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日,寶釵正于屋里聽見腳步聲,便輕移蓮步,方行至門前。周遭靜謐,唯聞風拂竹葉,沙沙作響。恰在此時,雕花木門“吱呀”一聲,悠悠然輕啟,仿若幽夢初醒。
抬眸望去,只見鶯兒身著石榴紅裙,裙擺隨風輕搖,恰似天邊流霞,可裙裾之上猶帶著廊下清晨的露水,恰似點點離人淚。她雙頰泛紅,仿若春日初綻的海棠,嬌艷欲滴,然而眉眼之間,卻隱有三分愁緒,恰似薄霧籠罩青山,惹人憐惜。鶯兒蓮步輕移,笑意盈盈,脆聲道:“姑娘快瞧,蝌二爺特意使人從金陵千里迢迢捎來的蜀錦,聽聞是江南織造局新貢的式樣,那工藝精巧絕倫,據說連宮里娘娘都未必能見識這般巧奪天工的紋樣呢。”
寶釵款步來到紫檀雕花案前,案上的琉璃燈盞散發著柔和光暈,與窗外透進的微光交織。她蔥白似的手指,輕輕撥開錦盒搭扣。剎那間,仿若打開了一座藏著萬千云霞的寶匣。但見滿目絢爛:絳紅底子上,金線繡就的牡丹開得碗口般碩大,層層花瓣,飽滿而富有生機,似要掙脫錦緞的束縛,盡顯富貴雍容之態;碧青緞面,銀絲勾勒的翠竹栩栩如生,枝葉隨風搖曳,仿若能聽見竹葉簌簌作響;更有月白綾子,繡著玉堂富貴紋,那針腳細密得竟難以辨出經緯,恰似夜空中繁星閃爍。
寶釵素手拈起一匹杏子紅纏枝蓮紋的蜀錦,移步至菱花鏡前,對著鏡子輕輕比了比。鏡中映出她秀美的面容,蛾眉微蹙,輕啟朱唇,輕嘆道:“如今府里連月錢都發不齊全,處處捉襟見肘,偏又送來這些華而不實之物。上回太太還說要把庫房里的古玩典當些,以解燃眉之急,何苦在這時候添這些不必要的奢華……”
話猶未落,只聽得“啪嗒”一聲脆響,原來是鶯兒手中的茶盞脫力,跌落在青磚地上,碎瓷四濺。這小丫頭恰似受驚的小鹿,慌亂地背過身去,用蔥綠帕子掩著口鼻,單薄的肩頭微微發顫,仿若秋風中瑟瑟發抖的殘葉。
“癡丫頭。”寶釵輕移蓮步,走到鶯兒身旁,執起她的手,只覺她掌心冰涼,恰似這秋日的晨露。“可是見著這鴛鴦戲水,想起那年咱們在藕香榭放燈船?”寶釵輕聲問道,聲音輕柔得如同春日的微風。
話音未落,鶯兒再也抑制不住,早已哭得梨花帶雨,淚水簌簌而下,打濕了手中的帕子。“那年蝌二爺說要教奴婢扎蓮花燈,偏生被姨太太叫去會客……后來……后來就……”鶯兒抽抽噎噎地說著,那些未說完的話語,藏著無盡的遺憾與失落。
窗外,細雨如絲,斜斜地飄灑而下,打濕了茜紗窗上貼的“福”字,那紅色的“福”字在雨水中暈染開來,仿佛預示著福氣的消散。寶釵將鶯兒攬在懷中,像安撫受傷的幼鳥一般,指尖輕輕撫著她鬢邊的碎發。“你當我看不出?那年你贈我的荷包,分明是你滿心歡喜打的紅絲絡子,原是想送你蝌二爺的。只是不敢送去,才借花獻佛給我,咱們這樣的深宅大院,規矩森嚴,有些心思,只能深埋心底……”
鶯兒聽了寶釵那番言語,只覺心中委屈與不甘恰似洶涌潮水,奔騰翻涌,難以抑制。眼眶中淚珠兒簌簌滾落,如斷線珍珠,噼里啪啦,怎么也止不住。寶釵見此情景,滿心憐惜,不禁微微蹙起眉頭,輕輕嘆了口氣。她款步蓮移,行至案前,素手緩緩伸出,輕輕取過那匹海棠紅錦緞。
彼時,屋內燭火搖曳,昏黃的光暈在寶釵周身暈染開來。她將錦緞置于燈下,細細打量,眼神專注而柔和,仿若眼前并非一匹錦緞,而是一件稀世珍寶。端詳片刻后,寶釵拿起剪刀,動作輕柔而謹慎,每一下裁剪都仿佛飽含著深情與不舍。裁剪完畢,她將那一尺見方的錦緞遞與鶯兒,又從袖間取出一方素帕,抬手替鶯兒拭淚,和聲細語道:“好妹妹,你且將我這話牢牢地記在心頭。咱們這深宅大院里的女兒家,哪個不是被困于金絲籠中的雀兒?恰似這蜀錦,縱使織就千般絢麗花樣,費盡心思、耗盡巧思,到頭來也不過是裹于他人之身,一生的命運全由不得自己。你且去西廂房,把這剩下的錦緞送與岫煙妹妹,就當是咱們的一番心意。”
鶯兒雙手接過錦緞,緊緊抱在懷中,似是抱著自己最后的一絲念想。她蓮步輕移,朝著邢岫煙的廂房走去。此時,秋雨如絲如縷,纏綿悱惻,順著廊檐淅淅瀝瀝地滴下,仿若串起了一幅晶瑩剔透的水晶簾,朦朧而夢幻,卻又透著絲絲寒意。她抬眸望去,只見西廂房的窗紙上,隱隱映出兩道親昵人影。薛蝌平日里慣穿的竹青色直裰與邢岫煙那藕荷色裙裾相互交疊,恰似一幅繾綣相依的畫卷,宛如畫中仙侶,柔情蜜意盡在其中。這般情景映入鶯兒眼中,卻讓她心中泛起一陣酸澀,恰似吃了未成熟的青梅,酸意直鉆心底。
正愣神間,忽聽得屋內傳來茶盞輕叩桌面之聲,清脆悅耳,在這寂靜的雨夜中格外清晰。緊接著,邢岫煙那軟糯的吳儂軟語帶著三分怯意悠悠傳來:“官人當真要隨商隊下南洋去?妾身新制的冬衣都還未完工呢……”那話語里,滿是擔憂與不舍,如絲線般纏繞,絲絲縷縷,牽扯著人心。
“二爺如今越發像璉二爺了。”一旁掃灑婆子的閑言碎語,好似一陣冷風,冷不丁地直直鉆進鶯兒耳中。她心下一慌,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滑倒,身子晃了幾晃才勉強穩住。懷中捧著的蜀錦也險些沾染泥水,她連忙抱緊,眼中滿是驚恐與慌亂。定了定神,她抬眼細看屋內,只見那多寶閣上,原本擺放著的那尊薛蝌及冠時自己親手燒制的天青釉梅瓶,不知何時早已換成了掐絲琺瑯西洋鐘。就在這時,窗內陡然爆出一陣歡快笑聲,原是薛蝌正舉著個金發碧眼的洋娃娃逗弄妻子,興高采烈道:“岫煙你瞧,這胡僧說這物件能預報晴雨呢!”那笑聲清脆響亮,在鶯兒聽來,卻似一根根尖銳的刺,直直扎進她的心窩,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待鶯兒回到梨香院東廂房,已是鬢發散亂,幾縷發絲貼在臉頰上,顯得格外狼狽。裙角還沾著蒼苔,一步一痕,仿佛在訴說著她一路的落魄。寶釵見了,微微皺眉,眼中滿是關切,卻也未曾多問,只是默默將煨在紅泥小爐上的姜茶遞到她手中。鶯兒接過姜茶,手卻不自覺地顫抖起來,熱氣騰騰的茶湯在杯中晃蕩,險些灑出。她猶豫片刻,從袖中掏出一塊揉皺的海棠紅碎錦,上頭繡著的鴛鴦只剩半片翅膀,已然殘缺不全,宛如她破碎的心。她哽咽著說道:“奴婢把余料都埋在梨香院海棠樹下了。”聲音顫抖,帶著濃濃的鼻音,滿是悲傷與無奈。
是夜,月色朦朧,仿若蒙上了一層薄紗,透著淡淡的哀愁。秋雨依舊淅淅瀝瀝,如泣如訴,似在為鶯兒的心事悲歌。鶯兒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心中惦記著那埋在海棠樹下的碎錦,恰似惦記著自己逝去的青春與夢想。終是悄悄起身,趁著夜色,如鬼魅般來到梨香院花園里那棵海棠花下。
她蹲下身,雙手輕輕撥開泥土,動作輕柔而緩慢,仿佛生怕驚擾了什么。將碎錦挖出的那一刻,她的手微微顫抖,眼中滿是期待與忐忑。然而,眼前的景象卻讓她的心瞬間沉入谷底。那原本鮮艷的海棠紅,早已被雨水漚成了暗褐色,毫無生氣,恰似她此刻絕望的心情。
恰在此時,墻外悠悠飄來《牡丹亭》的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聲音婉轉悠揚,在這寂靜的雨夜中飄蕩,帶著無盡的滄桑與悲涼。細細一聽,竟是薛蝌平日里常哼的曲調。鶯兒捧著褪色的碎錦,怔怔出神,仿若被定住了一般。恍惚間,她仿佛看見那抹海棠紅幻化成了邢岫煙鬢邊的絹花,在這綿綿秋雨中,一點一點褪去顏色,漸漸變得慘白,一如她破碎的夢,消逝在這無盡的夜色里。
窗外忽地掠過一陣秋風,秋風裹挾著寒意,呼嘯而來。將案上的殘灰卷作蝴蝶,飄飄蕩蕩地飛出窗外,混入漫天雨絲里,消失得無影無蹤,恰似那些逝去的美好時光,一去不復返,徒留滿心的悵惘與哀傷。
且說那邊廂湘云陪著黛玉回轉瀟湘館。彼時,瀟湘館內竹影搖曳,在月色下仿若墨染丹青,風姿綽約。館中眾人圍坐一處,談興正濃,歡聲笑語如珠玉落盤,不絕于耳。那聲音恰似銀鈴般清脆,透過雕花窗欞,悠悠飄散在這靜謐如水的夜色之中,為這清幽的庭院增添了幾分活潑與生氣。
忽然,只聽得“砰”的一聲巨響,恰似平地驚雷,震得屋內眾人皆是一震,手中杯盞都險些滑落。只見門被猛地撞開,寶玉恰似一陣疾風,裹挾著一身濃重的夜色沖了進來。他衣袂飄飛,發絲凌亂,幾縷碎發濕漉漉地貼在汗津津的額頭,模樣竟顯得有些狼狽不堪。他眼神急切,目光如炬,四下一掃,一眼便瞧見了史湘云,雙眸瞬間亮若星辰,滿是驚喜之色,幾步便如流星趕月般躥到了跟前,氣喘吁吁道:“云姐姐,你回來了瀟湘館也不叫我一聲!我方才在園子里,從沁芳閘畔尋到稻香村旁,又從蓼風軒邊找到櫳翠庵前,各處都尋遍了,腿都快跑斷了。”他大口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順著臉頰滴落在衣襟之上,仿佛生怕史湘云下一刻就會消失不見。
史湘云見狀,不禁抿嘴一笑,伸出食指,輕輕點了點寶玉的額頭,佯嗔道:“你這呆子,都這么大的人了,還這般毛毛躁躁,沒個穩重的樣子。進個門都風風火火的,也不怕沖撞了人。”話雖說得嗔怪,可那眼中卻滿是寵溺,恰似春日暖陽,暖烘烘地灑在寶玉心間,讓他躁動的心瞬間安定了下來。
賈寶玉與史湘云對坐于茜紗窗前,那靛青色的衣袂輕拂,幾片翠竹葉悄然而落,綴于其上。寶玉微微前傾,腰間通靈寶玉輕觸紫檀木案,發出清脆的叮咚之音。他輕輕拉住湘云藕荷色窄褙子的袖口,指尖纏繞著那精美的金蝶戀花繡紋,如孩童般晃動著,說道:“云姐姐,如今你已為衛家奶奶,可還記得當年咱倆烤鹿肉聯詩之事?快告知我,衛姐夫待你如何,平日里有何消遣?”說罷,眼波流轉,猶如秋潭之星辰,連鬢角滲出的細微汗水,亦在燭火微光中閃爍。
湘云聽寶玉問話,不禁“噗嗤”一聲笑出聲來,腕間戴著的那對翡翠鐲子相互輕撞,又碰上了一旁的菱花鏡架,發出一陣清脆錚然的聲響,恰似玉盤落珠,在這靜謐的屋內格外悅耳。她柳眉彎彎,眼含笑意,蓮步輕移至寶玉身前,素手輕拈起一方絲帕,動作輕柔地為寶玉拭去額頭的薄汗,而后朱唇輕啟,聲音清脆如鈴:“若蘭待我極好,事事都體貼入微。前些日子,他費盡心思,特意尋得一副前朝棋譜,巴巴兒地送來與我一同研習。”言罷,她微微俯身,指尖輕盈地蘸了蘸茶盞中的茶水,在案幾上細細勾勒起棋局來,眉眼間滿是專注之色,“你看這‘鎮神頭’之勢,本是精妙無比,可他卻能巧妙地將其化作‘倒垂蓮’,那等聰慧與才情,恰似那年我們在凹晶館觀星,他對星象的見解,獨特又新奇,至今仍叫我難忘……”話說到此處,她的聲音卻戛然而止,耳垂上那對瑪瑙墜子隨著她微微顫動,恰似風中搖曳的花蕊,似乎泄露了她心底的一絲波瀾。稍作停頓后,她又接著說道,雙頰泛起一抹淡淡的紅暈,恰似春日枝頭初綻的桃花,被天邊的霞光染就,“上月前往城郊踏青,他教我騎那匹照夜玉獅子,那馬性子烈,我一個不慎,竟跌入了杜鵑花叢之中,如今膝蓋上還留有胭脂般的痕跡……”說著,她似是有些害羞,忙用手中的團扇遮面,那扇面上原本有個薛濤箋補過的破洞,此刻,幾縷清幽的月光透過破洞灑在她的臉上,更添了幾分朦朧之美。
話說林黛玉斜倚于青緞靠背之上,體態婀娜,慵懶中自有一番風流態度。蔥綠裙裾仿若山間清泉,又似天邊流霞,如煙似霧般輕輕垂落在腳踏之上,恰似一幅寫意的水墨畫。此時,紫鵑蓮步輕移,款擺腰肢,端來一盞雨過天青盞,盞中茶香裊裊,如絲如縷,悠悠升騰,仿若仙子衣袂,繚繞不絕。
黛玉見了,素手緩緩抬起,腕間佛珠顆顆瑩潤,與茶托相觸,發出清脆叮當之音,宛如古寺梵音,于靜謐中透著幾分空靈。她朱唇輕啟,聲若黃鶯出谷,婉轉悅耳:“云丫頭,且先潤潤喉,莫要再說這些閨中瑣碎,仔細教這呆子學了去。”話猶未了,窗外竹影搖曳,原是秋風乍起,攜著幾縷殘桂的馥郁芬芳,輕輕拂過茜紗窗。那風恰似頑皮孩童,竟將湘云鬢邊的赤金點翠鳳釵拂落。
卻說寶玉見那鳳釵掉落于地,忙疾步俯身去拾。及將鳳釵握于手中,但見釵身以金絲精心纏就雙頭鳳之形,栩栩如生,鳳喙中銜著一枚赤瑛珠,寶光流轉,溫潤異常。寶玉正待細細賞玩,冷不防指尖觸到一縷冰絲,垂目一瞧,原是一條茜紗羅裁就的絲絳纏于釵尾。那絲絳色澤紅艷,寶玉只覺似曾相識,略一思忖,恍然憶起去年深秋時節,于鐵網山圍場之中,見那衛若蘭佩劍之上飄搖的劍穗,正是這般顏色。
彼時,寒林瑟瑟,霜葉紛飛,如丹如霞。衛若蘭身著銀甲,映日生輝,恰似玉樹臨風,英姿颯爽。腰間懸著三尺青鋒,劍穗乃兩寸銀紅絲絳所制,于獵獵秋風中肆意輕揚,恰似白梅枝頭初綻的紅萼,格外醒目。馮紫英等人見了,皆笑著打趣道:“這般女兒家的精巧顏色,倒像是史大姑娘的針線,別具匠心,別出心裁。”眾人言笑晏晏,圍場中一片熱鬧歡騰之景。
寶玉正自神思恍惚,沉浸于往昔回憶之中,忽聞繡屏之后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忙轉頭看去,只見黛玉斜倚在湘妃竹榻之上,宛如一幅美人春睡圖。她手中捧著一只定窯白瓷盞,盞中盛著茶湯,水面倒映著半輪殘月,月光清寒,在瀲滟水光之中,竟似將那月魄都浸得酥軟不堪。那皓腕如羊脂美玉,堪堪擎著茶盞,恰似舉著整個瀟湘館的清冷月色,滿是孤寂與凄清。偏生那指尖微微顫動,盞中月影便碎作萬點銀鱗,閃爍不定,恍惚間,恰似前日池中受了驚嚇、四散奔逃的錦鯉。
“二哥哥,看什么這般入神?”黛玉輕啟朱唇,將手中羅帕掩著唇邊,眼波卻不自覺地流連在那銀紅絲絳之上,“這點翠鳳釵原是云妹妹舊時戴過的,赤紅絲絳卻是云妹妹新纏上的……”話猶未了,窗外竹影搖曳,枝葉摩挲,恰有一只寒鴉撲棱棱飛過,叫聲凄厲,驚得案上燭火一陣搖曳。光影閃爍間,把釵頭的雙鳳映得忽明忽暗,乍一看,竟似要振翅高飛,逃離這繁雜塵世。
寶玉見狀,心頭突突亂跳,恰似小鹿亂撞。忽然記起圍獵那日,衛若蘭解下劍穗擦拭濺上的鹿血,彼時還曾笑道:“此物染了鹿血,反倒添了三分艷色,更顯別致。”如今,這絲絳卻纏在了湘云的舊釵之上,倒像是把鐵網山的肅殺之氣,都裹挾進了這大觀園的溫柔富貴鄉,無端添了幾分不祥之感。寶玉正待開口詢問,卻見黛玉別過頭去,側臉映入菱花鏡中,只見她眼角淚光閃爍,那清冷之色,竟比盞中的月華還要寒涼幾分。
“林妹妹……”寶玉待要出聲問話,黛玉卻抬手輕撫釵上明珠,幽幽嘆道:“你瞧這珠子,原是南海鮫人所泣之淚,歷經經年日久,內里竟生出絲絲縷縷、仿若血絲般的紋路。”說著,指尖輕輕撫過絲絳的結扣,“就像那年中秋聯句,云丫頭醉臥芍藥裀,衣襟上沾染的胭脂痕,任憑如何清洗,也終究是洗不凈了……”言罷,微微垂首,眼中滿是悵惘與哀愁,似是被往昔回憶所困,難以掙脫。
湘云卻渾然未覺這其中的微妙氣氛,依舊興致勃勃地絮絮叨叨:“昨日若蘭從庫房尋出一架古琴,說是‘九霄環佩’,那琴身古樸,音色醇厚,他還當場為我彈奏了一曲,那曲調悠揚,仿若仙樂……”她的話音卻被突然響起的更漏聲硬生生打斷。三人聽聞,一同望向窗外,只見夜色深沉,仿若潑墨。婆子們提著燈籠,腳步匆匆地穿過游廊,那燈籠的光影在地上搖曳不定,墻頭的衰草在秋風中瑟瑟發抖,恰似白發蒼蒼的老嫗,滿臉寫滿了滄桑與凄涼。
黛玉望著窗外的景象,幽幽地說道:“琴瑟和鳴固然美妙,只是在這朱弦聲中,是否還能辨認出舊日焦尾之音?”說罷,她伸出玉蔥般的指尖,輕輕撫過案上的《樂府雜錄》,書頁翻動間,夾在其中的一片枯海棠簌簌飄落,恰似一只折翼的蝴蝶,帶著無盡的落寞與哀傷。寶玉怔怔地望著那些殘花,心中涌起一陣莫名的惆悵,忽然覺得貼身戴著的通靈寶玉燙得灼熱,仿若要將他的胸口灼傷,那玉上刻著的“莫失莫忘”四字,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仿佛滲出了絲絲血色,透著一股詭異的氣息。
三人默然對坐,屋內一片寂靜,唯有更漏滴答作響。窗外竹影婆娑,月光透過竹葉的縫隙,將滿室的月光篩成了細碎的玉片,灑落在湘云的石榴裙上,那光影斑駁,竟似點點斑斑的淚痕。案頭的燭淚堆積如山,恰似一座小小的銀山,忽然爆出一朵燈花,“畢剝”一聲脆響,驚得黛玉手中的《楞伽經》險些滑落。
湘云忽然將手中的湘妃竹扇“啪”地一聲合攏,扇骨上刻著的“寒塘渡鶴影”五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冷的光,仿佛帶著幾分寒意。“林姐姐常說‘質本潔來還潔去’,可我們這些侯門繡戶中的人,倒似那池中浮萍,看似風光無限,實則身不由己……”她的話音還未落,檐下懸掛的鐵馬驟然作響,清脆的聲響劃破夜空,驚起了竹叢中棲息的夜梟,那夜梟展開巨大的翅膀,黑影一閃而過窗紗,恍若鬼魅,給這原本靜謐的夜晚增添了幾分陰森的氣息。
黛玉輕輕撫著案上的定窯白瓷香爐,爐中沉水香的香灰忽明忽暗,恰似她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緒。“昨日妙玉送來的梅花雪水,我用來烹茶,竟有鐵銹之味。”她輕聲說道,說著,用銀簪輕輕撥開香灰,露出底下未燃盡的《心經》殘頁,“可見這‘不生不滅’的禪機,終究敵不過三昧真火,萬事萬物,皆逃不過無常二字。”她的聲音輕柔,卻透著一股深深的無奈與悲涼。
湘云聽聞,腕間的翡翠鐲子又輕輕碰了碰紫檀木案,發出一聲清脆的“叮”響。她正欲開口,忽見寶玉腰間的荷包滑落,里面滾出一顆褪色的相思豆,那豆子色澤黯淡,正是那年雪天眾人在蘆雪庵聯詩時,她親手拾得并相贈給寶玉的。黛玉眼波微微一動,像是不經意間,用繡鞋尖輕輕將豆子踢向暗處,那抹殘紅便瞬間隱沒在青磚縫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林姑娘該吃藥了。”紫鵑手捧著鏨胎琺瑯纏枝蓮紋藥匣,款步而入。那蓮紋鎖鑰相互碰撞,發出清脆聲響,恰似瀟湘館檐角懸掛的鐵馬,在微風中搖曳而鳴。待將藥匣打開,但見匣內烏銀匙輕觸瑪瑙碗,緩緩舀起琥珀色的藥汁,藥香濃郁,雖苦味縈繞,卻又隱隱透出幾分檀麝的獨特氣息,馥郁而幽微。
史湘云聽聞聲響,忙起身相迎讓。她身著石榴紅裙,行動間裙裾輕掃,拂過青玉鎮紙。那鎮紙之下,“皚如山上雪”的墨跡,恰被不慎灑落的茶水浸濕,字跡暈染開來,仿若《白頭吟》里未曾干涸的宿淚,歷經歲月滄桑,漸漸化作一團朦朧煙靄,滿是凄楚與悵惘。
“林姐姐好生將養著,我這就往寶丫頭處討些玫瑰露來,今晚便住梨香院。”湘云一邊說著,一邊起身,鬢邊所插金鳳隨著她的動作微微亂顫。釵頭明珠在窗外殘陽的映照下,熠熠生輝,恍然間,竟似那年鐵網山圍場中,熊熊篝火映紅的劍穗,明艷奪目,卻又帶著幾分轉瞬即逝的虛幻。行至月洞門前,她忽又回首,腰間禁步叮當作響,清脆悅耳,仿若山間清泉流淌。“他如若有了鹿脯,咱們將其埋在芍藥根下煨熟了,再續上‘寒塘渡鶴影’的句子,可好?”話猶未了,那修長的竹影已悄然吞沒了她石榴裙角,唯有釵頭明珠在漸濃的暮色中輕輕搖晃,恰似一顆墜落的星子,被困在了湘妃竹的淚痕里,孤寂而清冷。
寶玉在一旁,怔怔地望著掌心的通靈寶玉,那“莫失莫忘”四字,仿若有了生命一般,在玉石肌理間烙下朱砂般的痕跡,醒目而驚心,恍惚間,恰似前世早已注定的讖語,沉甸甸地壓在心頭。黛玉見狀,輕執茜紗羅帕,蘸著玫瑰香露,溫柔地輕拭他掌紋。帕角所繡孤雁金線,恰好覆在“忘”字之上,此情此景,倒像太虛幻境里,被金鎖困住的癡魂,苦苦掙扎,卻難以掙脫命運的枷鎖。
恰在此時,忽聽得窗外颯颯風起,風聲呼嘯。半幅殘破紙鳶,不知何時掛在了枯竹梢頭,仔細看去,正是那年寶琴所繪的“霽月難逢”圖。畫面中,彩云易散,美好轉瞬即逝,如今只剩斷翅的蝴蝶,在瑟瑟秋風中孤獨顫抖,徒留無盡凄涼與哀傷。
“寒塘渡鶴影……”黛玉輕啟朱唇,推開綠紗窗,任由清冷的月光傾灑,鋪滿翡翠色的裙襕。那聲音空靈而悠遠,仿若穿越了時空的界限。那句“冷月葬花魂”,終是化作一聲白茫茫的嘆息,消散在這寂靜的夜色之中。案頭藥盞,因微風拂動泛起層層漣漪,將倒映其中的殘月揉碎成萬點銀鱗,閃爍不定,恰似太虛幻境池中,被驚散的并蒂蓮影,美好破碎,令人心碎。
遠處,隱隱約約傳來《胡笳十八拍》的曲調,如泣如訴。那曲調被秋風肆意拉扯,絲絲縷縷,竟似史大姑娘未收完的金麒麟線腳,零零落落,飄散在漸暗的天際,徒增一抹難以言說的哀愁,久久不散。
卻說湘云去后,屋內更漏聲咽。竹影篩得月痕零亂,恰似十二仙姬醉舞霓裳,翠袖寒時偏要拂人面。寶玉見黛玉倚著螺鈿小幾,芙蓉面映著纏絲白瑪瑙盞,竟比那盞中殘茶還要清減三分。悄悄挨著坐下時,杏子紅綾衣角纏住月白紗裙,倒像那年清明放的風箏線,千回百轉終究繞作同心結。
“妹妹且看這竹露。“寶玉指著窗外,指尖虛畫著月光,“雖則今夜沾衣,明朝便化作云氣,到底在這瀟湘館的竹葉上存過痕跡。“說著握住黛玉的手,只覺柔荑微涼,腕上翡翠比目佩叮咚作響,恰似替主人說著欲語還休的心事。
黛玉忽覺掌心溫熱,低頭見通靈玉壓著“莫失莫忘“的朱砂痕,倒像把木石前盟都烙進骨血里。剛要開口,喉間鮫綃帕已接住一聲輕咳:“二哥哥這話,倒讓我想起那年你送來的舊帕子。如今墨跡雖淡,總歸是...“話音漸低,鬢邊累絲金鳳釵的流蘇亂顫,晃碎了菱花鏡里一雙人影。
正言談間,窗外悠悠然傳來一陣簫聲,如泣如訴,婉轉低回。眾人抬眸望去,原是襲人手提玻璃繡球燈款步而來。那燈光柔和,映照著她身著的海棠紋羅裙輕輕擺動,恰似春日微風拂過海棠花枝,搖曳生姿。襲人輕聲說道:“二爺仔細些,夜深露重,該回怡紅院歇息了。方才房里的鸚鵡還念著‘茜紗窗下,公子多情’呢。”
賈寶玉聽聞此言,微微一怔,目光下意識地望向黛玉,眼神中滿是不舍,留戀這與黛玉獨處的靜謐時光。然而,抬眼望了望天色,見月色已深,知曉時辰確實不早,雖滿心不情愿,卻也無奈,只得緩緩起身。起身之際,腰間所佩通靈寶玉不經意間碰著黛玉案頭的羊脂玉硯,發出一聲清越的聲響,那聲音清脆悅耳,竟驚得竹梢棲息的宿雀撲棱棱飛起,振翅劃過夜空。這一驚擾,恰似投入湖面的石子,倒把那原本平靜如鏡的月色攪成滿池碎銀,波光粼粼。
黛玉靜立窗前,目送著寶玉身披大紅猩猩氈斗篷的身影,漸次隱沒在夜色之中。待那身影完全消失不見,她才緩緩收回目光,忽覺指尖殘留的寶玉遞茶時的暖意,已被這清冷的竹露悄然浸透,一絲寒意自指尖蔓延至心間。
回到屋內,黛玉開始卸妝。對著銅鏡,她瞧見鏡中所插并蒂海棠花,不知何時已萎了一朵,花瓣低垂,失了往日的嬌艷。她微微蹙眉,隨手拔下金簪,輕輕挑亮燭花。剎那間,燭光搖曳,映照出她略顯落寞的面容。定睛再看時,卻見那燭淚緩緩流淌,竟在青銅燭臺上凝作一個“情”字模樣,觸目驚心。
她正要開口喚紫鵑,忽聞窗外竹露滴落,發出清脆的聲響。這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恍惚間,竟似寶玉方才所言“明朝化作云氣”之語,在耳邊不斷回響。她一時癡了,呆呆地坐在鏡前,仿若失了神,就這般一動不動,直至東方泛起魚肚白,天色漸亮。待她回過神來,才發覺羅襪早已被夜露浸得冰涼,寒意從腳底直鉆心底,可她卻渾然不覺,滿心滿眼,皆是寶玉離去的背影和那句縈繞心頭的話語。
是夜霜蟾吐艷,銀漢無聲,那月華浸透了梨香院的萬字不到頭窗欞,將湘云房內照得雪洞也似。案上汝窯美人觚里插著幾枝殘菊,冷香混著寶釵屋里飄來的蘅蕪香,竟在紗帳上洇出些水墨般的影兒。湘云卸了累絲金鳳簪,松了猩紅汗巾子,卻見月光爬上蔥綠撒花褲腳,恍若大觀園姊妹們昔年斗草時沾的玉蝶粉。
忽聽得隔墻寶釵咳嗽兩聲,湘云忙將鴛鴦枕邊的金麒麟掖進被底。這物件白日里在怡紅院見著衛若蘭的玉麒麟,倒似得了魂兒般發燙。床帳上繡的海棠經雨,被月光洗得瓣瓣分明,恰似那年醉臥芍藥裀,滿身落花被姊妹們笑稱“憨湘云醉眠“的光景。
“二哥哥這會子可睡下了?“湘云望著梁間燕子舊巢,想起寶玉前日拿胭脂膏子畫'薔'字的癡態,不覺把纏臂金釧褪了又戴。更漏聲里,忽聞遠處傳來絲竹殘響,原是東府珍大爺夜宴未散。那笙簫穿云裂石,倒把藕香榭聯詩的往事勾了起來——“寒塘渡鶴影“尚在耳畔,迎春姐姐卻做了中山狼口中的血食。
湘云翻個身,枕上金線繡的蟈蟈兒硌得腮邊生疼。這蟈蟈原是探春遠嫁前繡的,說是“留著聽個響兒“,如今三姐姐在千里外的海疆,連個蟋蟀聲都難聞了。窗根下秋蟲唧唧,忽強忽弱,倒像鳳姐兒在議事廳撥算盤珠子的聲響。前日見平兒拿著當票抹淚,那朱砂印子活脫脫是孫紹祖打在迎春身上的血痕。
“縱有衛家這門親...“湘云攥緊青絲被角,忽覺枕下《菊譜》硌手。這書還是寶琴初來乍到所贈,內夾著探春起社時的花箋,墨跡已暈作團團愁云。窗外竹影婆娑,恍若當年蘆雪庵烤鹿肉時的火苗,一竄一竄映著黛玉的鮫綃帕、寶琴的鳧靨裘。
正亂想間,忽聞梆子敲過三更。梨香院墻角蟋蟀聲里,依稀混著大觀園方向傳來的木魚聲——定是惜春又在佛前添燈油。湘云摸出枕畔金麒麟,就著月光細看,麒麟眼里的紅寶石竟似鳳姐兒前日當掉的蝦須鐲,又像可卿喪禮時摔碎的琥珀杯。
“明日且尋寶姐姐商議...“湘云將麒麟貼在心口,卻覺涼浸浸的。月光移過博古架上的纏絲白瑪瑙碟,照著碟中未吃完的棗泥山藥糕,那糕點上的牙印,倒像史侯爺府上來催妝時,嬤嬤們咬的庚帖缺口。
忽一陣風過,吹得案上詩箋亂飛。湘云忙起身關窗,見月下梨樹枝椏橫斜,恍若探春遠嫁時折斷的玉搔頭。遠處水塘浮起薄霧,恰似妙玉櫳翠庵的茶煙,霧中幾點殘荷,倒像迎春臨行前未繡完的并蒂蓮。
想著想著,史湘云只覺眼皮愈發沉重,好似被一層迷霧籠罩,不知不覺間,便沉入了夢鄉。
在那如夢似幻的夢境之中,一陣輕柔的微風,宛如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拂過她的面龐,風中還裹挾著春日獨有的芬芳,馥郁而迷人。她緩緩睜眼,卻驚覺自己已身處大觀園的沁芳閘畔。春日的暖陽傾灑而下,暖融融的,讓人渾身舒暢。園中繁花似錦,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一朵緊挨著一朵,一叢簇擁著一叢,將整個園子裝點得宛如人間仙境,如夢似幻。
史湘云下意識地低頭瞧去,只見自己身著一襲月白錦緞長裙,裙上精心繡著嬌艷欲滴的海棠花,栩栩如生,裙擺隨著微風輕輕揚起,恰似春日里翩躚飛舞的蝴蝶。她正自愣神之際,忽聽到不遠處傳來陣陣歡聲笑語。抬眸望去,只見黛玉、寶釵、探春等一眾姐妹們身著華美的衣衫,笑語盈盈地朝她走來。黛玉身著淡綠羅裙,身姿婀娜,仿若春日里隨風搖曳的翠竹,清新脫俗;寶釵一襲寶藍衣裳,端莊典雅,盡顯大家閨秀風范;探春則穿著一身火紅衣衫,明艷動人,恰似那春日里熱烈綻放的牡丹。
眾人久別重逢,自是歡喜不已,紛紛攜手漫步于花海小徑。小徑兩旁,桃花灼灼,如天邊的云霞般絢爛,花瓣在微風中紛紛揚揚地飄落,似點點繁星,灑落在眾人肩頭。史湘云伸手,輕輕接住一片飄落的花瓣,嘴角上揚,笑道:“如此良辰美景,若不賦詩一首,豈不可惜了這大好春光。”眾人紛紛稱妙,皆覺此言甚是有理。于是,眾人在沁芳閘邊的石凳上依次坐下,小廝們迅速擺開筆墨紙硯,眾人準備吟詩聯句,共賞這春日美景,重溫往昔的美好時光。黛玉才思敏捷,率先起筆,筆走龍蛇,一首精妙絕倫的詩作躍然紙上;寶釵略作思索后,也揮毫潑墨,盡顯才情;史湘云自然不甘落后,她才思泉涌,詩句如潺潺溪流般從筆下涌出,眾人沉浸在這詩意盎然的氛圍之中,歡聲笑語回蕩在整個園子。
眾人在沁芳亭圍坐,四周繁花簇擁。丫鬟備好筆墨紙硯。史湘云性情豪爽,率先起筆,略一思忖,想到春日柳絮,揮毫寫下:“豈是繡絨殘吐,卷起半簾香霧。纖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此句一出,眾人贊嘆。李紈說:“云姑娘這詞妙,既寫柳絮,又留戀春光,才情不凡!”黛玉輕搖團扇吟道:“粉墮百花州,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逑,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聲音清脆,詞句滿是身世感慨。寶釵微微頷首和道:“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話語沉穩有力,眾人佩服。
眾人你來我往,妙句頻出,那沁芳亭中,一時間充滿了詩意與歡聲笑語。眾人沉浸在這歡愉的氛圍之中,盡情揮灑才情,似乎忘卻了塵世的煩惱。然而,天有不測風云,正熱鬧之際,原本晴朗的天空,陡然飄來層層烏云,如墨般翻涌,迅速遮蔽了暖陽。剎那間,世界仿若被一層灰暗的紗幕所籠罩,變得黯淡無光。
史湘云心中猛地一凜,一種不祥的預感如潮水般涌上心頭。她下意識地抬眼望去,只見一只孤鶴,正從天邊緩緩飛來。那鶴唳之聲,在這陰沉的氛圍中,顯得格外凄涼,仿佛是命運敲響的警鐘,聲聲叩擊著她的心房。
緊接著,狂風大作,呼嘯而來,如同一頭兇猛的野獸,肆意肆虐。狂風無情地吹散了桌上的詩稿,那些凝聚著眾人心血與才情的詩稿,如紛飛的秋葉,四散飄零。園中那嬌艷的花瓣,也在狂風的裹挾下,漫天飛舞,曾經爛漫的花海,瞬間變得一片狼藉,殘花敗葉散落一地,不忍直視。
史湘云見狀,心急如焚,連忙伸手去抓那些飄散的詩稿。慌亂間,她瞧見一張詩稿飄落在地,趕忙俯身拾起,定睛一看,卻驚得呆立當場。原來,那竟是自己的判詞:“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云飛。”
史湘云望著這判詞,心中涌起無盡的悲傷。自幼父母雙亡的悲慘遭遇,如同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疤,再次被撕開。往昔在賈府寄人籬下的日子,那些小心翼翼、冷暖自知的歲月,一一浮現在眼前。如今雖嫁得良人,可未來的命運究竟如何?這判詞,就像一把尖銳的利刃,直直地刺向她對未來的憧憬。
就在這時,她驚恐地發現,身旁姐妹們的身影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仿若被一層迷霧漸漸吞噬。大觀園的景色也在迅速扭曲變形,曾經精巧雅致的亭臺樓閣,此刻歪斜傾頹,搖搖欲墜;那些曾經生機勃勃的花草樹木,瞬間失去了所有的生機,枯萎凋零,一片死寂。
史湘云驚恐萬分,焦急地呼喊著姐妹們的名字,聲音中充滿了恐懼與無助:“黛玉!寶釵!探春!你們在哪兒?”然而,回應她的,只有自己的聲音在空曠的空間里回蕩,孤寂而又絕望。她拼命地奔跑,想要逃離這可怕的夢境,可卻仿佛陷入了一團無邊無際的迷霧之中,四周白茫茫一片,辨不清方向,找不到出路。
忽然,一陣清脆的鳥鳴驟然響起,仿若一道劃破黑暗的曙光。史湘云猛地從睡夢中驚醒,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額頭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汗珠,衣衫也被汗水浸濕。她直直地坐在床上,眼神中仍殘留著未散盡的恐懼,驚魂未定。回想起方才夢中的種種情景,心中猶如打翻了五味瓶,各種滋味交織翻涌。夢中那前一刻的歡樂與后一刻的凄涼形成了太過鮮明的對比,而那判詞,更是如同一團濃重的陰影,沉甸甸地籠罩在她的心頭,揮之不去。她不禁喃喃自語道:“這夢究竟預示著什么呀?我往后的日子,又到底會是怎樣一番光景……”,聲音顫抖,滿是對未知命運的彷徨與憂慮。
且說史湘云夢中驚醒故,心頭雖如小鹿亂撞,卻也強自鎮定下來。她深知此刻需儀態端莊,不可亂了分寸。于是款步輕移,來到那雕花楠木妝臺前,臺前立著一面銅鏡,光可鑒人。
她先是拿起一把象牙梳子,將一頭烏發緩緩梳理,動作輕柔而細致,那烏發在她手中仿若流淌的黑色綢緞,順滑如瀑。梳理完畢,她又從妝奩中細細挑選,終是挑出一支精巧的海棠簪子。這簪子以赤金為托,鑲著圓潤珍珠與艷麗紅寶石,雕琢成海棠綻放之態,栩栩如生。她輕輕將簪子插入發髻之中,恰到好處,更襯得她面若春花,容光煥發。正此時,寶釵捧鎏金纏枝熏籠進來。鏡映茜紗窗殘菊,恍惚似迎春未繡完的并蒂蓮。寶釵見湘云簪子略歪,含笑扶正,簪頭珍珠沾著桂花頭油,恰似櫳翠庵檐角殘霜。
收拾停當,史湘云便在寶釵陪同下,前往賈母房中拜別。彼時賈母正坐在榻上與黛玉聊天,見湘云進來,臉上露出慈愛笑容。湘云上前,先是盈盈下拜,而后挨著賈母坐下,輕言細語地陪著賈母閑話幾句。正說著,忽見鴛鴦神色匆匆,疾步而入,口中連聲道:“不好了,不好了,鳳姐兒病倒了!”
這消息一出,眾人皆驚。湘云心中也是一緊,深知鳳姐在賈府舉足輕重,她這一病倒,府中事務怕是要亂上一陣。
湘云正要接話,忽見侍書慌慌張張跑來,裙角沾著泥漿也顧不得:“二門上說衛家來人,請奶奶速回...“話音未落,遠處隱約傳來馬嘶聲,驚起滿樹寒鴉。
湘云當下也顧不得許多,她走到黛玉跟前,拉住黛玉的手,眼中滿是關切與不舍,說道:“林姐姐,你身子弱,平日里定要多保重,莫要太過勞神。”黛玉微微點頭,眼中含淚,輕聲道:“云妹妹,你此番回去,一路也要多加小心。”
又轉身與寶釵道別,寶釵拉著她的手,溫言囑咐:“云妹妹,家中若有難處,只管讓人來賈府知會一聲。”湘云點頭稱謝,心中滿是感動。
與姐妹們話別完畢,史湘云轉身離開賈府。府門外,一輛馬車早已等候。她在丫鬟的攙扶下,登上馬車。待坐定,掀起車簾,望向賈府那巍峨的大門,心中五味雜陳。她深知,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再與姐妹們相聚,也不知賈府此番變故會走向何方。
隨著車夫一聲吆喝,馬車緩緩啟動,車輪滾滾,踏上歸家之路。揚起的塵土,漸漸將賈府的身影掩去。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