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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陳學軍續紅樓夢

第一百一十八回高中皇榜拋棄塵緣情舍湘云夜遁空門

卻說那賈府,簪纓累世,赫赫揚揚,不期運終數盡,竟如大廈傾頹,瞬息間冰消瓦解。寧國府首當其沖,官府立時籍沒入官,昔日鐘鳴鼎食、烈火烹油之盛,恍同南柯一夢,盡付東流。榮國府竟敕賜了那賈雨村!此訊恰似九天霹靂,震得金陵城沸沸揚揚,街談巷議,或嘆或妒,莫衷一是。

正值殘冬未盡,春寒料峭,金陵城垣積雪未消,偏那朔風愈緊,卷著寧榮街上零落的紙錢,漫空亂舞,恍如怨鬼幽魂,嗚咽低回。寧榮二府門前那對石獅子,猶帶朱漆斑駁,似訴舊日繁華。再看榮國府外,早已新懸起一面黑漆鎏金大匾,上鏨“敕造大司馬府”五個斗大金字,映著慘淡日頭,寒芒刺目,恰似一張饕餮巨口,要將賈府百年榮光吞噬殆盡。

且說賈雨村,頭戴烏紗縷金冠,明珠映日;身著孔雀補緋紅袍,錦帶生輝。跨一匹青海驄,蹄聲嘚嘚,踏碎青石板上薄冰碎玉,自皇城方向迤邐而來。環佩叮當,驚起檐下寒鴉數點,撲棱棱投入灰蒙蒙天際。早有伶俐長隨打起青綢車簾。雨村瞇了眼,細觀這門樓:那褪色雀替上,新雕了五蝠捧壽,精巧處透著幾分造作;朽損門框外,重裹了云紋銅皮,倒似為陳年古尸強披了件錦繡壽衣,不倫不類,反添幾分陰森奢靡。

正打量間,忽見儀門內轉出幾個清客相公。為首詹光,手持卷軸,滿面堆笑;程日興捧一方歙硯,小心翼翼;單聘仁腋夾紫檀棋枰,亦步亦趨。個個臉上綻出十二分諂笑。詹光抖開畫卷,卻是一幅大觀園行樂圖,口中念念有詞:“寶劍贈英雄,明珠配名士。大人入主此府,此圖正合身份!”說時,眼風卻暗掃過雨村腰間玉帶,算計之意盡藏于阿諛之中。

原來賈府舊日清客,聞得雨村得了這潑天富貴,便如過江之鯽,紛紛投效。這些幫閑篾片,昔日不過仗著唇舌奉承、附庸風雅,寄生賈府。今見新主,更是極盡諂媚之能。一清客搶步上前,打躬作揖:“大司馬入主此邸,實乃此宅之幸!從此門庭煥彩,福澤綿長!”眾人齊聲附和,諛詞如潮。雨村聽得心懷大暢,面上故作矜持,卻止不住頷首莞爾,揮手命眾人起身。

賴大、周瑞等管家,彩明等小廝丫鬟,亦紛紛改換門庭。賴大曾為賈府大管家,洞悉府中機要。此刻跪伏塵埃,叩首道:“奴才賴大,愿效犬馬!府中一草一木,奴才盡知,定當肝腦涂地,不負大人重托!”周瑞亦急趨向前,賠笑道:“小的周瑞,誓死追隨大人,鞍前馬后,絕無二心!”雨村睥睨這些昔日呼奴喚婢之輩,如今匍匐腳下,唯唯諾諾,一股睥睨之快油然而生,遂朗聲道:“爾等但存忠心,本府自不虧待!”言罷昂然直入,眾人魚貫相隨,恰似群蟻附膻。

且說雨村甫入榮國府,便傳出納傅秋芳為姨娘之信。那秋芳生得如嬌花照水,才情更似錦心繡口,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不精絕。本是掌上明珠,奈何命蹇時乖,竟淪落至此。

周瑞家的為討好雨村并嫡妻嬌杏,終日絞盡腦汁。知嬌杏出身微賤,心常戚戚,便尋隙進言,堆笑道:“太太明鑒,那傅氏縱有幾分顏色,終究是偏房。您才是正經誥命,當家主母!此番納小,正該大張旗鼓,顯顯您的威儀手段,也好教闔府上下,知道誰是主心骨兒!”嬌杏聞之,嘴角微揚,目露得色,一絲虛榮心滿意足。

周瑞家的一力張羅,榮國府登時忙碌起來。昔日尤二姐所居之處,辟作洞房。紅綢漫卷,如血如焰;喜燭高燒,映得滿室生輝。大紅鴛鴦錦被,金線盤繡著龍鳳呈祥;描金彩繪的喜燭,淚痕點點。看此光景,不由人想起“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之句,世事翻覆,悲歡顛倒,莫此為甚。

吉日良辰,榮府內外張燈結彩,喧闐盈天。朱門前高懸赤紗宮燈,爆竹聲震耳欲聾。賓客盈門,衣冠楚楚,賀詞如涌。賈雨村身著簇新喜服,烏紗帽上明珠燁燁,意氣風發,竟似年輕十載。手引傅秋芳,步步生蓮。那秋芳鳳冠霞帔,蓋頭低垂,身姿窈窕,儀態萬方,引得眾人嘖嘖稱羨。

嬌杏立于階前,面上含笑應酬,言辭間盡顯主母風范,眼底卻暗藏酸澀。那些賈府舊仆,睹此熟悉門庭,人物全非,心中五味雜陳。想當年何等煊赫,今朝卻換了人間。雨村于此劫余之地得意娶親,世事荒唐,恍然一夢,令人扼腕。

賓客觥籌交錯,諂詞潮涌:“大司馬雙喜臨門,既得佳麗,又掌名園,真乃天賜洪福!”“正是!大人官星高照,此府得主,定能再續輝煌,福祚綿長!”雨村沉酣于這虛妄繁華之中,面泛紅光,連飲數杯,傲睨自若。豈知無常孽債,早已潛伺暗處,如豺狼窺伺,只待時機,便要將他這鏡花水月般的榮華,撕個粉碎!

且說賈府運敗,族人凋零。賈政、賈珍、賈蓉等爺們,邢、王夫人、薛姨媽等內眷,相繼魂歸離恨天。赫赫百年望族,終是風流云散。圣上開恩,賜還賈府舊屋“三進院落”容遺屬棲身。然屋宇年深日久,久曠失修,更顯頹敗。檐角蛛網塵封,似結愁緒;墻皮剝落,磚骨嶙峋,默訴滄桑。

暫居于此的寶釵、李紈、麝月、鶯兒諸人,為生計所迫,只得拋卻舊日矜持。每日晨起,便倚著疏窗,借一線天光,飛針走線,以女紅微資,貼補家用,苦苦支撐這風雨飄搖的門戶。十指翻飛間,神色端凝,雖處困頓,亦無怨言。

寶玉與賈蘭,埋首書卷,兩耳不聞窗外事。光陰荏苒,倏忽已屆秋闈。寶玉不負眾望,場中筆走龍蛇,竟高中鄉魁,得了會試資格。賈蘭亦爭氣,已過院試,成了生員,來年可赴鄉試。眾人皆寄厚望,盼其蟾宮折桂,或可稍挽頹宗,重振門楣。

一日午膳方罷,冬日暖陽慵懶,斜照前廳。寶釵、鶯兒、麝月圍坐閑話。寶釵神色溫婉,手弄絹帕,偶發數語,沉穩有度;麝月倚椅含笑,靜聽絮語。寶玉獨在靜室,正潛心誦讀,書聲瑯瑯,清越入耳,如寒泉漱石,流淌于這寂寥庭院。

忽見鶯兒捧一果盤,蓮步輕移,入室脆聲道:“二爺,奶奶吩咐送果子來嘗新。”寶玉聞聲,徐徐起身應了,又緩緩歸座,示意置于案旁。

鶯兒近前,低語道:“二爺,奶奶可夸您呢。”寶玉嘴角微揚,默然未語。鶯兒又道:“奶奶說,二爺但肯用功,明歲春闈,金榜題名,做了官,老爺太太在天之靈也遂了心愿。”寶玉頷首微笑,神色淡然,似對功名富貴渾不在意。

鶯兒憶及前塵,嘆道:“若二爺真個中了進士,可是我們姑娘的造化。二爺可還記得園子里,叫我打梅花絡子時的話?那時都猜姑娘將來落到怎樣有福的人家。如今看來,二爺便是那有福的!”

寶玉聞之,心頭微震,忙斂心神,笑道:“如此說,我若有些福,你們姑娘自然也有福。你呢?你有何福?”鶯兒飛紅了臉,垂首囁嚅:“我不過是個丫頭,服侍人的,哪敢望什么福氣。”寶玉搖頭莞爾:“莫小看了自己。能安分守己,做個清凈丫頭,平平安安,這便是大福氣,倒強似我們多矣。”

鶯兒只當他癡話又起,恐引動舊疾,欲要告退。寶玉笑攔道:“傻丫頭,且住,還有話。”

鶯兒只得立定,滿心疑惑聽其言語。寶玉所談,語涉玄機,似有所指,卻又渺渺茫茫。待她再要走時,寶玉又道:“癡丫頭,你姑娘自有大福澤,你跟著她,必沾余蔭。日后盡心服侍,或有意外之得,也不枉你辛苦一場。”

鶯兒聽了,益發懵懂尷尬,勉強應道:“知道了。姑娘還在前頭等著呢。”

寶玉微微點頭。鶯兒轉身離去。少頃,寶釵、麝月亦歸內室歇息。庭院復歸岑寂,唯余那冬日暖陽,悄然鋪灑,默默映照著這劫后余燼中掙扎的微末生機。

卻說光陰荏苒,恰似白駒過隙。轉眼間,次年春闈大試已至。賈府上下皆道寶玉與賈蘭才情俊逸,若臨場潑墨,錦繡文章,蟾宮折桂,自是十拿九穩。獨寶釵心中,一縷憂思如春日薄霧,雖淡卻繚繞難散。

近日,寶釵冷眼觀瞧,見寶玉周身竟隱隱透出一股出塵之氣。他雖終日埋首書卷,寒窗苦讀,然眉宇間偶然流露的神采,卻令寶釵暗自心驚。這般懸梁刺股、學業精進,本是闔家之喜,可這脫胎換骨的驟變,反令她疑竇叢生,只恐其中暗藏了不測之淵。

進場前一日,暖陽篩過雕花窗欞,碎金灑落。李紈同寶釵親為寶玉、賈蘭檢點行裝,神色凝重,眉梢眼底皆是切切關懷。衣衫鞋襪、書冊典籍、筆墨紙硯,一一細細勘驗,務求周全。一針一線,一紙一硯,俱托著她們沉甸甸的冀望。

打點畢,寶釵與李紈移步賈璉處,三人圍坐商議。喚來外頭候著的茗煙并卍兒夫婦,鄭重托付護送之責。又將叔侄二人考場內外的食宿安頓,反復斟酌方罷。寶釵暗忖:“經此一番綢繆,寶玉進場必能心無旁騖,一展胸中丘壑。”她深信,憑寶玉之才,但得從容落筆,定可金榜題名,為賈門重振昔日簪纓之榮。

次日寅末卯初,天色微熹。寶玉、賈蘭身著半舊青衫,雖非華服,卻也齊整利落,神采奕奕來辭。李紈滿目慈柔,殷殷叮囑道:“你爺兒兩個頭遭赴這等大考,自小到大,何曾離了家人半步?今日進了那森嚴貢院,孤零零舉目無親,諸事千萬珍重。早早寫就文章出來,尋見家人便速速歸家,也免你母親、媳婦懸心掛腸。”語至深處,喉間哽咽,眼圈兒不覺紅了。

賈蘭素來恭順,李紈每說一句,他便垂首應一聲“是”。寶玉卻默然無語,待李紈言畢,眼中含淚望向寶釵,道:“夫人待我恩深望重,此番會試,自當殫精竭慮,作得好文章,搏個進士功名回來。那時夫人歡喜,寶玉往日種種荒唐,也算一筆勾銷了。”寶釵聞此,心頭一酸,凄然道:“你有此志氣,原是好的。只可惜老太太、太太福薄,不能親見你今日功成名就之時了。”

寶玉聽了,忽地雙膝跪倒,朝南鄭重叩拜,道:“老太太、太太雖不能親見,然在天之靈,豈有不知?她們心中歡喜,便同親見一般無二!”

李紈見寶釵、寶玉如此,一則恐勾動寶玉舊疾,二則嫌此語不祥,忙上前解勸道:“寶姑娘,這是天大喜事,何苦傷心?寶兄弟近來既知孝順,又肯用功。但得他帶了侄兒進去,用心作文,早早回來,請世交老輩們過目,待得高中,那才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呢!”說著,忙喚麝月攙起寶玉。

寶玉轉身,向李紈深深一揖:“嫂子放心。我與蘭哥兒此番必能高中。將來蘭哥前程遠大,大嫂子鳳冠霞帔之榮,指日可待。”李紈勉強擠出笑意:“但愿如叔叔金口……”話未竟,忽念及王夫人,恐又惹傷心,忙咽住。寶玉亦笑道:“只要有好兒子承繼祖業,大哥雖不及見,身后之事亦算妥帖了。”李紈偷覷天色將晚,恐誤了時辰,只微微頷首,不再多言。

此時寶釵已是怔怔出神。寶玉這番話,字字如冰錐刺心,李紈之語亦似隱伏不祥。她不敢深想,強忍淚意,默然垂首。寶玉走至她跟前,忽地又深深一躬。眾人見此光景怪異,心頭納罕,卻又不敢笑。只見寶釵淚珠兒早如斷線之珠,滾滾而下。眾人益發驚疑不定。

寶玉環顧眾人道:“姐姐們,我去了。你們好生侍奉太太,靜候佳音罷。”寶釵強抑悲聲:“時辰已到,不必絮煩了。”

寶玉長嘆一聲:“是該走了,是該走了。我心里明白,是脫身的時候了。”

眾人聽這話,似通非通。只道他從未出過遠門,被寶釵言語逼得心神恍惚,不如速速啟程。便紛紛道:“外頭伺候的人早齊了,再遲恐誤了吉時。”

寶玉仰面大笑:“走了,走了!再莫糾纏,萬事皆休矣!”眾人只得附和:“快去吧!”獨李紈、寶釵心如刀絞,淚落如雨,幾欲放聲。眼見寶玉嘻笑瘋癲之態,萬般無奈,只得眼睜睜看他踏出府門,身影漸杳。

彼時殿試之日,紫禁城上空瑞靄氤氳。眾貢生魚貫而入,肅立丹墀。寶玉以賈瑛之名應考,端坐案前,神色端凝,眉宇間自有一段沉著氣度。

主考官朝服玉帶,捧旨朗聲:“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開殿試,拔擢賢良……爾諸生當殫精竭慮,報效朝廷。欽此。”宣畢,復申明科條:“務須肅靜,不得交頭接耳、懷挾私藏。時限三個時辰,依時交卷。文須字字珠璣,理要條分縷析。”

及聞考題乃“敬陳天人相與之要,以祈圣治事”,寶玉眉峰微蹙,執筆凝思。俄頃,眸光流轉,展顏落墨。但見筆走龍蛇,字挾風霜,將天道之幽微、地道之厚載、人道之樞機,融作錦繡文章。字字如琪花瑤草,句句若星漢燦爛,端的腹藏珠璣,筆蘊乾坤。

考場寂然,唯聞毫尖簌簌,似秋蟲夜語,如細雨敲窗。寶玉時而托頤冥思,眉鎖煙霞;時而揮毫潑墨,腕底風雷;時而垂眸靜慮,靈臺澄澈。周遭諸生屏息之態,渾不入眼,滿腹才思盡付尺素。

倏忽三刻,柝聲三響。眾人擱筆。寶玉復將卷中字句細細檢點,直至無誤,方整肅衣冠,恭謹呈遞。及出殿門,恍若卸卻千鈞,然心頭又似十五吊桶,七上八下。

殿外眾生,或喜溢眉梢,志得意滿;或愁鎖額角,踟躕嗟嘆;或三五聚辯,面紅耳赤;或踽踽獨行,垂首黯然。百態紛呈,恰似群芳競艷。

寶玉獨步宮道,但見宮闕巍峨,琉璃映日,金碧流輝,一派天家氣象。微風過處,檐鈴叮咚,恍訴前朝舊事。撫今追昔,暗嘆:“這龍樓鳳閣,歷幾度滄桑,閱盡興亡,兀自巋然,真乃塵世之見證。”

思潮翻涌:“此番殿試,無論功名若何,畢生難忘。恰如明鏡照影,鑒己身蛻變;又如暗夜孤燈,指迷途津梁。‘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今日際遇,豈非斯言絕妙注腳?”

且說寶玉出得正陽門,但見長街車水馬龍,市聲鼎沸。吆喝聲、笑語聲、輪蹄聲喧闐相和。酒肆青簾招搖,飄來琥珀濃香;糕餅鋪前,糖霜甜膩撲鼻。一派升平景象。寶玉見這紅塵熱鬧,心有所感,遂信步隨入人潮。

行至菜市口,早是人頭攢動,圍得鐵桶相似。寶玉奮力擠至臺前,抬眼看時,見高設朱紅公案,數員朱衣皂隸端坐。案前立一高大木牌,墨書“發賣罪臣家眷”六字,墨跡淋漓,森然可怖。

再看臺上諸人,鶉衣百結,面如槁木。眼中驚惶,恰似驚弓之鳥,漏網之魚。寶玉見此慘狀,心下一酸:“想彼輩昔日或也曾鐘鳴鼎食,轉眼竟成階下囚,任人魚肉。真個是‘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正嗟嘆間,驚堂木響,拍賣已始。官吏唱價,臺下商賈或拈須哂笑,或交頭接耳,更有奸猾之徒擠眉弄眼,爭相壓價。直將人命視作市井貨物,討價還價。

寶玉方欲抽身,忽見一紫袍官員踱來,上下打量,低語道:“公子可知?近日朝廷拿獲逆黨衛若蘭,闔府查抄。那衛公子走投無路,已自戕身亡,族人流徙,女眷在此插標發賣。臺上待沽者,便是衛門主婦。”

寶玉如聞焦雷!衛若蘭素日豪俠,焉能附逆?必有冤屈!正待細詢,那官又道:“觀公子器宇,何不趁此良機?若得此婦,或另有奇遇。”寶玉面色一沉,朗聲道:“在下雖非圣賢,亦知惻隱。衛公子蒙冤慘死,已是人間至痛,豈可效趁火打劫之徒?唯愿天理昭彰,還世道清白!”言罷拂袖。

恰在此時,寶玉無意抬眼,瞥見臺上立一女子。雖蓬首垢面,衣衫襤褸,然身段窈窕,眉目間依稀一股英颯之氣。定睛細辨,頓覺天旋地轉——那非別個,竟是久違的云妹妹史湘云!

剎那間,寶玉心如刀絞,眼前發黑。昔日大觀園內醉臥芍藥裀,笑嚷“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的嬌憨女郎,那霽月光風、巾幗不讓須眉的奇女子,竟至如此絕境!

雙拳緊攥,指甲深陷掌心亦不覺痛。恨不能立時飛身相救,又恐魯莽誤事。強定心神,暗忖:“且莫慌亂,須得智取。若要救云妹妹脫困,除非如此這般……”一條計策,頃刻盤旋心間。

此時場中競價愈熾,聲浪如沸。湘云弱質,終被一腆腹鄉紳以百兩紋銀購得。寶玉心急如焚,搶步上前,長揖至地:“尊翁在上!此女乃在下故舊,情同手足。今見其罹難,實不忍坐視,萬望割愛。”

鄉紳斜睨,捻須冷笑:“吾真金白銀購得,豈有輕讓之理?”寶玉忙解懷取出一物奉上:“銀錢短少,愿以此金麒麟為質。此物雖非連城,然系祖傳,于我重逾性命。為救故人,甘愿割舍,乞尊翁成全。”

但見那麒麟赤金璀璨,祥云瑞獸雕鏤精絕,寶光流轉。鄉紳把玩,眼中貪光一閃,仍作躊躇。寶玉再拜,聲淚俱下:“尊翁慈悲!此女身世堪憐,若非命途多舛,焉能淪落至此?萬望垂憐,全我故舊之情!”

鄉紳見其情切,面上陰晴數變,終嘆道:“罷了,成全你罷!”寶玉如蒙大赦,三步并兩步搶至湘云身側,欲扶又止,終輕攙玉臂。

湘云緩緩抬眸,認出寶玉,瞳仁驟縮,淚如泉涌。唇顫難言,唯以纖手死死攥住寶玉衣袖,指節慘白,恰似溺水者緊握浮木。

寶玉見她形容枯槁,五內俱焚,痛、恨、憐、悔交煎。緊握其手,溫言道:“云妹妹莫怕!有我在此,縱天崩地裂,也護你周全!”

言罷攜湘云匆匆離了是非地。湘云軟倚寶玉肩頭,如驚雀依人。寶玉一路低語撫慰,誓要熨平其心創。

至車前,寶玉小心扶湘云登輿,隨后而上,迭聲催行。車夫揚鞭,馬蹄踏碎長街寂靜,輪聲轆轆,載著劫后故人,絕塵而去。

車中顛簸,二人相偎默然。雖無一語,心意已通——縱前路荊棘,執手同行,便無所懼。

不知行幾何時,車駕驟停。寶玉掀簾,但見天地皆白,四野瓊瑤。遠山如銀龍蟠臥,朔風卷雪撲面,凜冽刺骨。

忽聞湘云低嚶,寶玉急顧,見她面如金紙,搖搖欲倒。忙扶住急問:“云妹妹何處不適?”湘云氣若游絲:“頭暈目眩……”

寶玉四顧,見疏林深處隱一茅舍,恰似雪海孤舟。遂扶湘云下車,二人相攜,踏枯枝,履殘雪,深一腳淺一腳,蹣跚向茅屋行去。

至門前,寶玉舉手叩扉,聲震檐雪:“屋內可有人在?我二人途中遇困,乞借片隅暫避!”

卻說寶玉叩門聲落,半晌方聽得門軸“吱呀”一聲,喑啞悠長,似歲月碾過陳年舊轍。門扉半啟處,一位紅衣女子盈盈而立,茜紗裙裾拂過門檻,身姿裊裊若弱柳扶風。寶玉恍惚間,心頭驀地一動——憶起那年從襲人家返程,途經田莊,曾見一女子于檐下紡績,素手翻飛,鬢邊斜簪幾朵野花,風致嫣然,不想今日竟在此荒村重逢。

女子身后轉出個紅衣少女,杏眼桃腮,嬌憨可人,鬢邊斜簪著兩朵未化的雪絨花,映得小臉愈發晶瑩。寶玉揉了揉眼,忽指著那紅衣女子失聲道:“這……這不是齡官妹妹?如何在這荒村野地棲身?”那女子聞言,唇角泛起一絲淺笑,聲音依舊婉轉如鶯啼柳浪:“寶二爺好記性。如今早沒了齡官這名兒,改喚椿齡了。家中姊妹都喚我大丫頭,這是舍妹二丫頭。”說罷,二人款步上前,將寶玉與湘云迎進屋內。檐下冰棱滴落的雪水,正巧墜入青石階上的小水洼,“叮咚”一聲脆響,驚破了滿院岑寂。

方跨過門檻,忽聽得內間環佩輕響,一個挺拔身影轉出。寶玉定睛細瞧,不由驚呼:“薔兄弟?!”竟是賈薔!只見他褪去往日貴公子的綺羅紈绔,著一身半舊靛藍粗布短打,形容雖添了幾分風霜之色,眉宇間英氣未減,反多了幾分沉靜。屋內眾人皆是又驚又喜。湘云扶著門框微微喘氣,寶玉搶上前去,一把握住賈薔的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薔兄弟!你竟在此處!賈府……賈府忽遭雷霆之劫,闔府上下樹倒猢猻散,偏你竟能安然無恙?快將這些年的事,細細說與我們聽!”

賈薔聞此,唯余苦笑,眉間愁緒如濃墨染就的重云,沉沉壓著。他抬手虛引眾人往暖炕上坐。但見炕頭炭盆燒得正熾,紅焰吞吐,舔舐著架上的黑陶茶壺,壺內“咕嘟咕嘟”翻涌著熱氣,裊裊白霧漫過眾人眉睫,將這茅屋暈染得影影綽綽,倒添了幾分朦朧暖意。

他神色凝滯了許久,方緩緩開口,聲線里裹著被歲月磨礪過的沙啞:“寶哥哥哪里知曉……自那年搬出寧府,我與椿齡……便已情根深種。待她離府歸鄉,恢復本名,我曾親自護送她回這黃葉村老家。賈府事發時,幸而我在外賃居,方躲過那雷霆之劫。后來京中風聲鶴唳,一日緊似一日,我便夤夜兼程,投奔至此。原想著家中尚有親眷依靠,不想……只剩椿齡與二丫頭守著這幾間祖傳的茅屋田產。如今我們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雖無錦衣玉食、鐘鳴鼎食的排場,倒也得了‘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幾分清凈自在。”

言畢,他目光幽幽轉向灶臺。只見椿齡正將曬干的艾草塞進灶膛,火舌“騰”地竄起,映得她雙頰緋紅如醉霞,那專注的神情,恍惚間竟與昔日梨香院簾幕后,檀板輕敲、水袖翻飛,唱著“原來姹紫嫣紅開遍”的裊裊身影重疊起來。

湘云倚著炕桌,一雙杏眼骨碌碌打量著屋內陳設。墻角堆著幾捆新紡的棉線,雪白蓬松,如堆云積雪;窗欞糊著半舊的桑皮紙,風過處便簌簌輕響,似在絮叨著流年光景。她見案上竹編筐簍精巧,墻上粗布衣裳漿洗得干凈,忍不住啟朱唇問道:“薔哥兒,當年你好端端搬出寧府,其中可有什么難言的隱情?”

賈薔本正撥弄炭盆里的火鉗,聞言手猛地一顫,那火鉗幾乎脫手,神色瞬間凝滯如泥塑木雕。喉間似被一塊千斤巨石哽住,半晌,才壓著極低的聲音,沉沉道:“云姑娘……有所不知。我自幼養在寧府,府里那些‘我乃珍大爺骨血’的閑言碎語,早如蛛網盤根錯節,纏了我半生。直到珍老爺……臨終之前,才將那身世真相和盤托出……原來,我確系珍大爺骨血……想來這些傳言,未曾使我認祖歸宗,反倒成了我在外居住的由頭。如今思之,倒應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那句古話。”

話音未落,椿齡已款步近前,素手輕輕覆上賈薔微顫的手背,眸光清亮堅定,如寒夜中最亮的星子:“郎君,過往皆如東逝之水,提它作甚?如今守著這幾間茅屋、半畝薄田,男耕女織,粗茶淡飯里自有真情真味,妾身已是心滿意足,別無他求。”她說話間,鬢邊一支尋常木簪隨著動作輕晃,倒比往昔滿頭珠翠更顯天然韻致。

正說著,二丫頭已從灶間轉出,鬢邊沾著幾點細白面粉,宛若春日里不經意落了幾瓣桃花。她笑意盈盈,端著熱氣騰騰的粗陶碗:“快趁熱吃些!這粥里是新收的糙米,又添了才采的嫩野薺菜,最是養人暖胃。瞧你們一路風塵仆仆,定是餓得狠了。”

眾人接過碗,那滾燙的暖意順著指尖直沁心脾。但見粥面上浮著幾片嫩綠薺葉,在氤氳水汽中泛著瑩瑩微光,質樸之中,倒比賈府里的玉粒金莼更顯珍貴,蘊著泥土的生機。寶玉望著賈薔與椿齡在灶火旁相攜的身影,又瞥見二丫頭純真的笑靨,忽覺喉頭哽咽,心頭百味雜陳。恍惚間,往昔大觀園中詩酒流連、簪纓鼎沸的盛景,俱化作鏡花水月,轉瞬成空。

他長嘆一聲,眼眶微微濕潤:“今日能在此荒村野店重逢故人,當真是老天垂憐。只愿從今往后,歲歲平安,再不遭這顛沛流離、骨肉離散之苦……”言罷,屋內一時靜謐無聲,唯有炭盆中火星“噼啪”作響,將這風雪茅屋烘出一抹暖融融的煙火人間氣,恰似劫后余燼中搖曳生光的點點星火,頑強地在寒夜里亮著。

且說眾人稍事歇息,湘云面上漸復血色,遂圍坐于暖炕之上。椿齡就著炭盆添了把干柴,火苗“噼啪”歡快地竄起,映得她眉眼愈發溫柔,便娓娓道起別后諸事:“自老太妃薨逝,梨香院一應伶人遣散,我便一路輾轉,回了這黃葉村老家。幸得祖上留下薄田幾畝、紡車一架,每日里績麻紡線,織些粗布與鄰里換些油鹽米糧,倒也能勉強糊口度日。”

寶玉聽了,恍若夢回梨香院舊日光景。彼時齡官斜倚在美人靠上,眉梢眼角皆是風流婉轉,他央她唱一曲《牡丹亭》,卻遭婉拒。再看眼前人,褪盡戲服鉛華,荊釵布裙,正將碎柴輕輕撥進灶膛,火光跳躍在她沉靜的側臉上,竟尋不出當年半點影子,不由得暗自嗟嘆人世滄桑,造化弄人。

椿齡續道:“芳官那性子,最是剛烈如火。聽說被拐到那尼姑庵后,怎肯受那老虔婆的磋磨?料想早就尋機遁走了,只是不知如今流落在何方,是吉是兇。藕官、蕊官兩個,聽說還在水月庵里,整日青燈古佛,誦經茹素,也不知那般清苦,能捱到幾時……還有寶官、玉官,出府便如斷線風箏,再沒個準信兒了。”言罷,輕輕嘆了口氣,抬手將鬢邊一縷碎發抿至耳后,那動作里帶著幾分難言的悵惘。

寶玉聞此,心頭更是一沉,眼前仿佛又見那大觀園中韶華盛景:芳官穿著小廝衣裳跳跶嬉鬧,天真爛漫;藕官在杏花疏影里偷偷燒紙錢祭奠菂官,情意深重;蕊官躲在太湖石后悄悄抹淚,楚楚可憐……如今朱樓傾覆,群芳凋零,生死茫茫,音書斷絕,怎不叫人五內俱焚,黯然神傷?

窗外風雪愈發緊了,呼嘯之聲裹著雪粒撲簌簌打在窗紙上,簌簌作響。屋內炕桌上,一盞油燈火苗忽明忽暗,跳躍不定,將圍坐眾人的身影長長短短地投在土墻上,搖曳飄忽。湘云半闔著眼,倚著暖和的炕壁,忽而“噗嗤”一笑,打破了沉寂:“寶哥哥,可還記得那年咱們在園子里偷摘海棠?你猴兒似的爬上樹去,結果腳下一滑,摔了個結結實實的屁股墩兒!還是我眼疾手快,把你給拽起來的呢!”

寶玉聞言,也忍不住笑了,那笑意沖淡了些許愁緒:“可不是!你還笑話我呢,說什么‘堂堂國公府的寶二爺,爬樹的本事竟不如我史大姑娘’!那時節,咱們在園子里,吟詩作畫、放風箏、斗百草、解九連環……整日價無憂無慮,嬉笑怒罵皆是文章,如今想來,倒真真像是一場華胥大夢。”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漸漸沉浸于往昔追憶:海棠詩社里聯句爭鋒的才情激蕩,中秋夜凹晶館畔寒塘渡鶴影的清冷詩魂,蘆雪庵中擁爐啖膻、即景聯詩的踏雪豪情……那些鮮活的舊影如潮水般涌來,久違的笑語混著炭火的暖意,竟似有魔力般,將滿屋侵骨的寒氣驅散了幾分。

卻說夜闌更深,人語漸悄。困意如潮涌來,賈薔攜了椿齡歸房,二丫頭亦呵欠連天,自回廂房安歇。獨寶玉與湘云和衣臥于炕上,聽窗外風雪呼號,恍惚間,竟似重回大觀園暖閣之中,枕著滿院馥郁花香,沉沉睡去。

寶玉方朦朧入夢,陡覺乾坤倒轉。但見寒夜沉沉,鵝毛大雪簌簌紛飛,頃刻間天地混沌初開,白茫茫一片真干凈,恰似蒼天垂淚,將這衰頹塵世裹入素白殮衣。低頭自視,身上只一件千瘡百孔之敝氈,衣衫襤褸如風中敗絮。正就著那腌臜酸菜缸底,嚼些酸澀齏菜,腐臭之氣直沖囟門,然于這流落街頭之人,竟成續命之物。寒風砭骨如刀,他手持更梆,瑟縮于街巷,每一聲“梆——梆——”悶響,皆似敲在腔子上,聲聲嗚咽,訴盡人間悲苦。

更鼓聲歇,寶玉拖著灌鉛也似的雙腿,挪至湘江橋畔。癱坐橋頭,但見墨浪翻涌,沉沉如無底深淵,將昔日繁華憧憬,盡數吞噬。過往的喧闐笑語,此刻俱化眼中死寂,唯余一片空茫。

恍惚間,仍在橋頭打更。江霧彌漫處,一艘花船冉冉駛近,彩綢搖曳,燈火通明,卻掩不住內里透出的朽腐之氣。絲竹嘔啞聒耳,脂粉甜膩與酒肉腥臊隨風撲鼻,令人胸膈作惡。寶玉定睛細看,那撐篙之人竟是史湘云!只見她形容枯槁,身量單薄如紙,雖裹著鮮亮衫裙,難遮一身破敗滄桑。昔日顧盼神飛之眸,如今唯余疲憊哀涼,恰似霜侵殘蕊,再無半分舊時顏色。

湘云抬眸瞥見寶玉,黯淡眼底倏地掠過一絲星火,旋即湮滅。她嘶聲力竭,如裂帛般呼喊:“寶玉!寶玉!”其聲穿破寒夜,蘊著刻骨相思與無盡悲愴,直如失群孤雁哀鳴,聞者心膽俱摧。寶玉如遭雷殛,目眥欲裂,待神魂稍定,便欲不顧一切奔去,口中亦嘶喊:“云妹妹!真真是你?果然是你么!”奈何雙足似被無形枷鎖釘死,任他掙得筋麻骨軟,竟寸步難移。

此時船艙內鉆出一人,面團團似富家翁,滿面油汗淫笑,如餓虎撲食般攫住湘云玉臂。湘云拼死掙扎,嬌軀戰栗如風中柳葉,淚落如珠:“寶玉救我!救我!”寶玉心內如焚,青筋迸起,渾身氣力卻如泥牛入海,眼睜睜見湘云被那腌臜潑才拖入艙中。花船漸行漸渺,燈火于霧中暈成混沌一團,湘云凄厲哭喊,亦被沉沉夜色吞沒。

倏忽間,景致又換。寶玉竟置身太虛幻境,云遮霧繞,仙樂縹緲,他卻渾然無覺。只見那金陵十二釵正冊之上,墨跡分明:“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云飛。”未及思量,耳畔又聞命運歌謠,如泣如訴:“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寶玉聞此,肝腸寸斷,淚如泉涌。

寶玉猛然驚醒,冷汗涔涔,轉首見湘云猶在身畔酣眠,唇角猶噙一絲甜笑。然夢中悲戚,如附骨之疽,盤踞心頭不去。他悄然披衣起身,推門望那雪景。清冷月華灑落皚皚雪地,遠處山巒靜臥如畫。舉步踏入雪中,“咯吱”聲于萬籟俱寂中格外分明,迎著凜冽風雪,孤影踽踽,漸行漸遠。

彼時湘云尚在夢中,恍覺有人輕推其肩,柔聲喚道:“云妹妹,莫貪睡了,同去賞花可好?”其聲溫存,直入心脾。須臾,便與寶玉并肩佇立海棠樹下。滿樹蓓蕾競放,嬌艷欲滴。二人身上早復大觀園時鮮亮裝束,人面海棠相映,恍若神仙中人。

寶玉凝睇湘云良久,方低語道:“云妹妹,我意已決,要懸崖撒手了。”湘云一怔,眸中驚疑與不舍交織,強笑道:“這又是往何處去?”寶玉淡然道:“五臺山。”湘云驚問:“莫非……要做和尚去?果真定了?”寶玉頷首:“正是,心意已堅。”

湘云心內如墜鉛塊,含淚詰問:“何苦定要出家?”寶玉直視其目,緩聲道:“惟此一途,可覓心內清凈,超脫這擾攘塵寰,得見真如本性。”湘云珠淚暗彈,輕啟朱唇,曼聲吟道:“豈是繡絨殘吐,卷起半簾香霧,纖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寶玉執其柔荑,目中淚光隱現,和道:“只恐夜深花睡去……保重,千萬保重。”

湘云翻身驚醒,身側已空。她心下一慌,披衣趿鞋,直撲院中海棠樹下。唯見落英繽紛,暗香浮動,身子忽覺一輕,竟如柳絮般裊裊倒下……

雪夜漫漫,瓊瑤匝地,將那小小村落盡數掩埋。次日天明,椿齡與二丫頭起身,見屋內空寂,湘云杳然,忙出門尋覓。但見乾坤一色,門前海棠瓊枝低垂,嬌紅盡掩,唯余碎玉流光。

二人四顧搜尋,終見湘云倒臥海棠樹下。她悄然而臥,面容恬靜,唇角猶噙笑意,似仍沉酣未醒。椿齡與二丫頭連聲呼喚,終無回應,心下陡然一沉,已知湘云歸天。

此時,天邊隱隱傳來一曲清歌,聲調凄婉:“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云飛……”歌聲裊裊,如訴平生。二人仰首,但見云蒸霞蔚,一道虹霓橫跨碧落,金芒灑落湘云之身,恍若披上七彩仙衣。正是:

云散高唐水涸湘,海棠春睡夢魂香。

雪埋玉骨歸何處?一曲離歌送晚芳。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陳學軍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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