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賈政,心內如油煎火燎一般,一路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地奔至那楠木雕花榻前。雙膝甫一著地,那股沖力竟使得榻旁案上的藥盞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叮當作響之聲,在這略顯靜謐卻又壓抑的屋內,格外刺耳。
再看榻上的賈母,身裹著秋香色帳幔,帳幔的色澤本是溫潤柔和,此時卻襯得賈母形容愈發憔悴。面上雖勉強調了胭脂敷于雙頰,可那灰敗之氣,就似從骨子里透出來一般,如何也掩不住。她緩緩待要抬手,那腕間的翡翠鐲子,原是平日里戴得恰到好處,如今卻空落落地順著瘦骨嶙峋的手腕,一路滑至肘彎,瞧著竟有幾分說不出的凄楚與落寞。
賈政望著這般情景,眼眶一熱,淚水瞬間盈滿,忙含淚握住賈母那如枯枝般干瘦的手。他嘴唇顫抖,未及說出一字,先聞得三聲沉重且悲切的哽咽,那哽咽之聲,似是從胸腔最深處發出,滿含著無盡的心疼與哀傷:“老祖宗,您這般形容,真真剜了孩兒的心肝!想當初,府里上下何等的熱鬧,老祖宗精神矍鑠,事事都操持得井井有條,闔府皆仰仗老祖宗的蔭庇。如今見您這般,兒子卻無能為力,如何能不心痛!”
賈母聽聞,渾濁的老眼緩緩睜開,目光似有若無地落在賈政面上,嘴唇微微開合,氣息微弱地道:“政兒,莫要這般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這把老骨頭,也折騰不了幾日了。只是放心不下這賈府,你……你可要撐起這門戶……”話說到此處,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她的話語,身子也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賈政見此,忙伸出另一只手,輕輕為賈母順著后背,眼眶中淚水簌簌而下,滴落在賈母的被面上,洇出一片片深色的痕跡。他忙道:“老祖宗寬心,兒子定當竭盡全力,守好這賈府。只是您得快快好起來,兒子還盼著能常伴您左右,聽您教誨呢。”
正說著,王夫人匆匆從屋外進來,面上滿是焦急之色。見了榻上的賈母和跪地的賈政,忙快步上前,也在榻旁跪下,泣聲道:“老太太,您可一定要好起來,兒媳還想著日后能多孝順您呢。”說話間,手帕不住地擦拭著眼角的淚水。
這時,王熙鳳也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還未進門,便聽到她帶著哭腔的聲音:“老祖宗,這是怎么說的,昨兒個還好好的,今兒個怎么就……”話未說完,人已到了榻前,看著賈母的模樣,眼眶一紅,也落下淚來。
王熙鳳這一哭,引得屋內氣氛愈發凝重哀傷。李紈也隨后而至,見眾人皆在落淚,忙輕移蓮步上前,在一旁默默垂淚,時不時拿帕子輕拭眼角。
此時,賈母緩過一口氣,目光在眾人面上一一掃過,最后落在王熙鳳身上,雖氣息微弱,卻仍帶著幾分往日的威嚴,說道:“鳳丫頭,府里的事兒,你向來操持得好。如今我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往后諸事,你還得多擔待些。”王熙鳳忙含淚應道:“老祖宗放心,有我在一日,就斷不會讓府里亂了套,只是您可得快快好起來,還得給我們拿主意呢。”
正說著,寶玉聽聞消息,一路慌慌張張地跑來,進了屋子,也不顧地上臟污,“撲通”一聲就跪在榻前,拉住賈母的手哭喊道:“老祖宗,您可不能拋下寶玉啊,寶玉往后還得聽您講故事,還得您疼呢。”賈母見了寶玉,神色微微一動,抬起手,想要摸摸寶玉的頭,卻無力地垂了下去,寶玉見狀,哭得愈發大聲。
賈政看著寶玉如此,心中又氣又急,喝道:“寶玉,休得在此哭鬧,驚擾了老祖宗!”寶玉卻似未聽見一般,依舊哭得肝腸寸斷。賈母擺了擺手,輕聲道:“罷了罷了,孩子心疼我,由他去吧。”賈政無奈,只得退到一旁,暗自嘆氣。
此時,惜春也匆匆趕來,她雖極力克制情緒,但眼眶泛紅,盡顯憂慮之色。惜春上前,先是給賈母請了安,而后說道:“老祖宗,孫女想著,府里近來諸事繁雜,還需從長計議。孫女兒不才,愿為老祖宗分憂,也為這賈府出份力。”賈母看著惜春,眼中露出一絲欣慰之色,點頭道:“好,好,我賈府的姑娘,果然個個都是好樣的。”
眾人正說著話,外頭傳來小廝的通報聲:“老爺,大夫來了。”賈政忙起身,親自迎了太醫院六品王太醫進來。王太醫走到榻前,先是給賈母行了禮,而后便開始仔細地把脈,屋內眾人皆屏氣斂息,目光緊緊地盯著王太醫,神色間滿是焦急與期待,只盼著能從太醫口中聽到些許好消息。
王太醫診脈良久,眉頭時而緊皺,時而微蹙,眾人的心也隨著太醫的神情起伏不定。好一會兒,王太醫起身,對著賈政拱手道:“老夫人這脈象,虛浮無力,氣血兩虧,加之積勞成疾,著實棘手。不過,老夫先開幾副方子,調理一番,或許能有些轉機。”賈政忙謝過大夫,命小廝送王太醫出去抓藥。
待王太醫離去,王熙鳳忙上前,強打精神道:“老祖宗,您聽王太醫說了,吃幾副藥便能好轉。府里上下都盼著您早早康復,到時咱們再熱熱鬧鬧地擺幾桌家宴。”賈母微微點頭,嘴角扯出一絲笑意,卻難掩疲憊。
寶玉還跪在榻前,拉著賈母的手不放,哭道:“老祖宗,寶玉以后一定乖乖的,再不惹您生氣,您快點好起來。”賈母輕輕摸了摸他的頭,有氣無力地說:“寶玉,你能懂事,老祖宗就安心了。只是這賈府,將來還不知如何……”說著,目光又看向賈政。
賈政心領神會,上前一步道:“老祖宗放心,兒子定當重振賈府家風。近來我也在思索,族中子弟學業荒廢,需請幾位嚴師,督促他們讀書上進,將來也好考取功名,為家族爭光。”
李紈在一旁也輕聲說道:“老爺所言極是,蘭兒雖年幼,卻也勤奮好學,媳婦定會督促他用心向學,不辜負老爺和老祖宗的期望。”
鳳姐接著說:“除了學業,府里的經濟開支也需整頓。我近日細細盤查了賬目,發現不少浪費之處,往后可開源節流,削減不必要的開支。只是這府里的事兒千頭萬緒,還得多依仗大伙齊心協力。”
正商議間,賴大匆匆進來,在賈政耳邊低語幾句,賈政便囑咐幾句后緩緩退身離去。
且說那東平郡王與北靜郡王,自賈府辭出,一路乘轎進宮面圣。二人于轎中,皆神色凝重,半晌未曾言語。北靜郡王率先打破寂靜,喟然嘆道:“今日賈府這樁事端,實在是棘手非常。那賈赦所犯之事,鐵證如山,無可辯駁。然賈府滿門上下,人口眾多,若當真按律嚴懲到底,恐傷了天地之和氣,于社稷民生亦有不利。”
東平郡王微微頷首,應道:“王爺所言極是。賈府往昔也曾立下赫赫功勛,為朝廷盡忠效力,如今只望圣上能念及舊情,網開一面,從輕發落。只是那賈璉之事,他既已親口承認,怕是難以輕易脫身,逃脫律法的制裁。”
二人正言語間,不多時,轎子已穩穩停在宮門前。當下,二人趕忙整衣斂容,神色莊重,緩緩進宮而去。
待至御前,二人恭恭敬敬,將賈府抄家之事,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稟明圣上,言辭懇切,情真意切。又特意將賈政的清正廉潔以及對賈赦等人不法之事的毫不知情,著重提及,為賈政開脫求情。
圣上聽聞,神色平靜,沉默良久,方才緩緩開口道:“賈府之事,朕心中自有一番考量。賈赦犯下重罪,罪無可恕,理當依律懲處,以正國法;至于賈政這一脈,念其往日對朝廷忠心耿耿,且并無實證表明其參與了不法之事,可從輕發落。責令其閉門思過,好生整頓家風,以贖其家族之過。”
二王聽聞,趕忙領旨謝恩,退出宮來。北靜郡王又轉身對東平郡王說道:“雖說賈政這一脈暫時逃過一劫,未受過重責罰,但賈府經此大劫,已然元氣大傷,衰敗之象盡顯。往后還需有人從中周旋、幫扶,方能助其恢復些許生機,不至于就此一蹶不振。”
東平郡王深以為然,連連點頭稱是。二人遂低聲商議起來,尋思著尋覓幾位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聯名上書為賈政說情。如此一來,也好讓賈府在這艱難時局之中,尋得一線生機,慢慢恢復往日的些許榮光。
且說賈府這邊,賈政聽聞圣意,雖為賈璉之事揪心不已,但念及家族好歹有了一絲轉機,心下也稍感寬慰。他強撐著疲憊之軀,召集家中眾人于那正廳之中。眾人面色戚戚,眼神中滿是惶恐不安,賈政長嘆一聲,神色凝重地告誡道:“從今往后,爾等皆需謹言慎行,恪守本分,切不可再生事端。我賈府歷經幾代繁華,雖如今遭逢大難,然只要我等齊心協力,未嘗不能在這殘垣斷壁之上重建昔日榮光。”女眷們聽了,忙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淚花,強打起精神,在這衰敗清冷的庭院中默默祈禱,盼望著有朝一日能重拾安寧歲月。
而賈璉被囚之后,王熙鳳在那屋內日夜啼哭,淚濕衾枕,卻也無計可施,滿心只盼著賈璉能早日平安歸來,一家人得以團聚。
不久,賈璉被釋放回家,與鳳姐、平兒等自是一番悲喜交加、涕淚橫飛。賈璉不敢耽擱,忙整了衣衫,又趕過來見賈政。到了中廳,賈璉上前一步跪下謝罪,聲音發顫,低聲對賈政說:“二爺,今日之事來得突兀,仿若晴天霹靂。聽聞外面已經有不少風言風語,說咱們賈府恐要遭受滅頂之災。兒瞧這勢頭,似乎是有人在背后蓄意謀劃,其心可誅,竟想將咱們闔家置于死地。”賈政聽了,眉頭緊鎖,眼神中滿是憂慮與疑惑,心中暗忖:“我這賈府平日里雖有些個齟齬瑣碎之事,但也不至于招來如此大禍,到底是何方神圣如此狠心?”
王熙鳳也在一旁急得直跺腳,插話道:“老爺,如今火燒眉毛,當務之急是要先穩住府里的人心。下人們都已經嚇得如沒頭的蒼蠅一般不知所措,再這般下去,怕是不用等外人來整治,我們自己就先亂了陣腳,到那時可就真的回天乏術了。”賈政微微點頭,眼中露出一絲認可,道:“鳳兒說得在理,你和璉兒先去安撫下人們,務必讓他們穩住心神,切不可再這般慌亂無章。”
賈璉和王熙鳳領命而去,賈政獨自坐在老太太床邊,看著老祖宗那憔悴的面容,思緒萬千,仿若被一張無形的大網緊緊纏住。他想起賈府昔日的輝煌盛景,那些個歡聲笑語、燈紅酒綠、繁華熱鬧仿佛還在眼前晃悠,可如今卻似一場大夢,轉瞬即逝,好似黃粱一夢般虛幻不實。
話說那迎春姑娘,自打進了孫家的門兒,便似掉進了那冰窖一般,沒個暖和日子過。那孫紹祖本就是個粗鄙不堪的武夫,不通文墨且性情暴戾,見迎春生性懦弱,又未曾誕下子嗣,便愈發地不把她放在眼里。平日里稍有不順意,便對迎春非打即罵。有時在眾人面前,也毫無顧忌地肆意羞辱于她,直把迎春那一顆心戳得千瘡百孔,原本的那點兒自尊自重,也被消磨得所剩無幾,只在夜深人靜之時,暗自垂淚,哀嘆自己這命苦的身世。
彼時,在那京城的賈府,也正經歷著一場前所未有的狂風暴雨。這賈府啊,就好比那在狂風中搖搖欲墜的紙鳶,看似風光無限,實則內里早已腐朽不堪,根基動搖。果不其然,一道抄家的圣旨如那晴天霹靂一般,轟然砸下,驚得眾人是目瞪口呆。剎那間,賈府之衰敗,猶如那巍峨大廈瞬間傾頹,一時間,滿城風雨,流言蜚語傳得沸沸揚揚。曾經依附賈府的那些親眷故舊,此刻紛紛變臉,或冷漠以待,或落井下石,眾人皆惶恐不安,仿若那末日將至一般。
且說那孫紹祖府內,夜色濃得如墨染,幾盞燭火在寒風中搖曳,似也懼這即將到來的變故。孫紹祖手中緊握著那份剛得的賈府抄家邸報,臉上陰晴不定,平日尚算端正的五官,此刻卻因扭曲的心思而猙獰可怖,宛若地府爬出的厲鬼。
“春葫蘆,你過來。”孫紹祖冰冷刺耳的聲音在空曠屋中響起,如冬日寒風裹挾的冰刀,直刺迎春心窩。
迎春自打進了孫家,未曾有過舒心日子,此刻正戰戰兢兢站在門口。她瘦弱的手緊握著被淚水浸濕的繡帕,眼中滿是驚恐與不解。深吸一口氣,緩緩走向孫紹祖,每一步都似踏在刀尖上,鉆心地疼。
“夫君,可是有何要事?”迎春強自鎮定,聲音卻依舊細若游絲,微微顫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絕望。
孫紹祖冷哼一聲,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冷笑,將邸報狠狠摔在迎春面前,怒聲吼道:“瞧瞧吧,你的娘家,已經徹底完了!我孫紹祖可沒那閑工夫陪著你們賈家一起倒霉。”
迎春見狀,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毫無血色。她顫抖著雙手,緩緩拾起邸報,每一個字都似沉重的鐵錘,狠狠砸在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她抬起頭,淚光在眼眶中閃爍,試圖在孫紹祖冷漠無情的眼中尋找到一絲往日的溫情,帶著哀求的口吻說道:“夫君,我們……我們難道就不能攜手共渡這難關嗎?畢竟夫妻一場……”
“共渡難關?哼,你莫要再癡心妄想了!”孫紹祖眼神中滿是冷漠與決絕,仿佛從始至終都未曾將迎春當作自己的妻子看待,“你如今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的利用價值了。為了我的前程,你必須馬上離開孫家!”
迎春聽罷,如遭雷擊,身子一軟,險些摔倒在地。她抬頭望著孫紹祖,眼中滿是不可置信與悲憤:“夫君,你竟如此絕情……”話未說完,淚水已如斷線珍珠般滾落。
孫紹祖卻無半分憐惜之意,冷冷道:“哼,無情無義?我孫紹祖向來只看重利益!如今賈府已倒,你于我而言,不過是累贅罷了。”說罷,拂袖而去,留下迎春獨自一人,在這寒冷的夜晚,承受著前所未有的打擊與痛苦。
迎春心中悲痛欲絕,只覺得自己的心好似那冬日里被寒風穿透的薄冰,“咔嚓”一聲,碎成了無數片,然后一點點地沉入了那無底的深淵之中。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一生竟會如此凄涼悲慘。曾幾何時,她還是那大觀園中備受寵愛的二姑娘,與姐妹們吟詩作畫,無憂無慮地生活著。可如今,卻如同那秋風中的落葉,孤苦伶仃,飄零無依。
迎春淚如雨下,哽咽著說:“夫君,你怎能如此絕情?我雖出身賈府,可這些年在孫家任勞任怨,未曾有過半分忤逆。”孫紹祖卻不耐煩地打斷她:“休要再提這些,我意已決,明日你便回賈府去吧,這孫家你是待不得了。”說罷,拂袖而去,留下迎春獨自在屋內悲泣。
那孫紹祖回到書房,心中仍想著要與賈府徹底劃清界限,便喚來管家,惡狠狠地吩咐道:“去,找個師爺來,給我寫份休書,我要明明白白地把這掃把星休回賈府,莫要讓她再礙我的眼!”管家雖有些猶豫,但見孫紹祖一臉怒容,不敢多言,忙不迭地去尋師爺。
不多時,師爺帶著筆墨紙硯趕來,戰戰兢兢地按照孫紹祖的意思寫下了休書。孫紹祖拿過休書,看了看上面的內容,滿意地點點頭,嘴角露出一絲冷酷的笑。
迎春一夜未眠,思及往昔在賈府的日子,雖有不如意之處,但姐妹們的情誼、長輩的疼愛,此刻想來竟是那般珍貴。她又想到如今賈府遭難,自己回去恐也是給家人增添煩惱,但這孫家是決然不能留了。
天剛蒙蒙亮,孫紹祖便帶著幾個家丁闖進迎春的房間,彼時迎春正坐在窗前暗自垂淚,心中還殘存著一絲對過往夫妻情分的幻想,哪怕這幻想已如風中殘燭般微弱。孫紹祖進門后,將手中的休書狠狠扔在她面前,那休書飄飄悠悠地落在地上,卻似有千鈞重,砸得迎春的心瞬間沉入了無盡的黑暗深淵。孫紹祖冷冷地說:“從今往后,你與我孫家再無干系,拿著這休書,趕緊走!莫要弄臟了我孫家的地兒。”
迎春看到休書,只覺如遭雷擊,眼前一黑,身子一軟,癱倒在地。她瞪大了雙眼,死死地盯著那休書,眼中滿是絕望與不可置信,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會落得如此凄慘的下場。
那孫紹祖看著迎春癱倒在地,那嬌弱的身軀顫抖著,眼神中滿是絕望與無助,他的臉上卻沒有一絲憐憫之情,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冷酷的笑意,冷哼一聲便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頭惡狠狠地對家丁們吩咐道:“把這晦氣的女人給我拖出去,扔得遠遠的,別讓我再看見她。若是讓我知道你們辦事不力,有你們好看的!”
家丁們聽到主人這般命令,一個個如狼似虎般地撲上前去,粗壯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抓住迎春和丫鬟繡橘的胳膊,使勁地往外拽。
迎春的身體本就虛弱,此刻更是無力地掙扎著,她的雙手在空中徒勞地揮舞著,試圖抓住些什么來改變這悲慘的命運,口中喃喃道:“夫君,為何如此狠心……我自問從未有過忤逆之處,為何要這般對我……”然而,回應她的只有家丁們的推搡和辱罵。家丁們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將她們拖出了孫家大門。
出了孫家大門,迎春仿若一只折翼的孤雁,被無情地拋入這茫茫世間。往昔在賈府,雖有不如意,但也未曾遭受這般絕境。此時的她,身形單薄,在風中瑟瑟發抖,眼中滿是迷茫與悲戚。身無分文的她,摸摸衣袖,空空如也,那曾經作為賈府千金的體面早已蕩然無存。
且說那孫紹祖,在迎春離開后,獨自在屋內來回踱步,臉上的猙獰愈發濃烈。“哼,就這么讓她回賈府,豈不是便宜了她,指不定還會被那賈府的人尋仇。”想到此處,他眼中閃過一絲陰狠,立刻差人去聯絡錦香院的老鴇,二人一番嘀咕,一個惡毒的圈套就此成型。
沒過多久,幾個身形魁梧的家丁便假惺惺地來到迎春面前,“姑娘,馬車已備好,我們這就送您回賈府。”迎春雖心有疑慮,但回府的渴望還是讓她上了車。一路顛簸,待馬車停下,四周荒草叢生,風聲呼嘯,陰森的氛圍讓迎春頓感不安。突然,那幾個家丁瞬間變臉,目露兇光,餓狼撲食般將她和丫鬟團團圍住,堵住了她們的退路。
秀橘驚恐地抱住迎春,身體不住地顫抖,聲音帶著哭腔喊道:“姑娘,這可如何是好?”迎春面色慘白,卻仍強裝鎮定,怒視著這些惡徒,質問道:“你們好大的膽子,可知我是賈府的小姐,你們這樣做就不怕受到懲罰嗎?”
為首的家丁冷笑一聲,滿臉不屑地說道:“賈府又怎樣?如今你在我們孫爺的掌控之下,他要你生你便生,要你死你便死。你這嬌弱的身子,在孫爺眼里不過是個惹人生厭的累贅,把你賣到這錦香院,既能得些銀子,又能讓你徹底消失在他的眼前,豈不是一舉兩得。”
說罷,便不顧迎春主仆的掙扎,強行將她們往錦香院的方向拖去。一路上,迎春的心沉入了谷底,往昔在賈府的種種美好回憶如走馬燈般在眼前浮現。那些與姐妹們一起在花園中嬉戲玩鬧的日子,那些在暖閣中吟詩作畫的時光,如今都已成為了遙不可及的奢望。她深知,一旦踏入那錦香院,自己便會陷入萬劫不復之地,尊嚴、清白都將不復存在。
可她又無力反抗,只能任由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秀橘在一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迎春雖內心悲痛欲絕,但仍輕聲安慰著她,主仆二人相互依偎,在這絕境之中,感受著彼此微弱卻又珍貴的溫暖,一步一步邁向那未知而又可怕的命運深淵。
且說在那錦香院內,老鴇子滿臉堆著那讓人作嘔的笑,手里攥著件花哨無比的衣裳,直逼著迎春換上。那衣裳的顏色紅得扎眼,艷得俗氣,瞧在迎春眼里,恰似那滴血的利刃一般,狠狠地刺著她的心,痛得她幾乎要昏厥過去。
老鴇子見迎春面露難色,遲遲不動,頓時收起了那虛假的笑容,三角眼一瞪,惡狠狠地說道:“你們兩人是我花了二百兩銀子買來的,如今既進了我這錦香院的門兒,就得把以前那些個小姐的架子都給我收起來!別以為自己還是什么侯門千金,在這兒,你就是個賣笑的!我可告訴你,那些個恩客們個個都是財神爺,你要是把他們伺候好了,少不了你的好處;可你要是敢不聽話,敢給我使性子,哼!有你好受的!”
迎春身旁的繡橘見此情形,忙上前護住迎春,哭著求道:“媽媽,求您行行好,放過我家姑娘吧。我們本是好人家的女兒,怎經得起這般折騰。”老鴇子一聽,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繡橘臉上,罵道:“你這小蹄子,倒是嘴硬!在這錦香院,還輪不到你說話。你們倆如今就是我的搖錢樹,我花了銀子買來的,自然要聽我的!”
說罷,老鴇子便扯著那尖銳刺耳的嗓子,喊來了幾個身強力壯、滿臉橫肉的婆子。這些婆子平日里在這錦香院里干的就是些欺壓打罵姑娘們的勾當,此刻聽到老鴇子的召喚,如惡狼撲食一般迅速圍了過來。她們二話不說,拽著迎春和繡橘的胳膊就往一間屋子拖去。
那屋子昏暗潮濕得厲害,墻角處還散發著陣陣霉味,僅有一扇小小的窗戶,透進來一絲微弱的光,照在地上那斑駁的污漬上。一進屋,婆子們便將迎春和繡橘狠狠地甩在地上,隨后“哐當”一聲鎖上了門,那聲音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回蕩,仿佛也鎖住了她們最后的希望。
卻說那錦香院后巷原是個不見天日的去處,青磚地上凝著夜露的寒霜,茜紗窗外籠著殘月的清輝。每日寅時三刻,當外頭更鼓聲咽、寒星欲墜之際,便有四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提著羊角燈闖將進來。那燈籠映得墻上人影幢幢,恰似閻羅殿里索命的無常,為首的王媽媽擎著雞翅木戒尺,口中噴著酒氣罵道:“兩個作死的小蹄子,還不快滾起來練《小桃紅》!“
迎春此時只穿著月白中衣,藕臂上猶帶著前日受的藤條印子,顫巍巍扶著繡橘起身。這姑娘本是侯門繡戶里養出的嬌花,如今被拘在這腌臜地界,連日里學那淫詞艷曲,早把個玉琢的人兒磨得形銷骨立。偏生她生得“態生兩靨愁,嬌襲一身病“,便是蹙眉含淚的模樣,倒比那些歡場老手更惹人憐。老鴇薛九娘冷眼瞧著,暗忖:“這丫頭眉眼間自帶三分書卷氣,待教她學會《牡丹亭》里'良辰美景奈何天'的腔調,怕不把那些酸秀才的魂都勾了去?“
這日練《步步嬌》的身段,迎春因夜來咳血,錯踏了蓮花步。王媽媽抄起黃楊木門閂便往她腰眼上招呼,繡橘急得撲上去擋,反被兩個婆子架著胳膊按在春凳上。那戒尺雨點般落在繡橘單薄的脊背,打得素紗小衣浸出血痕。迎春跪在青石磚上哀告:“媽媽要打便打我罷!“話音未落,喉頭腥甜竟嘔出半口血來,點點滴滴染紅了湘簾下未謝的海棠。
至晚膳時分,婆子扔進半碗餿粥并幾根醬瓜。繡橘強撐著給迎春喂水,忽聽外頭傳來薛九娘尖利的笑聲:“到底是國公府出來的丫頭,這般細皮嫩肉...“話音未落,四個穿油綠比甲的粗使丫頭破門而入,不由分說將繡橘拖往西廂房。迎春扯著繡橘的杏子紅汗巾子哭道:“好妹妹,是我帶累了你!“那汗巾子“嗤啦“斷作兩截,恰似她們主仆的情分,生生叫人撕扯開來。
西廂房內燭火搖曳如鬼魅,雕花銅爐熏著劣質脂粉,嗆得人透不過氣。繡橘被按在妝臺前梳了飛仙髻,插上鎏金點翠的步搖,可那鬢邊簪的哪里是珠翠?分明是吃人禮教淬煉的鋼針。她望著菱花鏡中陌生的容顏,忽想起那年清明替姑娘采杜鵑,漫山遍野的紅艷艷燒到天邊去。正恍惚間,薛九娘擰著她的腮冷笑道:“既到了這煙花巷,還裝什么貞潔烈女?“
當夜子時,繡橘被推進天字三號房。檀木拔步床的雕花硌得脊背生疼,帳上繡的百子千孫圖在燭火下扭曲成魑魅魍魎。那鹽商出身的客人滿身酒氣,口中嚷著“心肝肉兒“,將個和田玉扳指硬塞進她手心。繡橘望著梁間懸的紅色紗燈,忽覺那紅光化作血海,將自己寸寸淹沒。她學著前日偷看的妓女模樣,翹起染了鳳仙花汁的指尖,卻不知眼角清淚早沖淡了額間的梅花妝。
五更雞唱時,迎春摟著渾身發抖的繡橘,覺她手心冰涼如握寒玉。窗外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打得院中殘荷聲聲如泣。繡橘忽然掙起身,指著窗欞外一點微光慘笑:“姑娘看那流螢,多像咱們在綴錦樓放的孔明燈...“話音未落,外頭婆子又提著燈籠來催,主仆二人相顧無言,唯見彼此眼中映著這吃人世道的熊熊業火。正是:朱門繡戶埋香骨,錦帳牙床葬玉魂。
且說這一日,繡橘聽聞又有客人點了她,心下滿是悲戚,卻也只能強打起精神,機械地步入那房間。待她抬眼望去,卻猛地一驚,眼前的這位客人竟是曾經在賈府見過的賈雨村。繡橘心中瞬間燃起一絲希望,她強忍著內心的復雜情緒,盈盈下拜,嬌聲道:“大人,許久未見,竟不知今日能在此處與大人相逢,當真是緣分。”賈雨村先是一愣,隨即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說道:“哦?你這小娘子倒是有趣,竟認得我?”
繡橘忙起身,走到賈雨村身旁,斟了一杯酒,遞到他手中,眼神哀怨地看著他,說道:“大人儀表堂堂、氣宇不凡,小女子又怎會不記得?大人,您可還記得那賈府中的舊人?”賈雨村心中一動,卻佯裝不知,反問道:“賈府?那與你這小娘子又有何干?”
繡橘見他這般,心中焦急,卻仍強笑著說道:“大人,小女子本是賈府丫鬟,如今卻流落至此,受盡苦難。大人向來憐香惜玉,又是有大本事的人,能否救救小女子脫離這苦海?”說著,眼中已泛起淚花。賈雨村輕咳一聲,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目光在繡橘身上游走,說道:“小娘子莫要著急,且先陪我喝幾杯,再慢慢說這救你的事。”
繡橘聽聞,心中雖有些失望,但仍打起精神,依偎在賈雨村身旁,拿起酒壺又為他斟滿酒,手指有意無意地在他手背上劃過,嬌嗔道:“大人,只要您肯救我,小女子定當全心伺候大人,讓大人滿意。”賈雨村哈哈一笑,順勢摟住繡橘的腰,說道:“小娘子如此乖巧,我自是歡喜。不過這救你之事,還需從長計議,不可操之過急。”
繡橘心中明白他這是在敷衍,但此刻也不敢再逼,只能強顏歡笑,與他調笑著。這一夜,繡橘用盡渾身解數討好賈雨村,可賈雨村卻只是享受著她的奉承,對于救她之事只字不提。待到天色將明,賈雨村起身準備離開,繡橘不死心,拉住他的衣角,再次哀求道:“大人,您真的忍心將我留在這火坑之中嗎?”
賈雨村不耐煩地甩開她的手,整理了一下衣衫,冷冷地說:“莫要再糾纏,我自有我的難處。”說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繡橘癱倒在地,淚水止不住地流,她的世界徹底陷入了黑暗。過了許久,她才緩緩起身,眼神空洞而絕望,機械地整理著凌亂的衣衫。她知道,自己不能就這么放棄,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也要想辦法活下去,逃離這個人間煉獄。
回到和迎春同住的屋子,迎春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便已明了一切。兩人相對無言,唯有淚水滑落。迎春輕輕抱住繡橘,像從前一樣安慰著她:“繡橘,別怕,咱們再想想辦法,總會有出路的。”繡橘靠在迎春懷里,泣不成聲:“姑娘,這世上還有什么辦法呢?我們不過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此后的日子里,繡橘徹底斷了依靠他人的念頭,她開始更加主動地迎合那些客人,用諂媚的笑容和嬌柔的姿態換取生存的機會。她學會了在這渾濁的世界里周旋,盡管內心痛苦不堪,但外表卻裝得風情萬種。而迎春看著繡橘的變化,心中滿是悲哀和無奈。她知道,繡橘是被這殘酷的現實逼迫至此,而她自己也同樣深陷困境,不知何時才能解脫。
且說時光匆匆,一晃便過了三個月。這三個月里,迎春在那錦香院中的日子可謂是苦不堪言。老鴇子見迎春生得越發楚楚動人,那眉眼間的溫婉哀愁更是別具一番風情,便動起了歪心思,想著定要從迎春身上狠狠撈上一筆。于是,她便在這京城的煙花柳巷中放出風去,言說自家院里來了一位豪門千金,那模樣、那氣度,皆是上乘之選,如今這千金的頭夜服侍客人,要價高者得。
此消息一出,頓時如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千層浪。那些個尋花問柳的公子王孫、富商巨賈們聽聞,皆是心癢難耐,紛紛摩拳擦掌,準備在這一場競價中一爭高下。一時間,這事兒在京城中傳得沸沸揚揚,眾人茶余飯后皆談論此事,竟好似那“洛陽紙貴”一般,引得無數人競相折腰。
到了競價那一日,場面可謂是熱鬧非凡。眾人皆喊出高價,一個比一個喊得響亮,似是那錢財在他們眼中不過是糞土一般,只為能抱得美人歸,一親芳澤。而那忠順王爺,本就是個風流成性、喜好美色之人,又仗著自己的權勢,豈會放過這等“新鮮玩意兒”。只見他不緊不慢地喊出一個驚人的價格,瞬間便將其他人的聲音都壓了下去。眾人皆知忠順王爺的威名,雖心有不甘,卻也不敢再多言,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頭彩”以一千兩銀子之價落入忠順王爺之手。
那迎春聽聞自己的“頭夜”竟被這般競價售賣,心中滿是屈辱與絕望,卻又無力反抗。她本就是個懦弱之人,在這錦香院的日子里,早已被折磨得沒了半分生氣。如今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命運,她只覺得自己如那飄零的落葉,在狂風中毫無招架之力,只能任由他人擺布。
那一夜,月黑風高,錦香院內卻燈火通明。迎春被幾個婆子強行按在梳妝臺前,她們手忙腳亂地給她梳妝打扮,胭脂水粉一股腦地往她臉上堆砌,又將她塞進一身華麗卻艷俗的衣裳里,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后送進了花房。迎春本就樣貌出眾,在花房那曖昧搖曳的紅燈籠映照下,更是顯得楚楚動人,只是那眉眼間的哀傷與絕望怎么也藏不住。
忠順王爺早已在花房里候著,他慵懶地斜靠在榻上,手中把玩著一只精致的酒杯,眼神卻時不時地飄向門口。當看見迎春被兩個丫鬟扶持進門,他眼中瞬間閃過一絲貪婪與得意。王爺放下酒杯,起身慢慢踱步到迎春面前,圍著她轉了一圈,一邊上下打量,一邊發出嘖嘖的贊嘆聲:“不愧是賈府出來的小姐,這通身的氣派,果真是個尤物。”迎春緊咬下唇,雙手攥緊衣角,指甲幾乎嵌入掌心,身子微微顫抖著,不敢抬頭直視這如狼似虎的王爺,心中滿是屈辱與無助。
迎春瑟縮著身子,低著頭,目光死死地盯著地面,眼中的恐懼與厭惡仿佛要溢出來。她的雙手緊緊揪著自己破舊的衣角,指節泛白,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王爺卻毫不在意,帶著一絲玩味,伸出那保養得宜卻冰冷刺骨的手捏住迎春的下巴,用力向上一抬,將她的臉抬起,像審視一件貨物般細細端詳著,嘴里還嘖嘖稱贊:“果真是個美人兒,不枉本王花了這許多銀子。這賈府出來的丫頭,就是有滋味兒。”
迎春緊閉雙眼,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像兩顆隨時會滾落的露珠。她死死咬住嘴唇,嘴唇被咬得發白,滲出絲絲血跡,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生怕激怒了這個惡魔。這一夜,房間里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氣息,空氣中夾雜著汗水、血腥味和破布的霉味,讓人窒息。
她的心中不停地默念著往昔在賈府的時光,那是一幅幅溫暖的畫面:姐妹們在花園里嬉戲打鬧,歡聲笑語回蕩在花叢間;老祖宗坐在躺椅上,慈愛地望著她們,眼神里滿是疼愛關懷。那些曾經習以為常的溫暖畫面如今都成了支撐她在這痛苦中煎熬的唯一力量。她默默祈禱著這一切能早日結束,可又深知自己恐怕將永遠沉淪在這黑暗的深淵之中,再無重見天日之時。
且說這一日,錦香院中忽來了一幫惡客,為首的正是那仇都尉之子仇茍。這仇茍生就一副尖嘴猴腮的丑陋模樣,平日里仗著父親的權勢,在京城中橫行霸道,吃喝嫖賭,無惡不作,真是個十足的浪蕩公子哥兒。
這一日,他帶著一幫狐朋狗友,耀武揚威地走進錦香院,一進門就大聲嚷嚷著:“快,把你們這最漂亮的姑娘給爺找來陪酒!”
老鴇子見是仇都尉的公子,忙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點頭哈腰地說道:“仇大爺,您可來了!今日我院里來了個新鮮的貨色,保管您滿意。”說罷,便將迎春帶了出來。
仇茍一見迎春,頓時眼前一亮。但見迎春生得眉清目秀,氣質不凡,雖面色憔悴卻難掩那股子溫婉勁兒,頓時起了壞心思。他色瞇瞇地盯著迎春,一邊流著口水,一邊說道:“喲,這小娘子看著倒是個有滋味的。來,給爺唱個曲兒,唱得好了,爺重重有賞。”
迎春見仇茍那丑陋的模樣和齷齪的眼神,嚇得身子一縮,下意識地往后躲了躲,眼中滿是驚恐與厭惡。仇茍卻不依不饒,一把抓住迎春的手腕,用力一拽,將她拉到跟前,咧著嘴笑道:“怎么著,還裝起清高來了?進了這錦香院,就得認命!”
迎春緊咬著下唇,直咬得那唇上泛出絲絲血印,她拼了命地忍著,不讓那眼眶中的淚水滾落下來。可那眼中的絕望與痛苦啊,恰似那深不見底的幽淵,黑沉沉地望不見底,滿是悲戚與凄涼。
仇茍的那幫狐朋狗友在一旁起哄道:“仇哥,這小娘子還挺倔,您可得好好調教調教她。”仇茍聞言,哈哈大笑起來,越發肆意地對迎春動手動腳,嘴里還說著各種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
迎春仿若未聞,只把那腦袋深深地埋了下去,任由那些如狼似虎的目光在自個兒身上肆意游走。她心里透亮兒,如今這悲慘的命數,恰似那潑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來了。自己不過是那狂風巨浪里的一葉孤舟,沒了方向,只能在這暗無天日的鬼地方,挨著日子,茍延殘喘罷了。
在這花天酒地卻又黑得不見底的地方,單是活下去就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堅強這倆字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如登天。迎春每日里都在那無盡的屈辱和絕望中苦苦掙扎,從前那些純真干凈的日子,那些個在大觀園里吟詩作畫、無憂無慮的好時光,如今都像是一場大夢,醒了就沒了,好似隨著那賈府的轟然倒塌,一股腦兒地被埋進了那黑黢黢的地底下,再也找不回來了。
那一夜,月掛中天,清輝灑下,亮得仿若水銀泄地,遍灑人間。迎春臥于榻上,身心俱疲,在極度的痛苦與絕望中,恍惚間沉沉睡去,魂兒飄飄蕩蕩,竟穿越了那茫茫的時空,仿若一只迷了路的孤雁,不知去往何方。
也不知飄蕩了多久,她來到一處美得不似人間的地界兒。此處靜謐非常,一絲塵世的喧囂與紛擾皆無,四處彌漫著平和寧靜的氣息,仿若世外桃源,又似蓬萊仙境。但見那北邙山巔,云霧繚繞,仿若輕紗遮面,增添了幾分神秘莫測的色彩。迎春正自迷茫,忽見一位仙姑飄然而至,那仙姑身姿婀娜,面容姣好,氣質超凡脫俗,周身似有祥光籠罩。
迎春見了,心中一喜,忙上前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禮,輕聲問道:“神仙姐姐不知從何處而來,如今又要去往何方?這是何地,還望姐姐可憐我這苦命之人,攜帶于我。”那仙姑嘴角含笑,聲音清脆悅耳,仿若仙樂飄飄:“吾居于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我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因近來這世間風流冤孽之事甚多,纏綿于此,故而前來察訪機會,布散相思。今日與你相逢,亦非偶然。此處離吾之境不遠,別無他物,僅有新近填就的《紅樓夢》仙曲十二支,你可愿隨我一游,去聆聽這仙曲之妙音?”
迎春聽聞,心中雖有些許膽怯,但更多的是好奇與向往,便微微點頭,隨著仙姑而去。
不多時,便至一處所在,只見石牌橫立,上書“太虛幻境”四個大字,那字跡龍飛鳳舞,氣勢磅礴,迎春瞧著,心中不禁暗暗贊嘆。當下隨著仙姑踏入二層門內,沿著兩邊的配殿緩緩前行,行至一處,抬頭望去,只見這司的匾上,寫著“薄命司”三個大字。仙姑引著迎春入內,打開一本冊子,只見上面畫著一幅畫,畫中繪著一只惡狼,張牙舞爪地追撲一位美女,那惡狼眼中滿是貪婪與兇狠,似要將那美女一口吞下。旁邊有幾行字,寫著:“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
迎春瞧著,心中滿是疑惑,卻又似懂非懂,只覺一股不祥之感涌上心頭。那仙姑見迎春面露迷茫之色,便回頭命小丫鬟取了《紅樓夢》原稿來,遞與迎春。迎春接過,細細看去,只見上面有一首歌詞,名曰《喜冤家》:“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驕奢淫蕩貪還構。覷著那,侯門艷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艷魄,一載蕩悠悠。”
迎春看著看著,仿若一道靈光閃過心間,頓時醒悟過來,往昔的種種遭遇如走馬燈般在眼前浮現,她心中明白,這畫與詞說的便是自己的悲慘命運,不禁悲從中來,潸然淚下。
正傷心間,忽見元春姐姐飄然而至,元春身著華服,面容慈祥,眼神中卻透著幾分哀傷。迎春平日里溫柔怯懦,此刻見了元春,眼中卻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她輕聲說道:“我也愿隨姐姐一同前往極樂世界,這塵世的苦難,我已受夠,但愿來世能得解脫,不再遭受這等折磨……”說罷,便隨著元春緩緩前行,那身影漸漸消失在一片祥光之中。
且說迎春,彼時神志已在半夢半醒之間,仿若被那冥冥中的一股力量牽引著,緩緩起身。她面色慘白,身形瘦弱,恰似那秋風中瑟瑟發抖的殘葉,惹人憐惜。只見她顫抖著雙手,拿起那根早已備好的絳帶,眼神中透著一絲空洞與決然,將絳帶的一頭穩穩地搭在了房梁之上,那絳帶隨風輕輕晃動,似是也在為這即將發生的悲劇而嘆息。而后,她又木然地將絳帶的另一頭繞在了自己纖細的脖頸間,動作輕柔卻又帶著幾分沉重。
這一瞬間,她那原本黯淡無光的眼神里,竟透出一股子決絕之意,仿若那撲火的飛蛾,明知前路是死亡,卻也義無反顧。可若細細瞧去,在那決絕之下,卻又隱隱藏著一絲旁人難以察覺的解脫之感,好似一只被困許久的鳥兒,終于要掙脫那禁錮的牢籠,飛往自由之境。
片刻后,迎春雙腳猛地使足了勁兒,朝著那欄板外頭用力一蹬,整個人便如同那斷了線的風箏一般,飄飄悠悠地懸在了半空之中。一時間,屋內的空氣仿若都凝固了,唯有那絳帶在輕輕晃動,發出細微的聲響。那一刻,雖說她的身子被那下墜的力量拉扯著,痛苦不堪,可她的心里卻奇異般地覺著從未有過的輕快自在。往昔那些壓在她心頭的沉重苦難,那些如影隨形的痛苦回憶,好似一下子都消散了去,如同那春日里消融的冰雪,消失得無影無蹤。
迎春只覺著自己的魂兒像是奮力從那臭皮囊里掙脫了出來,飄飄然地往上飛去。她低頭瞧著自己曾經生活過的這片地方,那些個受過的欺凌、遭過的罪業,如今再看時,竟都變得渺小至極,仿若那地上微不足道的塵土一般,不值一提。她這才恍然明白過來,這人活在世上,原不在乎日子的長短,圖的便是個心里頭踏實、安寧。眼目下這般光景,她算是真的解脫了,從此再不必受那塵世的紛擾與折磨,終于可以尋得一方清凈之地,讓自己那疲憊不堪的靈魂得以安息。
且說那繡橘,一夜噩夢連連,晨起時只覺心慌意亂,眼皮直跳。待她強撐著起身,喚了幾聲“姑娘”,卻未聞回應,心下猛地一沉。轉頭望去,只見迎春懸于梁上,早已沒了氣息。繡橘唬得瞪大了雙眼,仿若被那晴空霹靂擊中,整個人呆立當場,半晌動彈不得。俄而,她只覺喉嚨一甜,一口鮮血噴涌而出,身子一軟,癱倒在地,人事不知。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