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日，天色沉郁，濃云潑墨也似，密密匝匝遮斷青冥，滾滾翻騰，恍若沸釜懸空，眼見得一場狂風驟雨頃刻將至。榮禧堂內(nèi)，往昔的富貴堂皇，早如鏡花水月，消散無蹤。四下里，只余一派壓頂?shù)某翋灒曝频萌诵娜缍拢瑤子舷ⅰ?/p>
堂上，賈政、賈珍等一干賈府人等，皆著素衣，形容枯槁，面色凝重如鉛。眾人肩頭似壓著萬鈞之重，屏息垂首，規(guī)規(guī)矩矩分列兩旁，不敢擅動。
未幾，一陣急雨也似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咚咚踏破死寂，如戰(zhàn)鼓擂心。只見大司馬兼京營節(jié)度使賈雨村，身著藏青麒麟補服，袍角帶風，獵獵作響。他雙手高擎明黃圣旨，面沉似水，大步流星直入榮禧堂，凜然若九幽判官臨凡。
其側(cè)緊隨一魁偉錦衣衛(wèi)堂官，自報林峰。此人飛魚服、繡春刀，寒光凜冽，偏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原是雨村任應(yīng)天府尹時的門子，舊日恩怨糾纏，此番卻不知何故復(fù)聚一處，真真是世事如棋局局新。
隨后，一隊皂隸魚貫而入，玄衣勁裝，腰懸利刃，寒光閃閃，恰似幽冥鬼卒現(xiàn)世。霎時間，榮禧堂內(nèi)空氣凝滯，緊繃如弓弦，一觸即發(fā)。
雨村于堂中立定，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如刀，緩緩掃過眾人面上，一絲一毫的神色變幻皆難逃其眼。旋即，他沉穩(wěn)展開手中那道明黃卷軸，動作莊重，似揭天地玄機。聲若洪鐘，字字千鈞，在堂中轟鳴回蕩，震得眾人耳鼓嗡嗡，心膽俱裂：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寧榮二府，累世簪纓，沐浴皇恩，富貴無極。理當忠謹事君，恪盡臣節(jié)，勤勉奉公，清正自持。詎料爾等，竟虧空官銀八萬五千余兩之巨！朕念舊勛，屢施寬宥，冀其賠補。若知感戴天恩，自當殫精竭慮，以報朝廷。孰料其悖恩負德，竟將家資暗移他處，圖謀隱匿，其心可誅！惡！著大司馬兼京營節(jié)度使賈雨村，即刻將賈珍、賈政二府家產(chǎn)，盡行查封看守。其兩府重要家人，一并嚴拿究問；家人私財，亦著查封看守，不得絲毫遺漏。欽此。”
宣罷圣諭，雨村將那黃綾圣旨往賈政案頭輕輕一撂，輕飄飄如一片枯葉墜入寒潭。然此一撂，在眾人心中卻激起滔天巨浪。賈政只覺那落案之聲猶如裂帛驚雷，滿堂人等早已魂飛魄散，僵若泥胎木偶。他顫巍巍伸出手去接，那雙手恰似深秋枯枝上最后兩片殘葉，抖索不休。這方黃綾，此刻重逾千鈞，沉甸甸直透腕骨，痛徹心扉。
雨村見狀，略略向前半步，臉上堆起三分似歉非歉、似笑非笑的神情，低聲道：“政老大人，此事休怪晚生。晚生何忍？實乃君命難違。待下官履新，必當在圣駕前竭力轉(zhuǎn)圜，為府上稍解災(zāi)厄。”言畢，袖中玉笏輕輕一叩，泠然清響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賈政強撐著紫檀桌案，穩(wěn)住搖搖欲墜的身形，眼中神色變幻如寒潭映月，明滅不定。窗外，西風颯颯卷地，庭前梧桐落葉蕭蕭，如泣如訴。他望著雨村腰間新懸的魚符，那朱紅絲絳在眼前晃蕩，直晃得他頭暈?zāi)垦＃瑵M心酸楚翻涌，化作一片苦澀。半晌，方澀聲道：“賈大人……如今圣眷正隆，行事自有法度。只是我賈府……百年基業(yè)，幾代勛勞，今日竟……”話未說完，喉頭哽咽，兩行濁淚已是滾落衣襟。
雨村微垂眼簾，眸中一絲赧色稍縱即逝，旋即復(fù)歸冰寒。他轉(zhuǎn)身對忠順王府長史道：“旨意已宣，便有勞貴府協(xié)力辦理。”又向新任錦衣衛(wèi)堂官林峰遞了個眼色。那林峰豹頭環(huán)眼，英武中透著狠戾，腰間繡春刀隨其動作鏘然作響。只聽他驀地一聲暴喝：“動手！”令下如山，如狼似虎的衙役們立時蜂擁四散，翻箱倒柜，砸鎖撬門，登時一片人仰馬翻，狼藉不堪。
不多時，一小校疾步來報，于寧國府致遠齋搜得密函。雨村急展視之，火漆封印上赫然是義忠親王府徽記！登時面色鐵青，怒發(fā)沖冠，將那信函狠狠擲于賈珍面前，厲聲叱道：“東府行事，端的膽大包天！”賈珍本已面如死灰，形同槁木，驟見此物，真如五雷轟頂，只覺天旋地轉(zhuǎn)，雙股一軟，“撲通”一聲癱坐于地，冷汗如漿，霎時浸透素衣，洇開大片深痕，宛如一幅未干的悲涼水墨。
卻說寧府馬廄，霉氣蒸騰，蛛網(wǎng)垂檐，腐草堆中蛆蟲攢動。賈珍父子蜷縮于糞草之內(nèi)，恰似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賈珍面如槁木死灰，兩頰深陷如壑，眼窩烏青如墨染，枯瘦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墻縫泥灰；賈蓉抖似秋風落葉，發(fā)辮散亂如蓬蒿，呆滯的瞳仁映著朽爛的馬槽木紋，倒比他昔日所佩的貓兒眼石更為渾濁無光。
忽聞鐵鏈嘩啦驟響，錦衣衛(wèi)堂官林峰踏雪而入。猩紅斗篷掃落門框積雪，玄色蟒紋補服上金線蟒首猙獰欲噬。他抖開明黃圣旨，那“唰啦”一聲驚得梁間寒鴉撲棱亂飛：“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賈珍身膺寧府之重，不思忠藎報國，竟敢私匿龍裔，圖謀不軌......”
旨意如千鈞重錘砸在朽木之上。賈珍喉間發(fā)出“嗬嗬”怪響，如垂死之獸，渾身筋骨盡散，爛泥般癱軟下去；賈蓉雙膝一軟，“咚”地一聲，額頭正磕在馬槽鐵環(huán)之上，登時鮮血迸流，猩紅刺目。林峰冷眼睥睨這對狼狽父子，袖中蟒紋暗合著檐下冰棱寒光，倒似那天家赫赫威儀，化作了有形之刃，懸于頸側(cè)。
不消旬日，囚車轆轆碾過朱雀大街。賈珍透過木柵縫隙，恍惚見街角一灰衣道姑身影閃過，廣袖翻飛間，手中木盤托著一卷《太上感應(yīng)篇》，赫然是出家為尼的惜春！那道姑忽地尖聲長笑，其聲凄厲如夜梟啼空：“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這判詞般的尖笑混著市井頑童的嘲弄嬉罵，直刺入賈珍耳中，眼前金星亂迸，天地失色。賈蓉卻只癡癡盯著車轅上那枚銅環(huán)的斑斑綠銹——此物原是當年省親盛典時，賈璉命人熔了二十兩上等精銅所鑄。
行至盧溝橋畔，殘陽如血，潑灑荒灘。賈珍忽地渾身劇顫，一股黑血自口中狂噴而出，濺在囚車褪色的“寧國府”木牌上，將那三字染成一片猙獰紫褐。賈蓉驚惶撲去擦拭，卻見父親渙散的瞳孔里，倒映的血色殘陽，恍惚竟化作寧府門前那對石獅子眼窩中流下的兩行血淚。至三更梆響，押解官提燈查驗，只見賈珍已咬舌自絕，指縫間死死嵌著半塊祖母綠玉佩——正是當年為博賈母一笑，花三千兩雪花銀從波斯胡商處購得的稀罕物事。
賈蓉流放之日，松花江畔朔風卷著冰碴，刀子般直往脖頸里鉆。他蜷縮在驛站土炕上，聽那北風呼嘯，嗚咽如當年寧府戲班為老太妃送殯的嗩吶悲音。恍惚間，隔壁傳來女子幽幽吟哦：“玉燭滴干風里淚，晶簾隔破月中痕。”其聲哀婉凄清，竟與尤二姐生前一般無二。待熬到寧古塔，他被鐵鏈鎖住，于冰窟之中鑿石為役。交臘時節(jié)，單衣蔽體，終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大雪之夜，凍斃于冰湖之上。尸身遭野狼啃食時，身上猶穿著一件補丁摞補丁的半舊箭袖——那還是當年跟隨賈璉遠赴平安州辦差時，璉二奶奶王熙鳳賞他的一件“體面”衣裳。
卻說那日查抄寧榮二府，李紈從稻香村聽得兇信，跌跌撞撞趕至榮禧堂，見眼前慘狀，早驚得花容失色——手中一方竹帕絞得經(jīng)緯皆亂，指縫間滲出血珠，點點滴滴砸在青石板上，紅得刺目，竟似替這鐘鳴鼎食之家泣血一般。再看王熙鳳，由小丫頭顫巍巍扶著，金絲八寶攢珠髻歪在鬢邊，赤金盤螭瓔珞磕著廊柱朱漆，“叮當”聲碎成幾瓣，倒像寒鴉啼破了這滿院凄惶。忽見平兒被皂隸推搡在地，鳳姐只覺心口一疼，眼前金星亂冒，再瞧那些她半生攢下的體己箱篋，早被衙役撬得七零八落，金銀珠玉滾了滿地——那對赤金蝦須鐲竟?jié)L到門檻邊，在殘陽里泛著冷光，恰似她這輩子爭強好勝，終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正自肝腸寸斷，忽聞一聲冷笑。抬眼看時，卻是投靠了賈雨村的林之孝，手中舉著本賬冊，陰陽怪氣道：“二奶奶這體己，怕比國庫還豐足些？”鳳姐喉頭一甜，氣血上涌，眼眶紅得滴血，千般委屈堵在喉間，偏發(fā)不出半分聲息——當年協(xié)理寧國府的威風，此刻竟化作這滿地狼藉的笑柄。
那邊王夫人被衙役按倒在地，幾縷銀絲生生扯落，鳳喙銜珠的金釵“啪嗒”跌在青磚上，斷作兩截。她怒目圓睜，指著賈雨村嘶聲道：“好個忘恩負義的中山狼！當年我賈家如何待你，今日卻來作踐！天理昭彰，你焉能善終？”雨村面皮微赧，轉(zhuǎn)瞬鐵青，玉笏重重叩地，鏗然道：“此一時彼一時也！宦海沉浮，豈是婦人能議？”那聲音震得廊下銅鈴亂晃，倒像在替這豪門興衰搖喪鐘。
寶玉從梨香院踉蹌奔來，見斷井頹垣、滿地狼藉，恍如隔世。忽見湘云送的金麒麟在泥水里滾，瘋了似的撲過去，卻被那林峰當胸一腳踹翻。掙扎間又看見寶釵的金鎖從丫鬟懷中滑落，金線絡(luò)子被踩得稀爛，只覺心口似扎了萬根鋼針——大觀園里結(jié)社吟詩的光景，竟成了此刻泥水里的殘金碎玉。賈蘭從廊柱陰影中轉(zhuǎn)出，腰間《離騷》香囊半開，流蘇委地，手中《太上感應(yīng)篇》擲于殘破案幾，書頁翻飛間，半片湘妃竹帕飄落——那上面斑斑淚痕，猶是探春遠嫁時沾著海風的悲戚；再看賈環(huán)，早縮在角門后篩糠似的抖，褲腳一片濕痕，哪還有半分往日踩碎薔薇露的跋扈？
混亂中趙姨娘蓬頭垢面撞將出來，枯手亂揮著拍手怪笑：“報應(yīng)！報應(yīng)！當年魘魔法的冤孽，今兒個該清算啦！”那笑聲尖厲似夜梟啼血，混著滿院婦孺的哀嚎，直往人骨縫里鉆——偏她鬢邊那支褪了色的銀簪子還晃悠著，墜子上“壽”字紋早磨得模糊，倒像這府里說不清道不明的冤債，纏纏綿綿沒個盡頭。
忽有小校疾步來報，后院夾墻暗格里搜出五只檀木篋子。賈璉急得額角青筋暴起，跺腳喊：“這是江南甄家老親暫存的物件！我賈府何曾動過一絲一毫？”賈雨村冷笑一聲，袍袖一拂命人開篋，只見明珠渾圓如龍眼，在暮色里泛著幽光，翡翠鐲子碧瑩瑩的，竟與當年元妃省親時腕上那對一般成色。他挑眉斜睨，玉笏敲著箱沿道：“甄家抄沒清單上白紙黑字寫著的東西，怎的躲進你家夾墻？看來貴府藏著的‘體己’，倒比賬本子上的熱鬧多了。”這話落處，滿室衙役的嗤笑混著金磚地上珠玉滾動的脆響，竟似給這百年望族敲了記喪鐘。
暮色里，慘白封條如秋霜般貼上朱漆大門，風過時“嘩嘩”作響，恍若無數(shù)冤魂貼著門縫哀號。眾人被衙役推搡著踉蹌出門，鞋跟碾過滿地碎玉——不知是誰遺落的金鑲玉墜子，在塵泥里閃著殘光，倒像這豪門敗落時最后一點虛浮的體面。
獄神廟內(nèi)陰風砭骨，霉味混著潮氣往人領(lǐng)口鉆。賈政與王夫人對坐在霉斑斑駁的草席上，形如兩尊褪了金的泥像，唯有眼中血絲映著豆大燭火——那燭影在破壁上晃成幢幢鬼影：一會兒是焦大醉罵“爬灰的爬灰”的怒容，一會兒是瑞珠觸柱時飛濺的血珠，俱在暗處幽幽窺伺。良久，賈政喉頭動了動，聲線沙啞如老松被風雪磨過：“縱是粉身碎骨……也得給祖宗牌位……留條香火路啊……”話未說完，喉間已被潮氣嗆得發(fā)緊，伸手按在膝頭，才發(fā)現(xiàn)指節(jié)因攥得太緊，泛著青白的死色——像極了榮禧堂前那對被敲斷爪子的石獅子，空剩個架子，里頭早空了。
忽聞鐵鏈“嘩啦”炸響，牢門撞開，寶玉被推得跌跪在地。但見他發(fā)如蓬草，滿面塵灰，眼尾紅痕未干，竟似驚弓之鳥般瑟縮。他“撲通”磕在父母膝前，涕淚沾了青石板：“父親！母親！孩兒不孝！往日迷于脂粉，荒廢經(jīng)世之道，致祖宗基業(yè)毀于一旦！從今往后，定當焚膏繼晷，重……重興門楣！”話音未落，已哽咽得說不下去。
賈政望著兒子形容枯槁，昔日銜玉而誕的貴氣早化作塵埃，心頭酸熱難抑，長嘆一聲似抽去全身筋骨，伸手攙他時，指尖觸到寶玉袖中硬邦邦一物——竟是半塊被磨得發(fā)亮的通靈寶玉，邊角磕了缺口，倒像這千瘡百孔的賈府。“罷了……往事休提，如今唯有你我父子……”他喉間發(fā)緊，說不下去。王夫人早已撲過來摟住寶玉，淚濕了他肩頭：“我的兒，你若能改了那癡性，便是娘在這暗無天日里，也能掙出一口氣來……”
忽聞獄卒呵斥聲起，夾著風雪呼嘯，卻見一單薄身影頂風冒雪而來。那女子身著半舊素色棉襖，外裹一件褪色青布斗篷，鵝毛雪片撲上肩頭，頃刻化作晶瑩水珠。獄卒橫棍攔住，粗聲喝道：“什么人？這等鬼天氣，來此腌臜地方作甚？”
“奴家林紅玉，特來探望鳳奶奶并寶二爺。”女子福身行禮，聲音雖輕，卻透著磐石般的堅定。獄卒嗤笑一聲：“賈府早塌了架子，你這小丫鬟倒還念著舊主？”話雖刻薄，卻也松動，引她步入那陰森牢獄。
穿過幽暗潮濕、寒氣刺骨的甬道，牢房內(nèi)更是昏暗如墨。但見王熙鳳蜷縮于霉爛稻草堆上，昔日那如牡丹怒放的明艷姿容，如今只剩滿面風霜刻痕；寶玉則呆坐角落，眼神空洞，口中喃喃自語，不知念著何詞。
“鳳奶奶！寶二爺！”小紅撲至柵欄前，淚珠兒早已斷了線般滾落。鳳姐聞聲，枯唇微啟，似笑非笑，氣若游絲：“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樹倒猢猻散的時節(jié)，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你這丫頭……倒有膽量闖這閻羅殿？”
小紅忙從懷中掏出一個藍布包裹，層層解開：“這里有二十兩碎銀子、兩件厚棉襖，還有一包奶奶素日愛喝的六安雀舌茶……給奶奶和二爺暫且御寒度日。當年在怡紅院、璉二奶奶屋里，多蒙您二位照拂，這點心意……奴家豈敢忘恩？”又急急取出兩個尚帶余溫的白面饅頭：“快……快趁熱吃些，莫餓壞了身子……”
眼見二人如餓殍般狼吞虎咽，小紅將身子貼近柵欄，聲音壓得極低：“奶奶寬心！外頭百姓都傳頌賈府往年修橋鋪路、冬施粥米、夏舍涼藥的善舉，人心尚存！蕓二爺已托了神武將軍府的馮紫英大爺，正暗中奔走，聯(lián)絡(luò)北靜王爺、東平郡王府等皇親貴胄……定要尋一條生路出來！”鳳姐枯槁的手指猛地攥緊小紅的手腕，指甲幾乎掐入肉中，眼中燃起一絲微弱的光：“好……好丫頭！若……若真能重見天日……我……我王熙鳳定結(jié)草銜環(huán)……”
小紅的身影剛沒入風雪簾幕，獄卒又來報：“外頭又有個婦人，自稱茜雪，攜了包袱要見寶二爺。”寶玉聞得“茜雪”二字，混沌的眼神忽地一清，忙向賈政稟道：“父親，此女原是孩兒房中舊婢，那年因……因楓露茶一事被太太攆了出去。如今賈府落難，她既肯來……必是念著舊日情分。”賈政默然頷首，命引其入內(nèi)。
但見茜雪身著月白細布棉裙，鬢邊斜簪一朵素白銀花，疾步而入時裙裾帶起一陣寒風。一見寶玉形容枯槁，她指尖劇顫，上前一把攥住寶玉冰涼的手，未語淚先流：“我的寶爺！自打聽得府里遭了塌天大禍，奴的心……就似在油鍋里煎著！日夜兼程……您瞧瞧……都瘦脫了形了……”滾燙的淚珠兒，滴滴落在寶玉那件磨破袖口的舊衣上。
茜雪旋即向賈政、王夫人深深斂衽萬福，言語懇切：“政老爺、太太在上。茜雪雖蒙恩放出，賈府教養(yǎng)之恩，刻骨銘心。幸得拙夫在刑部司獄當值，才得了這探視的方便。如今賈府蒙冤受難，我夫妻愿效犬馬之勞，以報萬一。”賈政見她眉目清朗，言語爽利，舉止有度，心中暗嘆：“不想當日逐出的一個丫頭，竟比府中那些吃著山珍海味、穿著綾羅綢緞的‘體面人’，更知恩義二字！”
茜雪湊近些，聲音壓得更低：“不瞞老爺太太，拙夫與神武將軍馮府的大爺紫英相熟，馮大爺又與都察院李御史是莫逆之交。那李御史素來剛正耿介，最恨那些攀附權(quán)貴、落井下石的小人。我已求拙夫央馮大爺牽線，若能說動李御史在圣駕前陳奏賈府歷年修義學、濟孤寡、施藥賑災(zāi)的善政仁心，或……或有一線轉(zhuǎn)圜之機！”
賈政聞言，如聞驚雷，掙扎起身，顫巍巍便欲長揖：“若……若真得貴人如此仗義執(zhí)言，救我闔族于水火，賈家闔族……當結(jié)草銜環(huán)以報深恩！只是……只是這疏通關(guān)節(jié)，上下打點，少不得銀錢使費，如今……”話音未落，茜雪已接口道：“老爺莫憂！我夫妻薄有積蓄，再向幾家至親挪借些，定能支撐。只盼天可憐見，不負這番苦心！”
寶玉早已淚流滿面，緊緊攥住茜雪衣袖：“茜雪姐姐……當日……當日是我年少無知，任性妄為，連累你受了委屈……如今又……”茜雪急急掩住他的口，含淚嗔道：“寶爺快休提這些！想那年冬夜，您怕我值夜凍著，硬將才上身的雀金裘氅衣解與我裹寒；我受了底下婆子的氣，您還特特把老太太賞的糖蒸酥酪留給我……這點滴恩情，茜雪便是粉身碎骨，也不敢忘懷！”
幾日后，茜雪復(fù)來，眉梢?guī)玻骸巴欣蠣斕楦＃●T大爺已拜會了北靜王爺，王爺深念舊誼，李御史亦感佩賈府善行，已允諾尋機面圣，據(jù)實陳情！”與此同時，賈府舊日仆從散于京城街巷，傳頌賈府善舉，百姓聞之嗟嘆：“寧榮二府雖敗，到底是積過陰騭、行過善事的人家。”市井之間，輿情漸有回寰之勢。
獄神廟內(nèi)，賈政強撐病體，每日于昏黃油燈下為寶玉講授《資治通鑒》，剖析歷代興亡得失、忠奸之辨。寶玉褪盡往日疏狂，十指凍瘡猶緊攥書卷，攻讀經(jīng)史，孜孜不倦。燭影搖紅，映照他眉峰緊鎖，時而掩卷長思，時而奮筆疾書批注。檐角鐵馬叮咚，聲聲碎響，恍似為這困厄絕境中的瑯瑯書聲，奏著一曲不屈的悲歌。
卻說殘陽如血，斜斜映照在榮國府斷壁頹垣之上，將那斑駁剝落的朱漆，染得愈發(fā)似干涸的凝血。錦衣衛(wèi)堂官林峰身著蟒袍玉帶，率領(lǐng)如狼似虎的校尉，踏過滿地狼藉的碎瓷殘片，將賈政一干人等自獄神廟押回舊府。但見他輕抖手中明黃圣旨，聲若洪鐘，字字如冰錐刺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寧榮二府即刻查封，一應(yīng)家奴盡數(shù)發(fā)賣。工部員外郎賈政，雖受祖輩之累、族人之禍，然失察之責難逃。朕念其往日清正，特開天恩，貶謫儋州效力贖罪，一月后啟程赴任。寧府資財充公，榮府宅邸賜與賈化；林如海舊宅歸林峰管轄。蒜市口十七間半房舍，留作賈氏遺族棲身之所。限十日內(nèi)遷出榮府，余者候旨定奪。欽此！“
旨意如千鈞重錘，轟然落地。賈政雙手接過那明黃卷軸，指節(jié)因用力而慘白如紙，面上血色盡褪，恍若新糊的引魂白幡。林峰嘴角噙著一絲冷笑，道：“政老爺能保全項上人頭，全賴賈雨村大人仗義執(zhí)言，在圣前竭力周旋。此等再造之恩，真真是天高地厚，還望老爺刻骨銘心才是。”言罷，蟒袖一甩，靴底重重踏碎階前殘磚，驚起檐下寒鴉數(shù)點，撲棱棱沒入昏暝。
待那靴聲遠去，賈政與王夫人雙雙跌坐于太師椅上，恍如兩尊失了魂的泥胎。但見賈政面色灰敗如灶底冷灰，王夫人手中一方鮫綃帕子早已濕透大半，十指如冰涼的藤蔓，死死扣住夫君掌心，恰似溺水之人攥住最后一根浮木。
“老爺……這……這可如何是好啊？”王夫人顫聲問詢，喉間哽咽，竟似含著浸透黃連汁的棉絮。
賈政猛地掀袍而起，枯槁眼中竟迸出兩簇精光：“夫人休得驚慌！儋州雖遠在蠻荒，然只要賈氏血脈尚存，便有枯木逢春之機！我賈政身為家主，豈忍見祖宗百代基業(yè)，一朝盡毀？便是葬身瘴癘煙瘴，也定要為兒孫掙出一條生路來！”說罷，袍袖翻飛，大步流星直往書房而去。
書房內(nèi)，檀香余煙繚繞，卻掩不住滿室蕭索寒意。賈政抖索著雙手，展開一卷泛黃的韓愈詩稿，紙頁間墨跡洇染，恰似斑斑淚痕。“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吟哦之聲混著窗外嗚咽北風，驚得梁間舊燕巢簌簌落塵。王夫人倚著雕花槅扇，恍惚憶起蘇子瞻宦海浮沉舊事，淚珠兒滾落，砸在腕間翡翠護甲上，叮咚脆響，倒似雨打殘荷，聲聲斷腸。
“知汝遠來應(yīng)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賈政誦至此處，猛然抬頭，望向窗外沉沉如墨的夜幕，眼中精光灼灼：“夫人可知？韓、蘇二公雖遭貶斥，反成千古文章，光耀后世！我賈政此番若能于儋州絕境之中，另辟蹊徑，重續(xù)賈門一縷香煙，使祖宗基業(yè)不致斷絕，亦不負此七尺之軀！”
王夫人含淚頷首，將丈夫冰涼枯瘦的手緊緊捂在溫熱心口：“老爺?shù)艑捫摹Ｄ阄医Y(jié)縭三十余載，早已立下同生共死之誓。便是天涯海角，刀山火海，妾身定當生死相隨！”
正說間，忽聞環(huán)佩叮咚清響，夏太監(jiān)手持明黃圣旨款步而入。旨意宣罷，賈政雙手接過時竟微微踉蹌——“先行送慈柩故鄉(xiāng)全孝道”幾字，直如久旱甘霖，澆得他眼眶滾燙，濁淚幾欲奪眶。
“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賈政與王夫人雙雙跪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磚之上，砰砰有聲。夫妻二人相視而笑，那笑容里揉雜著劫后余生的慶幸，蘊藏著中興家業(yè)的渺茫期許，更飽含著歷盡滄桑后的死生契闊，百感交集。
不料平地驟起風波，趙姨娘猛地從屏風后搶出，鬢邊一對瑪瑙墜子亂顫如風中殘燭，活脫脫一只炸了毛的斗雞：“憑什么她便能去？我偏要同去！這些年我伺候老爺湯藥飲食，哪一日不盡心竭力？如今倒成了甩不脫的外人了不成？”說罷，兩道淬毒的目光，狠狠剜向王夫人。
廳內(nèi)登時亂作一團。丫鬟婆子們交頭接耳，小廝們慌得如熱鍋螞蟻，唯有趙姨娘尖利刺耳的哭罵聲撕裂喧囂：“沒良心的！當年我生環(huán)兒時，疼得死去活來……”賈政望著這雞飛狗跳的狼藉景象，眉頭緊鎖如川，長嘆一聲：“唉……家宅不寧，禍事未已！真真是家門不幸！”
卻說臘月廿四，大雪紛飛，如扯絮般鋪滿了榮國府穿堂回廊。鳳姐自回府后，被邢夫人百般指摘過失，褫奪管家權(quán)柄，貶作粗使仆婦。昔日那鮮妍奪目的華服翠鈿，早已褪盡鉛華，唯著一襲半舊的青布棉襖，手持竹帚，瑟縮于穿堂階下。朔風如刀，刮得她兩頰生疼，往昔金簪耀目的鬢邊，如今唯見幾縷霜發(fā)沾滿雪粒，凄然如當年尤二姐香消玉殞時，唇角蜿蜒未干的血痕，殷紅刺目。
鳳姐掃至穿堂東角，忽見青磚罅隙間有微光幽閃，恍若寒夜孤魂磷火。她蹲下身，拂開積雪，一枚雀卵大小、溫潤瑩白的羊脂玉葫蘆墜赫然入目。紅穗雖已褪色，玉色卻皎潔如初，正是寶玉幼時隨身所佩，權(quán)充“通靈寶玉”的替身之物。
鳳姐將玉墜緊緊攥入掌心，一股刺骨寒意順著指尖直透心脾。剎那間，往事如潮翻涌：那年寶玉一時興起，將此玉賞予小丫鬟良兒把玩，不料轉(zhuǎn)瞬即報遺失。闔府震動，掘地三尺亦不見蹤影。鳳姐盛怒之下，認定良兒偷竊，竟命其赤足跪于滿鋪碎瓷瓦礫之上，任那尖利棱角割裂皮肉。可憐那良兒，雖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卻至死不肯屈認，最終含冤被逐，不知所蹤，生死難料……
念及此處，鳳姐只覺心口如被利刃狠狠剜過，痛徹骨髓。手中玉墜越攥越緊，尖銳棱角深深硌入掌肉，血珠兒順著溫潤玉紋緩緩滲出，洇紅了褪色的紅穗。她癡望著這枚失而復(fù)得的禍根，方知當年鑄下大錯，冤屈了無辜性命！悔意如毒蛇般噬咬心尖，直恨不得時光倒流，收回那道狠絕無情的命令。
“我……我素日里自詡精明過人，明察秋毫……卻不知冤屈了多少清白之人！造下多少孽債！”鳳姐喃喃自語，兩行熱淚滴落在冰冷的玉墜之上，濺起細小的水花。往昔的威風八面、殺伐決斷，此刻皆化作穿心蝕骨的悔恨。恍惚間，那玉墜竟似化作良兒跪在瓦礫之上，哀哀哭泣的慘狀，不由得心如刀絞，喉頭哽咽，泣不成聲。
正自心神恍惚、肝腸寸斷之際，忽見賈璉形容枯槁，步履踉蹌而來。只見他額間皺紋深如斧鑿，滿面塵灰，手中緊攥一紙，褶皺處皆被冷汗浸透。行至賈政跟前，屈膝一跪，喉間似堵了棉絮般艱澀道：“叔父大人容稟，今家中凋敝至此，侄媳鳳姐過往所行，樁樁件件，錯處昭然，實難……實難開脫。侄兒已書下休書一紙，懇請叔父念在舊日情分，將她遣返金陵原籍閉門思過……”說罷，雙手微顫著將那紙休書呈上，眼中盡是愧悔、無奈與一片死灰。
賈政默然良久，方接過那輕飄飄卻又重似千斤的紙箋，目光沉沉，轉(zhuǎn)向階下如泥塑木雕般的鳳姐。那鳳姐本已心如枯井，萬念俱灰，此刻如遭九天霹靂，慘白的面龐瞬間血色盡失，一雙昔日顧盼神飛的杏眼圓睜，滿盛著驚濤駭浪般的不可置信。她僵立雪中半晌，終是緩緩垂下頭去，長睫掩住眸中翻江倒海的絕望與不甘。事已至此，縱有萬般憤懣，千種冤屈，亦知大勢已去，再無轉(zhuǎn)圜之機。
她拖著灌了鉛也似的雙腿，一步一挪，往那曾屬于她的廂房蹭去。每踏過一方冰冷地磚，都似重重踩在往昔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崢嶸歲月之上。及至屋內(nèi)，觸目所及，金鑲玉嵌的妝奩、流云霞影的紗帳繡榻，俱成隔世繁華。忽于箱籠最底，摸出一方淚痕斑斑的湘妃竹帕，睹物思人，淚意如洪決堤，恍惚間又見秦可卿病榻之上，強撐病骨，諄諄告誡：“嬸子，常言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登高必跌重，須得早為后路打算……”彼時只道是婦人怯懦之語，如今想來，竟是字字泣血、洞穿世事的金玉良言！
鳳姐緊攥著那方冰涼竹帕，任由滾燙的淚水浸透薄綃，終是徹悟了這世事無常、盛極必衰的天道輪回。待拭去滿面淚痕，她默默收拾起寥寥行囊，每疊起一件舊衣，便將半世榮華、無邊悔恨，一并折進那青布包袱之中。唯余一聲悠長嘆息，消散在穿堂呼嘯而過的凜冽北風里，再無痕跡。
卻說彼時寧榮二府，早是朱門深鎖，畫棟雕梁盡封條。旁支族人如驚雀四散，昔日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轉(zhuǎn)瞬化作了斷井頹垣。錦衣衛(wèi)奉旨執(zhí)械，將兩府家奴仆役盡驅(qū)市集，就地官賣遣散。那曾門庭若市、仆從如云的赫赫公府，如今門可羅雀。唯余王夫人身旁玉釧兒，并寶玉房中的麝月二人，仍守著這殘破門戶，勉力維系著搖搖欲墜的殘局，恰似枯枝上兩片未墜的敗葉。
那襲人生得桃夭李艷，眉眼含春，行事伶俐周全，素日在丫鬟堆里便是拔尖兒的。此番遭劫，竟被賈雨村手下強擄了去，當作進獻忠順王的玩物。平兒這邊，亦難逃造化撥弄。她姿容清麗似新荷帶露，性情溫婉中隱著剛韌。被林峰覷見，頓生覬覦，強納回府充作通房。初入林府，孤身只影，步步如履薄冰。幸其心地純善，待人寬厚得體，漸得上下敬重。由初時的小心翼翼，竟至后來獨當一面，穩(wěn)穩(wěn)立足官家內(nèi)院。誰承想，這翻云覆雨手，竟將賈府一介通房丫鬟，推作了官家姨娘？其中造化，亦是后話。
秋彤與嫣紅，卻似飄萍墮入寒潭。一個賣入東錦香院，一個淪落西錦香院，雙雙墮了煙花巷。昔日雖為姨娘侍妾，守著幾分薄面，如今身陷泥淖，任人攀折，朝露夕煙，生不如死。
獨小紅一人，早在賈府傾覆前，便與賈蕓兩心相許，結(jié)為連理。后二人同赴姑蘇，開了一爿茶葉鋪子。小紅心思縝密，于茶道精益求精：所售六安瓜片，清香高遠，滋味醇厚；老君眉茶，條索緊結(jié)，湯色澄碧，入口甘甜。憑著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小鋪生意日漸興隆，漸成姑蘇茶行翹楚，夫婦二人亦成一方聞名的茶商巨賈。
卻說李紋，生得風姿清絕，猶記蘆雪庵聯(lián)詩時，她信口吟出“凍浦不聞潮，藥爐溫舊稿”之句，素性喜靜，獨愛謄抄《本草綱目》。及笄之年，經(jīng)馮紫英作伐，許配與張友士之子張文長。原道嫁入杏林可享清平，不想一日文長入深山采藥，竟失足墜崖而亡。可憐李紋青春守寡，形影相吊，后承夫志，于中都郊外懸壺濟世。
一日，薛寶釵因痰喘舊疾登門求診。二人相見，李紋見寶釵皓腕上猶系著元妃所賜紅麝串，珠玉已裂，紋路虬結(jié)如老梅枯枝，觸之涼透入骨。她輕撫殘串，幽幽嘆道：“冷香已散海外霧，殘珠猶記檻內(nèi)人。”言罷，取出自制冷香丸數(shù)粒相贈，未及多言，竟悄然別去。不想當夜傳來噩耗，她暴斃于藥廬之中。眾人見其懷中緊抱《金匱要略》，書頁無風自翻，落至“紅梅花蕊”一章，其上墨跡竟似血淚洇開，化作一首《薄命詞》：
三春事業(yè)付東流，
冰雪襟懷藥作舟。
自是生來清骨相，
一爐寒煙葬九州。
再說李綺，昔年寄居大觀園，也曾見過那烈火烹油之盛，不想好景難長，匆匆遠嫁江南甄家。雖為少奶奶，卻處境如履薄冰——甄家家道中落，內(nèi)宅爭斗不休，她生性貞靜如空谷幽蘭，既無鳳姐之潑辣，亦少探春之果決，于深宅中舉步維艱。幸得自幼精于女紅，便將滿腹愁腸盡付針黹，繡面上鴛鴦并蒂、繁花似錦，針腳里卻藏盡寂寥。
可嘆甄家氣數(shù)已盡，終遭覆巢之劫，一場大禍驟至，百年望族轉(zhuǎn)瞬灰飛煙滅。李綺失了依傍，如離枝敗葉漂泊無定，后聞其流落江南，隱姓埋名，憑一手繡藝在坊間做些零活，聊度清貧歲月。昔日榮府嬌客、甄府主母的風光，皆作了鏡中花、水中月，再無尋處。
卻說薛蝌眼見賈府冰山傾頹、廣廈崩摧，心下早萌歸意。遂與賢妻邢岫煙計議停當，擇了個霜天曉角、晨星寥落的清晨，打點微薄行囊，辭別殘垣斷壁間的舊親故舊，取道南歸金陵故宅。一路之上，寒鴉繞枯樹，衰草沒斜陽，更添天涯孤旅之悲。
歸返故園，薛蝌?qū)⑿难M注重振家業(yè)。無膏粱習氣，亦不屑市井鉆營，唯憑胸中丘壑、手上勤勉，將田莊店鋪、庫房賬目一一整頓清明。或踏月巡莊，或冒雨收租，寒暑數(shù)載，竟使中落之家業(yè)蒸蒸日上，漸次中興。于金陵聲名鵲起，士紳譽其“克紹箕裘”，鄉(xiāng)鄰敬稱“忠厚長者”。每日詩酒酬唱，課子讀書，倒也享得幾分亂世清平。
偏生天意弄人。一日邢岫煙獨往鄉(xiāng)間庵堂禮佛，貪近路行至幽僻處，不防草窠中竄出毒蛇，嚙傷足踝。雖延名醫(yī)，終是蛇毒攻心，香消玉殞。薛蝌肝腸寸斷，含淚葬愛妻于鐘山南麓。每至清明寒食，便于墳前設(shè)酒垂淚，往昔鶼鰈情深、賭書潑茶之景，俱化荒煙蔓草間一聲幽嘆，聞?wù)咝乃帷ＹZ府其余人等，或飄零四海，或隱遁山林，種種際遇，紛繁蕪雜，實難盡述。
卻說那日彤云四合，好大雪！搓棉扯絮般漫了天地，真?zhèn)€似素幡招搖，寒威凜凜。錦衣衛(wèi)吆三喝四，如狼似虎趕著賈家老小數(shù)十口，踉蹌行至蒜市口十七間半舊宅——原是當年賈代善所置的余產(chǎn)，三進院落早沒了昔日風光，朱漆剝落處，盡是歲月啃嚙的痕跡，比之榮府那斷壁殘垣，更添幾分蕭索。
賈政立在庭中，看那積雪皚皚，只覺愁緒比三九的堅冰更冷徹骨。無奈按長幼分了房舍暫且安頓，又親自點了十數(shù)忠仆，雇了金陵老艄公掌舵，預(yù)備沿運河南下。船艙里停著賈母與鴛鴦的棺槨，素白帷幔垂著，隨水波輕輕晃動，倒像是亡魂在無聲訴冤一般。
次日卯時三刻，晨霧濃得化不開，一行人凄凄慘慘地啟程了。個個穿著粗布短衣，背著舊衣干糧，在院前與賈璉、寶玉等人作別。寶玉攥著賈政的衣袂不放，眼淚撲簌簌地落。賈政狠了狠心甩開兒子的手，袍袖拂過石獅子的殘爪，濺起幾點碎玉似的雪。薛姨媽、寶釵等一眾女眷，也都哭哭啼啼地送他們上路。
卻說賈政扶著那斑駁船舷，但見滔滔逝水東去，心下五味翻涌，竟難辨悲喜。船行數(shù)日，金陵城郭在暮色蒼茫中若隱若現(xiàn)，雉堞蜿蜒如臥龍盤亙，秦淮畫舫雖存，卻不聞舊日笙歌。他獨立船頭，任江風掀動衣袂，恍惚又見當年元宵盛景：賈母端坐八抬大轎，闔府珠圍翠繞歸寧省親，彼時雕鞍玉勒、烈火烹油，如今唯有懷中半塊褪色玉玨，硌得心口生疼。
“老爺，金陵到了。”老艄公沙啞聲線刺破思緒。賈政望那漸次清晰的朱雀橋，忽憶幼時撲流螢、逐柳花的巷陌光陰，眼眶微熱。此番奉慈柩歸葬，偏又逢遠謫儋州之命，與桑梓永訣在即，只覺肝腸寸斷，恰似江心碎冰相撞，琤琮作裂帛聲。
船泊岸時，他俯身輕撫賈母棺槨，低語喟嘆：“老太太，咱們……到家了。”言未畢，岸邊忽起孩童歌謠，清凄之聲隨波飄蕩：
眼看他起朱樓，
眼看他宴賓客，
眼看他樓塌了……
歌聲驚起寒鴉數(shù)點，掠過低垂的鉛灰色蒼穹，恍若為這鐘鳴鼎食之家送葬。
鳳姐被休后隨眾歸寧，那夜獨倚船舷，一襲舊衣在風中獵獵翻飛。昔日金縷珠玉早成過眼云煙，唯余鬢邊半支赤金點翠殘簪，映著她青白面容，竟比船頭引魂幡更顯凄厲。忽有陰風穿舷，船板吱呀作響，她猛打寒噤，見霧靄中飄來一裊娜身影——月白素衫、纖腰楚楚，分明是尤二姐！那張臉慘白如紙，眼窩深陷似寒潭，裙裾竟無半分水痕。
“姐姐……可還記得我？”聲若九幽泉眼滲出，“你灌我吞金，縱善姐折辱……忘川河上，好苦啊……”
鳳姐欲呼不能，喉間似塞了浸血棉絮；欲逃難動，雙足如釘在甲板之上。正驚惶間，寒光一閃，尤三姐握鴛鴦劍凌空而至，鬢間銀飾泠泠作響：“王熙鳳！還我清白性命來！”
她慘叫著狂奔，裙帶卻纏上船櫓，腳下一滑，“撲通”墜入寒江。刺骨江水灌入口鼻，掙扎間忽見水底浮現(xiàn)太虛幻境石碣，幽藍磷火映出判詞：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水草如慘白手臂纏頸，忽而化作尤二姐自盡的白綾，忽而變作張金哥懸梁的素練……冤魂幢幢，皆作索命之態(tài)。
趙姨娘素怕鬼神，聽得船頭慘叫，扒著窗欞張望，見江心月影破碎處，鳳姐披頭散發(fā)沉浮，身后兩道縞素魅影伸手欲抓，指尖枯槁如柴。她“哇呀”一聲肝膽俱裂，竟忘了平生恩怨，縱身躍入江中，驚碎滿江銀鱗似的月光。
賈政奔至船頭，唯見濁浪翻涌如沸，家仆打撈半日，人影俱無。唯有一方茜香羅汗巾順流漂來，上頭“金陵王”三字被水洇得模糊，竟化作點點猩紅，隨波四散，似泣血的蝶兒，逐著東流去了。
且說賈政至金陵，具帖報官，親理賈母葬儀。安葬日，秋風嗚咽如泣，枯葉撲衣似蝶。賈政長跪墓前，膝陷黃土如半截枯木破土。闔目垂淚：“母親、鴛鴦，愿來世生平常巷陌，再無紛爭……”忽叩首至地，額撞青石有聲，“列祖在上，不肖子孫政泣血告：庇佑賈門香煙重續(xù)！”熱淚早將新土沖出溝壑。
葬事畢，祠堂祭祖。香煙裊裊，歷代牌位森然肅立，訴說百年興衰。賈政率闔族三跪九叩，額撞青磚悶響，聲聲皆困獸哀鳴。
此后連日辭故舊，聚必淚濕青衫。“山高水闊，相見無期！”賈政緊握老友手，指節(jié)發(fā)白，哽咽難語。馬車啟程，輪碾青石路，轆轆聲沉悶如雷，恰似賈府末嘆。隔窗回望金陵城堞，直至消隱煙靄，仍凝望不舍——此去儋州，前路茫茫，唯埋重振志于心底。
數(shù)年后，賈政、王夫人相繼卒于儋州瘴癘。昔日詩禮簪纓之族，終如殘花墜溷，敗柳隨波，唯留興衰傳奇供人扼腕。正所謂：“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此等滄桑，豈俗世筆墨可摹？
卻說榮府抄沒，趙姨娘隨遷，賈環(huán)頓失管束，如脫柙餓虎浪蕩。殘陽如血，映得老宅鬼氣森森。賈環(huán)糾集市井無賴，于院中設(shè)賭。骰子骨碌亂轉(zhuǎn)，污言混酒氣彌漫，驚得梁間宿燕亂飛。賈環(huán)敞懷趿鞋，拍案狂笑：“沒了假道學拘管，爺今做這宅院的閻羅！”
孰料天網(wǎng)恢恢。朝廷查明賈環(huán)勾結(jié)強人劫掠櫳翠庵、擄妙玉等罪。衙役如狼似虎圍宅。賈環(huán)聞風面如土色，自知罪孽滔天，抓解腕尖刀奪門狂奔。慌不擇路逃至瓜洲渡賊巢，強人頓起歹心。賈環(huán)欲逃，被亂石絆倒栽進長江。濁浪排空吞噬身影，嘶喊“救命”聲湮沒風濤。不消片刻，江面唯余一頂破舊瓜皮小帽載沉載浮。
卻說薛家隨遷那三進院落，雖比不得昔日京中大宅，卻也困得人喘不過氣來。薛姨媽獨居西廂耳房，每日倚著窗兒發(fā)怔——昔日豐潤的面龐早布了溝壑，倒像窗外那虬枝老梅，被風霜啃嚙得沒了半分活氣。寶釵因守著禮法規(guī)矩，到底未與寶玉同房，行止間仍端端正正如閨閣小姐，只是眉尖常蹙著，那輕愁便似黃梅天里的雨，纏纏綿綿沒個盡頭。
薛蟠卻改不了紈绔心性，縱使困頓，仍偷空狎妓酗酒。不想未出半月，竟染了惡疾，臥床不起。那臉慘白得像新糊的窗紙，冷汗?jié)裢噶唆勒恚胍髀曇估锫犞顾埔箺n啼血般凄厲。請了郎中來看，只搖頭道：“毒入骨髓，便是扁鵲重生也難救了。”捱了七八日，到底蹬腿咽了氣，滿室里盡是腐穢之氣，熏得人作嘔。薛姨媽聽得噩耗，一聲“我的兒！”喊罷，直挺挺栽倒在地。醒來后終日以淚洗面，水米不進，不出月余，竟也跟著去了。
寶釵遭此連番巨變，只覺如失群的孤雁，整日間枯坐垂淚。虧得寶玉常來寬慰，二人在寒冬臘月里，守著個破爐子，就著酸齏吃冷飯，那澀味直透肺腑。一日雪夜，三進院落里的舊屋竟塌了半邊，朔風“呼呼”灌進窗來，破氈子抵不住嚴寒，只得蜷縮著相互取暖。恍惚間想起大觀園里結(jié)社吟詩、海棠春睡的雅致光景，如今俱成了鏡花水月——真真應(yīng)了那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