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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陳學軍續(xù)紅樓夢

第九十五回瀟湘子幽賦十獨吟賢德妃哀榮百子榴

且說林黛玉自探春南去,心中恰似秋千架上褪朱紈,飄飄蕩蕩,無有著落。大觀園中雖仍是翠幄垂珠、蜂喧蝶鬧,在她眼中,卻比那《樂府》失群孤雁更添七分蕭索。每至荼蘼架下,恍惚間似聞昔日結(jié)社笑語,待凝神尋覓,唯見穿堂風裹海棠余馨,卷起幾片殘紅,徒留空寂。思及寶琴遠嫁、湘云別居、迎春受辱、探春和番,真真應了“人生聚散原無定”之詞,怎不令人腸回九曲。情思纏繞間,一方鮫綃帕早被淚痕浸透,恰似心內(nèi)無垠愁緒。

時值芒種過,天色陰翳沉沉,直欲壓向瀟湘館檐牙。黛玉獨坐茜紗窗下,捧一卷《漱玉詞》。忽見“人比黃花瘦”五字,只覺字字錐心,指尖微顫。翻至唐婉《釵頭鳳》,“淚痕紅浥鮫綃透”墨跡,竟洇作團團水漬——原是腮邊珠淚,悄浸書頁。紫鵑欲換新書,黛玉卻輕搖螓首:“橫豎這些字句,早刻入骨血,何須再費絹素?”語聲幽微,如風過空庭。

正言語,忽聞簌簌聲起,原是細雨裹柳絮,撲入碧紗櫥。黛玉起身掩窗,瞥見衣架上那大紅羽緞面白狐裘大氅。襟前金線云紋已褪舊色,不復鮮亮。此乃賈敏夫人臨終前,摟她月余,一針一線密密繡成。輕撫針腳,恍覺母親溫掌猶貼脊背。轉(zhuǎn)念思及自身孤雛寄寓,真應了“不是親娘勝似娘,勝似親娘隔重墻”,酸楚如潮,漫上心頭。

天色愈晦,陰云四合,俄而細雨如絲。黛玉本欲散悶,見雨勢纏綿,遂折返。纖指摩挲大氅羽緞,念慈母音容宛在,而己身飄零侯門,終是寄人籬下,何敢奢求赤誠相待?思此悲從中來,清淚潸然,滴滴落于氅上,洇出深痕,恰似心底難言哀戚。

滿心凄楚回至內(nèi)室,斜倚繡榻,空眸凝望窗外愁織雨幕,但覺五內(nèi)沸然,情思翻涌,深陷悲淵,久久難拔。

良久,黛玉徐起,輕喚紫鵑:“研墨,作詩。”紫鵑忙備筆墨,展宣于案。黛玉移步案前,執(zhí)羊毫,閉目任風雨聲灌耳。館內(nèi)唯聞細雨叩窗,如應心搏。

支頤凝睇間,忽聞窗外竹濤翻涌,連綿不絕,恍若大觀群芳魂靈唱和,訴盡悲歡。暗忖:“《十獨吟》雖詠古時薄命,焉知非為今人寫照?”眼底水霧氤氳,忙取云母箋,飽蘸濃墨,懸腕落筆,書“瀟湘妃子十獨吟”七篆。字體婉轉(zhuǎn)如九曲愁腸,墨色沉郁似千鈞悲慟。書罷倚椅,眸光膠著詩箋,似欲將精魂盡付其中。窗外風雨低吟,似訴心事,又似嘆孤魂。

瀟湘妃子十獨吟

其一·莊姜

寒煙鎖殿黯黃昏,椒壁凝霜冷畫痕。

十二闌干都拍遍,海棠依舊睡香魂。

(批:暗合“絳珠還淚”之讖,冷香丸引,金枝終化槁木)

其二·蔡琰

冰弦迸裂動邊塵,雁字橫秋血淚新。

十八胡笳吹徹月,穹廬猶系漢家春。

(批:胡笳離魂曲,翻作天籟鳴冤,恰似葬花吟《枉凝眉》)

其三·魚玄機

慧心早被紅塵誤,繡閣焚香待曉昏。

菱花寶鑒空蒙處,半是詩痕半淚痕。

(批:隱“絳洞花主”風流讖,菱花即風月鑒,詩淚皆還淚引)

其四·謝道韞

白雪堆山葬玉顏,空庭鶴唳起松濤。

千年冷月澄心鑒,猶照當時詠絮才。

(批:詠絮才偏逢末世,停機德空負,豈獨寶釵?)

其五·衛(wèi)子夫

霓裳羽衣宴未央,金屋阿嬌寵最狂。

一自馬嵬坡下土,椒房殿里剩寒香。

(批:榮華若大觀盛景,轉(zhuǎn)瞬成空,寶玉見判詞當如是)

其六·班婕妤

秋扇見捐別漢王,團扇詩成鬢已霜。

銀燭光搖鴛鴦錦,猶聞舊日夢中香。

(批:團扇合“寶釵撲蝶”章法,深宮寂若蘅蕪冷)

其七·紅拂女

慧眼識得英雄氣,夜奔煙村劍佩鳴。

獨立蒼茫天地間,青絲已染暮云平。

(批:絳珠歷劫之始,風骨猶似初入府時傲雪梅)

其八·李香君

桃花扇底血痕新,妝成猶帶楚江春。

商女不知亡國恨,空留冷月照妝臺。

(批:堪與“葬花”互參,貞烈癡情,俱以血淚書)

其九·董小宛

畫舫笙簫逐浪行,秦淮煙雨葬娉婷。

青燈獨對玲瓏冊,猶記當年賭酒盟。

(批:天命簿即風月鑒,冷香終化甘露還)

其十·柳如是

秦淮水暖葬芳魂,家國飄搖獨立門。

筆墨縱橫書浩氣,青蛾不染世間塵。

(批:歷劫歸真之象,詩書證道,風華絕代)

(總評:十美傳神處,皆藏“木石前盟”玄機。或嗟紅顏命蹇,或贊風骨嶙峋,總不脫“千紅一窟,萬艷同杯”之數(shù)。寶玉若睹此十闋,必擲卷長嗟:“原來俱是絳珠化身!”)

幽窗冷雨,竹影參差,館內(nèi)愁霧氤氳。黛玉斜倚繡榻,容色愈悴,神思漸渺,恍若凋蕊卷入夢渦。

恍惚間,身至荒園廢苑,斷壁苔痕斑駁,衰草瑟縮風中。云霧漫涌處,莊姜裊娜而來,撫冰欞幽嘆:“玉顏空守冷衾床,寂寞宮闈歲月長。”哀音如鉤,直探肺腑。黛玉欲慰,卻似縛于情絲,寸步難移,唯見其影沒霧靄,清淚盈睫。

忽見寶玉身影如春陽破霧,眸含萬斛柔情,張臂欲擁。黛玉驚喜交迸,淚光瑩然,方欲訴衷曲,卻見蔡琰抱胡笳踽行塞北風沙。狂飚亂鬢,素琴弦斷委塵。文姬含淚悲奏:“胡笳十八斷腸音,塞北風沙掩素琴。”黛玉神為之奪,回神時寶玉已杳,急喚芳名,唯聞風咽。

未及定魂,謝道韞悄立竹下,肩承碎玉瓊瑤。詠絮才情盡付寂寥:“詠絮才情付雪飄,門庭寂寞嘆清寥。”黛玉黯然神傷際,寶玉身影復現(xiàn)。急探手欲握,卻被琉璃屏風阻隔。黛玉摧心,淚雨滂沱,粉拳頻捶冰障;寶玉焦灼汗涌,奮力欲破樊籠。

倏爾衛(wèi)子夫自歌臺盛景中步出,恩寵嬌態(tài)猶存,今對長門殘鏡:“歌臺舞榭起笙簫,恩寵初臨意態(tài)嬌。誰料長門空寂寞,殘妝對鏡念前朝。”寶玉目含憫色,轉(zhuǎn)視黛玉,疼惜無奈盡在眸中。黛玉不顧一切撲前,竟穿影而過,撲跌塵埃,掌心為碎石所傷,血珠沁出。

黛玉驚寤,冷汗透衾,淚眼模糊。追思夢中聚散,《十獨吟》若命運讖語,在空館縈回,為冷雨添十分凄惻。嬌軀顫顫,久久難平。

黛玉夜半驚夢,輾轉(zhuǎn)反側(cè),再難成眠。至天光大白,猶慵臥榻,神思倦怠。恍惚間,半月窗外忽傳喜鵲“喳喳”,架上鸚哥亦喧嚷:“有喜!有喜!”紫鵑忙來伺候梳洗。雪雁悄嘟囔:“人都散了,府里冷清清,哪得喜來?”語未了,春纖喜孜孜奔入:“姑娘!元妃娘娘有喜了,天大的喜訊!”

黛玉黯淡眸中微光一閃,心緒稍紓。午前逗弄鸚哥消遣。午后暄和,遂攜紫鵑、春纖往王夫人處賀喜。一路繁花雖好,難掩深宅清寂。黛玉暗忖:元妃有喜,或可為沉疴賈府添些活氣。

至王夫人處,早是珠圍翠繞。邢夫人、李紈、王熙鳳等俱在,面上雖堆笑,眼底各藏心事,笑意終未達根柢。黛玉行禮輕賀,王夫人虛扶,淡笑道:“林姑娘費心,坐罷。”

眾人坐論喜事,鳳姐快語道:“這可是闔族洪福,娘娘此胎必是龍種,日后賈府榮華更勝往昔。”眾人附和,聲氣參差,真假難辨。黛玉靜坐旁聽,觀此熱鬧,反生悲涼。暗想賈府金玉其外,內(nèi)里早朽,眾人不過借喜事遮掩頹唐,各自營營。

正思忖,外傳宮賞至,滿室復喧。眾人忙迎,見珍玩羅列,綾緞生輝。王夫人方露真切笑意,指揮安置,口內(nèi)念著:“娘娘念家,有此麟兒,日后愈發(fā)好了。”

事畢,眾人漸散。黛玉辭出,沿抄手游廊徐行,春日暖陽難驅(qū)心寒。回至瀟湘館,倚窗望竹,神思渺遠。深知元妃有喜雖吉,然賈府前程依舊渺茫。己身寄人籬下,府中興衰本無涉,然經(jīng)年歡笑血淚,早與一草一木絲縷相連。

話說元妃身孕漸重,賈府內(nèi)外人等,皆似履薄冰,戰(zhàn)兢度日。縱是粗使小廝丫鬟,亦收了脾性,恐行差踏錯,招禍臨門。

且說林黛玉,本就怯弱不勝,值此愁云慘霧之中,病勢恰似三春時雨,乍晴乍陰,竟無定準。所居瀟湘館,素來清幽,如今更被一重愁緒織就的薄紗籠罩,愈顯寂寥,了無生趣。每日不過靜坐觀書,偶或臨帖,興至時方踱至架前,逗弄那架上鸚哥一二句。偏那扁毛畜生似也通了靈性,感著主人意緒索漠,竟也斂了巧舌,垂首斂翎,悄無聲息。紫鵑在側(cè),見此光景,心尖兒如被細針密密攢刺,疼惜難禁,常溫言勸慰“姑娘且寬心保養(yǎng)”,然這深宅積年的郁結(jié),又豈是幾句軟語能解?

時值三伏炎天,晝永暑酷。瀟湘館內(nèi),瑯玕弄影,篩下滿地碎金;蟬噪時斷時續(xù),愈添慵倦。黛玉方在館內(nèi)和衣小憩,湘妃竹簟之上,半卷《牡丹亭》斜倚枕畔,恰似佳人沉醉太虛,不忍釋卷。青玉案頭,一爐龍涎吐納輕煙,裊裊如游絲,將這繡閣浸得恍若夢境。

正朦朧間,忽聞廊下靴聲橐橐,間有婆子壓嗓絮語:“二爺仔細門檻——”語未竟,茜紗門“呀”然輕啟。寶玉身著藕合色綾紗箭袖,襟袖翩躚,猶帶沁芳亭畔柳葉新痕,恍若春光誤入塵寰。額間汗浸絳紅抹額,洇染如胭脂化雪,別成韻致。

“好妹妹!”寶玉不及拭汗,徑至榻邊坐下。黛玉抬眸,見他領(lǐng)斜襟亂,項上玉麒麟的穗子絞作麻團,顯是一路疾行。心下已明八九,偏撐起身,嘴角噙一絲淺笑打趣:“又是哪個促狹鬼在后頭趕你?瞧這慌張形景,倒似有虎狼追噬。”話音未落,寶玉早攥住她水蔥似的指尖,入手只覺寒沁肌骨,竟如握溫涼美玉。

“方才老太太跟前,聽璉二哥說,御史臺參了咱們家兩本。”寶玉喉間哽咽,憂色滿布,“說什么‘外戚擅權(quán)’‘奢靡僭越’,字字句句,都沖著元春姐姐的鳳藻宮去了。父親今早被宣入宮,此刻尚未歸來……”語至此,忽見黛玉腮邊血色盡褪,面若金紙,忙強笑道:“許是我多心,妹妹莫要懸心。”

黛玉輕輕抽回素手,指尖無意識在錦褥上劃出水紋般的褶皺,似將心曲也勾出千絲。窗外竹影婆娑,篩下斑駁日色,正映在她月白綾裙上,宛如滿幅離披墨竹,更添孤清。忽憶那年省親別墅,元春含淚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心頭一慟,喉間陡涌腥甜,急以絹帕掩口,半晌方幽嘆:“二哥哥可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前兒見芍藥開得潑天潑地,燦若云錦,怎料夜來風雨,今晨已是殘紅委地,盡化污泥。”

寶玉聞此,心口如遭重杵,痛徹肺腑。待要寬解,卻見她早別過臉去,單薄肩頭在茜紗窗下微微瑟縮,恰似秋風中的一莖殘荷。正欲開言,外頭忽傳琥珀急喚:“寶二爺快去罷!老爺在夢坡齋立等!”一聲驚破沉寂,檐雀“撲棱”四散,帶落幾片竹葉,粘在窗欞,恍若誰以黛筆勾畫的淚痕。

待那絳紅身影沒入竹影,黛玉方覺襟前冰涼。抬手撫之,原是強忍的珠淚,早浸透鮫綃。案上香爐,余煙散作游絲,恰似這點不足為外人道的情愫,在賈府將傾的危檐下,飄搖無著,歸處茫茫。

再觀園中,翠筱無風自動,颯颯如咽。瀟湘妃子憑窗遠眺,但見西北乾位,墨云翻涌,沉沉壓城,隱有悶雷滾動,恍若末世之讖。黛玉忽憶省親盛景:元妃乘金頂鵝黃輿輦,恍若瑤臺仙降。姊妹跪迎時,她曾瞥見娘娘指尖丹蔻,艷如鳳仙泣血,那般灼目,那般煊赫。如今想來,竟似隔世之夢,渺不可追。

黛玉不覺癡了,怔怔望著冷雨敲窗。淚珠兒混著雨珠兒,簌簌滾落,滴在案頭詩箋,墨跡氤氳開來,恰似墨淚同泣。

黛玉早已精疲神耗,再難支撐,軟軟倒向繡衾。雙眸空茫望著帳頂流蘇,清淚無聲,沿腮滾落。追想昔年園中結(jié)社聯(lián)詩、賭書斗茗之樂,恍在昨日,而今姊妹星散,畫樓空鎖。瞧著這赫赫揚揚的百年之族,竟至燈燼油枯,自己這飄萍之質(zhì),又能棲身何處?這朱門繡戶,終是鎖不住一縷離魂,空對著滿目蕭疏,萬念俱灰。

卻說這日晌午,日影西斜,偏那暖陽慵慵,似無力穿透塵世陰霾。黛玉強撐病骨,紫鵑一旁小心攙扶,將她引至窗前湘妃榻上。雕花窗欞篩下的光影,如薄綃輕籠,卻驅(qū)不散她周身徹骨之寒,恍墜冰窟。

黛玉凝眸窗外,瑯玕翠影依舊,然雙眸空茫無神,思緒飄搖,恍若溯流光而回。彼時,眾姐妹于園中結(jié)社吟詩,豆蔻韶光,無拘無束。或聯(lián)句斗韻,靈思泉涌;或踏雪尋梅,笑語喧闐,何等意氣飛揚。可如今,姊妹星散,生死暌違,恰似大夢初醒,諸芳盡逝,空余滿心索漠。

彼時,怡紅院內(nèi),寶玉正閑坐,忽覺心坎里突突亂跳,恰似千萬蟻蟲嚙心,坐立難安。正惶惑間,忽見紫鵑匆匆來報,言林姑娘身上又不大好了。寶玉聞此,如聞焦雷,面上血色“唰”地褪盡,恰似雪洞白壁。不及細問,抬腳便往瀟湘館疾奔。一路上,腳步踉蹌,袍角翻卷如蝶,全失往日從容,唯余滿腔焦灼,似油煎火燎。

待至瀟湘館,寶玉三步并作兩步,掀簾而入。抬眼處,見黛玉斜倚榻上,形銷骨立,恰似風前殘蕊,弱不勝衣,令人鼻酸。寶玉眼眶一熱,恰似熟透櫻桃,淚珠兒只在眶中滾轉(zhuǎn),仿若稚子失怙,滿心疼惜與憂懼,盡化作盈盈水光。

他疾步上前,挨著榻沿坐了,雙手微顫,緊緊握住黛玉那柔荑般卻冰涼的手,喉間似被棉絮塞住,半晌方哽咽道:“妹妹,你定要好生調(diào)養(yǎng)!若有個山高水低,我這條命……也休了!我這心里,除你之外,再擱不下旁人。”那聲氣,帶著嗚咽,滿是哀懇與無措。

黛玉原本空茫的眼底,掠過一絲微弱星火,轉(zhuǎn)瞬即逝,復歸凄黯。她輕喘一聲,氣若游絲:“寶玉,你我生于這末世運偏消之時,身不由己處,豈能萬事遂心?你看這賈府,如今樹大招風,大廈將傾。你也該……為自己謀個退步抽身的去處了,莫再任性……”語未竟,又是一陣輕嗽。

二人正絮語,忽聞園外人聲鼎沸,恰似平地焦雷。未幾,襲人神色張皇,步履匆促入內(nèi)。云鬢微松,鬢邊珠翠亂顫。她急道:“二爺,林姑娘,禍事了!宮里夏太監(jiān)進府了,不知貴妃娘娘有何旨意?”

黛玉聞之,心頭猛地一緊,似被冰手攥住,氣息促迫,眼前金花亂迸,嬌軀微晃。暗忖:賈府本就風雨飄搖,夏太監(jiān)此時駕臨,恐非吉兆!一時間,憂懼如寒潮,浸透骨髓。

黛玉強撐病體,扶榻沿勉力定神,欲驅(qū)散那如影隨形的不祥之兆。寶玉見她搖搖欲墜,心疼欲裂,忙伸手扶定,轉(zhuǎn)頭急問襲人:“好姐姐,到底何事?夏太監(jiān)可曾言語?”

襲人抬手抿了抿鬢角,眼底憂色浮動,低聲道:“我也才得信兒,未及細探。夏太監(jiān)一到,便被老爺請進書房密議,瞧老爺神色,此事非同小可。”正說著,外頭環(huán)佩叮咚,眾人屏息,抬眼望去,只見平兒引著鳳姐,神色凝重,款步而入。

平兒撩起湘簾,步入室內(nèi)。滿屋之人皆屏息凝神,如泥胎木偶。她長嘆一聲,雙眉緊蹙如鎖,似壓千斤重擔,緩緩道:“方才夏公公奉圣上口諭而來,言道圣上聞知咱們家尚有閨秀德容兼?zhèn)洌叵露髦迹龠x一位賢良淑德的姑娘,入宮侍奉。”

話音未落,寶玉早按捺不住,將手中官窯蓋碗鏗然頓在案上,翡翠耳墜子晃得“叮當”亂響,憤然道:“豈有此理!咱們家的女孩兒,清清白白、心比天高,如何能再送入那不得見人的去處?且不說大姐姐在宮中……”話至半截,瞥見黛玉斜倚靠枕,面白如窗上冷月,氣若游絲,忙咽住后話,只將手中松花汗巾絞得死緊,指節(jié)青白。

黛玉此時,心如刀銼,痛徹肺腑。手中那條秋香色縐紗帕子,早被清淚浸透。她深知選秀背后,乃帝王權(quán)術(shù),名為選賢,實為挾制勛戚。本欲開解寶玉,然抬眼望窗外,枯荷敗柳在西風中瑟縮,映著茜紗窗,恰似她飄零身世。話到唇邊,終化作一縷幽嘆:“二哥哥癡了。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豈容置喙?只可憐那些金閨弱質(zhì),此番如御苑柳絮,任那東西南北風擺弄,身不由主了。”

鳳姐兒斜倚螺鈿交椅,丹鳳眼內(nèi)波光流轉(zhuǎn),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忽嗤笑一聲,道:“依我說,天塌下來自有長子頂著。這會子老爺太太必在籌謀,咱們倒不如……”一語未了,忽見一個小丫頭子慌慌張張、跌跌撞撞闖進,鬢發(fā)散亂如鴉巢,氣急敗壞道:“太太吩咐,請二奶奶并林姑娘速去議事,說是十萬火急!”眾人聞聽,即刻起身,踏著滿徑梧桐落葉,匆匆趕往王夫人上房。但見暮云四合,寒鴉數(shù)點,繞樹哀鳴,連廊下素日巧囀的畫眉,此刻也噤若寒蟬。黛玉弱柳扶風般,倚著紫鵑,只覺青磚寒意透骨,每移蓮步,皆如履薄冰,顫顫巍巍。

及至屋內(nèi),只見王夫人歪在萬字不斷頭錦褥上,手中伽楠念珠撥得“噼啪”作響,神色焦灼;邢夫人捧著官窯蓋碗,那茶湯早凝成琥珀凍子,猶自不覺。見眾人到齊,王夫人強打精神,開口道:“這樁公案,你們俱已知曉。常言道‘樹大招風’,咱們家如今……”話到此處,喉頭哽咽,眼圈兒早紅了。

一時間,滿室人聲嘈雜。寶玉急得跺腳,連聲道:“拼著這條命不要,也斷不能教姐妹們再入火坑!”鳳姐兒眼波微動,低聲道:“不如尋個李代桃僵的法子……”黛玉則獨坐角落,默默望著博古架上汝窯瓶中那幾支將凋的白菊,暗自思忖:自己孤女飄零,寄人籬下,保不齊此番也要充作棋子,卷入這滔天濁浪。

眾人商議至掌燈時分,依舊茫無頭緒。唯有窗外竹梢在西風中嗚咽,恍若離恨天外仙音渺渺,那泠泠弦響,如泣如訴,斷人肝腸。

卻說三月后太醫(yī)請脈,道是元妃胎氣已固,鳳藻宮上下,莫不喜動顏色。圣上恩賞珍玩補品無數(shù),太后亦遣老成嬤嬤探視。抱琴晝夜不離,小心伏侍,唯恐差池。豈知福禍相倚,樂極悲生。端陽前夕,圣駕臨幸,元春侍膳。圣上酒至半酣,醉眼乜斜,忽見多寶格上供著那枚臘油凍佛手,登時龍顏驟變:“此物從何而來?”元春含笑回稟:“乃家兄賈璉,托夏太監(jiān)送入的頑意兒。”圣上勃然拍案:“頑意兒?此乃先皇御賜北靜王之物!賈璉如何得之?爾賈家與北靜王竟有何勾連?”元春唬得魂飛天外,跪地泣血陳情,力辯絕無私交。圣上怒火愈熾,斥其“舉止失檢,暗結(jié)外藩”,竟不顧其六月之娠,當夜強行臨幸。元春悲憤填膺,五更時分忽覺腹內(nèi)如絞如割,竟至滑胎!猩紅浸透錦衾,御醫(yī)束手。圣上聞報,只冷冷擲下一句“福薄”,便再無垂顧。

卻說元春自那番小產(chǎn)后,氣血兩虧,形銷骨立,真?zhèn)€是弱不勝衣,風吹欲倒。圣眷自此稀疏,再無召幸之期,連賈府親眷,亦被嚴旨隔絕,不得覲見。可憐金枝玉葉之體,幽閉深宮,如籠中之雀,捱過了那肅殺秋冬,已是燈枯油盡之相。

好容易熬到春寒料峭之時,忽一日,圣上特遣內(nèi)監(jiān),送來“香櫞大藥丸”一匣,諭旨言道此乃海外異方,專治產(chǎn)后虛損羸弱,體恤元妃勞苦功高。那藥丸盛在金絲楠木盒內(nèi),甫一開啟,異香撲鼻而來,其味甜膩馥郁,中人欲醉。侍立一旁的抱琴,陡覺一股寒氣自腳底竄起,直沖頂門——這香氣,竟與昔日周貴人所贈那盞精巧走馬燈散發(fā)出的甜糜之氣,絲絲縷縷,如出一轍!彼時燈影幢幢,香氣氤氳,周貴人那意味深長的笑靨,此刻在抱琴腦中驟然清晰,驚得她魂飛天外。

抱琴心膽俱裂,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行至元春榻前,淚如泉涌,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娘娘!娘娘三思啊!此藥……此藥來路不明,氣味忒也蹊蹺!何不……何不暫緩,請御醫(yī)細細驗看一番,再服不遲?”她仰望著主子蒼白如紙的面容,眼中盡是哀求與恐懼。

元春斜倚在錦繡靠枕之上,聞此言,唇邊竟浮起一絲慘淡至極的笑意,那笑紋深深刻入憔悴的肌理,凄涼更甚啼痕。她眸光空洞,望向那描金繪鳳的宮墻深處,聲音輕飄飄的,似風中游絲:“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傻丫頭,你豈不知?圣上所賜,便是那穿腸的鴆酒,我也得含笑飲下。今日若推拒半分,豈非……豈非坐實了‘心懷怨望’、‘辜負圣恩’之罪?闔族性命,系于一身,我……我還有得選么?”語聲雖微,卻字字如冰錐,刺入抱琴肺腑。

言畢,元春伸出枯瘦如柴的手,顫巍巍取過一粒赤紅如血的藥丸,竟不看一眼,便就著半盞溫涼參湯,仰頸吞了下去。動作決絕,帶著一股殉道般的慘烈。

“娘娘不可——!”抱琴肝膽俱裂,凄厲一聲,不管不顧地撲上前去搶奪。然而指尖所及,只觸到元春那冰涼徹骨的手背,藥丸早已滑入喉中。抱琴頹然癱坐在地,渾身抖得篩糠一般,只覺那甜糜異香瞬間彌漫了整個寢殿,化作無形的枷鎖,勒得她喘不過氣,眼前陣陣發(fā)黑。

當夜,更深漏殘,萬籟俱寂。元春鳳榻之上,陡然起了變故!但見她通體灼熱如焚炭,額角青筋暴起,原本枯槁的面色竟泛起一層妖異的潮紅,口中鼻中,縷縷黑血如細蛇蜿蜒而出,染污了明黃的錦被。那氣息,已微弱得如同游絲將斷。

彌留之際,元春似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枯瘦如爪的手猛地攥緊了伏在榻邊哀泣的抱琴,五指冰涼卻力道奇大。她眼珠努力轉(zhuǎn)動,望向抱琴,口中血沫汩汩,氣若游絲,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擠出來:“抱琴……我……悔……悔入此……黃金……牢籠……告……老太太……是……是‘香櫞’……害我……”那“香櫞”二字,用盡了殘存氣力,吐得異常清晰,帶著徹骨的怨毒與不甘。語聲未落,眸中最后一點微光倏然寂滅,緊攥的手驟然松開,頹然垂落。一縷香魂,飄飄渺渺,就此返歸太虛幻境!唯余那滿殿甜糜詭異的香氣,與抱琴撕心裂肺的慟哭,久久不散。

按制,妃嬪薨逝,近侍宮女皆須殉主。抱琴因需整理娘娘遺物,暫得偷生。出殯前夜,她冒死買通守門小監(jiān),披麻戴孝,踉蹌奔回榮國府。榮禧堂內(nèi)白幡招魂,王夫人慟哭昏厥。抱琴撲倒靈前,哭聲凄厲如杜鵑啼血:“娘娘!奴婢來遲了!”眾人無不掩面。趁亂,她一把扯住王夫人袖角,啞聲道:“夫人…借一步說話!”鳳姐何等機敏,忙攙王夫人隨抱琴避入耳房。

檐角鐵馬于寒風中叮咚亂響,如泣如訴。抱琴渾身栗抖,將數(shù)月宮闈冤屈、圣心猜忌、佛手肇禍、強幸致墮、香櫞鴆毒等事,泣血盡訴。言及元春臨終“悔入牢籠”之語,王夫人如遭雷殛,幾欲癱軟。鳳姐強按心驚,急問:“那香櫞丸可留實證?”抱琴自懷中掏出油紙包,展開赫然是半枚藥丸!淚如滾珠:“娘娘咽氣前,奴婢拼死從她枕下?lián)赋霭胪琛宋镉鰺峒慈冢瑲庀⒃幾H…夫人速尋妥當郎中驗看!”

抱琴自知難逃殉葬。回宮途中,暮色四合,如墨如漆。行至西華門角樓,夜風卷起素白衣袂,飄飄欲仙。她取出袖中碧玉簪——那是豆蔻年華,元春笑言“留與你添妝”的信物。簪頭雕著并蒂蓮,蓮心一點朱砂,艷若血淚。“娘娘,”她撫簪低語,“黃泉路冷,奴婢來陪您撫琴了。”言訖,縱身一躍,如白蝶墮入寒淵。翌日,內(nèi)務府上報:“鳳藻宮宮女抱琴,哀慟過甚,失足墜樓殉主。”圣上朱批:“忠婢可嘉,厚葬。”只字不提那階前粉碎的碧玉簪,亦如抹去元春冤屈般輕易。

此訊恰似一道裂帛驚雷,毫無征兆撕破長空,將賈府上下盡數(shù)卷入悲慟震駭?shù)臏u旋之中。闔府皆知元妃乃賈門擎天玉柱,今柱折梁摧,往后歲月,只怕是風雨飄搖,大廈將傾了。

細究元妃薨逝之日,正是甲寅年十二月十八,立春之期。待娘娘仙逝,已是十二月十九子時,恰在陰陽交割、歲月潛移之微妙時分,恍若冥冥之手撥動命盤,無聲無息滑入卯年寅月。天數(shù)如此,怎不叫人唏噓?

想那賢德妃,自入宮闈,雖享盡人間富貴,金階玉砌,鳳冠霞帔,終是籠中彩鳳,殿角孤鸞。昔日省親,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不過鏡花水月。漫漫長夜,唯見燭淚凝霜,冷月窺簾,個中凄寂,縱有萬種榮華,怎敵得膝下承歡?偏是紅顏天妒,芳齡三十有一,竟溘然長逝,魂歸離恨,空留那“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的余音裊裊。

噩耗傳至,賈府恰似晴空霹靂。賈母“噯喲”一聲,眼前金星亂迸,身子向后便倒,虧得鴛鴦眼疾手快,死死托住,連聲急喚:“老祖宗醒醒!”王夫人早癱軟在地,鬢亂釵橫,捶胸泣血:“我的兒!這不是要了我的老命么!”闔府上下,丫鬟婆子無不悲聲大放,聲震屋瓦,驚得寒鴉繞樹哀鳴,更添十分慘淡。

那傳旨內(nèi)監(jiān)宣罷旨意,打個千兒便要回宮。賈政強撐搖搖之軀,顫聲問:“公公…娘娘她…”喉頭一哽,竟不成言。內(nèi)監(jiān)只道:“節(jié)哀順變”,抽身便去。賈政呆望其背影,心如枯井,暗忖:“梁摧棟折,這赫赫揚揚的百年之族,氣數(shù)真真盡了!”

賈母被眾人攙定,老淚縱橫,抖簌簌道:“我那苦命的孫女兒!自小捧鳳凰似的養(yǎng)大,怎就…”王夫人哭得氣噎喉堵,李紈、鳳姐含淚勸解,自己卻也淚落如雨。邢夫人倚著門框,默默拭淚,眼底盡是驚惶。

賈政強斂悲聲,喝道:“休要悲啼!速速回府料理后事要緊!”歸途之上,寒風卷地,枯葉蕭蕭,眾人面色如土,默然無語。

及至府中,靈堂早已設就,滿目縞素,白幡低垂。香煙繚繞,燭影幢幢,哀樂嗚咽如訴。寶玉聞此兇信,只覺天旋地轉(zhuǎn),魂魄悠悠,癡立當場。忽憶太虛幻境薄命司中“虎兕相逢大夢歸”的判詞,豁然如悟,原來冥冥定數(shù),早已注定!思及元春素日疼愛,悲從中來,淚如走珠,只道這世間又少了一個知心人。

賢德妃薨逝,一應喪儀,因關(guān)礙天家體統(tǒng)并賈府顏面,件件循制,事事斟酌,反比尋常更添繁瑣。偏是娘娘膝下空虛,按例追封賢淑貴妃,雖備極哀榮,那九重宮闕內(nèi)的凄涼,唯有賈府至親心知肚明,真真應了“高處不勝寒”之語。

元妃薨逝的噩耗傳來,榮寧二府如遭了嚴霜的秋草,霎時間萎頓下來。闔府上下,上至白發(fā)老嫗,下至垂髫稚子,無不浸在愁云慘霧之中。悲聲四起,或伏地捶胸號啕,或倚柱掩面長吁,更有那膽小的丫頭婆子,瑟縮在廊下墻角,嚶嚶啜泣。連那往日里學舌調(diào)笑的廊下鸚哥,此刻也垂首斂翅,噤若寒蟬,再不敢聒噪一聲。依著宮規(guī),賈府親眷皆縞素入宮,協(xié)理貴妃喪儀。但見靈堂之內(nèi)外,素幔如雪,翻飛飄蕩;香煙氤氳,繚繞不絕;白燭高燒,淚痕斑斑,映照著眾人一張張慘白無色的臉,恍如置身萬丈冰窟,寒意徹骨。

及至聞得抱琴泣血傳出的“香櫞”二字,道出貴妃死因蹊蹺,眾人更是驚得魂飛魄散,冷汗涔涔,濕透重衣。王夫人聞此,如五雷轟頂,眼前金星亂迸,腳下似踩了棉花,雙腿綿軟,身子一歪,幾欲栽倒塵埃。幸得鳳姐、李紈眼疾手快,左右攙扶架住。王夫人卻只木然擺手,淚如雨下,濕透胸前縞素,泣不成聲道:“我的兒啊……在那見不得人的去處……竟……竟受這般腌臜暗算……苦命的兒啊……”字字泣血,哀絕人寰。

鳳姐見此光景,心知非同小可,忙附耳低語,聲音急迫如刀:“太太!太太千萬隱忍!此事關(guān)乎闔族幾百口性命,若漏了半點風聲,便是塌天大禍,頃刻覆巢!目下最要緊是穩(wěn)住陣腳,強咽血淚,萬不可露了行跡,授人以柄!”王夫人雖木然頷首,心中卻似滾油煎熬,萬箭攢心,痛楚難言。

回至府中,王夫人獨坐于昔日元春舊居空閨之內(nèi),對著女兒幼時把玩的舊物,茶飯無心,形銷骨立。恍惚間,元春幼時繞膝嬉戲之嬌憨,送女入宮時那“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期盼,歷歷如在目前。誰承望,那萬人艷羨的鳳冠霞帔、九重宮闕之下,竟藏此等慘絕人寰的殺機?思之愈深,愈覺萬箭攢心,肝腸寸斷,唯有對空垂淚,任那淚珠簌簌滾落,打濕了滿地鮫綃帕,亦難洗心頭之恨、喪女之痛。

卻說寶玉,自玉釧兒偷偷轉(zhuǎn)述了抱琴泣訴之言,恰似吞了滾燙的熱油入腑,五臟六腑灼痛難當,幾欲焚燒。那“祿蠹”仕途、“經(jīng)濟”文章,本就如腐鼠般令他作嘔,如今親聞深宮如此污穢血腥,更覺那巍巍九重宮闕、煌煌金鑾玉陛,不過是掩蓋污濁泥淖的錦繡皮囊,天地之大,何處尋得一方清凈?當下心亂如麻,五內(nèi)俱焚,拔腳便往瀟湘館奔去,唯盼見了林妹妹那孤標傲世的清凈人兒,或可稍解胸中這塞天堵地的塊壘。

進得瀟湘館,但見湘簾半卷,黛玉正斜倚在九曲湘妃榻上,病容憔悴,恰似那經(jīng)了霜雪的玉蕊寒梅,七分顏色已凋零,唯余一縷清魂傲骨。寶玉搶步上前,一把握住她那雙冰涼徹骨的素手,眼中含淚,聲音哽咽:“妹妹!你這般弱質(zhì)伶仃,真真要了我的命去!如今家中風波險惡,暗流洶涌,教我……教我如何心安?”黛玉聞聽,氣息微促,輕喘搖頭,一雙含愁星眸籠著氤氳霧氣,聲音細若游絲:“我這蒲柳殘軀,原就是個累贅……寶哥哥,這世間的盛衰榮枯、翻云覆雨,豈是你我這等檻外之人能扭轉(zhuǎn)分毫的?不過是……隨波逐流罷了……”

正絮語間,互剖心跡,忽聞園外人聲鼎沸,喧嚷震天,恰似那驚蟄時分平地滾起的悶雷,轟然炸響!驚得檐下那只綠毛鸚鵡撲棱棱亂撞金絲籠,羽毛紛落。二人心頭一緊,未及分辨,早見周瑞家的跌跌撞撞闖入館內(nèi),鬢發(fā)散亂如蓬草,猩紅抹額歪斜至耳邊,面無人色,帶哭音嘶聲嚷道:“寶二爺!林姑娘!禍事了!天大的禍事!寧榮街東西兩頭,早被如狼似虎的黑衣官兵鐵桶般團團圍住!靴聲橐橐,如悶雷砸門,口口聲聲奉旨……奉旨查抄賈府!大門……大門已被撞開了!”

此語一出,不啻于臘月寒潭投下千斤巨石,震得滿室死寂,連空氣都似凝固了!黛玉本就蒼白如紙的面色驟然褪盡最后一絲血色,杏眸圓睜,喉間“咯”的一聲輕響,嬌軀如風中弱柳般劇顫起來,搖搖欲墜。寶玉更是肝膽俱裂,魂飛魄散,只覺天旋地轉(zhuǎn),眼前雕梁畫棟的瀟湘館似在轟然傾頹!耳畔嗡嗡作響,唯見周瑞家的口唇驚惶翕張,卻再也聽不清半個字音。

但見湘簾外狂風驟起,卷著殘葉枯枝漫天飛舞;白紗帳內(nèi)燭影瘋狂搖曳,投下幢幢鬼魅般的紅光。黛玉強掙著抬起手,死死攥緊湘妃榻冰涼的雕花欄桿,指節(jié)繃得青白駭人,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這……這便……是終局了么……”話音未落,遠處已清晰傳來厲聲呵斥、器皿碎裂、婆子丫鬟驚恐哭喊尖叫之聲,如驚濤駭浪,拍岸而來!那混亂喧囂,漫過沁芳橋,直撲大觀園深處,怡紅院、瀟湘館……盡在劫波之中!

恰一陣穿堂風卷著細碎雪沫撲入軒窗,案上那疊著墨跡的《葬花吟》詩稿,簌簌翻飛,如白蝶亂舞。寶玉眼見黛玉搖搖欲墜,氣息微弱,忽憶及太虛幻境警幻仙子所示“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之讖,只覺萬箭穿心,痛徹骨髓!他欲搶上前扶持,雙腿卻如灌了萬斤鉛汞,沉重得挪不動半分。

正是:

朱門忽陷雷霆網(wǎng),繡戶驚聞虎豹哀。

三春去后群芳謝,各自須尋各自埋。

欲知這赫赫揚揚的鐘鳴鼎食之家如何遭此滅頂巨變?那府中金閨玉質(zhì),又將飄零何方,歸于何處?且聽下回分解。

陳學軍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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