聽得窗外竹梢輕輕掃過茜紗窗,簌簌作響,仿若有人在喁喁私語。她不禁想起日間見黛玉與湘云聯詩斗句的場景,那“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的詩句,此刻竟似尖銳的鋼針一般,直直地戳在她的心窩肺腑之上。她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蔥管般纖細的指甲套,上面鑲嵌的紅寶石映著搖曳的燭火,明明滅滅,恍惚間竟好似燃著幾點詭異的鬼火兒。

“平兒,把那嵌琺瑯的羊角燈挑得再亮些。”鳳姐忽然支起身子,金絲八寶攢珠髻上顫巍巍的朝陽五鳳掛珠釵不小心碰在榻邊楠木雕花之上,發出清脆的叮當一聲響。平兒正跪在腳踏上,專心為她捶腿,聞言忙仰起那如芙蓉般嬌艷的面龐,只見奶奶兩彎吊梢眉緊緊蹙著,丹鳳眼里似有火星子在亂迸,趕忙起身去添燈油,口中卻笑著打趣道:“這都這么晚的時候了,奶奶莫不是要學寶二爺挑燈夜讀不成?可千萬當心熬紅了眼睛,明兒要是讓老太太瞧見,又該心疼得不行了。”

鳳姐隨手抓了把松子仁朝她擲去,笑罵道:“你這小蹄子,越發會編排起我來了!方才在園子里,聽那兩個丫頭片子咬文嚼字、之乎者也的,倒像是咱們這些管家奶奶都是目不識丁的睜眼瞎。你且去把彩明喚來,我今兒個倒要較較勁,認他幾個字,倒要看看她們往后還敢不敢笑話人!”說著,伸手扯過炕桌上的描金紅帖,指尖在那“恭賀新禧”四個泥金大字上輕輕摩挲,那金粉沾在蔥白似的指腹上,倒像是抹了一層淡淡的佛香。

平兒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藕荷色撒花裙裾輕輕掃過青磚地面,說道:“我的好奶奶,平日里您看起賬本子來可是何等的精明利落,何苦要跟那些酸溜溜的文墨較上勁呢?”話還沒說完,忽見鳳姐柳眉瞬間倒豎,趕忙掩住口道:“這就去請,只是彩明那孩子膽子小,奶奶待會兒可千萬別拿硯臺砸他呀。”

平兒強忍著笑意,掀簾出去,不多時便領著彩明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但見屋內燭淚垂垂,將窗欞上的竹影映照得斑駁婆娑。此時鳳姐已然換了一件藕荷色綾襖,鬢邊斜插的朝陽五鳳掛珠釵卻還未曾卸下,在燭光的映照下,眼角的細紋若隱若現。她正執著一柄纏絲瑪瑙裁紙刀,悠閑地裁著書卷,見二人進來,便隨手指著案頭一本冊子道:“你且瞧瞧這些密密麻麻的蝌蚪文,看著簡單,倒比那西洋鐘表里精巧繁雜的機簧還要難纏幾分呢。”

彩明戰戰兢兢接過冊子,見是部錦緞包角的《千金翼方》,翻開扉頁但見“婦人不孕方論“幾字寫得顏筋柳骨,不覺指尖微顫。鳳姐漫不經心撥弄著翡翠鐲子:“單揀那崩漏帶下的章回念念。“話音未落,忽聞更鼓沉沉,穿廊風過時,案頭宣紙簌簌作響,竟似應和著彩明發顫的誦讀聲。

彩明借著羊角燈細看,開卷便是一股子沉檀香氣。內頁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直如蟻陣排兵,驚得她指尖發顫:“我的好奶奶,這蝌蚪文兒......“話未說完,鳳姐早把個青玉鎮紙往案上重重一磕:“平日里白疼你們這些小子!“唬得彩明忙咽了后半句,將冊子貼近鼻尖,聲音顫巍巍似秋蟬振翼:“癸水不調篇載:若夫血崩之癥,當取側柏葉三錢......“

西次間里,平兒正吩咐小丫頭添炭,忽聽得“血崩“二字,手中銅火箸當啷落在波斯毯上。隔著十二扇緙絲屏風望去,但見鳳姐斜倚青緞引枕,珊瑚戒指映著燭火,在扶手上敲出細碎的響,倒像更漏聲催。平兒心下一酸,暗忖道:“這夜叉星平日里殺伐決斷,偏這癥候上死要強。前兒太醫來請脈,倒把人家罵得狗血淋頭,這會子偷偷查方子,可不就是'病來如山倒'的理兒?“

平兒在旁添茶,見鳳姐以手支頤,燭花在她眉間跳躍,恍惚竟有幾分寶釵夜讀《太上感應篇》的光景。正要打趣,忽見鳳姐眉心微蹙,急喚彩明:“且住!方才說的'鹿茸二錢、阿膠三錢',再誦一遍與我聽。“說著竟從袖中摸出個掐金小算盤,玉指翻飛間,珠聲瑯瑯,倒把窗外秋蛩的鳴叫都壓了下去。

且說平兒在旁伺候,冷眼瞧著鳳姐面色如春睡海棠般泛著異樣潮紅,心下暗驚道:前日里那淋漓之癥怕是又犯了。偏生這位主兒素日要強性傲,寧可暗地里咬牙忍痛,也不愿教人瞧出半分怯來。思及那“血山崩積癥“的厲害,平兒只覺脊背發涼,纖指絞著帕子生生攥出水痕來。忽見案上青瓷盞里殘茶微漾,原是手心汗濕了。

平兒忙將彩明引至耳房,那耳房內紗燈搖曳,映得二人面上陰晴不定。她附耳低語時,聲氣兒里帶著三分顫:“好哥兒,這差事雖險,卻是積陰鷙的。你只當為二奶奶積福,仔細尋些對癥的方子來。“彩明聞言,額角青筋突突直跳,捧書的指尖兒顫巍巍的,但見那《千金翼方》上蠅頭小楷恰似百足蜈蚣,爬得人眼暈心慌。暗忖道:我不過略識得幾個字,如何解得這岐黃玄機?若錯配了君臣佐使,豈非成了弒主的罪人?

正焦灼間,忽聞平兒連聲催促,彩明急得滿額油汗,竟將書頁揉出簌簌哀響。驀地瞥見“茜草炭“三字,如獲至寶般謄錄下來,又胡亂抄得幾味止血藥材。待呈與賈菖、賈菱時,兩個老成管事相視默然——那方子字跡歪斜如小兒涂鴉,墨跡斑斑處還洇著少年掌心汗漬。

卻說鳳姐歪在填漆榻上,望著窗外梧桐篩下的碎金日影,耳畔似有千百只寒蟬聒噪。往日里叱咤風云的璉二奶奶,此刻倒像尊褪了金的菩薩,錦被下五指深深掐進掌心。忽聽得簾外窸窣,忙強打精神直起腰來,丹唇未啟先帶三分笑:“可是藥得了?“話音未落,喉間腥甜又涌,忙借帕拭唇,那素白綾子登時綻開數點紅梅。

平兒在旁看得真切,只覺鼻尖酸楚,暗將銀牙咬碎:好個病虎猶嘯,這潑天富貴里,竟無半丸續命金丹!

平兒捧著掐絲琺瑯手爐進來,見這光景,眼圈兒早紅了,忙用帕子掩著,輕聲道:“前兒周瑞家的送來的冰湃玫瑰露,奶奶可要用些?“鳳姐方回過神,才要開口,忽覺眼前金星亂迸,那八寶閣上的汝窯美人觚、紫檀座羊脂玉佛手,竟似活了一般滴溜溜打轉。只聽得“當啷“一聲,原是腕上四個蝦須鐲磕在青花瓷枕上。

“快...快扶我...“鳳姐咬著銀牙,指尖死死掐住平兒胳膊,豆綠撒花褲下早透出冷汗,偏那金線繡的百蝶穿花裙還齊整地垂在腳踏上。平兒慌得打顫,卻見主子鬢角珍珠釵亂晃,比那日協理寧國府時更添三分憔悴。

一時平兒捧了盞六安茶來,鳳姐勉強就著吃了半盞,忽又覺小腹如炭火炙烤,恰似將三伏天的日頭囫圇吞在肚里。正要說話,外間忽傳來小丫頭子笑鬧聲,鳳姐登時柳眉倒豎,抓了炕桌上的《金剛經》便擲向簾外:“作死的小蹄子!打量著我都聾了不成?“話音未落,自己先喘作一團。

平兒含淚跪在靛青刻絲褥子上,輕輕替她揉著太陽穴:“我的好奶奶,何苦這般作踐自己?昨兒太醫說的'氣血兩虧'的話...“話未說完,鳳姐猛地推開她,那指甲上猩紅的鳳仙花汁子竟在平兒腕上劃出道紅痕:“糊涂油蒙了心的!這府里多少雙眼睛盯著咱們?前兒大老爺才說要裁減用度,若知道我病了,那些黑心下流種子還不把庫房鑰匙都奪了去?“

正說著,外頭傳來更鼓聲。鳳姐忽想起今日還未查對牌,強撐著要起身,誰知才離了榻,那月白綾衫早被冷汗浸透,恰似雨中殘荷。平兒忙扶住,卻覺主子身子輕飄飄的,竟比元宵夜放的美人燈還要單薄。

卻說鳳姐歪在填漆螺鈿榻上,一縷青絲垂落芙蓉枕,直待半盞茶時分,方將胸中翻江倒海的眩暈略略壓住。玉容慘淡如秋后海棠,檀口微啟時氣若游絲:“平丫頭,且去瞧瞧那勞什子的藥,莫不是要熬到三更天去?我這腔子里倒像揣著個風箱,忽冷忽熱地煎著人。“話音未落,纖纖玉指已攥緊杏子紅綾被,指節泛白處可見青筋隱現。

平兒聞言忙應個“是“,腳下繡鞋生風,急急轉出翡翠珠簾。但見雕花檻外朱欄寂寂,九曲回廊空余竹影搖曳,哪里得見半個人影?這廂暗忖:“偌大個國公府,層層通報須得手續俱全,斷不容些許差池。偏生藥房那起子婆子最會推三阻四,縱是急癥也須按著鐘點來。“念及此,不覺將手中帕子絞作一團,丹鳳眼里噙著水光,倚著廊柱癡癡望著角門方向,連鬢邊累絲金鳳斜了也不曾察覺。

忽聽得西角門“吱呀“一聲,卻見小丫頭墜兒捧著靛藍包袱皮疾步而來,說是藥房煲藥的婆子不在,額上汗珠兒在夕陽里泛著金光。平兒不及多問,接過那包著桑皮紙的藥便往內室奔,裙裾掃過青磚地,驚起案上鎏金博山爐一縷沉香。

鳳姐此時已勉強支起身子,云鬢散亂間露出光潔額頭,見那藥包頓時眼波微動,恰似枯荷逢雨。平兒親自盯著在掐金線牡丹紋樣的風爐上煎了,又拿纏絲瑪瑙碗盛了,奉至榻前。鳳姐望著黑稠藥汁,忽想起那年端陽節尤二姐喝的虎狼藥,不覺打了個寒噤。終究一仰脖飲盡,苦得連舌根都麻了,偏要冷笑:“我倒要看看閻王殿里可收我這夜叉!“

誰知這藥入喉不過半刻,腹中絞痛更甚從前。鳳姐蜷作一團,十指深深掐進蘇繡帳幔,那帳上纏枝蓮紋竟被扯得脫了線。平兒哭道:“這必是藥不對癥!“鳳姐卻咬碎銀牙:“嚷什么...去把前日南邊送的血燕取來...我偏不信...“話音漸弱,恍惚間見鏡中之人面色青白,鬢發散亂,哪里還是當年那個粉面含春的璉二奶奶?

平兒在一旁瞧著,心中如火燒油煎,卻又無可奈何。她暗自思忖:“再這般下去,只怕鳳姐的身子越發不濟了。須得想個法子,勸她好生醫治才是。”可轉念一想,鳳姐素來剛強,性子又倔,若是貿然勸她,只怕反惹她不快。正躊躇間,忽聽得外頭一陣喧嘩,夾雜著腳步聲與笑語聲,似是賈璉回來了。平兒心中一緊,暗想:“二爺素來與鳳姐面和心不和,如今鳳姐病成這樣,他見了不知作何反應。況且府中近來風波不斷,若因鳳姐的病再生出什么變故,可如何是好?”

她忙掀簾出去,只見幾個小廝抬著一架玻璃屏風,正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那屏風在日頭底下熠熠生輝,流光溢彩,端的是一件稀罕物。小廝們笑嘻嘻地說道:“這是二爺剛從外頭置辦回來的,說是要給奶奶一個驚喜,也好在眾人面前顯顯咱們家的氣派。”平兒聽了,心中暗暗叫苦:“這都什么時候了,鳳姐病得這般沉重,哪還有心思理會這些?二爺也真是,平日里不見他體貼,偏在這時候弄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她回到屋里,見鳳姐已勉強坐起身來,靠在床頭,臉色蒼白如紙,唇上毫無血色,卻仍強撐著精神問道:“外頭何事這般吵鬧?”聲音微弱,透著幾分不耐。平兒只得將屏風之事細細說了。鳳姐聽罷,冷笑一聲,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他倒會挑時候,我都病成這樣了,還弄這些勞什子。也不知是真疼我,還是只想著做給別人看。”說罷,輕輕闔上雙眼,滿臉皆是疲憊之色。

鳳姐目光落在床頭的藥碗上,眼中滿是倦意與無奈,心中不禁泛起一陣悲涼。她深知,自己這病怕是一時半刻好不了。這深宅大院里,每日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她,稍有示弱,那些個下人便會生出二心。可府里的事兒卻一樁接著一樁,從早到晚沒有個消停的時候,根本容不得她歇著。她心中暗嘆:“這府里上下,誰不是各懷心思?我若倒了,只怕這府里更要亂成一團。”

鳳姐正閉目養神,忽聽得外頭腳步聲漸近,緊接著簾子一掀,賈璉大步走了進來。他臉上帶著幾分笑意,手里還拿著一卷賬簿,顯是剛從外頭辦事回來。一進門,見鳳姐病懨懨地靠在床頭,臉色蒼白,不由得一愣,隨即皺了皺眉,道:“你這是怎么了?前幾日還好端端的,怎的突然病成這樣?”

鳳姐勉強睜開眼,淡淡瞥了他一眼,聲音微弱道:“不過是些小病,歇幾日就好了,二爺不必掛心。”賈璉聽了,臉上有些不自在,訕訕道:“你身子要緊,可別硬撐著。府里的事兒雖多,也不急在這一時。”說罷,將手中的賬簿放在桌上,又道:“我剛從外頭回來,順道給你帶了架玻璃屏風,擺在屋里也添些光彩。你瞧瞧可還喜歡?”

鳳姐聞言,嘴角微微一動,似笑非笑道:“二爺有心了。只是我這病得昏昏沉沉的,哪還有心思瞧這些?倒是勞煩二爺費心了。”賈璉聽她語氣冷淡,心中有些不悅,卻又不好發作,只得干笑兩聲,道:“你既病著,便好生歇著吧。外頭的事兒有我呢,不必操心。”

鳳姐聽了,心中冷笑,暗想:“你平日里只顧著外頭花天酒地,幾時管過府里的事兒?如今倒來充好人了。”可她面上卻不露聲色,只輕輕點了點頭,道:“有二爺在,我自是放心的。”

賈璉見她神色倦怠,也不再多言,轉身對平兒道:“你好生伺候奶奶,若有甚么需要,只管來回我。”平兒忙應了聲,送賈璉出了門。待他走遠,平兒回到屋里,見鳳姐已重新闔上雙眼,臉色愈發蒼白,不由得心中一酸,低聲道:“奶奶,您可要再喝些藥?”

鳳姐微微搖頭,聲音低若游絲:“不必了,喝了也無用。”她頓了頓,忽又睜開眼,目光幽幽地望著平兒,道:“平兒,你跟了我這些年,府里的事兒你也清楚。我若真有個三長兩短,這府里只怕要亂成一團。你可得多留個心眼,替我看著些。”

平兒聽了,心中一緊,忙道:“奶奶快別這么說!您不過是累著了,好生將養幾日便好了。府里的事兒有您在,誰敢生亂?”鳳姐苦笑一聲,道:“我這身子自個兒清楚,怕是撐不了多久了。你也不必寬慰我,只記著我的話便是。”

正說著,外頭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個小丫頭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氣喘吁吁地道:“奶奶,不好了!外頭傳來消息,說是咱們家在城外的莊子遭了賊,莊頭被打傷了,糧食也被搶了不少!”

鳳姐聞言,臉色驟變,猛地坐起身來,急聲道:“甚么?莊頭傷得可重?糧食損失了多少?”那小丫頭被鳳姐的反應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莊頭……莊頭傷得不輕,糧食……糧食被搶了大半……”

鳳姐聽罷,只覺得眼前一黑,身子一晃,險些栽倒。平兒忙上前扶住她,急聲道:“奶奶,您別急,身子要緊!”鳳姐卻一把推開平兒,強撐著道:“我怎能不急?莊子里的事兒關系著府里的生計,若是出了岔子,這府里上下幾百口人可怎么活?”

她說著,便要下床,可身子虛弱,剛站起來便一陣頭暈目眩,險些跌倒。平兒忙扶住她,勸道:“奶奶,您這般樣子,怎能去處理事兒?不如先歇著,我去請二爺來商議。”

鳳姐卻搖頭道:“他?他哪懂得這些?平日里只顧著外頭應酬,莊子里的事兒他幾時過問過?”她咬了咬牙,強撐著道:“平兒,你去把賬房的人叫來,再把莊頭送來的信拿來我瞧瞧。我倒要看看,是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平兒見鳳姐執意如此,只得依言去辦。不多時,賬房的人匆匆趕來,將莊頭送來的信呈上。鳳姐接過信,叫來彩明念了,臉色愈發陰沉。她沉吟片刻,對賬房的人道:“你立刻去庫房支些銀子,派人送去莊子里,先安撫莊頭和一眾佃戶。再派人去衙門報官,務必查出是誰干的!”

賬房的人領命而去。鳳姐又對平兒道:“你去把賴大家的叫來,我有話吩咐她。”平兒應了聲,正要出門,忽聽得外頭又是一陣喧嘩,緊接著賈母房里的鴛鴦匆匆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幾分焦急,道:“二奶奶,老太太聽說您病了,特地讓我來瞧瞧。您可好些了?”

鳳姐見是鴛鴦,忙強打起精神,笑道:“勞老太太掛心了。我不過是些小病,歇幾日便好了。”鴛鴦見她臉色蒼白,神情憔悴,不由得皺眉道:“二奶奶,您這病可不輕,可別硬撐著。老太太說了,府里的事兒暫且交給大太太和二太太打理,您只管好生養病便是。”

鳳姐聽了,心中一驚,暗想:“老太太這是要奪我的權了?”她面上卻不露聲色,只笑道:“老太太體恤我,我自是感激的。只是府里的事兒一向是我經手,若突然交給別人,只怕一時半會兒理不清頭緒。”

鴛鴦笑道:“二奶奶放心,老太太也是為您著想。您且安心養病,待身子好了,再接手不遲。”鳳姐聽了,心中雖不悅,卻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得點頭道:“既是老太太的意思,我自當遵從。”

鴛鴦又說了幾句寬慰的話,便告辭而去。待她走遠,鳳姐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對平兒道:“你瞧瞧,我這病還沒好,老太太便急著要奪我的權了。這府里上下,誰不是虎視眈眈?”

平兒忙勸道:“奶奶別多心,老太太也是為您著想。您且安心養病,待身子好了,一切自然還是您的。”鳳姐冷笑一聲,道:“只怕等我病好了,這府里早已變了天了。”

鳳姐回頭看著那藥碗,眼神里滿是疲憊和無奈,心中不禁泛起一陣悲涼。她知道,自己這病怕是不能輕易就好,這深宅大院里,每日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稍有示弱,那些個下人便會生出二心。可這府里的事兒卻一樁接著一樁,從早到晚沒有個消停的時候,根本容不得她歇著。

且說這日寶玉正歪在填漆螺鈿榻上,手中摩挲著塊通靈羊脂玉,忽聽得檐下鸚鵡撲棱棱打起簾鉤,原是外頭細雨初霽,階前海棠新沐。正自思量湘云出閣之事,只覺心頭如壓著塊青埂峰的頑石,連案上汝窯美人觚里插著的芍藥也懨懨失了顏色。忽聞得茜紗窗外傳來一陣環佩叮當,伴著嬌喘細細:“可有人在屋里作詩呢?“寶玉心頭突突一跳,忙將玉佩掖在繡金枕下,卻故意拖長聲兒道:“門栓子倒掛著呢。“話音未落,早有一縷冷香隨風而入,只見黛玉扶著紫鵑的手立在簾外,鬢邊簪的碧玉簪子顫巍巍晃著,冷笑道:“二哥哥越發會打啞謎了,原來這屋里竟是個空城計,只余得些脂粉氣兒在帳子里打旋兒。“寶玉知是黛玉,卻故意將書卷掩面,拖長聲兒道:“不過是個看門的小幺兒,哪里有人。“話音未落,早見黛玉扶著紫鵑的手進來,蔥黃綾子裙裾掃過門檻時,恰似春燕剪水般輕盈。

“二哥哥好會打趣,“黛玉倚著湘妃竹簾,纖指輕點案上墨痕未干的詩箋,“我且問你,這'空對菱花悲綠鬢'的句子,原是替云丫頭作的不成?“寶玉見她眼波流轉處似嗔非嗔,忙起身讓座道:“妹妹這雙眼睛真真比西洋顯微鏡還厲害些。才剛研的松煙墨,倒要請林夫子批點批點。“說著將一疊宣紙遞去,袖口龍須席紋暗繡掠過黛玉腕上蝦須鐲,激起細碎清響。

黛玉卻不接,反從袖中取出本藍布封面的冊子,冷笑道:“我哪里配看這些'傾國傾城貌'的艷詞,倒該學寶姐姐送些《朱子語類》才是正經。“

寶玉忙不迭起身,錦袍上的蝶戀花繡紋隨動作簌簌生光,上前笑道:“好妹妹,我正想著昨兒你說的'寒塘渡鶴影',可巧你就來了。這般歡喜模樣,莫不是又在藕香榭得了好詩?“黛玉聞言,霎時收了笑意,將手中湘妃竹骨灑金扇半掩面龐,冷笑道:“二哥哥這又是打哪聽來的胡話?我倒要問,前日說要臨的《靈飛經》,可曾寫了半頁不曾?“

見寶玉訕訕地笑,黛玉索性在紫檀嵌螺鈿繡墩上坐了,纖指輕叩案上宣德爐,道:“我今兒偏要學學蘅蕪苑那位,勸你讀些正經書。“說著從茜色帕子里取出一卷舊書,那書頁似是用薛濤箋裱的,邊緣已微微起毛,墨色卻仍如松煙凝就。寶玉接來細看,但見字跡古奧難辨:有似“菡“字多一橫的,有像“茗“字少一撇的,更有那“大“字旁綴九曲連環,中間嵌著“五“疊“六“合的,直看得他星眸圓睜,連聲叫奇:“好顰兒,這莫不是倉頡造字時漏下的殘篇?“

黛玉見他這般,早將羅帕掩了檀口,笑得肩頭輕顫:“真真是個呆子!這原是一本減字譜,'大九勾五'說的是左手按弦之法,'六木五'乃右手挑撥之技。虧你素日自詡通音律,竟連這'天書'也參不透。“說著纖指在虛空比劃,腕間香珠串兒叮咚作響,恰似瑤琴泛音。寶玉見她指尖翻飛如蝶,恍惚間竟似見著焦尾琴上流云過月,不覺癡了。

寶玉耳根微紅,卻強辯道:“琴譜原是見過的,只是這字寫得忒奇,倒像湘云醉后畫的螃蟹圖。“一語未了,黛玉已笑得伏在案上,鬢邊海棠亂顫,連熏籠里沉水香都似被笑聲驚動,裊裊繞作游絲。

黛玉拈著帕子又掩口一笑,蔥管似的指尖輕輕戳在寶玉肩上,眼波流轉間似嗔似喜:“你這呆雁,平日里只會在脂粉堆里廝混,但凡沾些正經學問便成了鋸嘴葫蘆。這會子倒巴巴兒地來問我了。“說著從湘妃竹書篋里抽出一卷古舊冊子,錦緞包角已泛了黃,卻仍透著一股子沉水香,“前兒在老太太庫房尋《樂府雜錄》時,竟在樟木箱底翻出這勞什子,看著倒有些野趣,想著你素日最愛這些刁鉆古怪的玩意......“

寶玉忙不迭接過,見那靛藍封皮上用泥金寫著《神奇秘譜》四字,翻開內頁盡是蝌蚪似的異體字,間或繪著些云雷紋樣的符號。他越看越糊涂,索性扯著黛玉的月白衫袖來回晃:“好妹妹,這字畫不似字畫,樂譜不似樂譜,倒像是天書一般!“

黛玉被他晃得釵環輕顫,忙抽回衣袖,徑自坐在窗下填漆小幾旁。窗外幾竿翠竹篩進斑駁日影,正映在她鬢邊點翠步搖上,晃得寶玉眼前一花。“這原是前朝成化年間寧獻王朱權所纂,專錄些上古琴譜。你道這些符號古怪?“她蔥指輕點書頁,“這'芍'字樣的實是減字譜,將'挑七弦'三字并作一處;那蟠螭紋原是吟猱指法......“說著執起案上眉筆,在薛濤箋上勾畫起來,“你看這'勹'代指右手抹挑,'丁'即左手大指按弦......“

寶玉湊近細看,鼻尖幾乎觸到黛玉鬢發間的茉莉香,忽見那素箋上墨跡漸暈成片,原是黛玉說到興起,筆尖蘸墨太飽,一滴墨珠正墜在“宮商角徵羽“五字之間。黛玉“哎呀“一聲,忙用帕子去拭,倒把個工整的譜子染成了水墨山水。

“罷了罷了,“寶玉笑著奪過筆,“妹妹這般講解,倒比天書還難懂些。既有這等趣物,怎的藏到今日才示人?“黛玉聞言,將帕子往幾上一擲,冷笑道:“我原是個多事的,前日春寒犯了咳疾,偏生睡不著,半夜掌燈翻檢舊書。在紫檀架頂尋著這琴譜時,蛛網都結了寸許厚......“說著忽以袖掩口,輕咳兩聲,頰上浮起病態的潮紅。

寶玉見狀,忙斟了盞溫熱的六安茶遞上。黛玉呷了一口,眼波掃過琴譜,語氣漸柔:“幼時在揚州,父親請了位退隱的琴師教我。那先生常說'琴者禁也',最忌輕浮。如今這譜中記著《廣陵散》《幽蘭》這些絕響,更有師文拜春雷琴的典故......“話音漸低,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譜上“流水“二字,忽見寶玉正怔怔望著自己,忙別過臉去,“說了這半日,你倒像聽天書似的!“

二人正說得入港,忽聞得窗外簌簌有聲,原是清風穿林打葉,引得那幾竿翠竹搖曳生姿,篩得滿窗碎影參差。寶玉正待取茶,忽見那青玉案上斑駁竹影隨光流轉,恍若跳脫的篆字在宣紙上起舞,不覺癡了半刻,擊節嘆道:“好個天然畫譜!妹妹且看這竹影婆娑,倒似五線譜上活了的宮商角徵羽。若能將這般天然音韻譜入焦尾,豈不成就了'大觀園十二景'里的絕唱?“

黛玉倚著湘妃竹榻,纖指輕點琴譜,秋波流轉間似含了三分春水:“顰兒記得《溪山琴況》有云:'琴之為器,貫眾樂之長,統大雅之尊'。這風竹相搏之聲,原是天地清商,正合了'輕、微、淡、遠'四字。昔年嵇中散臨刑東市,尚能索琴奏《廣陵散》,便是得了這般與天地同參的妙諦。“說罷以帕掩口,輕咳兩聲,那病西施的模樣愈發惹人憐愛。

寶玉聽得入神,竟將手中松子糖碾作齏粉猶不自知,忽地跳將起來,指著窗外道:“快聽!適才那陣風過處,先是'沙——'地一長聲,倒似妹妹前日教的'吟猱'之法;轉眼又'簌簌'數響,可不就是'歷'指連挑?“語未畢,早被黛玉用羅帕甩在面上:“呆雁!這'吟'要如春蠶吐絲,'猱'需似老猿掛藤,豈是這般聒噪比得的?“話雖如此,眼角卻噙著笑意,隨手撥動案上那張蕉葉式古琴,但聞“錚錚“兩聲,竟真將竹韻化入七弦。

紫鵑在旁添香,見二人這般情形,忍笑插嘴道:“二爺若要學這'風入松'的曲子,倒該先向瀟湘妃子討教'駐云'的指法。昨兒姑娘撫琴至'仙人采藥'一段,連廊下的雀兒都斂翅靜聽呢。“一語未了,早見黛玉嗔道:“小蹄子愈發沒規矩了,還不快把前日收的梅花雪水烹茶來?“那嬌嗔薄怒之態,恰似初春新綻的海棠承露,看得寶玉又呆了去。

且說二人對坐花梨榻上,一個說得眉飛色舞,一個聽得如癡如醉。那話音兒裹著龍涎香的青煙,在茜紗窗下織成片片彩綃。不覺日影已斜過博古架上的汝窯美人觚,朱砂色的夕照正攀著黛玉鬢角的碎發,將耳垂上那點珍珠墜子染作琥珀色。

忽見琥珀捧著鎏金燭臺進來,十六支蠟燭次第亮起,倒把西窗殘照襯得失了顏色。寶玉望著跳動的燭芯,笑指案上茶盅道:“這龍井都涼了三道,妹妹的琴理還沒講完呢。“話音未落,外頭當值的小丫頭子“噗嗤“笑出聲,慌得麝月掀簾子啐道:“小蹄子們愈發沒規矩,還不快給二爺換盞楓露茶來!“

黛玉卻倚著攢金絲彈墨引枕,指尖繞著杏子紅綃帕的流蘇,幽幽道:“古人說'琴到無人聽處工',偏你這呆子要拿它當市井話本聽。“說著眼波往窗外一溜,“你瞧那月亮都爬上芭蕉葉了,倒像偷聽似的。“

寶玉順著望去,果見玉盤般的月輪浮在竹梢,忙推開檻窗。夜風挾著桂花甜香卷入,將案上《神奇秘譜》吹得嘩嘩作響。他忽想起日間在櫳翠庵見妙玉沏茶時,那雪浪箋上題著“冷月葬花魂“的句子,不禁脫口吟道:“月照紗窗人未眠——“

“寶二爺又混改古人詩了!“黛玉笑著打斷,卻見寶玉癡癡望月,眸中似有銀河流轉,不覺心頭一顫。菱花鏡里映出兩人身影,一個穿著雨過天青箭袖,一個罩著月白交領襖,倒像是古畫里走出來的謫仙。

正待說話,忽聽得外間“哐當“一聲,紫鵑捧著藥吊子跌進來,裙角還沾著夜露。她附耳與黛玉說了幾句,只見黛玉指節驟然攥緊帕子,連珊瑚釧子碰在青瓷碗沿上都不曾察覺。原本含笑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微微蹙起眉頭,起身對寶玉道:“寶哥哥,我今日有些乏累了,想先回瀟湘館去歇著。寶玉方要問,黛玉已扶著紫鵑起身:“今兒這桂花香得人頭疼,我且回去歇著。“話音未落,人已轉過十二扇紫檀嵌螺鈿屏風。

寶玉追至廊下,唯見月光將竹影印在茜紗窗上,那《神奇秘譜》還在案頭攤著,被夜風翻到《別鶴怨》那一頁。遠處更鼓恰敲三下,驚得宿在石榴樹上的雀兒撲棱棱飛起,連帶扯碎了滿地的銀霜。

卻說那日紫鵑覷得眾人不備,悄悄兒將黛玉引至瀟湘館后廊。但見竹影參差,瑟瑟之聲恰似玉碎冰裂,倒與黛玉此刻心緒相應。紫鵑四下里張望幾回,方攥著黛玉的羅袖,眼圈兒早紅透了,話音兒顫巍巍帶著哽咽:“好姑娘,方才林府老管家遞來密信,說是老爺生前那些莊子地畝文書,竟叫人尋出漏兒來,如今都被官府扣著。更有外省幾處當鋪綢緞莊的賬簿,前月就叫幾個面生的掌柜取了去。更有人自稱是老爺外頭的兒子,要認祖歸宗入住林府,那些人本就眼紅林家的產業,如今更是借機生事,在里頭攪和得一塌糊涂,仿若一團亂麻,瞧著似有人在那暗處蓄意謀劃,欲將林家產業據為己有。咱們在這賈府里頭,離得遠,一時半會兒也使不上力。”話未說完,黛玉只覺耳中嗡鳴,眼前金星亂迸,身子晃了兩晃,險些栽倒在那青苔石階上,幸得紫鵑一把攙住。

一時回至茜紗窗下,黛玉倚著攢金線蟒引枕,淚珠兒似那三春細雨,撲簌簌滾落襟前。窗外竹影篩進斑駁日光,正照在案頭那方洮河硯上——原是林如海當年親手為愛女磨硯題詩之物。黛玉怔怔望著,心下暗忖:這榮國府雖則錦衣玉食,老太太待我如掌上明珠,然終究是“梁園雖好,非久戀之家“。想我襁褓失恃,總角喪父,恰似那離了根的蘭草,縱有甘露澆灌,終難長久。如今連先父遺業都要遭人算計,這天地茫茫,竟無我孤女立錐之地。思及此處,那眼淚越發似斷了線的珍珠,將蔥綠撒花軟煙羅的衣襟浸得透濕。

紫鵑在旁看得心如刀絞,忙捧過掐絲琺瑯暖爐給姑娘焐著,柔聲勸道:“姑娘且保重玉體要緊。常言道'留得青山在',咱們雖在深宅,未必就尋不著個轉圜的法子。“正說著,忽聽得簾外細碎腳步,原是雪雁捧著個海棠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進來。這小丫頭見黛玉哭得杏眸紅腫,自己先忍不住抽噎起來:“這是才煎的燕窩粥,姑娘好歹進些......“話音未落,黛玉早將羅帕掩面,纖指微微顫著擺了擺,那帕上繡的幾朵紅梅被淚浸得洇開,倒似染了血一般。

紫鵑見這光景,忙使眼色讓雪雁退下,自己挨著黛玉坐在床沿,低聲道:“姑娘這般聰明人,怎倒糊涂起來?那起子混賬雖在金陵作祟,可咱們這里現擺著璉二奶奶的陪房旺兒媳婦,她家男人專管著府里外頭田莊事務,保不齊能尋著門路......“話未說完,黛玉猛地直起身子,眼中寒光乍現,冷笑道:“你道那鳳丫頭是吃素的?她家陪房若肯幫忙,必是要抽三成利錢的!“說著又垂淚嘆道:“我原不是那等愛財如命之人,只是先父這點骨血......“一語未了,忽聽得外間鸚鵡學舌嚷著“寶二爺來了“,倒把兩人唬了一跳。這正是:

孤女愁深難系柳,侯門恩重怎棲鴻?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陳學軍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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