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雨村老爺聽罷賈璉之言,沉吟良久,目光如炬,掃視眾人,最終落在那紫檀拜匣之上。匣中所藏,皆是林府密室中搜得的驚人證據,足以掀起朝堂風云。他深知,此番若能妥善處置,或許能為榮國府、林府乃至天下百姓謀得一線生機;若稍有不慎,便是滅門之禍。
雨村略一思忖,抬手輕輕一揮,示意眾人暫且退下,獨獨留下賈璉。他緩緩踱步至窗前,窗外那如水的月光,傾灑而下,落在他那略顯疲憊的面容之上,映出幾分憂愁,又透著些許堅毅。良久,他緩緩轉身,目光深邃仿若幽淵,讓人難以捉摸,這才徐徐開口道:“璉二爺,此事干系重大,牽一發而動全身,絕非一朝一夕便能輕易解決。這林府之事,猶如一團亂麻,牽扯之廣,超乎想象,不僅與權勢滔天的忠順王府息息相關,更有兩淮鹽商在其中攪弄風云。咱們若是貿然行事,輕舉妄動,那便是引火燒身,自尋死路。”
賈璉一聽這話,心中頓時焦急萬分,忙不迭地拱手作揖,言辭懇切道:“賈老爺,如今這局勢危急,火燒眉毛,唯有仰仗您出面斡旋,方能化解這重重危機。本是林府自家之事,與我榮國府本無過多瓜葛,無奈香兒那丫頭牽扯其中,如今更是牽連出如此多驚人隱秘。若不盡快解決,妥善處理,只怕我榮國府也難以獨善其身,難逃干系。”
雨村微微搖頭,長嘆一聲,似是感慨萬千:“璉二爺有所不知,這林府之事,早在多年之前,便已悄然埋下禍根。當年,林如海為避災禍,忍痛將林峰送往王子騰府,本以為是萬全之策,不想卻陰差陽錯,引來了更大的麻煩。如今,這林府的秘密一旦泄露出去,只怕整個官場都要為之震動,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賈蕓在一旁聽得是膽戰心驚,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插話道:“雨村老爺,如今這鐵證就在您手中,只要您能設法將此事平息,那便是救了榮國府與林府兩家性命。若不然,只怕榮國府、林府都要被牽連進去,遭受無妄之災,甚至還會禍及無辜,生靈涂炭吶。”
雨村沉默不語,沉思片刻,眼中陡然閃過一絲決然之色,仿若暗夜中劃過的一道流星:“此事非同小可,容不得半點馬虎,我需細細籌謀,深思熟慮。你們且先回去,務必謹言慎行,切勿走漏半點風聲。待我有了周全之計,自會差人通知你們。”說罷,他再次揮手示意賈璉離去。
璉二爺自書房出來,神色間滿是釋然。他深知賈雨村如今位高權重,手段又極為了得,此番棘手之事交付于他,必然能妥善解決。正思忖間,抬眼瞧見香兒立在廊下,神色略帶戚然。
璉二爺忙走近,和聲勸解道:“香兒,你且安心留下,好生服侍賈大人。他為人雖有些官場的圓滑世故,卻也斷不會虧待了你。日后若有難處,只管托人傳信與我,我定不會坐視不管。”香兒垂淚,盈盈下拜,低聲應道:“多謝二爺關照,香兒定當盡心。”
璉二爺又叮囑幾句,這才與賈雨村告辭。一干人等出了府邸,賈璉只覺渾身輕松,恰似甩掉了一個沉重的大包袱。他在揚州又耽擱了幾日,將一應事務逐一核查,大到賬目往來,小至物件采買,無不查得清清楚楚、仔仔細細,確認毫無差池之后,這才帶著賈薔、賈蕓并幾個小廝踏上歸程。
一路上,賈璉滿心歡喜,腦海中盡是美好的憧憬。想著賈雨村人脈廣博,定能把事情辦得妥妥帖帖,不留一絲隱患,如此便能了卻一番心事。又念及香兒之事也算處置得當,此番回去,鳳辣子便沒了找茬的由頭。這般想著,心情愈發暢快,恰似那出籠的飛鳥,無拘無束。
他揚鞭策馬,一路疾馳,馬蹄揚起一路塵土。賈璉歸心似箭,只盼著能早日回到那熱鬧非凡、充滿煙火氣的賈府之中。想象著與家人團聚,圍坐一處共享天倫之樂,心中滿是溫暖。待回了府,定要與老祖宗好好請安,再與平兒、巧姐兒逗趣一番,這般想著,那賈府的輪廓似乎已在眼前,歡聲笑語仿佛也隱隱傳來。
且說賈璉一行人曉行夜宿,不日便到了中都。臨近賈府,遠遠瞧見那巍峨府邸,朱門高聳,賈璉心中不禁涌起一陣暖意。剛至府前,門子早已瞧見,忙迎上來,滿臉堆笑地請安:“二爺可算回來了,府里上下都念叨著呢!”
賈璉大步邁進府中,徑直往賈母住處而去。進得房來,只見賈母正歪在榻上,與鴛鴦等說笑。賈璉忙上前,跪地請安:“老祖宗,孫兒回來了,可把您給惦記壞了!”賈母見他回來,笑得眉眼彎彎,忙伸手招呼:“快起來,讓我瞧瞧,這一趟可累著了?”賈璉起身,坐在一旁,將揚州之行揀些有趣的、要緊的事兒細細說與賈母聽,賈母聽得津津有味,不時點頭,還插幾句嘴,祖孫倆言談間滿是溫情。
從賈母處出來,賈璉便往自己院子走去。還未進門,便聽見王熙鳳爽朗的笑聲。進了屋,王熙鳳忙迎上來,上下打量一番,佯嗔道:“喲,二爺可算舍得回來了,這一去這么久,莫不是在外面樂不思蜀了?”賈璉賠笑道:“夫人這說的什么話,我在外頭,心里可一刻都沒忘了你和巧姐兒。”說著,從懷中掏出給王熙鳳和巧姐兒帶的揚州特產,王熙鳳接過,臉上雖還帶著幾分戲謔,眼中卻滿是歡喜。
晚間,賈璉躺在床上,與王熙鳳說起此次揚州之行的細節,自然略去了香兒之事。王熙鳳聽著,忽而皺起眉頭:“你說把事兒都交給賈雨村辦了?那賈雨村,我瞧著他行事詭譎,未必靠得住。”賈璉心中一緊,卻強裝鎮定:“夫人多心了,他如今在官場混得風生水起,還指著咱們賈府幫襯,怎會不盡心?”王熙鳳冷哼一聲:“但愿如此,你可別被他給糊弄了。”
第二日,賈璉剛起身,便有小廝來報,說賈雨村派人送了書信來。賈璉忙拆開一看,臉色瞬間變得凝重。王熙鳳見他神色不對,忙問:“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賈璉猶豫片刻,將書信遞給她:“賈雨村說,事情有些波折,怕是不能如預想那般順利解決。”王熙鳳看完書信,柳眉倒豎:“我就知道這賈雨村靠不住,如今可好,這事兒可怎么收場?”
正說著,外頭又傳來通報,說賈政請賈璉過去議事。賈璉忙整了衣衫,匆匆往賈政書房而去。
到了賈政書房,只見賈政面色凝重地坐在主位,賈璉進來請安后,賈政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隨后長嘆一聲道:“方才旨意已下,雖說降了一級留用,可總歸還是保住了差事。”
賈璉忙道:“父親能留任,實乃萬幸之事,想來是圣上念及您多年的勤勉與功績。”賈政微微點頭,神色間卻仍有憂慮:“這旨意來得蹊蹺,我在工部任職,雖說平日也算勤勉,可前番那事也并非小錯,如今這般從輕發落,背后怕是另有緣由。”
卻說那日,賈政正與賈璉在榮禧堂東暖閣敘話,暖閣內,雕梁畫棟,金磚鋪地,陳設典雅。宣德爐中,裊裊香煙升騰而起,將滿室縈繞,散發著一股淡淡的幽香。二人對坐,桌上擺著精致的茶點,茶香四溢。
正說著話,忽見廊下那只毛色鮮亮的鸚鵡撲棱棱驚起,清脆的鳴叫打破了片刻的寧靜。緊接著,金絲楠木隔扇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輕盈而急促。但見周瑞家的捧著紅漆拜匣,碎步趨入,神色略顯慌張,口中急道:“老爺,忠順王府的長史大人已到儀門了。”
賈政聞言,手中那只瑩潤的青瓷蓋碗微微一晃,茶湯在宣德爐柔和的映照下,泛起粼粼波光,恰似他此刻微微波動的心境。他抬眸,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旋即又恢復了沉穩。
那長史官身著秋香色蟒紋補服,身姿挺拔,腳下粉底皂靴穩穩地踏著滿地金黃的銀杏落葉,發出輕微的簌簌聲。他未語先笑三聲,聲音爽朗,臉上堆滿了笑容,仿佛與賈政是多年的至交:“王爺聽聞世翁近日履新,心中甚是歡喜,特命下官送來八寶攢心食盒,略表心意。有道是‘玉在櫝中求善價’,世翁這等經天緯地之才,何愁不日重登玉堂金馬,大展宏圖啊!”
賈政忙起身,欠身謝過,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言辭間滿是謙遜:“豈敢豈敢,王爺謬贊了,賈政不過是盡忠職守罷了。”待那猩猩氈簾子一落,室內的氣氛陡然一沉,賈政臉上青氣直透紗冠,他微微皺眉,低聲與賈璉道:“這老王爺素來與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今日忽作這般姿態,還送了這貴重的食盒,倒比前番林如海府邸風云更透著蹊蹺,只怕是來者不善吶。”
話猶未了,忽見賴大喘吁吁跑來回話,他神色焦急,額頭上滿是汗珠,連衣衫都有些凌亂:“老爺,夏太監跟前的黃門小廝在角門候著,說要借二千兩銀子修葺御香亭,還說這是宮里的要緊事兒,耽擱不得。”
賈政聞言,手中湘妃竹折扇“啪”地合攏,發出清脆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室內格外突兀。他望著窗下那株枯了半邊的西府海棠,枝干嶙峋,在風中微微顫抖,仿佛在訴說著無盡的滄桑。賈政搖頭長嘆:“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如今這府里,內憂外患,各處都在伸手要錢,這日子,怕是愈發艱難了。”說罷,他無奈地吩咐吳新登家的開庫取銀,眼神中滿是疲憊與無奈。
正說著,忽聞東院墻外傳來喧嘩聲,尖銳而嘈雜,打破了這壓抑的氛圍。賈璉心中一緊,忙三步并作兩步趕至穿堂。但見幾個門房正推搡著個鶉衣百結的漢子,那漢子面容憔悴,衣衫襤褸,頭發蓬亂,在門房的推搡下搖搖欲墜。
那人見著賈璉的玉色袍角,眼中頓時閃過一絲希望,竟如溺水者抓住浮木,撲跌在地,放聲大哭道:“二爺,您可還記得揚州林府的劉二?那年清明,小的替您往棲靈寺送檀香,回程遇著冷雨,還是二爺賞的猩猩氈斗篷,小的一直感恩在心吶。”
話音未落,賈璉已驚得倒退半步,目光落在劉二左頰那道紫紅鞭痕上,觸目驚心。那鞭痕扭曲蜿蜒,恰似那日大觀園中晴雯撕碎的胭脂扇墜,透著無盡的凄慘與悲涼。
待平兒捧來定驚的楓露茶,劉二方抖著皸裂嘴唇道出原委:“雨村老爺不知怎的,奪了賬本,還將林姑娘的田莊盡數改作賈氏私田。小的不過多嘴問了一句,便被捆在瘦西湖邊的老柳樹上,一頓毒打……”說著,他緩緩掀起后襟,但見縱橫交錯的鞭痕布滿后背,如狂草潑墨般觸目驚心,仿佛在訴說著他所遭受的非人折磨。
王熙鳳在碧紗櫥后聽得真切,她丹鳳眼微挑,眼中閃過一絲寒光,恰似寒夜中的冷星。手中佛珠“咯噔”一聲掐斷線繩,珠子散落一地,她冷笑道:“好個知恩圖報的賈大人!當年若不是老爺保本,他只怕還在葫蘆廟里喝餿粥呢,如今竟做出這等忘恩負義之事!”
忽聞廊下畫眉巧囀,清脆悅耳,仿若天籟。琥珀捧著纏絲瑪瑙盤來請:“老太太叫二爺二奶奶過去說話呢。”鳳姐忙將翡翠壓鬢抿了抿,整理好衣衫,神色恢復了往日的端莊。行至賈母院中,但見老太太歪在金錢蟒引枕上,神色安詳,指尖正撫弄著那架伽楠香佛珠,佛珠在她手中緩緩轉動,散發著柔和的光澤。
聽罷璉鳳二人遮掩之辭,賈母忽將炕桌上的汝窯茶鐘輕輕一推,動作看似隨意,卻帶著幾分深意。她淡淡道:“鴛鴦,把前兒北靜王府送的血燕給鳳丫頭拿去。這燕兒啊,筑巢時最怕根基不牢。”一語未了,窗外忽起陣穿堂風,將那幅顏真卿墨寶吹得簌簌作響,墨寶上的字跡仿佛也在風中顫抖。
且說賈璉夫婦自賈母房中款步退將出來,只見廊下鸚哥正自在啄著金絲籠里的粟米,那小腦袋一伸一縮,煞是有趣。鳳姐輕移蓮步,順手彈了彈袖口不經意間沾的檀香灰,動作優雅又利落。此時正值仲春良辰,暖日融融,階前幾株海棠肆意盛放,嬌紅嫩粉,開得潑天價熱鬧,重重疊疊的花瓣相互簇擁,反倒襯得那雕花朱欄愈發顯得黯淡陳舊,仿若歲月在其上鐫刻下了深深的痕跡。
忽聽得假山石后傳來環佩叮當,清脆悅耳,仿若仙樂。原是寶玉身著月白箭袖袍子,身姿挺拔,項上金螭纓絡熠熠生輝,正墜著那通靈寶玉,恰似星辰落入凡間。他一溜煙兒地轉了出來,滿臉皆是孩童般的純真與好奇。
“二哥哥且慢行!”寶玉笑嘻嘻地攔住去路,腰間荷包里的香珠兒隨著他活潑的動作亂晃,“昨兒聽茗煙說西角門抬進好些朱漆箱子,莫不是府里又要擺什么新奇有趣的玩意兒?”賈璉本就為著外頭那棘手的官司焦心不已,恰似熱鍋上的螞蟻,此刻見他又來無端歪纏,登時沉了臉,聲音也不自覺地嚴厲起來:“你當這是過家家么?整日里就知道瞎琢磨這些有的沒的。前日老爺還問起你的功課,那《孟子》注疏你可都背熟了?”話音未落,寶玉早撅起嘴來,滿臉委屈,手指下意識地絞著扇墜上的五色絲絳,活脫脫像個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兒。
鳳姐見此情景,忙用絹子掩了口,輕輕笑出聲來,那笑聲仿若銀鈴般清脆。她眼波流轉,恰似春日里的盈盈秋水,瞬息間已換了話頭:“寶兄弟且往梨香院尋云妹妹頑去,前兒薛大哥哥送來的暹羅貢茶,統共才得兩罐,那滋味兒,可真是妙不可言……”話音未落,忽見平兒慌慌張張跑來,神色焦急,鬢邊金簪都歪了半截,模樣狼狽不堪。她匆匆附在鳳姐耳邊低語幾句,聲音壓得極低。賈璉見二人神色突變,心中如滾油煎著,焦灼萬分,卻偏還要強作鎮定,維持著表面的平和。待寶玉一步三回頭,滿心不舍地去了,方才急問:“可是東府那邊……”話到唇邊又咽下半截,仿佛那未出口的言語藏著無盡的恐懼與擔憂。
正商議間,忽見賈赦房中的小廝興兒氣喘吁吁跑來,汗珠子順著脖頸淌進青緞領口,衣衫都被浸濕了一片。他神色慌張,幾近失態:“二爺快些罷!老爺在書房摔了鈞窯筆洗……”賈璉聞言,只覺脊梁骨竄起一股冷氣,寒意瞬間蔓延至全身,忙整了整藕荷色緞面夾袍,那袍角繡的銀線云紋竟被他緊張的雙手攥出幾道深痕,恰似他此刻紛亂如麻的心境。
才跨進賈赦院門,便聞得沉水香里混著碎瓷的凜冽氣息,那味道仿若一把銳利的刀刃,直直刺進人心。賈赦端坐在紫檀夔龍紋太師椅上,神色威嚴,手中把玩的漢玉帶鉤碰得案幾咚咚作響,聲聲震耳:“好個出息的東西!那賈雨村是什么路數?當年靠著咱家才補了應天府缺,如今倒要反咬一口……”話音陡然轉厲,仿若雷霆乍響,驚得檐下麻雀撲棱棱飛起,慌亂間碰落幾片殘花,那殘花悠悠飄落,更添幾分凄涼與無奈。
賈璉垂首盯著青磚縫里半片碎瓷,那瓷片映著窗欞透進的斜陽,閃爍著詭異的光,倒像把淬毒的匕首,直直刺向賈府的未來。忽聽得外頭隱約傳來《牡丹亭》的笛聲,悠揚婉轉,原是隔墻戲班在排新戲。那笛聲在這緊張壓抑的氛圍里飄蕩,愈發襯得這屋里死寂沉沉,仿若一座即將被黑暗吞噬的孤島。待退出時,日頭已西斜,余暉灑落在廊下,銅雀香爐騰起裊裊青煙,那青煙悠悠飄蕩,恍惚竟似祖宗祠堂的線香煙氣,帶著幾分神秘與莊重,卻也透著無盡的哀傷與落寞。
回到房中,鳳姐正倚著填漆戧金炕屏,身姿婀娜,手中算盤珠子噼啪作響,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內回蕩。忽見賈璉面色灰敗如蒙塵的古玉,毫無生氣,忙使眼色叫豐兒端來參湯,眼神中滿是關切與擔憂。二人對坐無言,唯有更漏聲聲,仿若時光的腳步,一刻不停地流逝。窗外芭蕉葉上積的雨水突然“啪嗒”墜落,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驚得燭火猛地一跳,恰似他們此刻波瀾起伏的心境。
此事的余波尚未平息,接二連三的消息又在朝堂內外掀起波瀾。那兵部尚書賈雨村,原本仕途順遂、風光無限,卻因東南海疆戰事的失利而深陷泥沼。戰事的潰敗猶如一記沉重的耳光,打得朝廷上下震動不已。賈雨村作為兵部的關鍵人物,難辭其咎,被朝中大臣參了一本。當下,他只能無奈地停職待命,往昔的權勢榮華仿佛瞬間化作泡影,未來的仕途也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只能在忐忑中等待朝廷的進一步發落。
聽聞賈雨村停職待命的消息,賈璉驚得手中茶盞險些落地。他與王熙鳳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憂慮。這賈雨村一旦失勢,不僅揚州之事再無指望,還可能將賈府牽扯進去,畢竟此前與他多有往來。
王熙鳳柳眉緊蹙,心急道:“這可如何是好?當初與他牽扯頗深,如今他出了事,萬一牽連到咱們,賈府可就麻煩了。”賈璉也眉頭緊鎖,來回踱步:“事到如今,咱們得趕緊想法子撇清關系。我先去打聽打聽,看看朝中大臣對這事的態度。”
賈璉匆匆出門,來到與賈府素有往來的一位官員府上。寒暄幾句后,便打聽起賈雨村之事。那官員一臉諱莫如深,低聲道:“賈雨村這次怕是兇多吉少,東南海疆戰事失利,圣上震怒,朝堂上彈劾他的折子堆積如山。如今各方都在撇清關系,你家可別再沾惹,免得惹禍上身。”
賈璉心中一沉,告辭離開后,又去了幾處相熟的官員府邸,得到的皆是類似的回應。他深知此事棘手,回到賈府時,天色已晚,王熙鳳早已在房中焦急等候。
見賈璉回來,王熙鳳忙迎上去詢問情況。賈璉將打聽到的消息如實相告,兩人一時沒了主意。正發愁時,平兒進來稟報道:“老爺派人來請二爺,說是有要事相商。”
賈璉忙整理衣冠,來到賈政書房。賈政滿臉愁容,屋內氣氛壓抑。賈政開口道:“賈雨村之事,你也聽說了。如今賈府與他關聯頗多,若不妥善處理,恐遭大禍。”
回房后賈璉將情況告知賈政和王熙鳳。王熙鳳急得直落淚:“難道咱們賈府就這樣坐以待斃?”賈璉長嘆一聲:“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咱們先暫停與外界的往來,低調行事,看看局勢如何發展。”
賈母也得知了此事,將賈政、賈璉等人喚到跟前。她神色凝重,卻強打精神道:“咱們賈府歷經數代,什么樣的風浪沒見過?如今雖遇困境,但只要咱們齊心協力,定能度過難關。你們不可自亂陣腳,一切行事都要謹慎小心。”眾人紛紛應是,可心中的憂慮卻絲毫未減。
卻說那日西風緊,殘葉翻飛如敗絮,簌簌撲打榮國府獸首銜環的朱門。門子斜倚石獅,正百無聊賴地望著天邊斷雁,忽見官道揚塵處,一騎皂色官轎迤邐而來。轎中端坐之人頭戴烏紗,蟒紋補服隱約可見,正是與賈府素有往來的大司馬參贊軍機賈雨村。門子見狀,早慌得三步并作兩步,往內院飛報去了。
且說賈政聞報,忙整了整玄色云錦官服,率領闔府子弟迎至儀門。眾人見賈雨村蟒袍玉帶,器宇軒昂,忙不迭請安行禮,簇擁著往榮禧堂而去。但見堂內紫檀雕花屏風映著搖曳燭影,博古架上青銅彝器泛著幽光,倒比往日更多了幾分森冷肅殺之氣。
丫鬟們捧上雨前龍井,茶湯碧綠中泛起金圈。賈政與賈雨村分賓主落座,先敘了些京中掌故、科舉新例,皆是官場浮文套語。忽聽得賈雨村輕叩茶盞,神色驟斂:“今日特來報知世叔一樁隱情——御史李威參奏之事,背后實是忠順王府作祟。“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賈政手中汝窯茶盞當啷作響,指節捏得發白:“原來如此!忠順與北靜素來不睦,賈府與北靜王不過詩酒往來,竟成了他們黨爭的靶子!“堂內頓時寂若寒潭,唯聞燭芯爆響,恰似驚雷在眾人頭頂炸響。
賈雨村又啜了口茶,壓低嗓音道:“更有一樁密事——琉球女王遣使來朝,表面懇請賜婚,實則暗藏機鋒。“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蒼白的面孔,“那女王麾下海盜橫行,劫掠我朝商船無數。朝廷數次圍剿,卻如割韭復生。此番以和親為餌,揚言若成婚約,便管束海寇。圣上為海疆安寧計,特命下官暗中籌謀。“
賈政聽得冷汗涔涔,錦緞內衫早已濕透:“不知圣上意下如何?“
賈雨村擱下茶盞,長嘆一聲:“圣上有意選貴胄女子冊為郡主,和親琉球。只是那琉球地處蠻荒,瘴癘橫行,宗室千金誰肯遠嫁?“他忽地抬眼,目光如炬落在賈政面上,“倒是令愛三姑娘,年方及笄,才貌雙全,又擅理家。若能膺此重任,既全了圣上懷柔之策,又顯賈府忠君之心,豈不是兩全其美?“
話音未落,忽聽得屏風后傳來茶盞墜地之聲。原是躲在暗處的趙姨娘,驚得打翻了手中茶盞。賈政面色驟變,額間青筋突突跳動,卻又強作鎮定:“犬女雖略通文墨,終究是女兒家......“話未說完,已被賈雨村打斷:“世叔莫要過謙!三姑娘協理大觀園時興利除弊,滿京皆知。此等巾幗英才,正是圣上所需啊!“
卻說賈雨村整了整烏紗,撣落衣上雪屑,朝著賈政深深一揖,面上堆起十二分恭謹:“此乃天大的喜事!圣上念及賈府世代功勛,又贊政老大人夙夜在公,特將和親琉球的重任委于貴府。且不遣內官傳旨,獨召下官商議,足見圣眷優渥,這等隆恩,實是千載難逢的光宗耀祖之機!“
賈政聽了,只覺眼前金星亂迸,扶著紫檀雕花椅的扶手才勉強站穩。那白玉扳指硌得掌心生疼,卻比不得心中翻涌的驚濤駭浪。他強壓下喉間腥甜,面上擠出三分笑意,心中卻暗暗叫苦:這哪里是什么恩寵,分明是把利刃架在賈府脖頸!
賈雨村見他沉吟不語,越發挺直了腰板,壓低嗓音道:“昨日在宮中偶遇夏太監,他悄悄透露一樁秘事——元妃娘娘早聞琉球王子求娶之事,私下里常嘆:'若論聰慧機敏,我那三妹妹探春最是合適。'只是后宮不得干政,娘娘縱有此心,也只能暗自嘆息。“說罷,一雙三角眼緊緊盯著賈政,似要看透他心底的波瀾。
賈政神色微動,半晌方嘆道:“小女探春自幼穎悟過人,詩詞書畫無一不精。若真能輔佐藩王,于兩國邦交倒是美事。只是......“話音未落,又強笑道,“此乃圣上恩典,也是賈府的造化。“當下二人挑燈夜戰,研墨鋪紙,字字斟酌,句句推敲。窗外北風呼嘯,硯臺里的墨汁凝了又化,直寫到雞啼破曉,才將奏折封好。
這廂王夫人在房內坐立難安,手中念珠轉了又轉,忽聽得前院車馬聲響,忙迎出門去。見賈政平安歸來,又聞圣上有意封探春為郡主,不禁喜極而泣:“阿彌陀佛!果然是祖宗保佑,咱們賈府總算否極泰來。“
誰知賈政屏退眾人,將實情細細一說,王夫人只覺天旋地轉,手中佛珠“嘩啦“散落一地。原來那琉球國地處蠻荒,常年地震海嘯不斷,此番和親看似榮耀,實則與流放無異。夫妻二人相對而坐,唯有燭淚與淚珠同落,半晌說不出話來。
王夫人顫抖著握住賈政的手,哽咽道:“老爺,圣命難違......咱們只能多備些細軟陪嫁,綾羅綢緞、金銀首飾,再把她平素愛讀的書都裝上。可憐我那苦命的孩兒,此去山高水遠,怕是......“話未說完,已是泣不成聲。賈政望著燭火,想起女兒幼時在膝前承歡的模樣,喉頭哽咽,唯有重重嘆息:“是為父無能,護不得你周全......“窗外寒風呼嘯,吹得窗欞作響,恰似這鐘鳴鼎食之家,在命運的巨輪下發出的哀鳴。
卻說臘月初八,朔風卷著碎玉瓊瑤,如利箭般穿堂過廡,將榮國府雕梁畫棟吹得簌簌作響。那風聲嗚咽,恰似寒鴉泣血,更添幾分末世蒼涼。榮禧堂內,往日的珠圍翠繞盡化作凝重陰霾,檀香煙靄中,只聞得銅鶴爐里炭塊爆裂的微響。
忽見太監總管夏守忠蟒袍玉帶,在一眾小黃門簇擁下款步入內。他手中明黃圣旨卷作玉軸,在黯淡天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恍若一柄懸于賈府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宣賈政之女賈探春接旨!”尖細嗓音劃破死寂,闔府上下早如驚弓之鳥,黑壓壓跪了滿地,唯余衣袂摩擦的窸窣聲,恰似秋蟬臨死前的哀鳴。
探春身著月白緙絲綿襖,身姿亭亭如雪中修竹,面上雖鎮定自若,唇角卻微微發顫,杏眼深處隱著驚濤駭浪。她蓮步輕移,跪于丹墀之上,衣袂鋪展如半綻白蓮,卻難掩指尖掐入掌心的深深掐痕。
夏守忠抖開圣旨,聲如破鑼:“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榮國公世襲之孫賈政之女探春,稟賦靈秀,德行溫恭。今特封為和碩公主,賜婚琉球,以彰天朝懷柔之德。著于來歲清明啟程完婚,欽此!”旨意落畢,堂內死寂如墳,竟不聞一絲氣息。俄而抽噎聲此起彼伏,仿若春潮乍起,驚破寒潭。
探春貝齒緊咬下唇,滲出點點血珠,卻仍叩首謝恩,聲若寒泉擊石:“臣女謹遵圣諭,愿吾皇萬壽無疆!”抬頭時,眸中淚光與堅毅交映,恰似冰棱包裹著星火。待夏守忠揚長而去,堂內頓時哭聲震天。賈母顫巍巍摟住孫女,白發亂顫:“我的心肝兒,這是剜了老身的心頭肉啊!”探春強撐笑顏,指尖輕撫祖母皺紋:“老祖宗莫傷了玉體,此乃探春分內之事,定不負家族重托。”
王夫人早已哭作淚人,素帕掩面泣不成聲:“雖說不是親生,可從小養在身邊,怎忍看她遠赴異域?”邢夫人亦紅著眼圈嘆息:“天命難違,天命難違啊!”趙姨娘躲在角落,抽抽搭搭用袖口抹淚,倒比旁人更多了幾分復雜滋味。
李紈匆匆趕來,素色裙裾染著雪痕,哽咽勸道:“老祖宗且保重,三妹妹此去雖苦,卻也是為賈府擔了千斤重擔。”王熙鳳強忍悲戚,挑眉朗聲道:“哭有何用?當務之急是把嫁妝辦得妥妥帖帖,不能叫外人看了笑話!”
卻說寶玉正在怡紅院品讀《南華經》,忽見檐下雀鳥驚飛,撲棱聲擾了清夢。未及思索,便聽小廝慌張來報:“夏太監宣旨!”手中書卷“啪”地墜地,心下暗叫不妙。果見夏守忠搖著拂塵踱入,那神態竟似無常索命。
旨意宣罷,“遠嫁琉球”四字如焦雷轟頂。寶玉只覺四肢百骸盡化齏粉,面色慘白如紙,往日靈動的星眸瞬間黯淡無光,喉間發出不成聲的嗚咽。胸前通靈寶玉忽作異響,撞得鎖骨生疼,倒像是替主人哀號。
剎那間,他如瘋虎般沖出房門,墨綠箭袖被狂風撕扯得獵獵作響,發辮散了大半垂在肩頭。奔至榮禧堂時,見探春跪地接旨,頓時肝膽俱裂:“使不得!斷斷使不得!”眾人慌忙阻攔,他卻蠻力掙開,三步并作兩步撲上前去,死死攥住探春藕荷色裙裾,聲嘶力竭:“三妹妹!海棠詩社的墨香、秋爽齋的茶韻,難道都要付與東流?沒了你,這大觀園不過是座荒墳罷了!”
探春早已泣不成聲,珍珠般的淚滴簌簌落在寶玉手背上:“寶哥哥,天命難違......“話未說完,忽聞賈政一聲暴喝:“孽障!還不住口!“寶玉渾身劇震,松開手后退幾步,癱坐在地,唯有一雙通紅的眼睛,癡癡望著堂中央的圣旨。
且說瀟湘館內,黛玉正對著窗外殘竹出神,手中湘妃竹簾卷了又放。紫鵑整理書案時,忽聽得園外傳來隱隱啜泣聲,正要出去查看,雪雁已慌慌張張奔進來,鬢發散亂,氣喘吁吁:“姑娘!三姑娘......要遠嫁番邦了!“
黛玉手中團扇“啪嗒“墜地,只覺心口一陣劇痛,眼前金星亂迸。她踉蹌扶住妝奩,慘白的指尖死死摳住雕花楠木,繡著并蒂蓮的帕子被攥得發皺。耳畔似有千軍萬馬奔騰而過,卻聽不見半點聲響,唯余喉間腥甜翻涌:“這是要散了......都散了......“
也不顧紫鵑勸阻,她強撐著病體往榮禧堂奔去。風卷著殘紅撲在她單薄的身上,月白色紗裙沾滿泥點。待望見探春跪在丹墀之下,那往日神采飛揚的面龐如今淚痕縱橫,黛玉再也支撐不住,扶著門框悲呼:“探丫頭!“話未說完,喉間涌上的酸苦化作淚水傾瀉而下。恍惚間,往日詩社聯句、月下葬花的場景一一浮現,怎料到如今竟要天涯永訣?
再看惜春,素日清冷的面龐此刻掛滿淚珠,手中《心經》墨跡被淚水暈染:“三姐姐,二姐姐去了孫家,如今你也要走......這園子再沒了生氣!“探春強抑悲聲,顫抖著為她拭淚:“好妹妹,你素日最是通透。閑時多臨幾幅畫,若想我了,便對著秋爽齋的蕉葉......“話音未落,已是泣不成聲。堂內眾人,或掩面啜泣,或長吁短嘆,唯余燭淚與淚珠同落,將那喜慶的紅綢都染得凄然。
卻說探春遠嫁的消息如沉雷乍響,震得賈府上下人心惶惶。一眾丫鬟更是悲不自勝,尤以侍書、翠墨、小蟬幾人為甚。
但見侍書聽聞噩耗,頓時如遭雷擊,呆立當場,眼神渙散,仿若失了魂魄。少頃,淚水奪眶而出,她雙腿一軟癱坐在地,雙手死死揪住裙擺,泣不成聲:“姑娘這一去千山萬水,叫我如何放心得下?我只恨不能生作男兒身,隨姑娘遠走天涯!”那哭聲悲切,聞者無不動容。
翠墨手中緊攥著未及送出的繡帕,淚水撲簌簌落在上面,哽咽道:“這帕子原是給姑娘繡的,如今倒成了傷心物。我便是拼了這條命,也要跟著姑娘去,免得她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人欺侮。”言語間滿是決然。
平日里活潑的小蟬,此刻倚著門框,淚如泉涌,卻只是默默垂淚,心中翻涌著對未知的恐懼,更是擔憂探春此去吉兇難卜。
平兒、襲人、鴛鴦等有體面的丫鬟見狀,忙上前勸慰。平兒扶起侍書,溫言相勸:“好妹妹,快別傷心了。這是天意,便是老爺太太也做不得主。咱們眼下最要緊的,是把姑娘的嫁妝打點周全,讓她風風光光地出門。”
襲人也含淚說道:“三姑娘素來精明能干,又有見識,到了那邊定能把日子過得風生水起。咱們只管放寬心,時常為她祈福便是。”
鴛鴦輕輕拍著翠墨的背,嘆道:“傻丫頭,哭壞了身子可怎么好?咱們都盼著姑娘平安順遂,你也莫要太難過了。”
眾人雖好言相勸,無奈離情別緒深重,縱有千言萬語,也難消心中悲戚。丫鬟們仍是淚眼婆娑,既為探春的遠行憂心,也為自己今后的命運暗自傷懷。
這邊廂,賈府上下強打精神,全力籌備嫁妝。王熙鳳親自過問,將庫房里珍藏的云錦蜀繡、珠翠玉器細細挑選,又命繡娘精工趕制百鳥朝鳳嫁衣。那繡品上鳳凰展翅欲飛,百花爭艷,針腳細密,栩栩如生,每一針都寄托著對探春的殷殷祝福與深深不舍。
李紈、寶釵等人則忙著整理書籍文房,將探春平素喜愛的詩集文集、筆墨紙硯一一打點。寶釵嘆道:“這些物件雖不能解思鄉之苦,卻也能讓三妹妹在異國他鄉聊解寂寞。”眾人皆盼著這些陪嫁之物,能給探春帶去些許慰藉,伴她度過那漫長的異鄉歲月。
卻說春分將至,京都內外早是一番韶光流轉之象。但見柳垂金線,桃綻胭脂,街巷間游人如織,車馬喧闐,端的是“花氣襲人知驟暖”的繁華盛景。正值此時,琉球國女王攜王子跨海來朝,載著珊瑚翡翠、鮫綃龍腦等奇珍異寶,一路乘風破浪,直向天朝上國而來。
那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紫禁城金鑾殿在麗日下更顯巍峨。朱紅宮墻映著流云,琉璃金瓦耀目生輝。琉球女王與王子身著云錦華服,廣袖垂珠,步履從容地踏入太和殿。但見二人伏地行三跪九叩大禮,額間貼地時,盡顯對天朝上國的恭謹敬畏。
圣上龍顏含笑,目光和煦,溫言慰勞道:“卿等萬里來朝,足見誠意。聞得貴國治理有方,王子年少有為,兩國邦交素睦,此番聯姻更是錦上添花。”言語間滿是嘉許,更盛贊琉球國教化日新,與天朝情誼如江河不絕。
未幾,太和殿前張燈結彩,紅綢漫卷,一場盛大婚典就此鋪開。但見探春郡主鳳冠霞帔,金線繡就的百鳥朝鳳在燭光下流光溢彩。她眉似遠山含黛,目若秋水橫波,端的是“淡極始知花更艷”的清雅風姿。琉球王子亦是氣宇軒昂,一襲織金錦袍襯得身姿挺拔,眼中滿是對良辰美景的期許。
婚典正酣時,圣上親賜御酒,又賞一對白玉佛手。那佛手溫潤瑩潔,雕工精巧,寓意兩國交好如美玉無瑕,世代綿延。琉球女王與王子見狀,忙伏地叩謝,涕淚交零,連稱必銘記圣恩,永保邦交和睦。
新婚之后,二人暫駐皇家驛站。探春獨坐窗前,望著故鄉方向,心中思念如潮,對未來既忐忑又迷茫。王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頭,常邀她漫步庭院。院中繁花似錦,蝶舞翩躚,王子折下一枝嬌艷的海棠,溫柔遞到她手中,溫言細語勸慰:“夫人莫憂,琉球雖遠,自有一番好景致。”
閑暇時,王子細細講述琉球風土人情,從特色服飾到節慶習俗,無不詳盡。探春亦滿懷眷戀,說起華夏禮儀文化,詩詞歌賦、飲食起居,如數家珍。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在文化的交流碰撞中,情意愈發深厚,對未來的生活也多了幾分憧憬與期盼。
眨眼間,便到了清明時節。這日,春意正濃得化不開,運河兩岸的杏花肆意綻放,粉白相間,恰似云霞飄落人間,又似瑞雪覆蓋枝頭,那灼灼其華之態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隨著漣漪輕輕晃動,仿佛為這場遠行添上了一抹繾綣溫柔的色彩。皇家船隊浩浩蕩蕩地停泊在運河碼頭,一艘艘船只高大巍峨,船頭船尾皆精雕細琢,旌旗烈烈迎風招展,好不威風,靜靜等待著探春郡主的到來。
賈政、王夫人,邢夫人等賈府一族領著闔府上下的親友,還有眾多聞風前來送行的賓客,早早便等候在碼頭邊上。眾人皆身著素服,神色凝重,臉上寫滿了不舍與牽掛,可看著探春郡主那一身華服鳳冠,又知曉此乃榮耀之事,便也在不舍中添了幾分祝福之意。他們的目光緊緊鎖住即將登船的探春,似要把她的模樣刻在心底。
探春身著華麗的嫁衣,金線銀縷在日光下閃爍生輝,璀璨的鳳冠上珠翠搖曳,更襯得她身姿婀娜、面容姣好。可那眉眼間卻難掩濃濃的離愁別緒,恰似一層輕愁薄霧,縈繞不去。她蓮步輕移,一一與親人告別。每至一處,心內便有千言萬語如潮水般翻涌,卻又梗塞在喉,不知從何說起。當走到寶玉面前時,恰有一陣柳絮隨風飄來,悠悠蕩蕩,輕輕拂過她的面頰。探春觸景生情,不由自主地吟道:“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寶玉聽了,心中猛地一緊,眼眶瞬間紅了起來。他深知這詩句乃是探春對未來漂泊無依的預感,亦是他們姐弟即將面臨的長久分離。
待探春緩緩走向船舷,父母的身影在人群中漸漸模糊,賈政背過身去,悄悄抬手拭淚,王夫人、趙姨娘早已泣不成聲,卻仍強撐著囑咐丫鬟婆子往船上送些探春素日喜愛的物件。他們眼中滿是不舍,卻也滿是對女兒未來的祝福與期冀。南安郡王太妃、北靜郡王王太妃和禮部官員也上前,面容和藹,言語懇切,向探春致以最誠摯的問候與祝福,愿她此去琉球,平安順遂,兩國邦交因她而更加親厚。探春一一謝過,回首望了望岸邊的親人和故鄉,終是轉身登船,隨著船隊漸漸遠去,只留下岸邊一片欷歔之聲。
但見東海之上煙波浩渺,數艘寶船劈開千堆雪浪,恰似那離弦之箭直指琉球。待到拋錨收帆之際,岸邊早涌來萬千琉球百姓,著朱紅茜紫之衣,佩珊瑚玳瑁之飾,擊銅鼓唱蠻歌,恍若云霞落地、彩鳳來儀。探春扶著侍女立于船首,望著這異域風物,不覺想起“千里東風一夢遙“的判詞,眼角微濕卻強作笑顏,隨王子踏上這片浸著咸澀海風的土地。
卻說那探春遠嫁琉球,初至首里城中,但見街巷蕭條,民生凋敝,一派衰頹之象。探春雖身遭遠別之苦,然素懷濟世之志,遂將昔日大觀園理家之術,因地制宜施于異鄉。她頭戴竹笠,足踏芒鞋,遍歷阡陌,勸課農桑;又廣設義塾,延師授學,啟迪民智;更頒行新規,整飭吏治。每至一處,必與百姓噓寒問暖,細察民情。城中老幼,皆贊其賢德,尊稱為“賢德王妃”。
然樹大招風,探春推行新政,雖造福百姓,卻觸動國中貴族利益。那些守舊之徒,或當面冷嘲熱諷,或背后陰謀構陷,百計千方,欲阻新政推行。探春卻如亭亭青松,挺立于冰雪之中,不為所動。她以霹靂手段,將種種刁難一一化解,新政得以繼續施行。
不料天有不測風云,未及半載,琉球忽遭颶風襲擊。一時間,狂風怒吼,巨浪滔天,房倒屋塌,百姓流離失所。田中一族素與探春不和,趁機進讒言于王前,誣陷探春不敬海神,觸怒天威,故而招致此禍。
是夜三更,月黑風高,數十武士舉著火把,氣勢洶洶破門而入。他們翻箱倒柜,四處搜查,于探春妝奩深處,搜出昔日大觀園姊妹們的手書信箋。那信中“莫牽連”等語,竟被指為通敵叛國的鐵證。不由分說,眾人便將探春押入冷宮。冷宮內陰森潮濕,寒氣逼人。幾個粗使嬤嬤,滿臉獰笑,捧來琉球特有的帶刺龍舌蘭果,尖刺之上,凝著幽藍毒液,直往探春面前送去。
探春身處絕境,卻毫無懼色。她輕撫腕間寶玉所贈紅麝串,憶起昔日大觀園中詩酒唱和之樂,家族團聚之溫馨,而今皆成泡影,不禁悲從中來。忽而仰首長笑,聲震屋瓦:“才自清明志自高,豈容濁浪撼吾驕!縱使此身化灰燼,亦留肝膽照重霄!”笑聲未落,一口鮮血噴出,染紅了胸前寶玉所贈的茜香羅帕。
恍惚之間,探春似見東南海面,駛來一艘寶船,船上錦旗招展,船頭立著一人,頭戴紫金冠,身著鶴氅,風神俊朗,分明是寶玉模樣。她心中大喜,奮力呼喊,欲奔向前去。不料那寶船突然化作漫天紙錢,隨風飄散,消失在茫茫海天之中。
數年后,琉球百姓感念探春恩德,暗中塑造“天妃娘娘”金身,其容貌與探春一般無二。每逢清明時節,常見白發老者,于海濱焚化紙船。那紙船之中,載著《海東歲時記》殘頁,遇火之后,“探春親筆”四字赫然顯現,字跡清晰。青煙裊裊,直上九霄,恰似探春在天之靈,遙望故土。此景此情,正應了“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的讖語。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