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鳳姐的病情日益沉重,氣息愈發微弱,面容憔悴不堪,形銷骨立。再看賈璉,近來行事作風與以往大不一樣,夫妻間往日的恩愛早已蕩然無存。他每日里事務繁多,東奔西走,似乎所有事情都與鳳姐毫無干系,對她不聞不問,態度冷若冰霜。
平兒在一旁,看著鳳姐這般凄慘的模樣,心中滿是不忍,只得挖空心思,挑些好話來安慰她。偏偏邢夫人、王夫人歸家已有好些日子,僅僅只是派人前來問問情況,卻始終未曾親自登門探望,這無疑是在鳳姐的傷口上撒鹽,讓她心中愈發感到悲傷難過。
且說那日賈璉回到家中,腳步匆匆,神色匆忙間還帶著幾分不耐。他徑直走進鳳姐的屋子,瞧了一眼臥病在床的鳳姐,竟連半句貼心體己的話都沒有,仿佛往昔那些夫妻間的濃情蜜意,不過是一場虛幻的夢。鳳姐望著他這般模樣,滿心皆是絕望,只覺活著再無半點滋味,暗自思忖道:“似這般活著,每日里遭人冷落,受盡委屈,還不如早些去了,也好擺脫這無窮無盡的苦楚。”這念頭一冒出來,便如鬼魅般纏上了她,眼前頓時一陣恍惚,仿若置身于一片混沌黑暗之中。
恰在此時,只見尤二姐從那房后悠悠轉來,蓮步輕移,身姿婀娜,恰似弱柳扶風。她緩緩行至床前,神色哀怨,幽幽說道:“姐姐,咱們可有好些日子沒見了!妹妹我在那陰曹地府,日日夜夜都念著你,巴望著能見你一面,卻總不能如愿。今日好不容易才得進來,能與姐姐說上幾句知心話。姐姐為這府里,為二爺,費盡了心思,操碎了心,可咱們那二爺,實在是糊涂透頂。他非但不領姐姐的情,反倒抱怨姐姐行事嚴苛,手段狠辣,說什么自己的前程都被姐姐毀了,如今在外都抬不起頭,沒臉見人。妹妹我聽了,實在是為姐姐鳴不平吶!”
鳳姐迷迷糊糊,只覺渾身綿軟無力,仿若置身于云霧之中,喃喃應道:“如今我也悔悟了,只恨自己往昔心胸太過狹隘,容不下人。妹妹你卻不記往日仇怨,還能來瞧我……”平兒在旁,一直悉心照料著鳳姐,聽得這番言語,心中詫異,忙問道:“奶奶,您這是在同誰說話呢?”
鳳姐猛地一驚,剎那間清醒過來,腦海中瞬間憶起尤二姐早已亡故,此番她竟現身于此,定是前來索命無疑,當下心中驚恐萬狀,一顆心砰砰狂跳,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兒。可她又不愿讓平兒瞧出端倪,只得強自鎮定,費了好大的力氣,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我方才神志昏聵,許是說了些夢話。你快幫我揉揉,這頭疼得愈發厲害了。”言罷,緩緩閉上雙眼,額上瞬間布滿細密汗珠,手也不自覺地死死抓緊了被角,心內仍舊突突跳個不停,好似一面急促敲響的戰鼓。
平兒正忙著照料鳳姐,手中活兒未曾停歇,忽見一小丫頭慌慌張張匆匆走進來,氣喘吁吁稟報道:“平兒姐姐,劉姥姥來了,婆子們領著,正在外頭候著要給奶奶請安呢。”平兒一聽,手上動作猛地一滯,趕忙放下手中活計,神色關切地問道:“她們現下在何處?”小丫頭忙回道:“劉姥姥不敢貿然進來,正在外頭候著奶奶示下呢。”
原來,賈璉近日諸事不順,在官場之上屢屢受阻,四處碰壁,錢財周轉也陷入困境,捉襟見肘。他滿心憋悶,猶如困獸一般,卻又無處發泄這滿腔怒火,竟將這所有的怨懟都一股腦兒歸到鳳姐頭上。他暗自埋怨道:“都怪這潑辣婦人,平日里行事太過霸道,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如今倒連累我也沒了前程。想當初她整治尤二姐時,手段那般狠辣決絕,雖說尤二姐是我心頭摯愛,可到底也是被她生生逼死了。如今府里府外,因著她的緣故,我都抬不起頭來做人。真是家門不幸,娶了這么個悍婦!”這般想著,他看向鳳姐的眼神愈發冷淡,仿佛兩人之間從未有過夫妻情分。
平兒聽聞劉姥姥前來,心下一驚,深知此刻鳳姐正需寬慰,哪敢有絲毫耽擱,急忙吩咐身旁小丫頭:“快些有請劉姥姥,一路上仔細伺候著,切莫有沖撞之處。”
沒多會兒,便見劉姥姥邁著細碎步子,滿臉堆笑,急匆匆走進房來。她一眼瞧見鳳姐臥于病榻之上,身形消瘦得好似秋日里凋零的殘花,面色慘白如紙,眼眶瞬間紅了,幾步搶上前,雙手緊緊握住鳳姐的手,聲淚俱下道:“哎呀呀,我的親親姑奶奶喲,這才多久沒見吶,您咋就瘦成這副模樣了?老身一聽說您染恙在身,這心里頭啊,就跟有千萬只貓在抓撓似的,坐立難安吶,趕忙就趕來了。”
鳳姐見了劉姥姥,恰似溺水之人望見救命浮木,黯淡的眼眸里陡然閃過一絲光亮,只是氣力不足,有氣無力地說道:“劉姥姥,您可算來了……我如今這般病弱之態,實在沒臉見人了。”
劉姥姥瞧著鳳姐那瘦骨嶙峋的模樣,神情恍惚之態,心中亦是悲戚萬分,不禁悲嘆道:“我的好奶奶吶!這才短短幾個月沒見,咋就病到這般田地了?都怪我這老糊涂,咋就不早些來給姑奶奶請安呢!”說著,忙喚青兒過來:“青兒,快過來給姑奶奶請安。”青兒躲在劉姥姥身后,只是抿著嘴笑,帶著幾分鄉間少女的羞澀。鳳姐瞧著,心中竟涌起幾分憐愛之意,吩咐小紅道:“小紅,你且招呼著青兒。”
劉姥姥接著說道:“咱們屯鄉里的人,平日里身子骨硬朗,若真生了病,就只知道求神許愿,壓根兒不懂吃藥這回事。我瞧著姑奶奶這病,莫不是沖撞了什么邪祟吧?”
劉姥姥這一番言語,恰似一把鋒利無比的利刃,直直地戳中了鳳姐內心深處最隱秘、最痛楚之處。鳳姐再也難以抑制心中的悲苦,先是發出一聲低低的抽噎,緊接著淚水奪眶而出,順著她那憔悴不堪的臉頰簌簌滑落,不過片刻,便將枕邊浸濕了一片。眾人見此情形,紛紛圍攏上前,你一言我一語地好言安慰起來。屋內一時之間,滿是關切的話語與低低的嘆息聲,交織成一曲哀傷的樂章。
恰在此時,巧姐兒在隔壁屋子聽聞母親那悲傷的哭聲,小臉之上瞬間布滿了擔憂之色,小腳丫邁得飛快,幾步便走到了炕前。她伸出稚嫩的小手,拉住鳳姐的手,眼眶一紅,也跟著哭了起來,那哭聲清脆又帶著濃濃的委屈,讓人心疼不已。鳳姐一邊流淚,一邊強打起精神,輕聲問道:“巧姐兒,你可曾見過姥姥?”巧姐兒抽抽噎噎,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回答道:“不曾見過。”鳳姐又接著說道:“你的名字,還是姥姥給取的呢,就如同你的干媽一般,你該給她請個安。”
巧姐兒向來乖巧懂事,聞言便乖巧地走到劉姥姥跟前。劉姥姥見狀,忙不迭伸出那雙粗糙、滿是老繭的手,一把拉住巧姐兒,口中連連念道:“阿彌陀佛!可千萬別折殺我這老婆子了!巧姑娘,我都一年多沒來了,你還能認得我么?”巧姐兒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那眼睛里還噙著淚花,脆生生地說道:“怎么會不認得?那年在園子里見您的時候,我還小呢。前年您來,我跟您要來年的蟈蟈兒,您也沒給我,想必是忘了。”劉姥姥聽了,不禁笑道:“好姑娘,是我老糊涂啦。要說蟈蟈兒,咱們屯子里那可多了去了,漫山遍野都是。只是你們平日里金尊玉貴,不到我們那兒去。要是去了,弄上一車都輕而易舉。”鳳姐在一旁接口道:“要不,你帶了巧姐兒去耍耍?”
劉姥姥連忙擺手,臉上堆滿了質樸的笑容,說道:“姑娘這等千金貴體,自小都是綾羅綢緞裹著,吃的是山珍海味,養得嬌貴無比。到了我們那窮鄉僻壤,我拿啥哄她玩,拿啥給她吃呀?這可別把我老婆子給坑死咯!”
正說著,賈璉從外頭歸來,一腳踏進屋內,一眼瞧見劉姥姥坐在那里,眉頭頓時擰成個“川”字,滿臉寫著不耐煩,脫口而出道:“這鄉下婆子怎么來了?也不嫌晦氣。”
劉姥姥聽了這話,臉上瞬間閃過一抹尷尬之色,像是被人當眾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她張了張嘴,卻又不敢多說什么,只能訕訕地低下頭,兩只手不自在地揪著衣角。鳳姐見此情景,只覺心口一陣刺痛,仿佛被人狠狠戳了一刀,強撐著病體,用微弱卻帶著幾分強硬的語氣說道:“二爺,劉姥姥可是一番好意,大老遠趕來探望,您莫要這般言語。”
賈璉聽了鳳姐之言,非但沒有收斂,反倒冷哼一聲,那聲音里滿是不屑與厭煩,緊接著用力甩了甩袖子,袍角帶起一陣風,頭也不回,轉身便大步離去,只留給眾人一個冰冷而決絕的背影。劉姥姥望著賈璉離去的方向,愣了片刻神,而后湊近鳳姐,壓低聲音,帶著幾分小心翼翼與疑惑問道:“姑奶奶,這二爺今兒個是咋回事呀?好端端的,咋這般沒個好臉色,連句話都不好好說。”
鳳姐苦笑著搖了搖頭,臉上的苦澀之意愈發濃重,那笑容里滿是無奈與疲憊,終究還是沒有作答。她又能說些什么呢?這其中的委屈與心酸,又豈是三言兩語能道得清的。平兒在一旁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心中暗自長嘆一聲,似是將這深宅大院里所有的無奈與悲哀都嘆在了這一口氣里。她心想,如今賈府內憂外患,府里經濟日漸窘迫,下人們也開始人心惶惶,亂局叢生,而鳳姐又重病纏身,每日與病痛抗爭,可賈璉卻如此冷漠無情,在鳳姐最需要關懷的時候棄之不顧,實在令人心寒。
劉姥姥陪著鳳姐說了好一陣子話,眼看著鳳姐神色愈發疲倦,原本就蒼白的臉上沒了一絲血色,精神也愈發不濟,便趕忙起身,一臉關切地告辭道:“姑奶奶,您好生歇著,老身就不多叨擾了。改日等您精神好些,老身再來看您。”
鳳姐微微點頭,目光追隨著劉姥姥離去的身影,那眼神里滿是不舍與落寞。待劉姥姥走后,鳳姐望著空蕩蕩的房間,四周安靜得可怕,滿心的委屈與悲傷再也抑制不住,淚水奪眶而出,簌簌而下,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平兒趕忙上前,輕輕握住鳳姐的手,輕聲撫慰道:“奶奶,您別太傷心啦,如今這情形,保重身子才是最要緊的事兒啊,可別再傷了自己。”
卻說王子騰一病歸西,那王家恰似棟梁傾塌,登時亂了陣腳。王仁冷眼瞧著王子勝生性怯懦,遇事沒個主見,偌大個家業竟似斷了線的風箏,沒了掌舵之人。昔日血脈相連的情分,也如春殘之葉,經不得幾陣寒風,便飄零得七零八落。恰在此時,聞得胞妹鳳姐沉疴難起,王仁嘴上打著探病的幌子,腳底生風般奔往賈府,實則肚里盤算著如何從這日漸式微的親戚處討些銀錢,好填自家那無底的窟窿。
且說賈璉與王仁素日里便合不來,一個行事方正,最厭蠅營狗茍;一個滿心算計,專愛鉆營取巧。此番王仁進得賈府,言語荒唐乖謬,行事乖張無度,只恨不能將賈府銀庫搬空才好。賈璉見他這副嘴臉,厭煩得緊,只作視而不見,任他在府中聒噪,權當耳旁秋風,連半句應酬話都懶得施舍。
王仁碰了一鼻子灰,臉上雖堆著笑,心里卻似窩了團無名業火,直燒得五臟六腑生疼。礙于賈璉權勢,又不敢發作,眼珠骨碌一轉,便將巧姐喚到跟前。面上堆起三分假笑,七分虛情,拉著巧姐的手道:“我的兒,你母親往日行事,終究是糊涂了。一門心思巴著老太太,倒把娘家至親撂在腦后。你如今也是懂事的姑娘了,且細細想想,舅舅這些年可曾給你們添過半點麻煩?占過你們一絲便宜?眼下你娘病入膏肓,這等大事,你可要聽舅舅一句勸。你母親娘家這邊,如今也只剩我和你二舅大爺兩個至親。你爹那脾性,我再清楚不過,只曉得敬重外人。就說尤姨娘過世那年,我雖遠在他鄉,也聽得風聲,單是辦喪事便不知費了多少銀子。如今你娘這般光景,你爹竟還口口聲聲要休妻送回金陵,你身為女兒,哪能由著他胡來?好歹勸勸才是。”說罷,拿帕子假意拭淚,眼底卻閃著算計的光。
巧姐聽了這番言語,恰似那驚弓之鳥困于金籠,滿心委屈無處訴說。她自幼養在深閨,何曾見過這般陣仗?當下慌了神,只低低重復道:“我不曉得,實在不曉得......“話音未落,眼眶早已紅透,豆大的淚珠撲簌簌滾落,沾濕了茜色綾羅。
王仁見她哭得梨花帶雨,非但沒有半分憐惜,反倒步步緊逼,冷笑道:“好個不曉得!你既喚我一聲舅舅,倒該把你母親房里的體己物件拿出來瞧瞧。她當家這些年,箱籠里怕不是藏著金山銀山?“巧姐抽抽搭搭分辯說早被父親拿去應急,王仁聞言,嗤笑一聲,眼底盡是輕蔑:“我道是怎么回事,敢情是留著當嫁妝呢!小小年紀,倒學會藏奸了。“
這一番話直刺得巧姐如鯁在喉,滿心委屈化作無聲嗚咽,只覺天旋地轉,哭得肩頭不住顫抖。平兒在旁瞧得真切,早氣得柳眉倒豎。她素日里最是心直口快,又感念鳳姐知遇之恩,當下忍不住插口道:“舅老爺且慢!有話等二爺回來再說不遲。姑娘年紀尚幼,哪里懂得這些?況且主母臥病在床,吉兇未卜,您這般逼問,也不怕寒了骨肉情分?“
王仁心中暗自思量:鳳姐那潑皮貨素日里精于算計,掌家這些年,豈會沒有體己?定是這兩人串通了敷衍我。巧姐這丫頭沒出息,指望不上。也罷,來日方長,不愁撈不到好處。念及此,面上立刻堆起笑來,哄道:“好孩子,莫要啼哭,舅舅豈會虧待你?方才是心急了些,你可別往心里去。“說罷,虛情假意地勸慰幾句,便匆匆告辭而去。
王仁袖手垂首,正自怏怏行至東角門穿堂前。檐下銅鈴被風撥得叮當亂響,恍惚間與腹中饑腸轆轆之聲相和。忽撞著個闊袖飄風之人,抬頭看時,卻是族中侄兒賈芹,那賈芹油頭粉面,見他這副落魄模樣,早笑彎了眉眼:“好舅舅,這是遭了哪路晦氣?倒似霜打的茄子般蔫頭耷腦!“
王仁正要搪塞幾句,早被賈芹拽住袖口往角門拽去:“莫要瞞我,前日里老太太房里的婆子還說,璉二嫂子房里那幾箱子體己,如今可都成了沒主兒的財。“說罷擠眉弄眼,“外甥倒知道個好去處,保準消愁解悶兒!“
二人轉過幾條街巷,早望見錦香院朱漆大門。鴇母見是常客,忙不迭引至雅間。酒過三巡,賈芹將酒杯重重一磕,琥珀色的酒液濺在金絲繡帕上:“不瞞舅舅說,前日里見著巧姐兒,倒比去年出落得越發標致了。“說罷拈著骰子晃了晃,“錦香院正尋伶俐丫頭做姑娘,若得了這棵搖錢樹......“
卻說這日,王仁手提幾樣看似精致的禮盒,實則不過是些金玉其外的廉價物事,又往賈府家廟而來。遠遠瞥見巧姐兒,臉上立時堆起千層笑,那笑意卻似蒙著薄紗的鬼火,透著幾分詭譎。他假作關切道:“我的巧姐兒,整日守著這青燈古佛,怕不是悶出病來?今兒舅舅帶你去城里開開眼界,那熱鬧去處,好吃好玩的應有盡有。“
巧姐兒原是閨中稚子,正是貪玩年歲,困在這寂寥家廟,每日只聽得木魚聲、誦經聲,早憋得慌了。此刻聞得此言,恰似寒夜忽見明燈,黯淡眼眸霎時亮如星子,嘴角笑意漫開來,脆生生應道:“舅舅放心,我最是聽話!咱們快些去吧!“那雀躍模樣,倒像久困金絲籠的鳥兒得了自由。
王仁領著巧姐兒出得廟門,行至市井街巷。但見長街之上,車如流水馬如龍,酒旗茶幌隨風招展。五光十色的繁華景象撞入眼簾,巧姐兒哪見過這等陣仗?一雙杏眼滴溜溜亂轉,東張西望,嘴里不住發出驚嘆。王仁假意體貼,雇了輛騾車,載著滿心歡喜的巧姐兒,七拐八繞往小巷深處行去。
騾車停在一處深宅門前,門首懸著猩紅大燈籠,在暮色里晃晃悠悠。巧姐兒瞥見燈籠上“錦香“二字,好奇問道:“舅舅,這是何處?“王仁支吾著,神色躲閃,只拽著她往門里走。
巧姐發間綴著明珠,腕上銀鈴叮當,渾不知此乃藏垢納污之地。她見樓前階下,一盆“蝴蝶鐵蘭”開得妖冶,紫瓣如蝶,金蕊似星,竟比大觀園里的牡丹更艷三分。她踮腳去嗅花香,指尖輕觸花瓣,銀鈴笑聲驚起檐下寒鴉,倒與那靡靡絲竹之聲格格不入。
廊下暗處,王仁正與一中年婦人低語。那婦人鬢邊簪著朵枯萎的芍藥,眉眼間透著三分算計、七分狠厲,正是此間鴇母。王仁袖中銀票沙沙作響,壓低嗓音道:“這妮子可不是尋常丫頭!她是榮國府嫡親血脈,金尊玉貴養大的。你若出這點子銀子,莫不是欺我王家無人?”
鴇母柳眉微挑,指尖輕叩朱漆廊柱:“王大爺好大的口氣!這丫頭雖出身貴胄,終究是未開苞的雛兒,還得我費心調教。莫說五百兩,便是三百兩,也夠買三個黃花閨女了。”她忽而冷笑,眼波如刀,“再說了,若非大爺您欠下賭債,何苦將親妹子留下的孤女往火坑里推?”
王仁聞言,面皮一漲,卻強作鎮定:“你懂什么!這妮子生得玉雪可愛,日后必是搖錢樹。五百兩已是便宜了你!”他忽又湊近,壓低聲音,“若你教得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將來接客時,少不得再孝敬你幾成利錢。”
二人討價還價,聲漸高亢,驚得院中殘菊簌簌而落。巧姐兒卻渾然不覺,正蹲在花盆前,用帕子兜住飄落的花瓣,口中念念有詞:“蝴蝶蝴蝶,飛到我袖里來……”脂硯齋批曰:“童真之語,恰似佛偈。雪芹以天真反襯齷齪,以花香對比銅臭,筆力千鈞!”
最終,王仁捏著五百兩銀票,反復摩挲,眼中泛著貪婪的綠光。他假意叮囑鴇母:“這孩子若有個閃失,休怪我翻臉無情!”卻不知那銀票上,早被鴇母暗中做了記號——日后追債時,倒成了他賣親的鐵證。
卻說巧姐兒正蹲在廊下,逗弄著一只花斑小狗,笑得眉眼彎彎,哪里曉得一場大禍已然臨頭。王仁趁她不備,鬼鬼祟祟地將銀票揣入懷中,悄無聲息地溜出了錦香院。鴇母見那狼心狗肺的已去,立刻使了個眼色,幾個膀大腰圓的茶壺、門房得了令,如狼似虎般守住大門,那架勢,倒像防著越獄的囚徒。
巧姐兒玩得累了,這才驚覺舅舅蹤影全無,心下慌亂,忙拉住個小廝問道:“我舅舅去了哪里?“鴇母扭著腰肢過來,臉上堆起冷笑,尖著嗓子道:“什么舅舅不舅舅的!在我這錦香院,你就是個使喚丫頭!從今往后,得喚我作媽媽,若敢不聽話,仔細你的皮肉!“那聲音尖利如刀,直刺得巧姐兒渾身發顫。
可憐巧姐兒“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那哭聲在雕梁畫棟間回蕩,說不出的凄厲。正哭著,卻見云兒裊裊婷婷從樓上下來,一眼瞥見廊下的巧姐兒,心下大驚,趕忙將她摟進懷里,轉頭質問鴇母:“這不是榮國府璉二奶奶的千金巧姐兒嗎?媽媽怎的做起這等事?她可是侯門公府的小姐!“
鴇母嗤笑一聲,滿臉不屑:“我還嫌她年紀小,費米費錢地養著麻煩!若是有人肯出八百兩銀子,我即刻放人!我開這風月場,總不能做賠本買賣。“說罷,揉著太陽穴不耐煩道:“聒噪得緊,我頭疼得厲害,你且把這小祖宗帶走!“云兒便摟著哭得抽噎不止的巧姐兒上了樓,又是喂飯,又是哄睡,溫言軟語道:“好孩子,只管叫我云姐姐。有我在,沒人能傷著你。“那聲音溫柔婉轉,總算讓巧姐兒稍稍安定了些。
話說劉姥姥在集市之上,一番精心采買,將所需物品一一備齊,便牽著板兒的小手,踏上了歸程。一路行來,板兒走著走著,突然叫嚷著腿疼,實在邁不動步子,央告著要在路邊的亭子里歇上一歇。劉姥姥本也覺得自己腳酸腿沉,渾身乏力,便依了板兒,將包裹穩穩放在亭子的臺子上,與板兒一道坐了下來。
恰在此時,劉姥姥不經意間留意到亭子里坐著兩個漢子,只見他們一邊比比劃劃,一邊低聲交談,神色間透著幾分神秘,似是在商量什么極為要緊之事。劉姥姥耳尖,偶爾聽到他們提及“賈家”還有“鳳姐兒”等字眼,心里猛地一驚,忙不迭打斷他們的話,和聲問道:“兩位大爺,恕我老婆子冒昧,你們說的賈家,究竟是哪個賈家呀?”
那兩個漢子聞言,上下打量了劉姥姥一番,其中一人開口回道:“老人家,您這是從哪兒來的,怎么連這都不知道?我們說的乃是金陵城赫赫有名的賈府。聽那些大爺們講,他們家的鳳哥兒如今快不行了,可她女兒卻不知跑哪兒去了。說起來著實可憐,好好的一個豪門望族,一朝敗落之后,竟淪落到青樓里,成了風塵女子。”
劉姥姥聽了這話,恰似五雷轟頂,眼淚“唰”地一下奪眶而出,大驚失色道:“大爺,你們可別哄我這老婆子。巧姐兒斷不會去那種臟地方的。你們肯定聽錯了,一定是聽錯了!”
那漢子神色篤定,斬釘截鐵地說:“我可不會說謊。我家老爺去過錦香院好幾回,他說那兒有個姑娘年紀尚小,入行沒多久。問她是哪兒人,她自己說是賈家的,母親叫王熙鳳。”
劉姥姥聽聞,顫抖著雙手擦拭眼淚,悲痛萬分地說:“巧哥兒受苦了,她娘病著,又被賣到那種地方,真是命苦的孩子啊!”說著,悲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板兒見姥姥哭得如此傷心,也跟著抹起了眼淚,一時間,祖孫二人哭聲回蕩在亭中。
那兩個漢子見他們哭得如此悲痛,心中不忍,便出言安慰道:“老媽媽,您去過他們家?莫不是親戚?”劉姥姥哽咽著說:“我們確實有點關系。”她又轉過頭對板兒說:“姑奶奶以前對咱們有恩,如今他們家敗了,巧哥兒又遭了這等大難,咱們可不能坐視不管,得想法子把她贖回來。”板兒用力點點頭,說道:“那咱趕緊出發吧,就是不知道錦香院在哪兒。”
兩個漢子熱心指點道:“就在州南那條街上,有個紅衣巷,到那兒一找,就能看見掛著幾個大紅燈籠的地方,那便是了。”劉姥姥邊擦眼淚,邊拉起板兒,腳步匆匆朝著渡口走去。
抵達渡口后,劉姥姥與板兒租了條小船,悠悠蕩蕩,緩緩劃到對岸。下了船,二人依照那兩個漢子的指引,徑直來到紅衣巷。巷子里,幾盞大紅燈籠高高掛著,在風中輕輕搖曳,十分惹眼。他們走進巷中,只見門口站著個五大三粗的壯漢,瞧那模樣,應是看門的。
劉姥姥緊走幾步上前,滿臉賠笑,恭恭敬敬地問道:“這位太爺,敢問這兒可是錦香院?”看門壯漢上下打量他們一番,點點頭,開口問:“你們找誰?”劉姥姥忙不迭答:“我們來找一個叫巧姐的人。”壯漢眉頭一皺,滿臉疑惑問道:“你們跟她啥關系?來這兒干啥?”
劉姥姥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桿,神色堅定說道:“我是她遠房親戚,特意來贖她回去。”壯漢撇了撇嘴,哼道:“贖人可不是兒戲,你們有銀子嗎?”劉姥姥趕忙應道:“有,有。”說著,便哆哆嗦嗦從袖子里掏出一錠銀子遞過去。
壯漢接過銀子,在手里掂量掂量,斜著眼說道:“等會兒,我進去通報一聲。”說完轉身進了院子。劉姥姥和板兒便在門口靜靜等候,心中滿是焦急與忐忑。沒過多久,鴇母扭著身子,邁著細碎步子走了出來,她上下打量二人,神色傲慢地問道:“你們是誰?有啥事?”
劉姥姥心里七上八下,像揣了只兔子,聲音也不自覺地打著顫,回道:“我們是榮國府的人,特來贖巧姐。”鴇母嘴角一勾,扯出一抹輕蔑笑意,滿臉不屑道:“我們這兒可沒什么巧姐。”
恰在此時,云兒打門口路過,聽到這話,瞬間想起之前王仁賣進來的巧姐兒,趕忙快步上前說道:“媽媽,休要騙人!巧姐兒就在這兒呢!”
鴇母沒料到云兒會突然出來攪局,聞言一怔,旋即狠狠瞪了云兒一眼,轉過頭對著劉姥姥和板兒說道:“你們別聽她胡言亂語,這兒壓根兒就沒有什么巧姐兒。”
云兒急得直跺腳,大聲說道:“你們別信她那些鬼話!巧姐兒當真在這兒!我這就帶你們去找她!”
劉姥姥見狀,趕忙恭敬地行了個禮,說道:“給老板娘請安了。”
鴇母斜著眼瞟了劉姥姥一下,鼻孔里輕輕哼出一聲,問道:“你是何人?我可不認得你,來這兒所為何事?”
劉姥姥回道:“我是來花錢贖人的。”
鴇母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道:“既然要贖人,那就進來再說,若是銀子不夠,可贖不走人。”
劉姥姥忙不迭連聲道:“我有銀子,有銀子,老板娘盡管放心。”說罷,便隨著鴇母進了后院的房間。
鴇母一進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翹起二郎腿,問道:“你要贖的是哪個?說出來聽聽,我好叫人帶她來見你。”
“您這兒可有個叫巧哥的孩子?她是賈家的姑娘。”劉姥姥小心翼翼地問道。
“是她呀,來人吶,把巧姑娘帶出來。”鴇母扯著嗓子高聲喊道。
下人們趕忙應了一聲,轉身出去。沒多會兒,便連推帶搡地把巧姐帶了進來。只見巧姐衣衫凌亂,神色惶恐,眼中滿是驚惶與無助,劉姥姥見此情景,心疼得好似被刀絞一般。
劉姥姥細細打量巧姐,目光一寸一寸地掃過她的面龐。只見巧姐面上涂著脂粉,唇上抹著鮮艷的胭脂,可那眼眸之中,卻透著深深的憂郁,恰似被烏云遮蔽的星辰,黯淡無光。劉姥姥只一眼,便認出,這正是巧姐,昔日那個牙牙學語的小丫頭,如今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樣。劉姥姥眼眶瞬間紅了,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她噙著淚,柔聲喚道:“巧哥兒,我的兒啊,你怎的會在這兒呀?可是受苦了。姥姥來救你了。我是你家的遠房親戚,你該喚我一聲姥姥,還記得嗎?”
巧姐聽聞此言,往昔記憶如洶涌潮水般涌上心頭。她憶起父母曾提及的劉姥姥,正是當年到家中做客,給自己取名的那位長輩。這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巧姐再也按捺不住,“哇”地放聲大哭,整個人不顧一切地撲進劉姥姥懷中。
劉姥姥見巧姐如此悲戚,心中亦是酸楚萬分,眼眶中瞬間蓄滿淚水,抬手輕輕撫著巧姐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動作輕柔而舒緩,柔聲安慰道:“好孩子,莫要再哭了,姥姥這不是來了嘛。別怕,有姥姥在,沒人能再欺負你。”
鴇母在一旁瞧著,早就不耐煩了,她那尖銳的聲音瞬間劃破空氣,尖聲催促道:“銀子可帶了?在這兒哭哭啼啼,成何體統!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容你們這般哭嚎!”聲音里滿是嫌惡與不耐。
劉姥姥趕忙拭去眼角淚水,神色堅定,目光中透著不容置疑的決心,說道:“我讓孫子回去取銀子了,明日便來。今日我在客棧住下,等他送來。這銀子,我定會一分不少地拿來贖巧姐。”。
鴇母冷哼一聲,臉上浮現出嘲諷的冷笑,說道:“那你趕緊走,等明日帶足銀子再來。記住,少一個子兒都別來煩我!一千兩銀子,少一文都不行!少了,可就別想帶走這丫頭!”。
劉姥姥挺直腰桿,斬釘截鐵地說道:“一千兩就一千兩!巧姐,你安心等著,明日姥姥定來接你。姥姥說話算話,絕不食言。”。
巧姐噙著淚,輕輕應了一聲,她心里明白,劉姥姥是真心實意來救自己的。劉姥姥這才緩緩轉身,一步三回頭地走出錦香院,來到集市尋了家客棧,暫且安頓下來。她心中清楚,明日便是關鍵,一定要湊齊那一千兩銀子,將巧姐從這火坑中解救出來。這一夜,劉姥姥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滿心都是巧姐的安危。
第二日清晨,天色方曉,晨曦微露,天邊泛起一抹魚肚白。劉姥姥便早早來到渡口,簡單吃了些干糧,而后靜立在柳樹之下,目不轉睛地盯著遠處,那眼神中滿是期盼與焦急,滿心盼著板兒到來。這一等,便是整整一個時辰,才見板兒腳步匆匆,神色焦急地趕來。板兒跑到劉姥姥跟前,將手中包裹鄭重遞上,喘著粗氣說道:“姥姥,銀子拿來了!可算沒誤了事兒。”
劉姥姥接過包裹,心中稍安,二人不敢有絲毫耽擱,即刻前往錦香院。到了地方,劉姥姥將籌措來的銀子呈給鴇母,鴇母便坐于一旁,細細清點起來,她的手指在銀子間快速翻動,眼神中透著貪婪與警惕,生怕少了一文錢。
待鴇母數完銀子,一把將巧姐推開,臉上滿是嫌惡之色,說道:“走吧,你姥姥把你贖出去了。你在這兒,既不聽使喚,又不會服侍客人,留下也是浪費錢財,走了倒好。往后可別再回來了。”
巧姐聽聞,淚如雨下,當即跪地,哭著向鴇母道謝,那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滴在地上,濺起悲傷的淚花。劉姥姥見此,趕忙將巧姐扶起,一手牽著巧姐,一手拉著板兒,朝著渡口走去。一路上,巧姐滿心怨恨難平,不住地咒罵那狠心的舅舅,直言他心狠手辣,竟將自己賣入這等不堪之地,字字句句都飽含著無盡的委屈與憤怒。劉姥姥亦是氣憤填膺,怒聲說道:“這等行徑,哪配稱骨肉至親,簡直連那牲口都不如!做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不怕遭報應!”
行至半路,劉姥姥念及巧姐興許還餓著肚子,便帶著她尋了家附近的小飯鋪,點了些吃食讓她充饑。又想到當年鳳姐的托付,暗自思量,如今榮國府一片混亂,內部勾心斗角,外部風雨飄搖,實非安身之所,便打定主意,帶巧姐到城外鄉下自己家中暫且安住。
且說彼時劉姥姥從榮國府領受恩典歸來,便將所獲銀兩細細籌算,置下幾畝肥田,一門心思撲在家業上。也是天公作美,往后數載俱是風調雨順,田間稼穡蔥郁,歲歲皆得大豐。次年,板兒開起鹽業店鋪并紡織小肆,家中諸事順遂,日子恰似春日藤蔓,節節攀高,蒸蒸日上。漸漸的,劉姥姥家業日盛,竟在這小王村上成了殷實農戶。
一日,周瑞家的女婿冷子興因事至小王村。這冷子興在都中開著一家古玩鋪,平日往來多是縉紳顯貴,常替他們穿針引線,做些文物交易,其中亦有借古玩行賄賂之事。他在劉姥姥家中偶然得見一件稀世之寶——成窯五彩小蓋鐘。這蓋鐘非比尋常,當年妙玉嫌臟,經賈寶玉轉手贈與劉姥姥。此鐘出自明成化年間,工藝精妙,釉色妍麗,在古玩行里那是價值不菲,多少人求之不得。
冷子興一見此鐘,登時眼發直,心中暗生計較。恰有一位仇都尉,欲向忠順王進獻雅賄,聞得冷子興處有這成窯五彩小蓋鐘,立時動了心,當場出價三千兩白銀求購。冷子興見狀良機,喜不自勝,一番斡旋下來,交易即成。然他只付與劉姥姥一千兩現銀,劉姥姥不知就里,收了銀兩,不勝感激。后又用這銀兩從錦香院贖了巧姐,此是后話不提。
卻說劉姥姥攜巧姐避居小王村,茅檐下種著幾畦倭瓜,晨采露珠夜聽蛙鳴,倒比那侯門深院安穩百倍。忽一日,板兒滿面酡紅闖進門來,粗布衣裳沾著草屑,手中攥著的野菊花都捏出了水:“姥姥,我想求娶巧姑娘!自打那年在稻香村換佛手,我夜里數星星都念著她。“
劉姥姥手一抖,正在納的鞋底滑落在地。窗欞外竹影婆娑,篩下滿地碎銀般的月光:“你可知曉,當日從錦香院贖她,老身險些折了陽壽?這婚姻大事,須得她自己點頭才是。“說罷拄著柞木拐杖,踩著滿地槐花往巧姐閨房去。
是夜月色如霜,巧姐正對著菱花鏡發呆,指間摩挲著金鎖殘痕——那上頭“莫失莫忘“的篆字,早被當鋪磨得模糊不清。案頭汝窯瓶里斜插著殘荷,水珠滴在《玉臺新詠》上,暈開的墨跡恰似當年瀟湘館的雨痕。忽聽門環輕響,劉姥姥端著棗泥糕進來,碗底壓著的庚帖露出“板兒“二字。
“好姑娘,“劉姥姥挨著她坐下,粗糲的手撫過巧姐鬢角,“板兒那憨貨在老槐樹下跪了三夜,膝蓋都腫得像發面饅頭。前日央周大娘繡了鴛鴦帕子......“話未說完,窗外“撲通“一聲,卻是藏在竹籬后的板兒,懷里揣著的香櫞滾落在階前,驚起兩只寒鴉。
巧姐望著月光里搖晃的香櫞,恍惚又見著那年探春房里,板兒紅著臉偷藏她的胭脂盒。劉姥姥絮絮說著板兒每日天不亮就去池塘采蓮,留最嫩的蓮子煨粥。銀燭搖曳間,巧姐耳畔忽響起母親臨終時的叮囑,眼眶一熱,絞著帕子輕聲道:“全憑姥姥做主。“
劉姥姥深知賈府雖敗,禮數不可廢。特請周瑞家的打點聘禮:赤金攢珠鐲配著翡翠如意,外頭裹著猩紅灑金綢——正是當年鳳姐賞她的料子。第二日,周瑞家的捧著描金匣子進榮國府時,正撞見賈璉對著當票長吁短嘆。匣中金玉相撞,清脆聲響驚得梁間燕兒撲棱亂飛,倒比當年鳳姐理家時的算盤聲更顯凄涼。
卻說那日賈府之中,恰似風卷殘云,亂象叢生。內囊早如朽木般虛空,銀錢只出不進,恰似那漏底之舟,縱有千般補綴也難填窟窿;外間債主如狼似虎,每日登門逼債,聲聲催討恰似催命符,唬得闔府上下人心惶惶,慌作一團。
正亂得不可開交時,忽有惡訊傳來——那王仁不知怎的一朝暴富,竟與那賈芹勾肩搭背,鬼混到錦香院里尋歡作樂。偏生冤家路窄,在院中與仇都尉之子仇茍狹路相逢,皆為爭奪頭牌倌人,彼此互不相讓。霎時間,酒氣裹挾著戾氣,言語之爭化作拳打腳踢,直鬧得錦香院天翻地覆。未料這場紛爭竟釀出人命,王仁與仇茍雙雙殞命,賈芹亦被官府拘押入獄。待他熬到出獄時,已是貧病交加,流落街頭,終化作路邊凍斃的乞兒,令人唏噓。
這一樁樁、一件件惡事如黑云壓城,直把個賈璉逼得焦頭爛額,左支右絀,只覺前路茫茫。恰在此時,劉姥姥為巧姐婚事登門,言辭懇切,情意拳拳。賈璉抬眼望向巧姐,見她孤苦伶仃,弱質纖纖,恰似風雨中飄搖的浮萍。思及賈家如今這般光景,女兒能有個安穩歸宿,何嘗不是天大的福氣?再念這諸多晦氣事接連不斷,權且應下這門親事,也好沖沖晦氣,盼個轉機。當下長嘆一聲,微微頷首,便將巧姐終身草草定下。
劉姥姥選定良辰吉日,為板兒和巧姐舉辦了一場熱熱鬧鬧的婚禮。婚禮當日,小王村張燈結彩,熱鬧非凡。大紅的燈籠高高掛起,映紅了整個村子。一頂八人抬的大花轎,在歡快喜慶的鼓樂聲中晃晃悠悠朝著巧姐住處而去。迎親隊伍浩浩蕩蕩,板兒騎著高頭大馬走在前面,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隊伍繞著小王村走了一圈,引得莊里鄉親們紛紛出來圍觀,人人都道這是樁好姻緣。而后喜氣洋洋地將巧姐抬進了板兒的洞房。
且說巧姐自隨板兒至鄉野婚配,初時板兒家雖非大富,卻也有幾畝薄田、半間鹽肆,日子倒也平順。不想天命無常,板兒因鹽引滯銷,賠盡家業,唯余村頭紡織小店勉強支撐。巧姐雖從侯門千金跌落農婦,卻全無嬌怯之態,每日晨起浣衣、午后理線,夜伴孤燈縫補,竟無一句怨言。劉姥姥看在眼里,疼在心頭,一日顫巍巍搬出陳年紡車,對巧姐道:“姑娘且看這老物什,當年老身憑它養了一家老小,如今雖銹跡斑斑,卻還轉得動。”
那紡車原是柳木所制,車軸處磨得發亮,巧姐依著劉姥姥指點,輕捻棉絮置于錠尖,手腕輕搖間,細紗如游絲般垂下。初時紗線粗細不勻,時有斷折,巧姐咬唇不語,每日天未亮便坐在窗前練習。旬月之后,竟能紡出“雪練也似的細紗”,劉姥姥撫掌嘆道:“真真是巧姑娘,這手活兒竟比我這老婆子還利落。”
村舍外荒草萋萋,屋內卻暖炕生煙。巧姐與劉姥姥相依為命,日間紡線換錢,夜來圍爐閑話。板兒早出晚歸打理布店,偶得閑時,便蹲在廊下編些竹筐,巧姐則抱著貓兒坐在一旁穿針引線,日光斜斜切過窗欞,將三人影子投在土墻上,晃出細碎的溫暖。賈璉念及女兒,時常帶著麝月常來探訪,見巧姐粗布荊釵卻面色紅潤,聽她與板兒說起“今歲棉桃飽滿”“明日去集上換線”,竟比在賈府時多了幾分鮮活氣,不覺老淚縱橫。
不想天有不測風云,巧姐有孕七月時突染血崩之癥,村醫束手無策。臨終之際,她攥著麝月的手,氣若游絲道:“好姨娘……孩子……”未及說完,淚落而逝。遺腹子落地時哭聲微弱,面如金紙,麝月不顧眾人勸阻,將孩兒抱在懷中,每日親煎參湯,夜里每隔一個時辰便起來查看。那孩子周歲時仍不能立,麝月便日日背著他在紡織機旁勞作,機頭“哐當”聲里,混著她輕哼的搖籃曲。
巧姐離世,一片悲涼,唯村舍中,劉姥姥扶著紡車,板兒在織機前穿梭,檐下曬著新收的棉絮,墻角幾株野菊在秋風中搖曳,仿佛是巧姐昔日紡績影子。正應了那判詞圖畫:荒村野店中,美人紡績影,縱是樹倒猢猻散,偏留殘枝系塵緣。此乃后話。
話說那年正月初四,皇上在寧壽宮皇極殿大擺千叟宴,宴請天下男性老者,共慶盛世。劉姥姥已過百歲高齡,雖是女性卻有幸被特邀邀赴宴。只見她身著華服,精神矍鑠,欣然前往。宴席之上,珍饈佳肴擺滿了桌案,琳瑯滿目,美不勝收。一旁還有歌舞表演,舞女們長袖善舞,身姿曼妙;樂師們奏樂悠揚,如泣如訴。整個場面熱鬧非凡,一片祥和歡樂之景。
席間,御賜的珠寶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照耀著每一位老者的臉龐。乾隆帝特意為蒞臨盛宴的每位老者都精心備下了一份特別的禮物:有精美的壽杖,象征著長壽與安康;還有柔軟暖和的貂皮大衣,抵御著冬日的嚴寒;以及寓意吉祥的玉如意等等。圣上還格外賞賜給百歲的劉姥姥六品頂戴,以彰其高壽之德。劉姥姥感激涕零,連聲稱謝。
然而,宴席結束后,劉姥姥在歸家的路途之中,竟溘然長逝。她的一生,如同一部傳奇小說,充滿了曲折與坎坷。她的離去,實在令人扼腕嘆息。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