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眾人正商議間，忽聞廊下鸚哥撲棱棱振翅，連聲喚道：“寶二爺來也！“黛玉聞言，忙將手中鮫綃帕子往眼角一掖，對鏡略整了整云鬢，紫鵑早打起湘妃竹簾。但見寶玉穿著月白交領(lǐng)箭袖衫，腰間松花汗巾猶帶著沁芳亭的柳絮，三步并作兩步跨進碧紗櫥。
眾人見他來了，倒像得了救星似的。寶玉先覷著黛玉面色，但見那芙蓉面上雖薄施脂粉，卻遮不住淚漬微暈，恰似露洗芍藥、煙籠海棠。不覺心口一熱，上前作揖道：“好妹妹，適才在怡紅院聽得雪雁說這里有事，急得我連茶盞都摔了，這會子可好些不曾？“黛玉偏過臉去，纖指繞著帕子上的纏枝紋，低聲道：“原是我們林家祖塋的官司，何苦又帶累你...“
話未說完，探春早接話道：“二哥哥來得正好。林姐姐這里正為著揚州來的書信發(fā)愁，那些個刁奴仗著天高皇帝遠，竟要算計姑父留下的田產(chǎn)。“寶玉聽了，竟顧不得規(guī)矩，一撩袍角坐在黛玉繡墩旁，急道：“這話糊涂！妹妹的事便是大觀園的事，豈有袖手之理？“說著便要喚茗煙備馬，立時往揚州去。
黛玉忙扯住他衣袖，含淚道：“你這莽撞性子何時能改？“便將那起子豪奴如何勾結(jié)官府，如何偽造地契等事細(xì)細(xì)道來。寶玉聽至緊要處，兩道墨眉絞作春山蹙，忽以拳擊掌道：“有了！明日且讓璉二哥修書與應(yīng)天府王大人，他原是林姑父門生。再著老煙悄悄南下，他老子娘在揚州開著當(dāng)鋪，必能探得虛實。“
探春拊掌笑道：“到底是二哥哥，這'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法子妙極！“寶釵亦點頭道：“可再請鳳姐姐從府里挑幾個積年的老嬤嬤，只說給林妹妹送冬衣，實則暗藏賬冊。“黛玉聞言，淚珠兒早滾下來，偏又強笑道：“難為你們這般費心...“話音未落，忽覺喉間腥甜，忙以帕子掩住。紫鵑見狀，眼圈又紅了半邊。
寶玉正欲寬慰，忽見窗外竹影搖曳，忙起身將綠紗窗屜放下，輕聲道：“妹妹且寬心，我這就去尋璉二哥商議。老祖宗前日賞的暹羅貢燕，已讓襲人燉在風(fēng)爐上，稍時便送來。“黛玉待要推辭，寶玉早一徑風(fēng)似的去了，唯余簾外玉罄叮咚，混著藥香裊裊。
卻說榮慶堂內(nèi)檀香裊繞，賈母正倚著金錢蟒引枕與王夫人說古記，忽見琥珀慌慌張張掀簾而入，將林家產(chǎn)業(yè)遭人圖謀之事細(xì)細(xì)稟來。賈母手中佛珠“咔嗒“一聲落在填漆炕幾上，急得直捶引枕道：“我的玉兒本就如風(fēng)中柳絮，那些黑心肝的還要作踐她！“慌得鴛鴦忙上前撫背，又聽賈母顫聲道：“快！快接我的玉兒來！“
且說鴛鴦領(lǐng)命往瀟湘館去，方轉(zhuǎn)過翠嶂，恰見幾竿湘妃竹簌簌搖動，青石徑上苔痕猶濕。正待疾行，不妨月洞門里閃出個絳紅身影，直撞得她手中纏枝蓮紋食盒險些傾翻。定睛看時，卻是寶玉捧著個掐絲琺瑯暖爐，襟前還沾著芍藥花瓣。
“好姐姐這般星火急，莫非鳳丫頭又?jǐn)[螃蟹宴了？“寶玉笑著打躬作揖。鴛鴦氣得跺腳：“二爺還混說！老太太為林姑娘家的事急得心口疼，這會子傳得緊呢。“話音未落，探春帶著侍書從凹晶館方向走來，見這光景忙問端的。鴛鴦三言兩語交代了，探春沉吟道：“此事關(guān)乎林姐姐身家性命，鴛鴦姐姐千萬周全些...“話未說完，早聽得瀟湘館內(nèi)傳來黛玉嗆咳聲。
紫鵑已扶著黛玉迎出來，但見那弱柳般的身子裹著月白綾子斗篷，鬢角簪的素銀蝴蝶隨著咳嗽輕顫。鴛鴦鼻頭一酸，忙上前攙住道：“姑娘仔細(xì)腳下青苔。“一行人來至榮慶堂，剛掀開猩猩氈簾，便聞賈母帶著哭音喚：“我的心肝肉兒！“
黛玉方要行禮，早被賈母攬入懷中。但見老人家戴著翡翠眉勒的額角沁著汗，秋香色萬字紋褙子前襟沾著淚漬，顫巍巍的手摸著黛玉臉龐道：“我的兒，怎的又清減了這許多？“黛玉強笑道：“外祖母...“四字未出口，淚珠兒早滾落在賈母手上的老坑翡翠鐲上。
王夫人忙勸道：“老太太仔細(xì)傷心。“邢夫人亦湊趣道：“林姑娘福澤深厚，定能逢兇化吉。“賈母卻摟緊黛玉，對眾人道：“你們哪里知道！敏兒去時...“話到此處哽咽難言，滿屋鴉雀無聲，唯聞西洋金自鳴鐘咔嗒作響。
忽見賈母拭淚正色道：“璉兒呢？“話音未落，賈璉早在外間候著，聽得傳喚，忙整了整石青緙絲褂子進來。賈母厲聲道：“你林姑父在世時待你如何？如今他墳土未干，就有人欺他孤女！明日你便啟程往揚州去，該查的查，該辦的辦，若短了玉兒一文錢...“說著竟咳起來，慌得寶玉忙捧過參湯。
賈璉躬身應(yīng)道：“老祖宗教訓(xùn)得是。孫兒已打點好行李，揚州知府原是咱們老爺同年，應(yīng)天府里也有幾位世交...“賈母打斷道：“休要賣弄這些官場文章！只問你，可能護得玉兒周全？“賈璉指天誓日，又呈上幾本藍皮賬冊。賈母卻不看，只拉著黛玉的手放在賬冊上嘆道：“好孩子，這些原該是你母親...“一語未了，老淚縱橫如斷線珍珠。
窗外忽起秋風(fēng)，卷得廊下鸚鵡撲棱棱亂叫：“姑娘添衣！姑娘添衣！“寶玉忙使眼色讓襲人取來雀金裘，探春早命侍書端來枇杷膏。滿屋子人圍著黛玉轉(zhuǎn)，倒把那愁云慘霧沖淡了幾分。正是：侯門深院護嬌蕊，世路險巇嘆飄萍。
卻說賈璉領(lǐng)命，深知此事棘手，忙告知賈赦與賈政。賈赦捻須點頭：“此事關(guān)乎家族顏面，你要謹(jǐn)慎，不可莽撞。”賈政踱步，憂心忡忡：“變數(shù)難測，恐有麻煩。”最終頷首。賈璉見父兄應(yīng)允，抖擻精神，拋開雜事，全心投入林家事務(wù)。
誰料，賈璉派往揚州的人音信全無，他心急如焚，又得賈母與王熙鳳之命，匆忙趕赴揚州。初至揚州，諸事繁雜，賈璉仗著賈府威名和機靈性子，使銀錢買通潑皮無賴打聽消息，時日一久，探出端倪。原來是忠順王一個旁系血親，匯同當(dāng)?shù)貛准腋簧膛c林家遠親勾結(jié)，推出一個叫林峰的人。林峰身世離奇，自幼不知父母，在王子騰家管家處長大，后在葫蘆廟出家，廟毀后在應(yīng)天府衙當(dāng)門子，犯事充軍，又因軍功赦罪還鄉(xiāng)。他竟稱是林如海私生子，欲繼承家業(yè)，還在林家管家安排下舉行了認(rèn)祖歸宗儀式，霸占了林家財產(chǎn)。
賈璉聞之暗恨，冷笑道：“這些腌臜潑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看我如何收拾他們。”當(dāng)下使人打探林峰罪證，又修書差小廝送回賈府給王熙鳳，讓其留意其兄動向，以便內(nèi)外呼應(yīng)。賈璉一面放出賈府為林姑娘主持公道的風(fēng)聲；一面聯(lián)絡(luò)林如海故交相助此事。諸事安排妥當(dāng)，賈璉攜人前往揚州府衙報官，并請了當(dāng)?shù)赜忻恼鐜煚敗?/p>
卻說這日揚州府衙前，早擠得人山人海。但見那檐角銅鈴叮當(dāng)亂響，百姓們踮腳引頸，俱是伸頭探腦，爭著要看這場官司如何了局。忽聽得衙內(nèi)一聲吆喝，皂隸們齊整喝起“威武”，聲如悶雷，震得階前枯葉打著旋兒亂飛。
應(yīng)太守蟒袍玉帶，端坐在明鏡高懸之下，面上不怒自威。只見甄師爺整一整玄色直裰，輕移方步上得堂來，先將烏木匣子恭恭敬敬置于公案，又深深打了個千兒，朗聲道：“大人明察！現(xiàn)有商賈密信在此，字字鑿鑿，正是這林峰受人指使、偽造文書謀奪林家產(chǎn)業(yè)的鐵證！”說罷擊掌三下，早有證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了一地。
那廂林峰卻著件半舊月白素袍，形容憔悴，膝行幾步便滾落兩行清淚：“青天大老爺！小人雖是庶出，卻的的確確是林公親生骨肉。想當(dāng)年母親不過府中賤婢，受主母賈敏百般排擠，后被逼出家削發(fā)為尼，我歷經(jīng)千劫百難，后又充軍邊塞。幸得沙場立功，才重見天日。如今走投無路，方來認(rèn)祖歸宗，若有半句虛言，叫小人天誅地滅！”言罷連連叩首，額角已磕得通紅。
正僵持間，忽聽得堂外傳來嚶嚶哭聲，原是林家舊婢被衙役架著進來。這女子鬢發(fā)散亂，青布衣裳上沾著泥漬，才跪到階前便抖如篩糠：“大人容稟！那年老爺與丫鬟小翠私會，珠胎暗結(jié)，生下公子后，小人親眼見著將嬰孩悄悄送出府去。更有一樁秘事——賈敏夫人懷林姑娘時，堪堪七個月便臨盆，偏生有個癩頭和尚闖入門來，又作法又念咒，只怕......”話未說完，早被甄師爺拍案怒斥。
“好個巧舌如簧的賤婦！”甄師爺須發(fā)怒張，戟指那丫鬟道，“林公夫婦鶼鰈情深，你卻在此血口噴人！必是受人唆使，妄圖混淆視聽！”丫鬟“哇”地哭出聲來，伏地再不敢言。堂下百姓早如沸鼎之水，嗡嗡議論聲直欲沖破屋頂。
這邊廂林府老門子佝僂著背挪上堂來，蒼老手指死死摳住衣角，顫聲道：“回大人話......那年小人確奉老爺之命，將襁褓中的小公子交予一陌生漢子。只道是庶出身份尷尬，府中上下心照不宣，再無人過問......”
“一派胡言！”甄師爺氣得面皮紫漲，袍袖劇烈抖動，“你等腌臜潑才，為幾兩碎銀便敢顛倒黑白！林公一世清名，賈敏夫人賢良淑德，豈容你等玷污！”
且說揚州府這場訟事，恰似亂麻纏作死結(jié)，堂上唇槍舌劍正酣，偏不知千里之外，大觀園櫳翠庵內(nèi)早驚起一池寒潭。但見那妙玉正執(zhí)銅匙撥弄香爐，青煙裊裊間，木魚聲忽斷，手中念珠“啪嗒”墜地，竟將蒲團上落著的《妙法蓮華經(jīng)》也驚得翻了幾頁。
原是庵中婆子探得外頭消息，悄悄傳與她知曉。妙玉怔在原地，素手撫著案上青竹，只覺指尖沁涼。她本是林如海侍妾遺孤，自小帶發(fā)修行，雖長伴青燈古佛，到底脫不得那俗緣牽絆。此刻聽聞林家產(chǎn)業(yè)之爭，心內(nèi)便如沸鼎烹油——論理當(dāng)守著佛門清規(guī)，莫管這紅塵閑事；偏生想起黛玉幼時同榻而眠、共讀詩書的情分，又記著林家老爺往日照拂，怎生忍得袖手旁觀？
這一夕，櫳翠庵內(nèi)木魚聲亂了節(jié)奏。妙玉在禪房里來回踱步，素色裙裾掃過青磚，驚起幾縷月光。忽聽得檐角銅鈴叮當(dāng)，倒像是當(dāng)年賈敏夫人教她撫琴時，腕上玉鐲輕碰琴案的聲響。她猛然按住心口，暗嘆一聲“業(yè)障”，卻已拿定主意。次日天未亮，便取了褪色的灰布衲衣裹住月白中衣，將那柄羊脂玉凈瓶往蒲團下一塞，只攜著一柄拂塵，悄無聲息出了庵門。
一路上朔風(fēng)卷著細(xì)沙，直撲得人面生疼。妙玉尋著官道往前走，腳底血泡破了又結(jié)，偏不肯歇腳。行至荒野處，忽遇傾盆大雨，只得躲進破廟暫避。廟中蛛網(wǎng)垂地，供著尊斷了臂的泥塑金剛，倒與她此刻心境相似——看似超然物外，內(nèi)里卻千瘡百孔。干糧吃完了，便嚼幾口干糧果腹，偶爾遇著好心人家施舍齋飯，也只是合掌謝過，不肯多言。
這日行至江畔，望著滾滾逝水，妙玉忽覺心頭清明。遙想當(dāng)年黛玉體弱，在園中咳得面若桃花，總說“草木也知愁”，如今沒了父母庇護，豈不比風(fēng)中殘荷更可憐？想到此處，她將拂塵一甩，素衣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腳下生風(fēng)直往揚州城去。但見那城郭在暮色中影影綽綽，倒像是命運織就的羅網(wǎng)。妙玉卻將心一橫，踏著滿地殘陽，往那是非窩里去了。
且說妙玉一路風(fēng)塵，終于立在林府朱漆門前。那門雖仍是舊時光華，卻蒙著層薄灰，倒似這樁公案般晦暗不明。她望著門釘上斑駁的銅綠，忽覺恍惚——幼時被乳母抱著出門時，也曾撫過這冰涼的銅釘，不想再踏進來，竟隔了廿載春秋。
方跨過那半人高的門檻，便覺一股森冷之氣撲面而來。廳內(nèi)寂靜得瘆人，只聽得鐘擺滴答，倒像是催命的更鼓。抬頭望去，只見那林峰大馬金刀坐在主位，蟒紋椅墊襯著他簇新的織錦緞袍，倒比當(dāng)日公堂上更顯張狂。兩側(cè)仆役垂首而立，連大氣也不敢出，倒像是泥塑木雕的判官小鬼。
妙玉將拂塵輕輕一擺，素色衲衣在穿堂風(fēng)中微動。那林峰忽見她進來，手中的翡翠扳指“當(dāng)啷”撞在茶盞上，濺出幾滴冷茶。轉(zhuǎn)瞬卻又恢復(fù)傲慢，嘴角勾起一抹獰笑：“我道是哪路菩薩顯靈，原是櫳翠庵的姑子！放著清凈佛地不呆，倒惦記起俗家的銅臭來了？”
妙玉恍若未聞，先對著祖宗牌位深深一拜，檀香煙霧繚繞間，方緩緩轉(zhuǎn)身：“阿彌陀佛，施主可知‘舉頭三尺有神明’？我雖入了空門，卻也是林家骨血——與林妹妹同父異母，今日特來為亡父清明。”話音未落，廳內(nèi)已是一片嘩然，有婆子失手碰翻茶盤，瓷片碎裂聲驚得梁間燕子撲棱亂飛。
林峰漲紅著臉跳將起來，袍角掃落案上鎮(zhèn)紙：“好個巧舌如簧的瘋尼！空口白牙便想來分家產(chǎn)？也不怕佛祖降罪！”妙玉卻不慌不忙，從袖中取出一物。但見那羊脂玉佩溫潤如凝雪，螭龍紋雕工精巧，竟是當(dāng)年御賜之物。“此玉乃父親贈予生母定情之物，老管家當(dāng)年亦在場見證。”
眾人目光齊刷刷投向角落。那白發(fā)蒼蒼的老管家渾身篩糠般顫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濁老淚滾滾而下：“千真萬確！當(dāng)年夫人難產(chǎn)而亡，老爺怕小姐受委屈，才將......”話未說完，林峰已如喪家之犬癱軟在地，額角青筋突突直跳，嘴里喃喃著：“不可能......這都是陰謀......”
然他猶作困獸之斗，掙扎著爬起，冷笑數(shù)聲：“不過一塊玉佩、幾句瘋話，便想糊弄眾人？我在林家數(shù)月，怎從未聽說過有你這號人物！”妙玉望著他扭曲的面容，眼神悲憫如觀惡業(yè)眾生：“施主執(zhí)念太深。這玉佩內(nèi)刻‘長毋相忘’四字，豈是尋常物件？”說著輕輕翻轉(zhuǎn)玉佩，果然見內(nèi)側(cè)隱現(xiàn)古篆。
且說那林峰雖已色若死灰，猶自梗著脖子強辯：“就算你真是林家血脈，這潑天家私又豈能......”話音未落，妙玉已雙手合十，輕聲念道：“阿彌陀佛！施主可知‘善惡終有報’？老衲此番只為護持林家血脈，若能還林妹妹清白，縱入阿鼻地獄又何妨？”那佛號聲在空蕩蕩的廳堂里悠悠回蕩，竟比衙門驚堂木更教人毛骨悚然。
林峰見勢不妙，急喚家丁驅(qū)趕。妙玉也不與他糾纏，轉(zhuǎn)身便往揚州驛站尋賈璉商議。踏著青石板路，只見檐角殘陽如血，倒映得她衲衣上的補丁都泛著金紅。尋至驛館，賈璉正在燈下翻檢文書，見她進來，忙起身相迎：“妙師父來得正好！那林峰狗急跳墻，咱們須得早作計較。”
妙玉將林府變故細(xì)細(xì)說來，末了取出玉佩：“此物乃關(guān)鍵，只是那廝定要抵賴。”賈璉摩挲著玉佩，眉間擰成個“川”字：“明日升堂，我先呈物證與管家口供，師父再詳述身世。只是這官司牽扯內(nèi)宅隱秘，還需尋幾個旁證才好。”二人商議至三更，方定下計策。
第二日，揚州府衙檐角銅鈴亂響，堂內(nèi)氣氛凝重如鉛。但見賈璉整一整石青官服，雙手捧著錦盒趨步上前：“大人明鑒！此玉佩乃林公遺物，更有老管家親供為證。那林峰冒名頂替、圖謀家產(chǎn)，實乃衣冠禽獸！”那林峰雖面色慘白如紙，仍跳著腳叫嚷：“血口噴人！我自幼便知自己身世，豈是幾張破紙便能誣賴的？”
正吵嚷間，妙玉款步上堂。她身披月白僧衣，恰似雪中白蓮，先對著官印深深一拜，方啟朱唇：“大人容稟。民女本是林公外室所出，自幼帶發(fā)修行。猶記當(dāng)年賈敏夫人臨盆，我在產(chǎn)房外親耳聽見小姐第一聲啼哭。穩(wěn)婆抱著小姐出來時，林公老淚縱橫，當(dāng)場取名‘黛玉’——這些事，當(dāng)年接生的王媽媽、奶娘周嬤嬤皆可作證。”
堂上眾人聞言，俱是竊竊私語。忽聽賈璉高聲道：“啟稟大人！昔日與林公相交的秦學(xué)士、吳給事已在堂外候著，皆愿為妙玉姑娘作證。”只見三位耆宿緩步而入，白發(fā)蒼蒼，袍袖生風(fēng)，依次將林如海夫婦鶼鰈情深之事娓娓道來，與妙玉所言分毫不差。
林峰見勢不妙，額上青筋暴起，嘶聲道：“他們都是串通好的！定是收了賈府好處......”“住口！”知府猛拍驚堂木，震得公案上朱砂硯都跳了幾跳，“公堂之上容你撒野？再敢胡言，先打二十殺威棒！”
妙玉見狀，又施一禮：“大人，林公與賈夫人鶼鰈情深，府中上下皆知。那年賈夫人病重，林公衣不解帶侍奉湯藥，這般伉儷情深，豈是旁人能詆毀的？至于小女子，本已遁入空門，原無意俗事。只是見不得林妹妹蒙冤，才不得不挺身而出。”說罷，她望向堂外陰沉的天色，心中默默祈禱：“但愿此番能還妹妹清白，也算不負(fù)當(dāng)年父親教誨......”
甄師爺在旁也躬身道：“大人，妙玉師父久居佛門，六根清凈。且林公夫婦情比金堅，賈敏小姐才貌雙全，闔府皆知。這等污蔑之辭，實難取信。”知府捻著胡須沉吟半晌，目光掃過眾人：“此案關(guān)乎官宦家風(fēng)，容本官細(xì)細(xì)查訪。來人！先將林峰收監(jiān)，待查明真相再作定奪！”
卻說這樁公案恰似亂麻纏結(jié)，偏生驚動了新任兵部尚書賈雨村。此人原是靠林如海舉薦入仕，又與賈府沾親帶故，素日里最擅審時度勢。此刻于書房中對著搖曳燭火，將那案卷反復(fù)摩挲，忽冷笑一聲，眼中精光迸射——原來這林峰，竟是當(dāng)年應(yīng)天府衙中被他逐走的奸猾門子！
但見他鋪開雪浪箋，取過羊毫蘸足徽墨，運筆如龍飛鳳舞：“應(yīng)太守臺鑒：久疏音問，時切懷思。邇聞?chuàng)P州訟案，事關(guān)林氏門楣，某雖遠在都門，亦覺義不容辭。憶昔在應(yīng)天任上，有門子林峰者，貪墨枉法，篡改卷宗，險些釀成冤獄。彼時念其微末，僅予懲戒，未料此獠怙惡不悛，竟覬覦林公遺產(chǎn)，實乃衣冠梟獍。林公夫婦鶼鰈情深，其女黛玉蘭心蕙質(zhì)，闔府皆知。望明府秉公斷案，莫使奸邪得逞，以彰國法森嚴(yán)。”墨跡未干，早遣心腹快馬星夜兼程。
應(yīng)太守接得書信，反復(fù)展讀，燭淚滴在雪浪箋上暈開朵朵墨花。他望著窗外殘月，捻須沉吟：“雨村素來眼高于頂，若非確有把握，豈肯插手？”次日升堂，特傳那林家舊婢復(fù)訊。
但見那丫鬟形容枯槁，青布裙裾沾滿泥污，戰(zhàn)戰(zhàn)兢兢爬進公堂，磕得青磚咚咚作響。“回...回大人話...”她牙齒打顫，“那年...那年林老爺...”話未說完，早被驚堂木震得癱軟在地。
甄師爺急趨上前，袍袖帶起一陣風(fēng)：“大人明察！此婢前言不搭后語，定是受人蠱惑！想那林公夫婦，當(dāng)年在姑蘇時便以舉案齊眉聞名，賈敏夫人更是賢良淑德，琴瑟和鳴。林姑娘自小養(yǎng)在賈府，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待人接物進退得宜，活脫脫一株空谷幽蘭。這等清貴人物，豈是奸人幾句胡話便能玷污的？”
堂上眾人屏息靜聽，唯聞檐角銅鈴叮當(dāng)。應(yīng)太守望著堂下眾人神色，忽想起雨村信中“衣冠梟獍”四字，心中已有計較。但見他輕咳一聲，驚堂木重重拍下：“此案牽連甚廣，容后再審！來人，將林峰暫行收監(jiān)，嚴(yán)加看管！”說罷拂袖退堂，獨留那丫鬟癱在青磚上，像片秋風(fēng)中的枯葉。
卻說這一日，揚州城天色昏暝，陰云四合，沉甸甸壓在府衙的飛檐斗拱之上。那檐角懸著的幾枚銅鈴，無風(fēng)竟自“叮鈴、叮鈴”地響起來，聲音細(xì)碎而空洞，倒似為這場牽動金陵、維揚兩地的訟事招魂引魄。堂下早已黑壓壓聚滿了人，屏氣凝息，鴉雀無聲，唯聞檐溜滴水，一聲聲“滴答、滴答”，敲在人心坎上，敲得人心惶惶，如墜冰窟。
忽聽得堂外人聲鼎沸，一陣騷動由遠及近，恰似一石投入寒潭，驚起滿座喧嘩。眾人引頸望去，但見林府那位積年的老管家王信，引著幾位須發(fā)皆白、頗有清望的耆宿鄉(xiāng)紳，緩步而入。王信身上一件藏青大氅半舊不新，卻漿洗得挺括，他抬手抖落氅上沾染的幾點雨珠，上前朝著堂上深深一揖到底。那袍袖帶起的微風(fēng)里，竟還裹挾著一股子陳年沉水檀香的氣味，幽幽渺渺，仿佛來自舊日煊赫的門庭深處。
“青天大老爺容稟！”王信聲音蒼勁，帶著金石之響，“老奴王信，不才，原是內(nèi)閣大學(xué)士、九省都檢點王子騰王大人府上舊人，蒙王大人恩典，撥至姑蘇林府伺候林公數(shù)寒暑。老奴眼見他為官清如水、明似鏡，待人以誠，持家以儉。莫說私德有虧，便是案頭一方素墨、袖中一方素絹，皆清清白白，經(jīng)得起天地鬼神查問！”他目光如炬，掃過堂下，復(fù)又悲聲道：“昨兒見了妙玉姑娘示下的那方玉佩，上頭螭龍盤繞的紋路，那刀工、那氣韻……老奴認(rèn)得，正是當(dāng)年蘇州府‘玉玲瓏’老鋪子，那位專為世家貴胄雕琢古玉的吳老匠人留下的手筆！林公書房里也曾收著幾件吳老的手藝，老奴日日擦拭，那韻味斷不會錯！”
言及此處，王信老淚縱橫，顫巍巍指向堂下那早已面無人色、抖作一團的丫鬟：“什么癩頭和尚托夢、什么抱養(yǎng)調(diào)換的鬼話！全是市井潑皮嚼蛆的腌臜流言！當(dāng)年賈敏夫人懷胎十月，闔府上下哪個不是歡天喜地？老奴記得清楚，夫人臨盆前夜，還是老奴親手往產(chǎn)房里送過九只描金填漆、盛滿時鮮果品的金漆果盤，取個‘久安’、‘多子’的吉兆！這些事，府里上上下下的老人兒，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偏生有人黑了心肝，編排出這等誅心之言，端的是其心可誅，天理難容！”
此言鏗鏘落地，堂下那些受過林府恩惠或素知林公清名的百姓、故舊，紛紛高聲附和，聲浪如潮，幾乎要將那府衙的瓦片掀翻。再看那林峰，早已面如金紙，額角青筋暴起，突突亂跳，攥著衣角的手背骨節(jié)發(fā)白，微微顫抖不止。
應(yīng)太守見情勢陡轉(zhuǎn)，猛地一拍驚堂木，“啪”的一聲巨響，震得案頭那方朱砂硯臺都歪斜了身子，濃黑的墨汁順著烏木桌案蜿蜒流下，恰似一道凝固的血痕！“好個刁鉆奸猾的婦人！事到如今，鐵證如山，還不從實招來！難道真要嘗遍這堂上諸般刑具，皮開肉綻才肯吐露實情么？！”
那丫鬟本就驚懼已極，如同驚弓之鳥，此刻被這雷霆一喝，魂飛魄散，“哇”的一聲哭嚎出來，癱軟如泥：“青天大老爺饒命！饒命啊！是……是林峰那殺千刀的！他……他許了我一百兩雪花紋銀，又……又拿我那病榻上的老娘性命要挾……我……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能……能有什么法子……”話未說完，應(yīng)太守已怒不可遏：“大膽！竟敢當(dāng)堂誣陷主家，構(gòu)陷官宦清名！來人！拖下去，重責(zé)二十殺威棒！”
兩旁如狼似虎的衙役轟然應(yīng)諾，上前架起那丫鬟便拖向堂下。頃刻間，沉悶的棍棒著肉聲與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交織在一起，驚得梁間筑巢的燕子撲棱棱亂飛，幾片灰羽飄飄搖搖落下。
林峰眼見丫鬟招供，臉色由金轉(zhuǎn)灰，卻仍強自支撐，梗著脖子嘶聲道：“大人！大人明鑒！我……我確是林公的骨血……血脈相連，豈能……”
“住口！”一直冷眼旁觀的甄師爺此刻冷笑一聲，拂袖上前，目光如刀鋒般刮過林峰的臉，“林姑娘乃賈敏夫人嫡出，金尊玉貴，自幼養(yǎng)在榮國府老太君膝下，詩詞歌賦冠絕金陵閨閣，氣度風(fēng)華豈是凡俗？這般清貴無匹的人物，豈是你這等市井宵小能攀誣的？至于賈府，”甄師爺語帶譏誚，“世代簪纓，鐘鳴鼎食，金山銀海堆著，會貪圖你們林家那點浮財產(chǎn)業(yè)？分明是你這起子狼心狗肺之徒，覬覦孤女家產(chǎn)，偽造文書，構(gòu)陷主家！還敢在此咆哮公堂？！”
王信在一旁聽著，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他方才情急之下，句句為林公辯白，只道“私德無虧”，卻并未直接斷言林峰絕非林公血脈。此刻甄師爺斬釘截鐵地否認(rèn)，他嘴唇動了動，終究將那聲微不可聞的嘆息咽了回去，只垂手肅立，眼觀鼻，鼻觀心。他袖中那方常年摩挲、浸潤了沉檀氣息的舊帕子，似乎無意識地緊了緊。
正當(dāng)堂上僵持不下，氣氛凝滯如冰之際，忽聽得堂外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了府衙前的寂靜。但見賈璉一身風(fēng)塵仆仆，領(lǐng)著榮國府幾位體面干練的大管事，步履生風(fēng)地闖入公堂。賈璉面沉似水，也不多言，徑直向應(yīng)太守行了一禮，隨即抖開手中一個錦緞包袱，露出一疊厚厚的紙張文書：“大人！鐵證在此！此乃林峰勾結(jié)揚州不法鹽商、偽造田產(chǎn)地契的書信往來！更有被他威逼利誘、強占田產(chǎn)的數(shù)名苦主畫押供狀！樁樁件件，皆是他謀奪家產(chǎn)、構(gòu)陷孤女的鬼蜮伎倆！如今人證物證俱在，請大人明察秋毫！”
林峰一見那些熟悉的字跡和鮮紅的手印，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癱倒在地，口中只反復(fù)喃喃：“完了……全完了……我不甘心……不甘心啊……”那聲音凄厲絕望，在空曠的公堂上回蕩，竟帶了幾分冤鬼索命般的寒意。
應(yīng)太守目光如電，掃視堂下，聲若洪鐘：“案犯林峰，偽造證據(jù)、圖謀家產(chǎn)、構(gòu)陷官眷，罪證確鑿！暫押揚州府大牢，聽候發(fā)落！其余涉案人等，一并鎖拿，嚴(yán)加審訊！”言罷，又命得力差役即刻持公文前往姑蘇林家祖籍，調(diào)取林氏宗譜詳查。
幾日后，差役風(fēng)塵仆仆而回，帶回消息：姑蘇林家祠堂所存宗譜，墨跡清晰，紙色沉黃，從開基祖至今，支脈分明，譜系井然。其中林如海一支，嫡妻賈氏（敏），所出唯有嫡女黛玉一人，旁支庶出亦無林峰之名。譜上墨痕歷歷，并無添改涂抹之跡。
然而，差役私下回稟太守時，卻面帶難色，低聲道：“大人，宗譜雖明，然……小的在姑蘇暗訪，林府舊仆中，確有幾位年逾古稀的老仆私下嚼舌，隱約提及……當(dāng)年賈敏夫人孕中，府內(nèi)似有一名貼身丫鬟，后來不知何故，忽然被放出府去，去向不明。更有王子騰王大人家中一位老管事，酒后曾吐露，大約二十年前，確曾有一位林府故人，托付給王府一個尚在襁褓的男嬰，只說‘故人之子，請代為照拂’，未留姓名。只是……只是王府后來遭際變故，那嬰兒長大后聽聞去了葫蘆廟做沙尼，……后來也不知所蹤了。如今歲月遷延，當(dāng)年知情人多已作古，此事……實難查證了。”差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消散在府衙后堂凝重的空氣里。
這廂賈府早已遣得力人手，攜重金四下打點關(guān)節(jié)。那賈雨村更是深諳官場三昧，暗中修書數(shù)封，送往京中故舊及江南道臺衙門。種種勢力運作之下，案情表面漸趨“明朗”。
是夜，應(yīng)太守獨坐后堂，燈下翻閱著堆積如山的案卷文書。窗外細(xì)雨綿綿，淅淅瀝瀝，打在階前幾叢肥大的芭蕉葉上，發(fā)出“沙沙、沙沙”的聲響，無休無止。那聲音聽在太守耳中，竟似有無數(shù)的冤魂在雨夜里幽幽哭泣，訴說著無法言說的秘密與不甘。他望著那墨跡未干的結(jié)案文書，撫著花白的胡須，長長一聲嘆息，在寂寥的雨夜中格外沉重。他心中如明鏡一般，深知此案背后暗流洶涌，牽扯著世家大族的顏面、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更有那無法宣之于口的身世之謎。然則，這宦海沉浮，官場百態(tài)，唱的雖是煌煌律法，演的卻終究是那盤根錯節(jié)、剪不斷理還亂的世態(tài)人情！那宗譜上冰冷的墨跡，真能寫盡人間血脈的糾葛么？那雨打芭蕉的嗚咽，又訴說著多少湮沒在歲月塵埃里的辛酸？此中幽微，不足為外人道也。
且說那日揚州府衙外人頭攢動，擠得水泄不通。但見皂旗翻飛，衙役們橫眉怒目驅(qū)散閑人，偏生那圍觀百姓仍如蟻聚，踮腳引頸，都盼著聽個熱鬧。忽聽得堂內(nèi)驚堂木“啪”地炸響，恰似晴天霹靂，震得檐下銅鈴叮當(dāng)亂顫。
應(yīng)太守整了整烏紗帽，三綹長須在堂前燭火下微微晃動，沉聲道：“查得原巡鹽御史林如海一脈，子嗣凋零，親族皆出五服之外。《大明律·戶令》有載：‘戶絕財產(chǎn)，無同宗應(yīng)繼者，親女承分。無女入官。’今我朝典章，一脈相承。”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堂下屏息凝神的眾人，“故斷林氏產(chǎn)業(yè)，盡歸嫡女林黛玉名下！”
此言一出，堂內(nèi)仿若沸水投冰，頓時炸開了鍋。有婆子捂嘴驚呼，有老者搖頭嘆息，更有好事者交頭接耳：“到底是孤女可憐，偌大的家業(yè)......”林峰癱在階下，面色如死灰，十指深深摳進青磚縫里，指節(jié)泛白。
太守又道：“念及林姑娘尚在稚齡，且久居賈府，著令其外祖母、榮國府史太君暫為監(jiān)護，待及笄之年，再行交割。”說罷將判牘重重一擲，那紙張在案上發(fā)出悶響，驚得廊下侍立的丫鬟們齊齊打了個寒顫。
甄師爺忙上前收了文書，袍袖掃過案幾，帶起一縷檀香。堂外忽起一陣風(fēng)，卷著枯葉打了個旋兒，直撲得眾人面上生疼。只見那判決墨跡未干，卻似已定下了黛玉一生的命數(shù)——縱有萬貫家財，到底是寄人籬下的孤女，這諾大家業(yè)，于她究竟是福是禍，倒教人想起那《好了歌》里唱的：“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
人群漸漸散去，唯余林峰被衙役拖走時的哀嚎聲，混著秋雨，飄飄忽忽散在暮色里。遠處傳來更夫梆子聲，一聲緊似一聲，倒像是在數(shù)著這塵世的悲歡離合。
卻說這賈璉在揚州城已熬得月余，每日寅時三刻，啟明星尚掛在檐角，便聽得他房內(nèi)銅盆撞得山響。小廝們?nèi)嘀殊焖鬯藕蛳词娝麑χ~鏡整冠束帶，烏亮的鬢角竟添了幾莖銀絲。
且說這日卯時，賈璉踏著滿地霜華出了驛館。寒風(fēng)卷著枯葉撲在他石青緞面大氅上，他卻渾然不覺，徑往城南林家綢緞莊去。那掌柜的早候在賬房，見他進來，忙捧出厚厚的賬冊。賈璉也不寒暄，就著搖曳的油燈，逐筆核對進項出項，燭淚滴在賬本上暈開朵朵墨花。遇著可疑處，他便用朱砂筆重重圈畫，厲聲質(zhì)問掌柜：“這月綢緞銷了三百匹，怎的稅銀倒比上月少了兩成？”直問得掌柜面如土色，跪地求饒。
如此這般，從田莊到當(dāng)鋪，從錢莊到碼頭，樁樁件件都經(jīng)他過目。每到一處，必喚來管事的細(xì)細(xì)盤問，又命小廝將地契文書逐張驗看，連那文書邊角的騎縫印都要對得嚴(yán)絲合縫。這般錙銖必較的架勢，倒教林家舊人暗暗咋舌：“這璉二爺看著風(fēng)流倜儻，辦起事來竟是閻羅判官一般。”
這日酉時，賈璉方拖著疲憊的身子緩緩踏入林府。廳內(nèi)早已擺置了一桌精致的冷菜，但他卻全然無心享用，只對著滿桌凌亂散落的賬冊發(fā)怔。燭火在微風(fēng)中搖曳不定，明明滅滅的光影映照在他深邃的眼窩，使得那眼下青黑之色愈發(fā)濃重，仿佛蘊藏著無盡的心事。他正自出神之際，忽聽得屏風(fēng)后傳來一陣細(xì)碎而謹(jǐn)慎的腳步聲，原是老管家王信，拄著那根光滑潤澤的檀木拐杖，顫巍巍地走了進來。
“二爺辛苦了。”王信的聲音低沉而恭敬，隨著他的話語，身后轉(zhuǎn)出一個身著藕荷色夾襖的姑娘來。那姑娘生得眉彎似月，眼波流轉(zhuǎn)間與那尤二姐頗有幾分神似，暗藏機鋒，卻又帶著幾分溫婉。她的肌膚勝雪，容顏俏麗，低眉頷首間，那幾分羞澀與曾經(jīng)的尤二姐如出一轍，只是她絞著手帕子，似有滿腹心事難以言說。王信干咳兩聲：“這是府里新來的香兒，有些體己話，想與二爺說說……”
賈璉挑眉看向那姑娘，見她這般容貌，心中不禁微微一動，欲言又止的模樣更是勾起了他的好奇。正要開口相問，打破這沉默的氛圍，忽聽得遠處傳來更夫那悠長而又有節(jié)奏的梆子聲，“篤篤篤——”，一聲緊似一聲，在這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驚得梁間那燕巢也簌簌地落下些許灰屑。
欲知這香兒究竟有何機密，是否與那尤二姐有著不解之緣，又能否在這復(fù)雜紛擾的賈府中掀起一絲波瀾，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