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寶玉晨起更衣，忽覺項間一輕，伸手一摸，通靈寶玉竟不翼而飛。這一驚非同小可，直驚得他面色如紙，冷汗涔涔而下。屋內丫鬟婆子見狀，忙翻箱倒柜、掘地三尺般搜尋，奈何滿室狼藉，終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那玉恰似斷了線的風箏，沒了蹤跡，眾人心中皆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寶玉急得團團亂轉，跺腳嘆道：“罷了罷了！待我稟明太太，只說親手砸了這勞什子！“襲人聞言，面如土色，忙扯住他衣袖：“我的小祖宗！這玉乃是胎里帶來的命根子，老爺太太若問起砸玉緣由，便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且莫說家規森嚴，便是這玉事關少爺福禍，誰敢擔待這潑天的干系？“
寶玉又皺眉道：“既如此，便說前日去臨安伯府聽戲時遺落了。“眾人聽了，皆搖頭嘆息。李紈輕搖團扇，嘆道：“這謊只怕難圓。既當日便丟了，緣何不即刻差人尋找？太太何等精細人，豈會輕易信了？“
正說間，忽聽得廊下腳步聲急促，一個小丫頭跌跌撞撞奔來，鬢發散亂，喘息道：“太太...太太來了！“眾人聞聽，恰似驚弓之鳥，慌得整理衣襟，連趙姨娘也斂了平日尖酸模樣，屏息跟在眾人身后。
但見王夫人蓮步輕移，神色冷凝，如霜似雪。她見眾人神色慌張，目光躲閃，心中已然明白七八分，沉聲道：“那玉可是真丟了？“屋內鴉雀無聲，唯聞更漏滴答，眾人皆垂首噤聲，不敢言語。
王夫人緩步入內，鳳目一掃，冷聲道：“襲人過來。“襲人只覺雙腿發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如雨下。王夫人見她這般模樣，心下雖怒，卻也知此時慌亂不得，緩聲道：“你且起來，速速派人各處找尋，仔細些便是。“襲人哽咽著連連點頭，發間珠翠簌簌作響。
寶玉見勢不妙，忙搶前一步，跪稟道：“太太息怒！此事與襲人無干。實是前日在臨安伯府聽戲，不慎遺落了。“王夫人聞言，柳眉倒豎：“好個不慎！那玉自你銜玉而生便不離身，便是塊頑石也知珍貴，何況關乎你命數？當日為何不尋？休要拿這些鬼話搪塞！“
寶玉面色漲紅，支吾道：“彼時恐驚動府中，惹父母憂心...故而隱瞞...“話音未落，便被王夫人厲聲打斷：“胡說！平日里你換件衣裳，襲人都要反復檢視；便是個荷包不見了，她也要細細查問。這等性命攸關之物，豈會不聞不問？“寶玉被駁得啞口無言，只覺手足無措，冷汗浸透了里衣。
屋內氣氛凝重如鉛，眾人皆屏息凝神，唯聞王夫人沉沉嘆息，恰似寒夜孤鴻，驚得滿室人心惶惶。
卻說鳳姐自前日偶感秋寒，臥于碧紗櫥內，每日只以茯苓霜調著燕窩湯將養。偏這日午后，豐兒捧著茶盞踉蹌而入，鬢邊汗濕，喘道：“奶奶快聽！寶玉的通靈玉竟失了蹤影！“鳳姐本倚著秋香色軟靠，聞言驚得坐起，腕上金絲八寶鐲叮當亂響：“糊涂東西！怎不早說！“
原來她素日掌管府中大小事務，耳報神遍布各處。料想王夫人必定親臨查問，即便身染沉疴，也掙扎著要起。豐兒忙取來藕荷色云錦大氅，披在她單薄肩頭，又將沉香串珠塞進她掌心暖著。主仆二人緩緩行至沁芳閘畔，但見秋風卷著殘荷，簌簌有聲，倒像是替這樁蹊蹺事嘆息。
這邊王夫人在怡紅院翻檢半日，累得香汗淋漓，終是徒勞無功。正欲離去，忽見鳳姐扶著丫頭款步而來，雖病容憔悴，眉眼間仍透著精明：“太太萬安！鳳兒臥病在床，聽得府里出了這等大事，便是爬也得來瞧瞧。“寶玉等人忙垂手請安，倒像是見了主心骨。
王夫人見了鳳姐，眼眶微微泛紅，執了她的手嘆道：“你來得正好！好端端的通靈玉，怎生說沒就沒了？從老太太屋里的琥珀，到你房里的平兒，哪個不是經手人？“說著咬牙切齒，“我必要細細盤查，揪出那起黑心肝的！“
鳳姐黛眉微蹙，摩挲著腕間鐲子沉吟片刻，方輕聲道：“太太容稟。府中人口上千，往來雜役如過江之鯽。若大張旗鼓追查，偷玉之人狗急跳墻，或毀了物證，或害人性命，反誤了大事。依我愚見，只對外宣稱寶玉本就厭棄此物，再叮囑闔府上下守口如瓶，切莫驚動老爺。暗中遣幾個得力嬤嬤，扮作市井婆子，在坊市茶樓探聽消息。那賊人見風聲漸松，保不準就露出馬腳。“
王夫人聽了，目光如炬掃過眾人，忽想起前日撞見趙姨娘在怡紅院門前徘徊，心中暗生疑竇，卻未聲張。思忖良久方道：“我料這玉必在府中，難不成真長了翅膀飛了？“又轉頭厲聲道：“襲人聽著！限你三日內尋回寶玉的命根子，若尋不見，仔細你的皮！“說罷，挽了鳳姐的手道：“走，同去你邢夫人處商議，總要尋個萬全之策。“
兩人相攜而去，裙裾掃過滿地銀杏葉，窸窣作響。唯余怡紅院內眾人面面相覷，恰似寒鴉棲于枯枝，惶惶然不知禍事幾何。
暮云四合時，殘陽將落未落，把整個賈府染作胭脂色。眾人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回至怡紅院，但見寶玉歪在湘妃榻上，嘴角噙著癡笑，眼神空茫似浮于九霄。那副渾不在意的模樣，倒像是全然不知這禍事驚天。
麝月眼眶通紅如點了胭脂，急得跺腳道：“我的小祖宗！您再細細尋思，到底是何處失落？便是天大的責罰，咱們也得尋個由頭！“寶玉卻拍著大腿笑道：“我方才說了在外間，你們偏不信。這勞什子丟了便丟了，何苦作這熱鍋上的螞蟻？“
李紈輕搖團扇款步而來，見黛玉鬢發散亂、寶釵羅帕盡濕，不由嘆道：“從卯時尋至戌時，便是鐵打的人也乏了。林姑娘已回瀟湘館安歇，咱們且去歇息，明日再作計較。“眾人聞言，皆是垂頭喪氣，拖著虛浮的步子散去。
待眾人走盡，寶玉早卸了衣裳，和衣倒頭便睡，鼾聲漸起，震得帳鉤上的玉墜兒都微微晃動。唯有襲人、麝月、秋紋三人對坐燈前，燭淚與淚珠同落。襲人攥著寶玉常穿的青緞夾襖，恍惚見那通靈玉往日瑩潤的光；麝月望著空落落的妝奩，耳畔似響起王夫人昨日的嚴詞；秋紋盯著窗欞外的冷月，心下暗自揣度：莫不是那起夜的小廝起了貪心？或是哪個外客趁亂摸了去？
更鼓聲聲，驚起寒鴉數點。三人守著將殘的燭火，直坐到東方既白，方見窗外紅梅映著晨光，卻照不暖她們冰涼的心思。
卻說那日酉牌時分，赤霞斂作黛色，云影垂垂如鮫綃浸墨。瀟湘館內早懸起羊角宮燈，千竿翠竹沐在暮色里，葉葉皆染煙青，隨風輕搖時恍若鳳尾掃云，簌簌聲中似有龍吟隱隱。黛玉弱柳扶風般倚著紫鵑，茜紗裙裾拂過蒼苔石徑，驚起幾點流螢，恍若銀河星子墜入人間。
方入內室，便見博山爐中篆香裊裊，若游龍蜿蜒。春纖捧來纏枝蓮紋銅盆，溫水浸著幾片茉莉花瓣；雪雁輕揭海棠紅綃帳，將攢珠繡枕又墊了半寸軟錦。黛玉斜倚青緞引枕，任紫鵑卸下銜珠累鳳釵，鬢邊松松綰著一支點翠步搖，倒似水墨畫卷中逸出的一筆靈動。菱花鏡里芙蓉面，眉蹙春山含黛，眼波秋水凝愁，比日間更添三分病弱韻致。
忽一陣竹濤穿牖而入，簌簌如訴。黛玉指尖撫過案上纏絲瑪瑙鎮紙，忽想起前日怡紅院失玉亂象。那通靈寶玉原被視作命根，偏生此刻竟不知流落何方。暗忖：“世人皆道金玉良緣，若真是天定，怎會這般輕易零落？“正出神間，唇角微勾，眼波流轉處竟有慧光閃過。
紫鵑整理妝奩時，忽見黛玉梨渦淺現，笑道：“姑娘今日倒有興頭，莫不是得了佳句？“黛玉未及答言，一陣穿堂風卷過，案頭《李義山詩集》嘩啦翻卷。忽見半片褪色桃花箋飄落，原是去年共讀《西廂》時，寶玉偷偷夾入的并蒂花簽。
燭花“噼啪“爆開，驚得黛玉指尖微顫。拾起花箋，見墨跡已褪作秋香色，輕嘆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都付與斷井頹垣。“話音未落，忽聽廊下婆子私語：“寶二爺的玉還沒尋見，大奶奶說要請龍虎山的道士扶乩呢。“黛玉纖指猛地攥緊帕子，轉瞬又松開，將花箋輕輕夾進《杜工部集》，唇角笑意卻愈發清冷。
是夜瀟湘館內，燭影搖紅，墨香盈室。黛玉命雪雁取出前日未竟的《詠白海棠》詩稿，卻另鋪薛濤箋，飽蘸松煙墨寫下“草木有本心“五字。筆鋒遒勁如瘦竹臨風，寫罷擲筆推窗，但見竹影婆娑，萬千青玉簪刺破夜幕。忽有流云遮月，天地霎時晦暗，獨她眸中光華愈盛，倒似要勘破這金玉迷局。
斜倚湘妃榻上，執一卷《楞嚴經》，卻良久不曾翻動。窗外細雨漸密，沙沙打在竹葉上。紫鵑欲關窗，只聽她曼聲吟道：“霽月難逢，彩云易散...“余音裊裊，混著雨打芭蕉的聲響，竟不知是詩是讖。此時怡紅院內正亂作一團尋玉，獨這瀟湘館中清寂如水，任他金玉紛擾，自守得一片澄明。
紫鵑侍立一旁，雙腿如墜重鉛，眼見黛玉對著書卷凝眸出神，燭淚將盡猶不自知。她輕攏絳紅猩猩氈斗篷，溫言勸道：“姑娘且歇了罷，今日園中尋玉來回奔波，仔細受了風寒。“連催數遍，黛玉卻恍若未聞，指尖撫過《牡丹亭》曲辭，眉間似籠著一抹煙靄。良久方如夢初醒，幽幽應了聲，蓮步輕移，倚入鮫綃帳中。
甫一合眼，怡紅院那株反季盛放的海棠便浮現在眼前。臘月寒天里，枯枝上突綻萬點胭脂，花瓣如血，映得滿園皆赤。黛玉輾轉間攥緊錦被，暗忖：“通靈寶玉乃胎里帶來的寶物，豈同尋常玩器？這花非時而開，玉無端而失，莫不是...“思及此處，心尖似被銀針輕刺，恍惚又見寶玉癡傻模樣，不覺喉間發緊。
然轉念又想，薛家素日鼓吹“金玉良緣“，若真有天賜姻緣，倒也合了這異象。這般悲喜交加，忽憂忽喜，直把一顆心揉得七上八下。窗外月色如水，自湘妃竹影間漏下，映得帳中輾轉之人鬢發凌亂。三更梆子響過，才朦朧睡去，夢中猶見寶玉頸間玉墜化作流光消散，急得伸手去抓，卻撲了個空。
五更天曉，紫鵑輕揭繡帳，見黛玉蛾眉緊蹙，枕畔鮫綃帕洇著斑斑淚痕，不知夢中又經歷多少驚濤駭浪。遠處傳來怡紅院尋玉的嘈雜聲，混著寒鴉清啼，更添幾分凄惶。
卻說寶釵自詩社歸來，款步踏入蘅蕪苑。但見園中杜若蘅芷交相掩映，暗香浮動，將塵世喧囂盡皆隔在朱漆門外。她方解下藕荷色掐牙斗篷，鶯兒便慌慌張張奔來，鬢邊絹花歪斜：“姑娘可聽說了？寶二爺的通靈玉...不見了！“
寶釵指尖正欲觸那青瓷膽瓶，聞言微微一頓，腕間金鎖輕晃，發出極細的叮鈴。只見她黛眉微蹙，旋即恢復端方，素手按住鶯兒顫抖的肩膀：“休得聲張。這玉事關重大，若傳得闔府皆知，只怕平白生出事端。“聲如珠落玉盤，看似平靜，卻暗藏威嚴。鶯兒忙斂衽稱是，將方才的慌亂盡數壓下。
待遣散丫鬟，寶釵獨坐明間，案上羊角燈將她的影子投在茜紗窗上，影影綽綽。她執起翡翠碾子，將沉香細細研磨，心思卻全然不在香事上。那通靈寶玉自寶玉銜玉而生，向來貼身珍藏，便是洗澡更衣也要妥帖安置，怎會突然不翼而飛？
爐中篆香裊裊，寶釵忽而想起前日在沁芳橋處，寶玉嬉鬧時曾將玉摘下把玩；又憶起園中姐妹相聚，趙姨娘望著寶玉項間玉墜的眼神似有異樣。千頭萬緒如蛛絲纏繞，偏生尋不出線頭。窗外夜風掠過薜荔墻，沙沙作響，倒像是有人在暗處私語。
沉吟良久，她將研磨好的香粉輕輕壓實，方取過素絹帕仔細擦拭指尖。到底是見過世面的，雖心下憂慮，面上卻波瀾不驚。思忖著明日須得去怡紅院走一遭，一則探探寶玉情形，二則瞧瞧眾人反應——這般大事，總要親眼看過，方能謀算周全。
三更梆子敲過，蘅蕪苑外巡夜聲由遠及近。寶釵起身挑亮羊角燈，見壁上影子纖薄如紙，忽想起金鎖“不離不棄，芳齡永繼“與寶玉玉上“莫失莫忘，仙壽恒昌“的讖語，檀口微張，終化作一聲幽嘆。那嘆息混著冷香丸的藥氣，消散在沉沉夜色里。
次日卯時三刻，瀟湘館竹影篩金。黛玉倚著茜紗帳坐起，雙靨雖籠著淡淡胭脂，眼底卻凝著兩汪青影，恰似春塘浮著殘荷。昨夜翻來覆去，寶玉失玉與海棠異象在心頭攪成亂麻，此刻見紫鵑捧進蓮葉羹，方強撐著道：“且擱著。“指尖無意識摩挲帕角，欲往怡紅院探望，又恐落人口實，只在房中來回踱步，湘妃竹榻被裙裾掃得簌簌輕響。
卻說那通靈寶玉自失卻后，恰似入海明珠，任憑賈府上下掘地三尺。婆子們翻遍怡紅院箱籠，小廝們尋遍角角落落，連茅廁溝渠都探過，終是竹籃打水。王夫人眼見三日之期將盡，只得硬著頭皮往書房尋賈政。
彼時賈政正伏案批閱漕運文書，檀木案上擱著霽青釉茶盞，裊裊茶煙在《鹽鐵論》書頁間繚繞。聽得玉失之事，手中狼毫微微一頓，墨汁在箋上洇出個小暈。他緩聲吩咐：“仔細查訪便是，莫要驚了老太太的靈柩。“面上雖鎮定如常，指節卻將書頁捏得發皺——近日賈府諸事不順，寶玉纏綿病榻，面色蒼白如紙，整日昏昏沉沉；賈母靈柩尚停在鐵檻寺，金陵歸期一拖再拖，早成眾人心中大石。
更兼府中賬目虧空漸顯，賈璉每日與林之孝家的密議到深夜；南安太妃擇日來訪，園中卻還未修繕妥當。賈政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忽覺案頭文書皆化作亂麻，便是將那支紫毫筆捏得生疼，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卻說正月十七，彤云如墨翻涌，沉沉壓得角樓飛檐幾欲垂地。風卷著細雪粒撲打窗欞，倒像是老天爺也在嗚咽。王夫人獨坐暖閣，望著鎏金掐絲手爐中漸熄的炭火，只盼著胞弟王子騰的車馬能早些叩響榮府角門。她素日里當家理事的精明勁兒，此刻全化作指尖反復摩挲的翡翠護甲聲，篤篤輕響里，盡是對賈府危局的惶惑。
正出神間，忽聽得穿堂風裹著急促腳步聲傳來。但見鳳姐鬢發微亂，家常月白綾襖下擺還沾著泥點，未及進門便顫聲道：“太太！外頭瘋傳大老爺回程途中...離城不過二百里地，竟...“話未說完，已見王夫人手中的汝窯茶盞“當啷“墜地，豆綠釉水在青磚上蜿蜒，倒像是蜿蜒的淚痕。
“胡說！“王夫人死死攥住炕幾邊緣，指節泛白如霜，“老爺昨夜議事還好好的，這等混話從何處聽來？“鳳姐忙福了一福，鬢邊銀蝶步搖跟著亂顫：“是在樞密張府聽的，府中往來官員多，消息傳得...“話音未落，便見王夫人癱軟在靠背引枕上，雙眼直直望著懸在梁間的椒房燈，淚水卻悄無聲息地漫出眼眶，順著細紋爬進嘴角。
“且等...且等他回來再說。“王夫人摸索著取帕子拭淚，聲音比爐中殘灰更涼，“叫璉兒即刻去查，不可輕信流言。“鳳姐見她強撐著端坐的模樣，心頭一酸，卻也只能斂衽退下。那道朱紅槅扇緩緩掩上時，屋內已傳來壓抑的抽噎聲，混著風卷雪粒拍打窗紙的沙沙響，教人聞之斷腸。
待房中只剩自己，王夫人再也撐不住，伏在湘妃竹榻上放聲痛哭。元春暴斃宮中的素白靈幡、王子騰生死未卜的噩耗、寶玉病榻前的藥罐苦香，樁樁件件如鐵索般纏上脖頸。她恍惚又見幼時與弟弟在梨香院撲流螢的光景，轉眼卻只剩這滿室冷寂。窗外雪愈發急了，將琉璃瓦上的銅鈴都染作素白，唯有屋內燭淚與淚水同落，在青磚上凝成點點冰晶。
正自悲泣間，忽聞穿堂風卷著雜沓腳步聲，似急雨驟至。但見賈璉冠歪帶斜，玄色箭袖沾滿泥漬，跌跌撞撞撲至王夫人跟前，“撲通“跪倒時玉帶硌得青磚悶響：“太太！舅太爺的事...竟是...“話未說完，喉間已哽得說不出話。
王夫人死死攥住炕沿，指節泛白如霜。只見賈璉伏地叩首，聲如泣血：“舅太爺連日車馬勞頓，又染了風寒，行至瓜州渡口便歇在悅來客棧。偏生遇著個姓仇的游方郎中，自薦把脈開方。哪料三劑藥下去，舅太爺渾身青紫，當晚便...便去了！那庸醫投河自盡，衙役查了三日，只道是急癥暴斃。如今尸身已焚化，這蹊蹺事兒，竟是死無對證了！“
此言一出，王夫人只覺天旋地轉，眼前炸開萬千金星。她晃了幾晃，仿似風中殘葉搖搖欲墜。賈璉眼疾手快搶步上前，雙臂堪堪托住她癱軟的身子，急得連喚：“太太！太太！快醒醒！“
好半晌，王夫人方幽幽轉醒，兩行清淚奪眶而出，順著細紋蜿蜒而下。她捶打著胸口，凄厲哭喊：“蒼天無眼啊！我王家世代忠良，何曾做過虧心事？元春暴斃，如今胞弟又遭此橫禍，這是要絕我王家命脈啊！“哭聲撕心裂肺，驚得梁間燕雀撲棱棱亂飛，檐下銅鈴也跟著叮當作響，倒像是陪著垂淚一般。
屋內眾人皆紅了眼眶，鳳姐忙取過猩紅猩猩氈斗篷披在王夫人身上，紫鵑捧來參湯的手也止不住發顫。唯有窗外北風呼嘯，卷著細雪撲打窗欞，將這滿室悲聲裹著，散入沉沉暮色之中。
卻說那日戌時三刻，梆子聲未響，王子騰兇信已如驚雷裂空。但見榮寧二府朱門緊閉，檐角銅鈴在風中亂撞，恍若嗚咽。門前石獅子裹著夜霧，石眸凝霜，倒似披麻戴孝的守靈人；檐下琉璃燈盡覆素紗，千百條白幡被北風撕扯得獵獵作響，映著慘白月光，恰似冤魂在廊下徘徊。
且說寶玉昏臥絳云軒暖閣，錦被裹著嶙峋瘦骨，恍若褪色泥金菩薩。襲人捧來的參湯騰著熱氣，在銅胎掐絲琺瑯碗里微微晃動。忽見榻上少年雙頰泛起病態潮紅，干裂唇瓣翕動：“太虛幻境...霧鎖云封...那金陵冊頁...“話音未落，腕間鹡鸰香串“嘩啦“迸散，十八顆沉香珠滾落青磚，骨碌碌撞在鎏金腳踏上。
麝月“哎呀“一聲，裙擺掃翻繡墩，正要喚人去請太醫，忽聽外間婆子尖聲哭嚷：“這癥候來得邪乎！莫不是沖撞了神佛？前兒個祠堂供的香灰都凝了血珠！“話音未落，窗外竹影突然劇烈搖晃，仿佛有無數枯手在抓撓窗紙，驚得屋內眾人寒毛倒豎。唯有寶玉仍在囈語，眼波渙散間，似又墜入那云霧繚繞的幻境深處。
卻說這日卯時三刻，瀟湘館內曉霧未散。黛玉斜倚妝臺，菱花鏡中映著芙蓉面，正用螺子黛細細描那遠山眉。烏發如瀑垂落膝頭，指間鎏金篦梳劃過青絲，窸窣聲里忽聞竹梢一陣撲棱棱亂響。
“呱——呱——“寒鴉三聲悲啼，驚得她玉腕微顫，那把羊脂玉梳脫手墜地，“當啷“碎裂聲恰似冰弦乍斷。紫鵑捧著楓露茶進來，見茶煙裊裊間，自家姑娘怔怔望著窗外，雙目空洞，倒像是失了魂魄的畫中人。
但見竹影搖曳處，殘荷在風中瑟縮，枯葉打著旋兒墜入碧池。黛玉望著那殘敗景象，忽然珠淚滾落，恰似春蠶食葉，簌簌滴入茶盞。漣漪蕩開時，將裊裊茶香都浸得苦澀了。
正自出神，忽聽得窗外春纖壓低嗓音：“寶二爺昨兒夜里...太醫說...怕是...“話未說完，雪雁慌忙捂住她嘴。這只言片語卻似利箭穿窗，直直釘入黛玉心間。
剎那間，她臉色白若新雪，羅帕掩唇劇烈咳嗽起來，單薄肩胛抖得如風中殘蝶。好容易緩過氣，拿開帕子時，只見點點猩紅洇在月白鮫綃上，恰似雪地里綻開的紅梅，觸目驚心。窗外寒鴉又起，與那碎玉般的咳嗽聲混在一起，驚得滿院翠竹都微微發顫。
卻說蘅蕪苑內，青桐影映著茜紗窗，案上博山爐飄出冷香丸氣息。寶釵端坐在青玉案前，月白綾襖上暗繡的海棠紋隨著執筆動作若隱若現。纖手輕提狼毫，在賬簿上落下“儉省“二字，墨跡力透紙背，倒像是要將奢靡之風一筆削去。發間金鳳銜珠步搖微微晃動，卻始終穩如泰山，恰似她臨危不亂的氣度。
鶯兒捧著各房支領單子悄步而入，忽見自家姑娘在“胭脂銀“一項重重畫了個叉，正要開口，忽聽外頭傳來雜亂腳步聲。但見周瑞家的領著婆子們翻箱倒柜，檀木箱蓋碰撞聲驚得檐下鸚鵡撲棱棱亂飛：“祭器怎生找不見了？明兒個北靜王府的壽禮...“
寶釵秀眉微蹙，旋即吩咐：“取那年貴妃省親時的沉香木匣來，里頭金絲楠木碗箸且應急用。“聲如碎玉投冰，自有一股不容辯駁的威嚴。待鶯兒捧匣歸來，她親自揭開盒蓋，指尖撫過溫潤的楠木紋理，恍惚又見元妃省親時的繁華盛景，如今卻似鏡花水月，轉瞬成空。
秋齋籌算驚亂象庶室悲啼隱禍胎
卻說那日秋爽齋內，西風卷著碎葉撲打窗欞，將案頭堆成小山的佃戶欠租賬冊吹得嘩嘩作響。鳳姐斜倚湘妃竹榻，丹蔻染就的指尖重重叩著鎏金算盤，“噼啪“聲驚得廊下銅鈴都跟著發顫。李紈輕搖團扇，望著窗外殘荷，眉間凝著淡淡愁緒：“今歲收成比往年又減了兩成，只怕...“
話未說完，忽見平兒跌跌撞撞闖入，月白綾襖袖口還沾著褐色藥漬：“二奶奶！璉二爺說要當老太太屋里那架紫檀屏風...“話音未落，鳳姐已拍案而起，腕間蝦須鐲撞得花梨木桌案咚咚作響：“混帳話！動了老太太的體己，傳出去豈不讓人戳脊梁骨？這屏風是當年粵海將軍進獻的貢品，便是揭不開鍋了，也輪不到它！“
正爭執間，忽聞東南角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嚎：“天殺的！這府里要塌了天喲！“凄厲之聲驚得檐下鐵馬叮當亂響，恰似招魂的喪鐘。鳳姐柳眉倒豎，扶著炕幾就要起身，卻聽那哭罵聲愈發清晰：“好個沒臉的蹄子！仗著主子撐腰，就敢編排我們環兒！不就是塊破玉丟了，何苦拿針扎人？“
李紈臉色微變，輕聲道：“像是趙姨娘的聲音。“一語未了，平兒已面色煞白，攥著帕子的手微微發抖。原來今早她奉王夫人之命審問賈環，因前日有人見他在怡紅院附近徘徊，袖口還沾著可疑的紅痕。那賈環本就嘴硬，被平兒三問兩問，竟打翻茶盞哭鬧起來，直把趙姨娘引了過來。
“我的兒！“趙姨娘的哭喊聲混著瓷器碎裂聲傳來，“不過是個陪嫁丫頭，也敢作威作福！我看寶玉那玉丟得蹊蹺，指不定是哪個黑心肝的監守自盜，倒來冤枉我們娘兒倆！“這話如同一把鋼針，扎得屋內眾人神色各異。鳳姐咬著銀牙冷笑：“反了天了！當這是菜市場不成？“說著便要去教訓，卻被李紈死死拉住：“先問明緣由要緊。“
此時窗外秋風愈緊，將趙姨娘的叫罵聲卷著落葉，直送到闔府上下的耳中。那聲音里藏著積年的怨毒，混著對寶玉失玉的暗諷，倒像是在賈府搖搖欲墜的根基上又踹了一腳。廊下婆子們交頭接耳，眼神里滿是驚惶，恰似暴風雨前低飛的燕雀，預示著更大的禍事即將降臨。
且說賈政獨坐書房，望著案頭積灰的《鹽鐵論》，耳畔還回響著王子騰暴斃的噩耗。他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窗前，只見鉛云低垂，恰似一塊青黛色的棺槨罩在賈府上空。檐角鐵馬被風吹得叮當亂響，恍若冥冥之中的喪音。
想起寶玉病榻上時而囈語時而昏睡的模樣，想起賈母靈柩至今未能歸葬金陵，想起王子騰一去再無官場援手，賈政只覺心口似壓著千鈞巨石。正出神間，賈璉一臉憔悴地掀簾而入，袍角還沾著泥漬：“父親，外頭都傳咱們府要倒了...那些商戶聽聞舅太爺的事，都來催賬了...“
卻說賈政目送賈璉離去，枯坐書房至暮色四合。忽聽得窗外枯枝“咔嚓“折斷，最后一片殘葉打著旋兒墜入塵埃，恰似賈府搖搖欲墜的命運。他望著墻上忽明忽暗的佝僂身影，恍惚見得自己鬢角新添的白發，倒像是歲月在額間刻下的挽聯。
這日陰霾四合，京城仿若被鉛灰色棺槨籠罩。薛姨媽踩著滿地碎玉般的枯葉踏入榮府，鬢邊銀簪隨著步履輕晃，映得她眼底青黑愈發濃重。甫見王夫人，兩人尚未言語，眼眶已被愁霧蒙住。談及近日災禍，薛姨媽再也按捺不住，鮫綃帕子捂不住決堤的淚水：“姐姐瞧瞧，這賈府怎生就成了這般田地！先前蟠兒遭難，倉促間讓寶琴出嫁沖喜，不想竟應了吉兆。依我看，寶玉這病...莫不如也...“
王夫人指尖死死攥住纏枝蓮紋繡帕，聽得“沖喜“二字，黯淡的眸子突然泛起微光：“妹妹所言極是。寶姑娘知書達理，又與寶玉自小一處長大，若能結為連理，正是天作之合。只是寶玉如今人事不省，豈不誤了寶丫頭終身？“
正說著，李紈款步而入，月白綾裙掃過青磚悄無聲息。聽得沖喜之議，她輕撫掐牙坎肩的盤扣沉吟道：“太太、姨媽，此等大事須得從長計議。寶玉如今虛若游絲，一應禮數當去繁就簡，切莫因喜樂之事傷了根本。“
話音未落，忽聞前院傳來瓷器碎裂之聲，混著小廝們慌亂的腳步聲。王夫人猛地起身，腕上翡翠鐲子撞得桌案“當啷“作響：“外頭何事？莫不是又生變故？“
一個小丫鬟跌跌撞撞跑來，鬢發散亂如麻：“回太太！二老爺在書房大發雷霆，說是奏折觸怒了圣上...“王熙鳳不等她說完，已風風火火掠至門前，茜色斗篷帶起一陣香風：“太太寬心，我去瞧瞧便回！“
待她離去，王夫人跌坐回太師椅，發髻上的珍珠流蘇簌簌亂顫：“寶玉婚事未定，朝堂又生波瀾，這賈府...莫不是真要大廈將傾？“薛姨媽輕拍她手背，卻見自己指尖也在微微發抖：“要不暫緩些時日？“
“緩不得！“王夫人突然攥緊她的手，眼中泛起血絲，“寶玉等不得！如今唯有沖喜這一條活路。若能借此沖散晦氣，便是折我十年陽壽也甘愿！“窗外驚雷炸響，震得窗欞上的冰花簌簌而落，恍惚間竟似賈府命運的喪鐘。
卻說這日申牌時分，王夫人獨坐內室，將茶盞中的普洱反復撥弄，終把心一橫。算準賈政散衙回府的時辰，屏退丫鬟婆子，對著菱花鏡將點翠頭面重新整了整，方踩著花盆底鞋，往書房逶迤而來。廊下銅鈴在暮色中輕晃，倒像是替她懸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
書房門虛掩著，漏出昏黃燭火。但見賈政伏案批閱文書，烏木案上堆著漕運奏疏，手邊的茶盞早涼透了。王夫人輕咳一聲，軟語道：“老爺，擾你片刻，有件大事要商議。“
賈政抬眼望見她鬢邊新換的白玉蘭簪，緊繃的眉梢稍緩：“可是府中又生變故？但說無妨。“
王夫人款步上前，廣袖拂過黃花梨書案，輕聲道：“薛姨媽前日提起，想讓寶玉與寶釵完婚沖喜。依我看，寶姑娘自小熟讀詩書，舉止嫻雅，與寶玉正是金玉良緣。若老爺點頭，我定當盡心操持，保準不出差錯。“
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纏枝蓮紋護甲：“只是寶玉病體難支，大張旗鼓的婚宴恐耗心神。再者沖喜貴在靈驗，兩家既有'金玉'之說，八字也不必再合。挑個黃道吉日，按賈府規矩操辦便是。迎親那日，依宮里規制，用十二對提燈、八抬大轎，免去鼓樂喧嘩。拜堂撒帳等儀程，都照南邊舊俗。寶丫頭素來穩重，又有襲人在旁幫襯，想來定能周全。“
“姨太太還說，寶姑娘的金鎖原是和尚所贈，言明要配'有玉之人'。說不定成婚后，寶玉的通靈玉也能失而復得。“王夫人說著，眼中泛起微光，“如此一來，既沖了晦氣，又成就了姻緣。當務之急，是收拾新房，還請老爺定奪樣式。這頭親事，咱們暫不聲張，等寶玉病愈、守孝期滿，再大宴賓客。這般安排，既合禮數，又能周全。“
賈政聽至尾音，手中狼毫不覺凝滯，墨汁在宣紙上洇出個深色圓暈。他眉間微蹙如遠山含黛，心底早翻涌起千層浪：寶玉自幼聰穎，原指望尋個蘭心蕙質、能助他科舉立身的佳偶，方可重振賈府門楣；況那寶黛二人青梅竹馬、心意相通，若貿然議婚，豈不誤了一雙璧人的終身？
然抬眼瞥見王夫人鬢角新添的霜色，想起她多年來操持內闈、晨昏定省的辛勞，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案頭博山爐飄出的沉水香混著墨味，倒像是攪亂了滿室思緒。
良久，他擱下毛筆，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倒比哭還難看三分：“夫人思慮周全，確是妥當。只是這等大事，須得叮囑闔府上下守口如瓶，切莫驚了外頭風聲。“說著輕輕叩擊桌面，紫檀木發出沉悶回響，“再者婚姻乃終身大事，強扭的瓜不甜。若寶玉與寶釵二人情投意合，便依夫人所言操辦。只是...“他話音一頓，望著窗外搖曳的竹影，終究將未出口的嘆息化作一聲輕咳。
屋內燭火突然明滅不定，將他臉上的猶疑與無奈映得忽隱忽現，倒像是此刻搖擺不定的心意。唯有檐下銅鈴被風掀起，叮當聲里，似有萬千心事散落滿地。
卻說賈政應了寶玉婚事，步出書房時，恰似肩頭壓著千鈞磐石。暮秋的風卷著枯葉掠過回廊，吹得他補服上的仙鶴紋微微顫動，倒像是他此刻飄搖不定的心緒。他深知此番外放在即，案牘勞形、人情紛擾，縱使素日里雷厲風行，也難免生出幾分焦頭爛額之感。
部里交割印信文書，樁樁件件皆需親力親為。那泛黃的文書疊得足有半人高，每道朱批都要反復核驗，稍有差池便是瀆職之罪。更兼六部衙門的胥吏層層刁難，今日索要印結，明日需補勘合，直把個辰光磨得比墨錠還稠。
親友聞得外放喜訊，每日里踏破門檻。或攜了拜帖舉薦子侄，或央了情面安置門客。賈政坐在花廳里，看著那走馬燈似的人來人往，面上堆著笑，心底卻似打翻了五味瓶。既要考量來人才能，又要權衡各方關系，直累得太陽穴突突亂跳。
官場酬酢更是應接不暇。今日赴北靜王府的詩會，明日要去御史臺的私宴，杯盞交錯間皆是弦外之音。他強撐著周旋于權貴之間，聽著那些言不由衷的奉承，只覺喉間比黃連還苦。
如此這般，從雞鳴忙至漏盡，案頭文書仍是積如小山。寶玉婚事雖掛在心頭，卻也只能暫付闕如。匆匆指了榮禧堂后那二十余間抱廈做新房，連匾額都不及題寫，便又埋首于公務之中。暮色里看他遠去的背影，青緞官服沾滿塵灰，倒像是被世事磨去了棱角的孤舟。
王夫人見他這般勞神，雖有不忍，卻也知家族重擔在肩。待稟明婚儀安排，賈政只淡淡應了聲“很好“，那聲音虛浮得如同秋日殘蟬。說罷便又伏案疾書，硯臺里新磨的墨汁暈開，恰似他解不開的愁緒，在昏黃的燭光里漫成一片濃重的夜色。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