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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陳學軍續紅樓夢

第九十八回蝌岫良緣喜結梅畔琴柳奇情終守寺邊

卻說那日寅時三刻,曉霧未散,寒氣猶凝。秀橘踩著覆霜的青石板,往錦春院去,原是依著舊例伺候迎春姑娘晨起。推開門扉時,但見羅帳低垂,檀案積灰,忽聞梁間索響——定睛看時,迎春竟懸于房梁之上,一襲月白中衣隨風輕晃,恰似斷線紙鳶。

秀橘只覺天旋地轉,喉間發出一聲凄厲慘叫,眼前金星亂迸,直挺挺向后栽倒。這一聲喊破了晨霧,驚得滿園寒鴉亂飛。丫鬟婆子們聞聲趕來,見此慘狀,頓時哭天搶地;小廝們跌跌撞撞奔去報官,廊下銅盆翻倒,洗臉水潑在階前凍成冰棱。

不多時,皂衣衙役持水火棍闖入院中。秀橘悠悠轉醒,淚濕鮫綃帕,哽咽道:“我家姑娘本是榮國府赦老爺嫡出,金枝玉葉般的人物!誰料嫁與孫紹祖那狼心狗肺的,先休妻后轉賣,生生把姑娘逼進這煙花之地......“話音未落,早被鴇母尖利嗓音截斷。

那鴇母扭著水桶般的腰身,從描金箱籠里扯出張泛黃契紙,尖聲道:“白紙黑字寫得明白!這是我五百兩雪花銀買來的犯官女眷,如今她自尋短見,倒成了我的晦氣!“衙役們面面相覷,只得喚來仵作查驗。但見迎春脖頸勒痕青紫,確系自縊,便著人草草裝殮,又將鴇母、秀橘鎖拿,押往府衙。

堂鼓三響,知府大人端坐公堂。聽衙役稟明案情,那官服上的獬豸補子似也跟著顫動。待聞得“榮國府“三字,知府手中茶盞當啷作響,暗道:“這孫紹祖休妻賣妾,又牽扯豪門,稍有差池便是塌天大禍!“忙喚心腹捕快:“速去查訪孫紹祖下落,其家世、田產、往來人等,俱要問個清楚!“又攜師爺至后堂,就著西洋放大鏡細審賣身契,連紙張紋理、墨跡濃淡都反復推敲。

然而光陰荏苒,三日過去,案情愈發膠著。捕快們灰頭土臉回稟:“孫紹祖早攜細軟遁走,遍尋不見蹤跡。“那賣身契經三個老訟師查驗,竟無一處破綻。知府對著案卷長吁短嘆,案頭蠟燭淚結成冰花,映得堂前“明鏡高懸“匾額,倒像是蒙了層迷霧。

卻說那日卯時三刻,榮國府角門忽有小廝跌跌撞撞奔入,鬢角汗濕如洗。他喘著粗氣將噩耗道出,恰似焦雷炸響于寧謐庭院。消息如瘟疫般蔓延,自垂花門至后罩房,從珠圍翠繞的主子到灑掃庭除的丫鬟,俱是面色驟變,一時間闔府驚惶,喧嚷之聲震得檐下銅鈴亂顫。

獄中的賈赦正蜷在霉濕草席上,鐵鏈叮當聲里忽聞此訊,枯瘦的手掌死死攥住鐵欄。往昔作威作福的威風盡散,唯余老淚縱橫,恍惚又見得迎春幼時扎著雙髻,捧著桂花糕怯生生喚“爹爹“。他捶打著冰涼的石壁,嘶啞聲在牢獄回蕩:“是我害了你啊!“奈何身陷囹圄,縱有千般懊悔,也只能對著一方鐵窗空自嗟嘆。

賈政在書房中枯坐,案頭堆積的官文早已無心批閱。停職以來,他每日對著墻上祖訓長吁短嘆,此刻聽聞噩耗,手中狼毫“啪嗒“墜地。窗外秋風卷著落葉拍打著窗欞,恰似他紛亂如麻的心緒。礙于官場掣肘,縱有心為侄女申冤,卻只能望著墻上“慎獨“匾額,將悲憤咽入喉中。

賈母聽聞消息時,正倚在軟榻上品茶。茶盞“當啷“墜地,碎瓷飛濺間,老太太已顫巍巍抓住鴛鴦的手腕:“快!快帶我去看......“話未說完,人已昏厥。待悠悠轉醒,白發凌亂如霜,蒼老的手死死揪著錦被:“我那苦命的迎丫頭!打小就像株弱柳,好容易盼著出閣,竟遭這等荼毒!“聲嘶力竭的哭喊驚得廊下鸚鵡撲棱棱亂飛。

王夫人跪在榻前,淚水浸透了帕子,強撐著安撫:“老太太保重鳳體!咱們詩書簪纓之家,豈容這等冤屈?只是如今......“話未說完,已泣不成聲。李紈素日端莊,此刻也伏在桌案上痛哭;王熙鳳攥著手絹,杏眼含淚卻咬牙切齒;惜春縮在角落,抽抽搭搭喚著“二姐姐“;黛玉倚著門框,嬌弱身軀搖搖欲墜,咳得手帕上盡是血痕。

三日后,榮國府白幡如林。靈堂內檀香繚繞,素幔低垂,供桌上擺著迎春生前最愛的芙蓉糕和《列女傳》。賈母每日由人攙扶著,對著靈牌喃喃自語;眾女眷輪流誦經,木魚聲混著啜泣,聲聲催淚。

卻說知府正為此案焦頭爛額,忽有黑衣使者自京城來。那人面色陰沉,遞上密信后轉瞬即逝。知府展開信紙,只覺寒意自脊背竄上后頸。信中雖未明言,卻字字暗藏玄機。無奈之下,只得升堂斷案。

大堂之上,氣氛凝重如鉛。知府強作鎮定,驚堂木重重拍下:“經查,孫紹祖與錦香院雖涉此案,然從輕論處。各罰銀二百兩,由邢氏代收。賈迎春之死,乃意外所致,無需再究!“此言一出,堂下嘩然。孫紹祖管家嘴角閃過一絲得意,錦香院鴇母忙不迭磕頭謝恩。邢夫人面色慘白,接過銀票時指尖微微顫抖——四百兩雪花銀,怎抵得骨肉至親的性命?她望著府中飄零的落葉,只覺這侯門深院,愈發寒涼如冰窟。

卻說秀橘囚于獄底,聞聽那荒唐判語,只覺天靈蓋轟然作響,恰似焦雷劈碎冰紋玉盞,又似雪水澆滅鎏金獸爐。纖指深深掐入掌心,血珠沁出如紅梅點雪,她卻渾然不覺痛,杏目圓睜,怒焰灼灼欲燒盡滿室霉腥。怎奈四壁鐵欄森冷,唯見壁燈殘影搖曳,一腔憤懣如困獸碰壁,終是化作幽幽長嘆,在潮濕磚縫間盤旋不去,恰似杜鵑泣血,聲聲啼破暗夜。

偏生世事無常,忽有衙役擲下脫籍文書。秀橘木然望著窗外飄零的梧葉,恍惚又見迎春臥于病榻,纖弱如風中殘燭,執她的手輕語:“好妹妹,若得自由身,尋個清凈去處罷。“而今梧桐依舊,舊主卻已香消玉殞。她將迎春遺下的翡翠耳珰用素帕包好,踩著簌簌銀杏葉,往那查封的寧國府而去。

且看這國公府如今何等凄涼:朱漆大門斑駁,銅獅蒙塵垂首;雕梁畫棟間蛛網縱橫,恰似歲月織就的挽聯。昔日絲竹管弦處,唯聞寒鴉繞梁哀啼;臺階荒草叢生,掩埋了往昔金釵玉鈿;回廊殘燈明滅,照著滿地離人愁緒。榮禧堂前燕巢傾圮,再無呢喃軟語;大觀園里菱歌絕響,唯余一池死水,倒映著斷壁殘垣。這般光景,真個是“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且說獄神廟內,賈珍、賈蓉披枷帶鎖蜷于霉濕草席之上。那鐵鏈硌得昔日養尊處優的皮肉生疼,哪里還有半分當年戲逗尤三姐時的浪蕩模樣?賈赦更慘,項間二十五斤重枷壓得脖頸生血,被衙役牽著示眾時,正應了“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的讖語,引得路人指指點點,好不凄涼。

賈政獨坐瀟湘館殘廊下,竹影婆娑映著案頭蒙塵的端硯狼毫。忽見硯中墨汁泛起漣漪,恍惚又回到元春省親那日——鳳輦華蓋下,貴妃朱筆輕點,“顧恩思義“四字力透匾額。如今再看手中謝罪折子,早已被老淚洇成墨團,恰似那凋落的牡丹,徒留殘紅。

內宅之中,更是一片蕭索。邢夫人枯坐暖閣,守著褪色的猩猩氈簾,佛珠在指間機械轉動,眼中望穿秋水,盼著秀橘歸來;王夫人對著空奩發怔,恍惚又見得元春幼時抓周,粉嫩嫩的小手攥住金鳳釵不放。李紈強撐著教賈蘭臨帖,墨香里混著隱隱抽泣,“清風明月“四字上暈開朵朵淚痕。那些個見風使舵的仆婦,早卷了細軟作鳥獸散,唯余幾個老嬤嬤在倒座房圍爐,就著冷酒絮叨:“想當年璉二奶奶協理寧國府,那叫一個風光......“

卻說榮國府西角門內,薛姨媽斜倚朱漆玫瑰椅,青花蓋碗里的茉莉香片裊裊升騰。忽見窗外枯葉打著旋兒墜在青石階上,眉間不覺一蹙:“前兒才見柳梢泛青,怎的倒透出秋意了?“近來府中禍事不斷,王熙鳳纏綿病榻,賈璉官司纏身,薛蟠命案懸而未決,樁樁件件似烏云壓頂。她忽地想起薛蝌與邢岫煙的婚事遷延日久,再不能耽擱,忙喚丫鬟:“快請邢大太太過府,咱們合計合計蝌兒的喜事。“說罷將殘茶潑在階下,驚起兩只寒雀,撲棱棱掠過蛛網密布的游廊。

且說邢岫煙正于蘅蕪苑理繡,月白綾襖配藕荷色比甲,半舊衣裳更襯得風姿清雅。墮馬髻斜簪竹節銀,鬢邊碎發輕顫如蝶翼。她臨窗而坐,指尖繡線穿梭如流螢,正將并蒂蓮繡得栩栩如生。寶釵倚著湘妃榻,見那針腳細密若游絲,不禁笑道:“難為妹妹這般靈秀,蝌弟修了幾世福分,才得這等佳人。“岫煙雙頰飛霞,耳垂明珠耳珰輕晃,恰似晨露墜荷:“姐姐又拿我打趣。“忽聞廊下婆子傳話:“邢姑娘,太太請去榮禧堂說話。“

這邊薛蝌在梨香院臨帖,《快雪時晴帖》墨跡未干,墨香混著案頭水仙清氣。忽聞小廝報:“大奶奶送新裁的絳色袍子來。“他起身對鏡,鏡中少年眉目如畫,恰似松間明月。恍惚憶起藕香榭那日,邢岫煙抱詩稿賞景,不慎滑倒,箋上“未若柳絮因風起“幾字,筆意婉轉如溪澗流水。他俯身拾稿時,見她耳尖泛紅,比那海棠花苞更嬌。

賈母聞得婚訊,忙命鴛鴦捧出嵌寶紫檀匣。盒中累絲金鳳釵流光溢彩,鳳凰口銜明珠欲飛。老太太手撫金釵,聲音發顫:“蝌兒是我看著長大的,岫煙這孩子......這釵子原是給玉兒預備的......“話未說完,老淚已落滿衣襟。王夫人忙勸:“老太太寬心,喜事臨門,晦氣自散。“恰此時,窗外驚雷炸響,暴雨如注,打得芭蕉葉“撲撲“作響。

大婚那日,雖張燈結彩,卻難掩衰敗氣象。大紅綢幔襯著斑駁廊柱,喜燭搖曳在裂痕遍布的窗欞間。新人交拜時,薛蝌瞥見邢夫人淚光閃爍,邢岫煙也覺金步搖晃動——原是攙扶的老嬤嬤剛領了遣散銀,手抖得不成樣子。宴席上,王熙鳳裹著貂裘強撐病體,吩咐平兒:“把南邊貢的血燕給新奶奶送去。“話音未落,猛咳數聲,帕子上已洇開大片猩紅。尤氏舉杯嘆息:“倉促至此,委屈了這對璧人。“李紈執壺的手微頓,酒水濺濕裙裾,恍惚又見自己當年鳳冠霞帔的模樣。

鶯兒躲在太湖石后,見海棠花瓣落于薛蝌肩頭,忽憶端陽送香囊時,他指尖溫熱似還殘留。西風卷起殘紅,她攥著褪色絲絳,淚落無聲。聽得寶釵喚她,慌忙起身,卻被裙裾絆倒,險些跌入池中。待站穩時,掌心已被金線勒出血痕,倒比那蝕骨相思更覺分明。

洞房紅燭高燒,薛蝌輕輕揭起喜帕,見邢岫煙眉蹙春山,眼中含愁。正欲寬慰,忽聞窗外喧嚷:“庫房走水!“二人驚起,只見東南角火光沖天,映得半邊天如血。那火光中,賈府飛檐斗拱的剪影搖搖欲墜,恰似這百年望族,終究逃不過烈火烹油的宿命。

卻說梅府自寶琴嫁入,原是畫棟雕梁映霞輝,珠簾繡幕沐春光。寶琴生得芙蓉如面柳如眉,更兼詠絮之才,與梅文卿舉案齊眉,恰似并蒂蓮開碧沼中。府內笙歌不輟,人人皆道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誰料世事恍若翻云手,梅文卿赴杭未半載,竟傳來染疫暴卒的噩耗。這消息恰似青天霹靂,震得寶琴魂飛魄散。可憐那“金簪雪里埋”的讖語應驗,如花美眷轉瞬成孤雁哀鳴。梅夫人本就嫌薛家商賈出身,此時更是尖酸刻薄,整日指桑罵槐:“晦氣星進門,克得我兒早夭!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招這等喪門星!”寶琴獨守繡閣,唯有淚濕鮫綃,往昔與夫君琴瑟和鳴的光景,倒成了剜心的利刃。

芒種餞花時節,梅府后園芍藥垂淚,杜鵑啼血。寶琴對鏡理妝,忽見鏡中廊下婆子交頭接耳,神色詭譎。正欲細聽,忽聞前廳“轟隆”巨響,恰似巨鼎墜地。管家梅福慌慌張張闖進來,面如土色,汗透重衫:“禍事了!禍事了!”

此時梅翰林正拈著胡須賞玩董其昌真跡,聞言手一抖,那幅珍貴的《煙江疊嶂圖》竟裂作兩半。待梅福附耳密語,只見他面皮漲紫,山羊須抖如篩糠——原來朝廷降旨抄了賈府。梅翰林為保烏紗,頓時翻臉無情。

寶琴晨起精心梳妝,尚盼著夫君書信,卻見府中亂作一團。她蓮步輕移至大廳,未及開口,梅翰林已鐵青著臉喝道:“賈府既抄,薛家必不能免!我梅家世代清貴,豈容罪臣之親玷污門楣?這婚事就此作罷,即刻逐出府去!”

寶琴只覺如墜冰窟,寒意透骨。正行間,忽聽梅翰林拍案怒罵:“薛家賤婦,休得連累我家!”話音未落,兩個粗使婆子如狼似虎撲上來,架住她雙臂。昨日還滿臉堆笑的丫鬟,此刻竟將她的妝奩拋出院墻,金釵玉鐲散落泥地,恰似那“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

“公公!”寶琴掙脫桎梏,撲通跪地,淚如雨下,“縱要絕情,也容兒媳收拾夫君遺物……”梅翰林冷笑一聲,甩來一疊書信。寶琴定睛一看,竟是亡夫手跡,那灑金箋上“琴卿妝次:杭城桂子初綻,思卿如狂……”的字跡,已被朱筆勾得面目全非,恍若判官筆下的生死簿。

寶琴渾身顫抖,哽咽道:“我與夫君明媒正娶,雖無子嗣,然夫妻情重。賈府雖敗,薛家亦有轉機,兒媳自問無愧于心,老爺何忍如此薄情?”梅翰林卻充耳不聞,不耐煩地一揮手,幾個家丁如狼似虎上前,將她強行拖回房中。

寶琴失魂落魄回到婚房,只見昔日殷勤的丫鬟早已不見蹤影。她滿心悲戚,欲修書給在杭求學的梅征明,訴說冤屈,卻又知山高水遠,音信難通。正自神傷,家丁們已闖進來,將她強行趕出府門。

夕陽西下,寶琴孤苦伶仃立在梅府門前,望著緊閉的朱門,淚水模糊了雙眼。那曾經的富貴繁華,恩愛夫妻,都化作泡影。晚風卷起她的裙裾,吹落滿地殘紅,恰似她破碎的人生,不知何處是歸程。

卻說寒露時節,朔風卷著碎葉撲人面。梅府朱漆大門轟然閉合,震落檐下枯藤幾片,飄飄然墜在寶琴鴉青鬢角。她抬眼望那鎏金匾額“詩禮傳家“,在殘陽下泛著冷光,門前石獅的影子被拉得細長,扭曲著宛如魑魅張牙舞爪。恍惚間,似又見出閣那日八寶香車碾過青石,孩童爭撒合歡花瓣,如今想來,倒比《邯鄲記》中黃粱一夢更虛幻三分。

寶琴孤身踽踽行于官道,三寸金蓮早磨出血痕,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襤褸羅衫被風撕扯得獵獵作響,宛如招魂幡。行至荒郊,但見衰草連天,遮蔽舊徑;寒鴉繞樹,啼聲凄厲。偶有驛馬飛馳而過,泥點濺上月白綾裙,斑斑點點恰似湘妃竹上淚痕,道盡人間離恨。

是夜投宿破廟,四壁透風,瓦當嗚咽如鬼哭。寶琴剛合眼,忽聞耳畔傳來凄厲呼喚:“琴卿...琴卿...“驚坐而起時,冷汗浸透中衣。窗外殘月如鉤,窗欞投影在地上,竟似一副鐵鎖橫陳,將她困在這無邊寒夜。廟外秋風卷著枯葉拍打著窗紙,恍若無數冤魂在叩問,不知這漫漫寒夜,何時才是盡頭。

且說寶琴跋涉多日,忽見斷壁殘垣間露出“浦東禪寺“匾額,金漆剝落處,似歲月啃噬的傷痕。門旁楹聯尚存“紅塵白浪兩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墨跡在風雨中暈染得模糊。她駐足讀罷,忽覺喉間腥甜翻涌,一口鮮血噴在“忍“字之上,朱砂般的血痕如泣如訴,倒比那楹聯更觸目驚心。

寺中老僧了塵正掃落葉,忽見蓬頭垢面的女子倚著山門喘息。她面色慘白如金箔,裙裾上血漬混著泥污,恰似被狂風摧折的殘荷。了塵宣一聲佛號,取來半碗陳年普洱茶膏,溫水化開遞去。寶琴飲罷,頓覺五內如沸——這茶膏以蒼術、陳皮等十二味藥材炮制,最是驅寒固本,倒將她連日來的郁結之氣化開幾分。

暫居西廂柴房,每至深夜,大殿誦經聲悠悠傳來,仿若從云端飄落的梵音,輕輕撫慰著她破碎的心魂。一日三更,腹中饑腸轆轆,她抬眼望見佛前供著三碟素點,其中茯苓糕竟還冒著熱氣。觀音大士低眉垂目,手中柳枝似在輕輕搖曳,寶琴雙膝一軟,跪伏在蒲團上,將糕餅掰作碎屑,和著淚水咽下。忽覺燭影晃動,觀音法相眼中竟似凝著清淚,倒映著人間悲苦。

這日寶琴于墻角垂淚,被老僧人撞見。她惶恐欲躲,卻聽僧人溫言道:“女施主莫驚,寺中皆知你難處。佛祖慈悲,豈會怪罪?“說著遞來干糧清水。寶琴愣怔片刻,淚如雨下,伏地叩首。僧人又道:“世間劫數皆有定數,既已受此磨難,便當心懷希望。這古寺雖清貧,卻可保你一時安寧,待養足精神,再作計較。“

如此旬日過去,寶琴在僧眾照料下,漸能起身勞作。這日晾曬經卷,展開《地藏本愿經》時,忽有舊箋飄落。她拾起細看,見蠅頭小楷寫著“榮國府璉二爺并珍大爺收“,可惜墨跡被蠹蟲蛀得殘缺不全。正待細究,忽聞山門外馬蹄聲疾,由遠及近。須臾,只見一人闊步而入——正是柳湘蓮,風塵仆仆,衣衫染著塞外黃沙,唯有那雙眸子,依舊冷若寒星,藏著說不盡的故事。

柳湘蓮踏入禪房,見蒲團上坐著個纖弱身影,竟是寶琴。四目相對時,他劍眉微蹙,眸中驚濤轉瞬化作暗涌——昔日錦簇花團的薛家姑娘,此刻鬢發凌亂,藕荷色裙裾沾著泥漬,倒像被風雨打落的殘梅。

寶琴望著他風塵仆仆的模樣,玄色勁裝染著塞外霜雪,眉骨間添了幾分滄桑,唯有腰畔鴛鴦劍依舊泛著冷光。往事如潮水翻涌:那年蘆雪庵聯詩,他踏雪而來;梨香院初見,她身披鳧靨裘的模樣......再想及自己被梅府逐出后,風餐露宿、夜宿破廟的慘狀,眼眶頓時泛起紅霧。

柳湘蓮見她身形消瘦如風中弱柳,蒼白面龐卻透著股不屈的倔強,恰似經霜的寒梅。憶起曾見她在雪中聯詩的才情,如今遭此巨變仍未折了風骨,心中不禁暗嘆:好個烈性女子!

寶琴再也按捺不住,珠淚滾滾而落:“自夫君病逝,賈府獲罪,梅家便將我掃地出門。這些日子,我討過殘羹,飲過濁水,夜宿破廟聽盡風雨......“哽咽聲中,將一路辛酸娓娓道來。柳湘蓮聽得劍眉倒豎,手按劍柄恨道:“梅家如此勢利涼薄,姑娘脫離苦海,反是幸事!“

寶琴淚眼朦朧:“湘蓮兄,如今我舉目無親,天地雖大,竟無容身之處......“話未說完,已泣不成聲。柳湘蓮跨步上前,目光如炬:“琴妹莫慌!我自年少時便傾心于你,只是命途多舛,未能如愿。如今你落難至此,我豈會袖手?且在寺中安心住著,我去山下打探消息,定能尋個安身之所。“

寶琴抬起淚臉,眼中燃起希望:“若得相助,寶琴粉身難報!只是不愿拖累恩公......“柳湘蓮擺手打斷:“說什么拖累!你我既相識一場,便是前世緣分。待我探明情況,再來尋你。“轉身欲行,又回頭叮囑:“寺中若有難處,只管告知了塵師父。“言罷,大踏步離去,衣角帶起一陣風,卷得佛前燭火明明滅滅。

且說柳湘蓮將寶琴安頓在浦東寺西軒,那廂房雖陳設簡素,卻被他灑掃得纖塵不染。窗下新插的野菊尚帶著晨露,案頭粗陶碗里盛著溫熱的米粥,倒比那朱門繡戶更顯妥帖。他每日踏著晨霜下山,歸來時肩上總挑著竹簍,里頭除了麥餅、棉襪,還藏著用山雞換的桂花糖——正是寶琴平素愛吃的。

一連七日,湘蓮早出晚歸,足跡踏遍方圓百里。這日歸來時,斗篷上凝著層薄霜,眼中卻閃著微光:“姑娘大喜!山下青溪鎮上,尋著你家遠房表親了。“寶琴聞言,眼中閃過流星般的希冀,轉瞬又黯淡如墜墨淵:“我與他們素未謀面,如今這般狼狽......“

湘蓮從懷中掏出封書信,素箋上墨跡未干:“已修書詳述姑娘遭際,言辭懇切。同宗血脈,豈有見死不救之理?“寶琴仍蹙著眉:“只是這長路迢迢......“話音未落,湘蓮已按上腰間劍柄:“待安頓好姑娘,我自會折返。“說罷轉身取來新打的草鞋,鞋底還沾著溪邊的青苔。

啟程那日,霜染層林。二人沿著蜿蜒山道徐行,唯有山風掠過槭樹,發出沙沙細響。行至青石溪邊,湘蓮解下酒葫蘆舀水,見寶琴鬢發散著草屑,便背過身去:“姑娘且歇腳,前方轉過山坳便是。“

寶琴望著他肩頭凝結的霜花,忽覺喉間哽咽:“若不是恩公......“湘蓮打斷道:“莫提!想那梅家狗彘不如,姑娘這般蕙質蘭心,本該......“他突然住口,將水葫蘆重重塞進寶琴手中。

及至青溪鎮叩開柴門,湘蓮將書信遞上時,那老丈瞧了眼寶琴褪色的裙裾,又瞥見信中“賈府抄家“四字,臉上笑意頓時僵住:“不是我等無情,實在是......“話未說完,門已吱呀關閉。

暮色漫過鎮口老槐樹時,寶琴倚著殘碑痛哭。湘蓮望著她單薄的背影,忽想起那年元宵,她在賈府聯詩時眼波流轉的模樣。他解下斗篷披在她肩上,忽然單膝跪地,劍穗掃落滿地枯葉:“姑娘!湘蓮雖漂泊無依,卻有一腔熱血。若不嫌棄,愿在此古寺相伴余生。粗茶淡飯,麻衣布裳,定護姑娘周全!“

山間暮鐘悠悠響起,驚起一群寒鴉。寶琴望著他眼中跳動的火苗,恍惚又見著兒時那個分她糖人兒的柳哥哥。風卷著殘葉掠過兩人身側,倒比那榮國府的絲竹管弦更顯真切。

寶琴聽了這剖白,恰似春池乍破寒冰,心內驚濤暗涌,竟癡在當場。抬眼看時,柳湘蓮星眸含情,眼底赤誠如烈火烹油,將她滿心陰霾都照得透亮。恍惚間,那年賈府春日的光景如走馬燈般閃過:繁花似錦的園中,她偶一回首,正撞見他仗劍歸來,銀袍翻飛處,劍眉星目映著漫天落英,那驚鴻一瞥,竟在心底種下了半世相思。

正自怔忡間,忽憶起當年在榮國府所作十首懷古絕句。第九首詠蒲東寺:“小紅骨賤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第十首嘆梅花觀:“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拾畫嬋娟。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

彼時眾人圍坐評詩,寶釵執卷笑道:“前八首皆有史可依,獨這后二首無考。妹妹不如另作,方合規矩。”黛玉卻倚著湘妃榻,輕搖團扇:“寶姐姐也太拘泥了!這世間多少奇情軼事,原不在史鑒之中。”眾人聞言,紛紛附和,七嘴八舌猜了一回,終無定論。

誰能料到,當日戲作的詩句,竟成了今日讖語?那“不在梅邊在柳邊”的偈語,恰似命運的絲線,早將她與柳湘蓮的緣分悄然系就。寶琴望著眼前人,忽覺這兜兜轉轉的命數,倒比戲文里唱的更曲折離奇。山風掠過古寺飛檐,檐下銅鈴叮咚作響,倒像是在嘲笑這世事無常,偏又暗合了冥冥中的因果。

卻說寶琴心意既明,雙頰暈起海棠春色,垂首斂衽,聲若游絲:“妾本飄零絮,幸蒙君子垂青。縱使前路荊棘遍野,亦愿執手同歸,甘苦與共。“話音未落,指尖已絞得鮫綃帕子起了褶皺。

湘蓮見她含羞答允,眉間多年郁結霎時化作霽月光風,疾跨半步執起那雙柔荑。觸手溫潤似暖玉生煙,不覺情難自禁:“琴妹但放寬心,縱有滔天風浪,湘蓮定當以身為盾,護你一世周全。“他掌心傳來的暖意順著血脈直抵心尖,寶琴只覺半生飄零的孤舟,終尋得避風港灣。

寶琴忽憶起《牡丹亭》中“不在梅邊在柳邊“的讖語,又思及自身與梅家婚約無果,偏在這梅林深處重逢故人,當真是造化弄人。恍惚間,《梅花觀懷古》的詩句自唇邊溢出:“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拾畫嬋娟......“吟至末句“一別西風又一年“,聲線已染上哽咽。

湘蓮聞詩,眸光掠過古寺飛檐,似要穿透歲月塵埃。忽解下腰間鴛鴦劍,嗆啷出鞘時,寒芒劃破暮色,竟比檐角冰棱更冷三分。他踏步至殿前空場,起手式如蒼松立雪,劍鋒微顫間已挽出七朵劍花。轉瞬之間,身形化作游龍,劍光霍霍如銀蛇狂舞,帶起的罡風卷落梅瓣無數,紛紛揚揚似雪霰紛飛。

寶琴倚著朱漆廊柱,看他劍招剛柔并濟。那劈、刺、挑、抹間,既有江湖豪客的凌厲鋒芒,又暗藏繞指柔情。待最后一式“歸鳥投林“收勢,劍鞘與劍柄相撞發出清越鳴響,驚起梁間宿鳥,撲棱棱掠過檐角銅鈴。

二人隔水相望,千言萬語盡在眼底。山風掠過梅林,送來隱隱禪香,將這古寺化作隔絕塵世的琉璃世界。唯有那半枚玉連環在袖中輕碰,恰似兩顆心的溫柔私語,訴說著來日方長。

卻說大雪初霽,浦東寺后梅林恰似一夜梨花開遍。千樹瓊枝托著點點玉蕊,映著皚皚雪色,倒比太虛幻境的薄命司更顯清寒。寶琴晨起掃雪,忽見白浪翻涌的梅林深處,幾點猩紅刺目——原是凍雀啄破梅萼,殷紅汁水混著冰晶,恰似胭脂淚灑在鮫綃上。

正凝眸間,忽聞身后枯枝輕響。回首望去,柳湘蓮負手立在青石畔,玄色鶴氅落滿碎瓊,倒像是雪神駕霧而來。腰間鴛鴦劍穗隨風輕擺,恍若游龍擺尾,驚起檐角銅鈴叮當。

“琴姑娘何苦對花傷情?“湘蓮踏雪而來,目光落在她攥著的半幅紅羅帕上。那帕角金線繡的“不離不棄“四字早已褪色,淚痕混著雪漬凝成冰晶,在朝陽下泛著冷光,倒比榮國府的冰裂紋瓷器更顯薄脆。

寶琴聞言,珠淚撲簌簌滾落,沾濕了月白襖襟:“柳公子不知,那年......“話未畢,一陣朔風卷著雪粒呼嘯而過,猛地掀起她的裙擺,露出內里補丁摞補丁的月白中衣。那細密針腳原是前日溪邊浣衣時倉促縫就,此刻在雪光梅影里,竟比瀟湘館的斑竹更添幾分凄楚。

稍定心神,寶琴撫著梅枝娓娓道來:“那年出閣,老祖宗特將鳧靨裘相贈。那裘子取洞庭野鶩頂羽織就,金翠流轉間,燈下觀之恍若孔雀開屏。臨行前夜,她摩挲著裘領嘆道:'這物件原該給寶玉屋里人,如今......'“說到此處,忽以帕掩口,耳垂泛起海棠春色,恰似寒梅映著晚霞。

湘蓮望著枝頭簌簌而落的雪霰,恍惚又見梨香院外,寶琴身披鳧靨裘踏雪而來,金翠流光間恍若蕊珠仙子臨凡。再看眼前人,鬢邊一朵白梅在寒風中瑟縮,倒比那年大觀園詩社時更顯清瘦。正欲寬慰,忽聞山寺晨鐘轟然炸響,驚起寒鴉無數,黑壓壓掠過梅林,竟將那半句話語撞得粉碎。

卻說寶琴欲問湘蓮,忽見他自懷中取出個油紙包來。那紙折得四四方方,邊角俱已泛黃,顯是珍藏多年之物。湘蓮指節微微發白,三番五次撫過紙包,方將那層層油紙揭開,露出半枚玉連環來。但見溫潤的玉色映著雪光,內刻小篆“琴”“蓮”二字,雖歷經歲月,卻依舊清晰可辨。

寶琴見了此物,只覺天旋地轉,二十年往事如潮水般涌來。恍惚間又見得薛府后院梧桐樹下,七歲的自己扎著雙髻,踮足將錦盒藏入樹洞。身旁立著個眉清目秀的少年,正是柳湘蓮。他解下頸間玉連環,“啪”地一分為二,脆響驚飛了枝頭宿鳥:“等琴兒及笄,我便拿這半枚環兒換你繡的并蒂蓮香囊。”那時月白如霜,樹影婆娑,竟不知世間有離散二字。

“原是柳哥哥......”寶琴喉間哽咽,珠淚滾滾而落,滴在玉璧之上,綻開朵朵晶瑩水花。方知當年乳娘被逐時,竟將這定親信物一并帶走,從此山高水遠,音書斷絕,徒留一段相思,盡付流年。

湘蓮望著她梨花帶雨的模樣,目中滿是疼惜,柔聲道:“琴妹,這些年我走遍天涯,卻總將這半枚環兒貼身收藏。本想待功成名就,便來求娶,不想竟讓你受了這許多苦楚。”

寶琴淚珠滾落,在衣襟暈開朵朵墨痕:“這些年風刀霜劍嚴相逼,我以為此生再無相見之期。如今前緣再續,倒教人......“話音未落,忽一陣山風卷過梅林,滿樹瓊枝搖曳,積雪如碎玉般簌簌而落,覆在二人肩頭,恰似披上了一件素縞婚衣。

“公子可記得'不在梅邊在柳邊'?“寶琴話音方落,寺后禪房忽傳來急雨般的木魚聲,混著了塵禪師吟誦《往生咒》的梵音,驚得滿山白梅無風自動。紛紛揚揚的花瓣如香雪般撲來,將她后半句話語盡數掩埋,只余暗香浮動,縈繞在二人身側。

自此,寶琴與湘蓮在浦東寺下結廬而居。青磚小院里,春種蕓薹夏采蓮,秋曬茱萸冬煨芋。每日晨鐘暮鼓間,寶琴端坐窗前撫琴,《鳳求凰》的曲調悠揚婉轉;湘蓮則在院中舞劍,寒光與梅影共舞。待夕陽西下,二人并坐籬前,看晚霞將天際染作胭脂色,聽山寺鐘聲在暮色中回蕩。檐角風鈴輕響,驚起幾只寒鴉,倒比那榮國府的絲竹管弦更顯自在。正是:二十年塵緣今了卻,一蓑煙雨任平生。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陳學軍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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