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甲辰科春闈大試,待至殿試,朱主司將諸生策論恭呈御前。但見那金鑾殿上,圣上端坐龍椅,明黃袞服上金龍盤云,一雙鳳目不怒自威。龍案上燭影搖紅,圣上執起一卷,見封皮上「金陵賈瑛」四字,忽憶此子乃特旨加恩越級殿試,心下便生幾分好奇。
且看那卷面,蠅頭小楷端方秀雅,字如簪花,墨韻流香,一望便知是下過十數年苦功的。再看題目——《敬陳天人相與之要,以祈圣治事》,圣上微微頷首,暗贊此子知趣,曉得當今圣上最重「敬天法祖」之道。
策論起筆便不凡:「臣聞,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天人之際,實相表里。《書》云『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易》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此皆天人感應之精義也。夫天垂象,圣人則之,日月經天,四時成歲,此天道之常;地載物,圣人法之,九州貢賦,百谷豐登,此地道之利。而人者,參天地之化育,秉陰陽之正氣,以仁義禮樂為綱,以孝悌忠信為本,此人道之責也。」
接著層層遞進:「天道深遠,非圣智莫能測。然觀星象以察吉兇,候節氣以辨農時,此圣人順天之道也。地道博厚,非勤力莫能盡。然浚河渠以通水利,墾荒田以足倉廩,此圣人用地之利也。至于人道,上承天命,下協地宜,內修德業,外施仁政。昔者大禹治水,疏九河,導濟漯,此天人地三才合一之功;成湯禱雨,剪發斷爪,以身為牲,此至誠感天動地之德。」
行文至中段,賈瑛引經據典,針砭時弊:「方今四海晏然,圣治日隆,然猶有可慮者。如江南水患頻仍,此或因河道失修,未順地道;西北流民漸多,此或因賦稅不均,未盡人道。臣愚以為,當仿圣祖仁皇帝治河之策,廣開溝渠;效世宗憲皇帝攤丁入畝之法,輕徭薄賦。如此則天心可悅,地力可盡,民心可安。」
結語更是擲地有聲:「昔范仲淹云『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此臣素所仰慕者也。臣不揣冒昧,敬獻芻蕘之見,伏愿陛下乾綱獨斷,廣開言路,使天人地三才各得其宜,則我朝億萬年有道之長,可翹足而待矣!」
且說圣上覽畢賈瑛策論,龍顏霽色,擊案贊道:“此子腹有珠璣,筆走風雷,經世宏才兼忠君赤膽,真乃朝廷棟梁!“當下便存了簡拔重用之意,只待傳臚大典親賜恩榮,委以樞要,好教這江南才俊效命紫宸。
圣目流轉間,忽見“金陵賈蘭“之名,恰是鄉試亞元。念及金陵素稱人文淵藪,又兼賈瑛、賈蘭同姓,驀地想起故賈妃賢德,心下暗忖:“這二位賈姓才俊,莫不是與賈妃有些淵源?“
退朝后,圣上猶自縈懷,喚來夏太監細問。夏太監哪敢隱瞞,將賈瑛賈蘭與賈妃親族關系,連同賈瑛失蹤情由,俱一一奏明。圣上聞聽,即刻降旨著有司速速查訪,務要尋得下落。
卻說賈府上下正聚議諸事,忽見門子喘吁吁奔來:“回老爺話!北靜王府遣人來了,說是王爺聞得寶二爺消息,特來探問。“賈璉聞聽,忙整衣冠,疾步出迎。
王府來人見了賈璉,斂衽一禮道:“我家林王妃聞得貴府近日變故,又知寶二爺失蹤,甚是掛懷。王妃吩咐,但凡有用得著王府之處,但請開口。“賈璉連聲稱謝,言辭懇切,直道“深荷王爺王妃厚恩“。
待送走王府使者,眾人復歸廳中商議。李紈想起寶玉,不禁垂淚道:“寶玉自幼在我等跟前長大,如今平白失了蹤跡,叫人如何放心得下!“寶釵強抑悲戚,寬慰道:“寶兄弟素來福澤深厚,況今圣上與王妃俱都上心,想來終有團圓之日。“
且說賈蘭在書房理書,忽見寶玉遺落的《芙蓉庵燼余草》,素絹封皮上“絳蕓軒舊藏“五字已染歲月斑駁。指尖撫過書脊暗紋,恍惚見寶玉歪在榻上批注的模樣,墨香里似還混著胭脂氣息。展卷但見蠅頭小楷間朱批縱橫,或圈或點,皆是寶玉獨出機杼之語,不覺眼眶發熱,忙持了去尋賈璉、寶釵。
三人圍坐燈下,燭影搖曳在詩稿間。寶釵素指輕點,忽停在“云游四海覓仙蹤,忘卻人間萬千愁“句上,紅圈周遭尚有墨筆批注:“世人皆道神仙好,偏我要將這好字說透!“憶起寶玉素日癡言,又想起他失蹤前常對著通靈玉發怔,不禁幽幽嘆道:“當日林妹妹打趣他'做了兩回和尚',原是戲言,難不成竟應在今日?“
且說賈璉獨坐書房,對著算盤怔怔出神,忽聽得檐下鐵馬被風撥弄,叮咚之聲恰似三更急鼓。他下意識捻著頷下短須,望著窗外凋零的海棠,長嘆一聲:“縱使寶玉戲言成讖,也須尋他回來問個水落石出。“當下喚來茗煙,命他帶幾個得力小廝,專往城郊寺院道觀尋訪,但凡有仙蹤靈異之說,俱要細細查訪。
且說茗煙等人連日奔波,踏遍京城周遭三十里地,直尋到法源寺舊址。但見斷壁殘垣間蒿草沒膝,唯有山門上“法海真源“四字斑駁可辨。正欲折返,忽見一佝僂老丈拄著棗木杖顫巍巍走來,渾濁老眼盯著茗煙腰間晃動的通靈玉佩,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聲響:“貴客可是尋那自稱'檻內人'的公子?“
茗煙心頭劇震,三步并作兩步搶上前去:“老丈可知他下落?“老丈抹了把眼角濁淚,指著西北方向道:“半月前確有位粉面朱唇的公子,非要在此剃度修行。袈裟還未穿熱,前日忽有個紅衣女子哭哭啼啼尋來,說是'史姑娘在海棠樹下長眠了'。那公子當時臉色煞白如紙,當夜就扯了袈裟,說要先去黃葉村祭奠,再上五臺山修行。臨走時還念叨'林姑娘說的兩回和尚,果真應驗了'......“
“林姑娘......“茗煙聞言,恍若被人兜頭澆了盆冷水,眼前頓時浮現出瀟湘館內竹影婆娑,耳畔似又響起林姑娘嗔笑“茗煙這小猴兒“的聲音。喉頭發緊,險些落下淚來,當下不敢耽擱,帶著眾人朝著五臺山方向疾奔,又遣人快馬加鞭回榮禧府報信。
卻說那夜忠順王府指婚,將襲人配與琪官蔣玉菡為妻。洞房內紅燭搖曳,鮫綃帳暖,一對璧人含羞帶怯,終成秦晉之好。及至晨光微熹,襲人輕移蓮步至妝臺前,對鏡理鬢,只聽得身后傳來一聲驚咤。
回頭看時,卻見蔣玉菡面色驟變,怔怔立在床前,一雙星目直勾勾盯著錦被上那方猩紅汗巾——只見那汗巾繡著并蒂蓮紋,針腳細密,正是當日他在錦香院與寶玉互換的茜香羅。蔣玉菡喉間滾動,顫聲道:“這......這茜香羅,緣何在此?“
襲人手中木梳“當啷“輕響,鏡中倒影微微一顫,旋即恢復鎮定。她轉身時云鬢輕搖,眉間泛起淡淡漣漪:“郎君有所不知,妾身原是賈府怡紅院的丫鬟,名喚襲人,素日里貼身伺候寶二爺。這條汗巾,正是二爺轉贈于我。“說罷垂下眼簾,憶起昔日怡紅院的晨昏,指尖不自覺摩挲著妝奩邊緣。
蔣玉菡聽聞此言,眼底神色愈發復雜。他緩緩從袖中取出一方松花綠汗巾,邊角處金線繡著“玉連環“暗紋,正是當年寶玉所贈之物。“這汗巾本是我與寶二爺交換的信物,“他凝視著襲人的眉眼,聲音里藏著萬千思量,“卻不想兜兜轉轉,竟成了你我之間的因緣。“
襲人望著那方熟悉的松花綠,恍惚又看見寶玉歪在榻上系汗巾的模樣。她輕嘆一聲:“原是我將這條松花汗巾贈予二爺,不想他又轉贈于你。這般輪回輾轉,倒像是命中注定的紅線。“說罷嘴角泛起淺笑,卻比哭還教人動容。
蔣玉菡聽了,心中百感交集。這兩條汗巾,一條系著舊年與寶玉的金蘭之誼,一條牽著眼前與襲人的伉儷之情,當真是“千里姻緣一線牽“。他上前握住襲人的手,指腹觸到她掌心的薄繭,方知眼前人亦是歷經坎坷,當下情動,鄭重道:“既往之事不必再提,自今日起,你我夫妻一體。我蔣玉菡定當護你周全,不負韶華不負卿。“
窗外忽起微風,吹得喜燭“噼啪“作響,映得新人面上俱是柔光。這兩段汗巾的故事,終究在命運的安排下,織就了新的姻緣。
卻說暮春時節,風拂柳浪,日映桃夭。賈雨村奉忠順王之命,欲傳蔣玉菡入宮面圣。因所涉機密重大,不敢聲張,遂單騎往紫檀堡而來。但見官道兩旁,碧草如茵,千樹萬樹梨花開作香雪海,間雜幾株夭桃,粉白相間,恰似胭脂揉碎了灑在綠綢之上。
行至紫檀堡外,但見朱扉掩映于紫藤花架間,墻內竹影婆娑,隱隱傳來清越琴聲。早有小廝見了官轎,忙迎上前來打千兒請安:“可是都老爺駕到?我家琪官老爺今早便吩咐了,若有貴客,徑直引至沁芳榭。“
且說賈雨村隨小廝穿花度柳,轉過九曲回廊,忽見一池碧水蜿蜒如帶,雕欄玉砌映著天光云影。水邊疊石嶙峋,蒼苔點染,竟似米家山水畫卷。正自賞玩間,忽聞環佩叮咚,恍若碎玉琳瑯,轉過玲瓏太湖石,一架湘妃竹秋千映入眼簾。
但見秋千架下,素衣女子翩然若舞,著一件月白綃紗比甲,上頭繡著海棠春睡圖,折枝花朵仿若含露欲放。雙袖挽至小臂,露出藕節似的皓腕,裙裾翻飛時,繡鞋尖上的并蒂蓮紋若隱若現。那女子蕩至高處,鬢邊珍珠步搖隨勢輕顫,映著春日晴光,恰似星河傾瀉而下。
雨村定睛細看,竟是薛寶釵!方憶起當年應天府衙前,她素衣荊釵為兄求情的模樣,不想今日得見這般婉轉風流之態。粉面含春不笑而嫣,杏眼顧盼間秋波流轉,薄紗下蜂腰輕擺,真個弱柳扶風。那海棠春睡圖上的花枝,倒像是從她鬢邊飄落的一般。
正自出神,寶釵秋千漸緩,瞥見廊下人影,不禁輕呼一聲,雙足點地,羅帕掩唇道:“可是雨村先生?“聲如黃鶯出谷,婉轉清脆。雨村忙整冠肅立,卻見寶釵鬢邊沾著幾片桃花,比胭脂更添三分艷色,耳墜上東珠隨著話音輕晃,映得頸間肌膚賽過新剝雞頭肉。
寶釵見雨村身著五彩絲攢花箭袖,外罩石青倭鍛排穗褂,頭戴嵌寶紫金冠,金抹額上二龍搶珠栩栩如生,不覺微微一怔。細思之下,方認出是賈府舊識賈雨村——當年薛家蒙他援手,也算是恩公。當下斂衽一禮,唇角綻出淺笑:“原來是賈大人,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待寶釵下得秋千,雨村見她雙頰微暈,更添嬌態,忙拱手還禮:“不期在此驚擾寶姑娘雅興,罪過罪過。“寶釵輕笑道:“原是閑得無聊,倒巧得很。“二人遂在石凳上落座,丫鬟已奉上新茶,氤氳茶香中,雨村忍不住道:“今日得遇姑娘,實乃天賜機緣。不知姑娘緣何來此?“
寶釵輕抿茶盞,娓娓道來:“襲人姐姐相邀賞牡丹,她去料理茶點,我便在此解悶。倒是大人公務繁忙,怎得閑至此?“雨村長嘆一聲,訴說起為官艱辛,又道奉忠順王之命尋訪蔣玉菡,“不想能在此處暫歇片刻,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閑。“
正說著,寶釵已款步起身:“既如此,隨我去尋蔣公子便是。“雨村見她不避嫌疑,眼底掠過一絲得逞的光,喉間滾動兩下,竟失了官體:“寶姑娘才貌雙全,賢良淑德,世間罕有。某雖不才......“
寶釵腕間金絲八寶攢珠鐲尚未輕響,素手已將茶盞擱在冰裂梅花紋案上,茶沫濺出半盞。她垂眸撫過月白團扇上的墨竹,聲若寒泉浸玉:“賈大人可知晏同叔'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之嘆?“團扇輕搖間,檀口微啟:“妾雖蒲柳之姿,卻也知'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的道理。大人身為天家肱骨,放著河清海晏的功業不圖,偏學那市井浮浪之語,豈不讓士林齒冷?“
雨村面如紫茄,正要辯解,寶釵已轉身取了掐牙羊皮小袖,團扇輕點著鎏金湘妃竹傘:“若說榮國府,當年烈火烹油之盛,如今也不過'忽喇喇似大廈傾'。大人若有此閑心,倒不如多讀些'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圣賢書——畢竟烏紗帽比鳳冠霞帔,更該知進退。“言罷蓮步輕移,檐角銅鈴叮咚,驚起階前寒雀。
一語未了,忽聽得檐角鐵馬叮咚,環佩玎珰之聲由遠及近,卻是襲人引著鶯兒踏碎滿地桃花歸來。寶釵不覺展了眉梢,蓮步輕移迎上前去,將那尷尬局兒撂與雨村。但見他僵立花陰之下,望著遠去的茜紗衫子,恰似那遭風的斷梗,只剩滿襟落花簌簌,沾了半肩殘紅。
卻說寶釵回轉榮禧堂,重掩湘簾,仍覺賈雨村那番言語如沾泥柳絮,縱是關得滿室寂靜,偏生鉆著窗欞往心里撲。每至漏斷更深,孤燈搖影,斜倚湘妃竹榻時,耳畔總繞著雨村溫言,眼前卻又晃出怡紅公子調脂弄粉的舊影。這般新愁舊憶交纏,直教她翻來覆去,聽得五更雞唱,方驚覺鮫綃枕上早洇出兩片梨花雨。
三日后,忽有賈府小廝報說外頭有人送禮。但見四抬朱漆描金禮盒,上系著猩紅同心結,顫巍巍似含情脈。啟開看時,內中前朝冰裂紋瓷瓶映著冷光,西域夜光杯流轉星輝,更有蘇繡鴛鴦錦緞,針腳細密處竟繡著“愿作鴛鴦不羨仙“的詞句。寶釵見了,粉面騰起胭脂云,恰似那海棠著了朝露,心下恰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欲要原封退回,恐駁了官場體面;若暫且留下,分明是牽起這情絲萬縷。躊躇半晌,方低低吩咐鶯兒:“收在東廂房角柜里,且待尋個妥當法子。“那紅綢結在暮色里輕輕晃著,倒像是誰懸而未決的心事。
卻說忠順王府催討蔣玉菡的文書紛至沓來,如催命符般雪片也似。那琪官兒急得團團亂轉,茶飯不思,忽想起寶釵心思玲瓏,處事周全,便央著襲人前去相請。寶釵正欲暫避雨村糾纏,又見襲人言辭懇切,面上帶淚,當下頷首應允,擇了個黃道吉日,搬進紫檀堡暫住。
這邊賈雨村聞得消息,只道天賜良機,每日里尋著由頭前來。時而伏在案前撥弄算盤,噼啪聲響如珠落玉盤;時而與寶釵對弈吟詩,妙處迭出時,不禁撫掌大笑,驚起滿園雀鳥撲棱棱亂飛。如此往來,二人情愫漸生,恰似春雨潤澤后的藤蔓,悄無聲息間已攀上雕花回廊,繞滿朱漆欄桿。
且說這日正值月半,一輪明月如銀盤高懸,將紫檀堡照得如同白晝。牡丹亭畔,賈雨村與寶釵并肩徐行,只聽得腳下碎石沙沙作響,遠處池塘蛙鳴此起彼伏。行至九曲橋邊,雨村忽地駐足,月光灑在他臉上,眼眸亮若寒星:“寶姑娘,自那日驚鴻一瞥,雨村這顆心便如斷線風箏,再難收回。這些時日與姑娘談詩論畫,方知世間竟有這般蘭心蕙質的奇女子。若蒙姑娘垂憐......“
言罷,他從袖中取出一幅卷軸,徐徐展開。寶釵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小像:只見畫中女子斜倚湘妃竹榻,手中握著一卷《牡丹亭》,眉梢眼角似喜還嗔,栩栩如生。畫像旁側題著一絕:
仙姿乍睹韻流芳,魂夢牽縈意未央。
幸會佳人傾慕起,愿憑壯志護紅妝。
玉堂金闕同攜手,暖閣香閨共舉觴。
但盼慈心垂眷顧,良緣締結韻悠長
寶釵見了,雙頰頓時泛起紅暈,恰似三月桃花灼灼。她低頭望著滿地銀輝,輕聲說道:“賈大人,終身大事非同小可,容我再仔細思量。“話雖如此,那握著湘妃竹扇的手,已將扇面攥得發皺。恰在此時,一陣晚風拂過,幾片晚櫻隨風飄落,正落在畫卷之上。
卻說賈璉獨坐書房,正對著算盤撥弄那烏木珠子,忽聽得廊下腳步凌亂,小廝喘吁吁奔來:“二爺!賈雨村大人遣人下聘,八抬彩轎已歇在前廳!“手中算珠“嘩啦“迸散,如散落的星子滾了滿地。他不及整那歪斜的幞頭,撩起月白長衫便往前廳疾奔。
但見廳內錦緞堆作彩云,珊瑚玉樹流光溢彩,最打眼處十二把湘妃竹扇并排放著,斑斑淚痕恰似啼血。賈璉湊近一瞧,扇骨溫潤如羊脂,扇面繪著寒塘鶴影,落款處“唐寅“二字龍飛鳳舞。忽覺后頸發涼,脊梁骨滲出冷汗——這不正是那年石呆子寧肯撞柱也不肯出手的古扇?當年雨村勾結藩司,誣那老兒“拖欠官銀“,害得他家破人亡,如今竟成了求娶寶釵的聘禮!
抬眼望去,雕梁上蛛網垂絲如簾,朱漆斑駁剝落,墻皮簌簌往下掉。遙想當年“白玉為堂金作馬“的盛景,到如今門可羅雀,唯見幾個老仆拄著竹帚,掃著階前層層枯葉。若能與手握重權的雨村聯姻,或可讓這搖搖欲墜的賈府暫撐些時日?可一想到寶釵冰雪般的性情,又躊躇得如熱鍋螞蟻。
正自進退維谷,忽聽得環佩叮當,麝月掀了湘妃竹簾進來:“二爺可是為雨村提親之事犯了難?“見賈璉神色灰敗,早猜出三分。
賈璉長嘆一聲,將扇子來歷并心中糾結細細說了。麝月聽罷,柳眉蹙作春山,手中掐絲琺瑯手爐“當啷“碰著桌沿:“那雨村手段陰鷙,當年為幾把扇子便弄得家破人亡,豈是值得托付終身的良人?寶姑娘心性如寒塘鶴影,若要強扭這瓜,豈不是拿活人填那枯井?“
“我何嘗不知!“賈璉重重捶在酸枝木案上,震得硯臺里墨汁四濺,“可如今賈府就像那漏了底的風箏,若能借雨村之勢......“話未說完,麝月已斂了神色,正色道:“二爺,家族興衰雖是大事,可寶姑娘自幼在府里長大,吃的穿的哪樣不是老太太疼著?若為了權勢糟踐她的終身,日后九泉之下,有何顏面去見老祖宗?“
麝月這番話恰似冷水澆背,賈璉望著窗外飄零的海棠,殘紅墜地,恍若見著賈府往昔盛景碎作塵泥。待夕陽將廳前石獅子染作血色,他整了整半舊青緞官服,踩著滿地碎金,往榮禧府廂房去了。
但見寶釵斜倚湘妃榻,素手拈著金線,在月白軟緞上繡著并蒂蓮紋。金線流轉處,兩朵蓮花并蒂而生,卻偏生繡得冷艷。聽得腳步聲,她抬眸淺笑,鬢邊珍珠步搖輕輕晃動:“二爺今日怎得閑了?“
賈璉將那十二把湘妃竹扇的來歷、雨村下聘的情由,以及麝月所勸之事,俱都細細說了。寶釵手中銀針忽地一頓,針尖懸在蓮瓣上,映著西窗殘照,竟似凝了一滴血珠。轉瞬又穿梭如常,只聽得繡繃上絲線沙沙作響:“難為二爺掛心。這婚姻大事,豈是能將就的?雨村大人若真心求娶,我自會當面回他——寶釵雖是女流之輩,卻也懂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道理。“說罷,手中繡品微微翻轉,金線繡就的并蒂蓮在暮色中泛著冷光。
卻說賈雨村自遣媒下聘后,每日巴望賈家回音,恰似熱鍋上的螞蟻。眼見秋蟬聲漸稀,庭前梧桐落了滿地金,仍無半分消息,終按捺不住,擇了個宜婚嫁的黃道吉日,整冠束帶往忠順王府去了。
但見王府朱門高聳,門前石獅怒目圓睜,檐角銅鈴隨風叮當。雨村整了整石青八團倭緞褂,踩著漢白玉階入得正廳,早見忠順王斜倚紫檀雕花榻,手中轉著翡翠扳指,威棱四射。他忙趨步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三跪九叩大禮,方顫聲道:“卑職斗膽,有一事相求......“
當下將紫檀堡邂逅寶釵的機緣,細細道來:春日秋千架下驚鴻一瞥,月夜吟詩時的才情,乃至每回相見時寶釵鬢邊新簪的茉莉香片,都化作綿綿情話。說到動情處,雨村眼眶泛紅,袖中帕子暗拭淚痕:“自見寶姑娘,卑職方知'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滋味,望王爺成全這段夙緣。“
忠順王聽了,摩挲著扳指沉吟半晌。他素知雨村干練,又瞧這癡態不似作偽,終展顏笑道:“難得你一片癡心。既如此,本王就做個現成月老。愿你二人鶼鰈情深,莫負了這大好姻緣!“言罷,抬手將案上鎏金如意輕輕一敲,聲震屋瓦。
得了王爺金口玉言,雨村只覺身輕如燕,恍若踩在云端。回府后即刻喚來管家操辦。這邊廂賈府得了忠順王指婚消息,恰似平地里起了悶雷。賈璉急得在廳里團團轉,李紈紅著眼圈抹淚,唯寶釵獨坐蘅蕪苑,對著菱花鏡靜靜簪花。鏡中女子蛾眉微蹙,面上雖無悲喜,手中卻將一支累絲金鳳釵捏得發燙。到底輕輕一嘆:“既是命中注定,且看這姻緣是紅繩系足,還是孽債纏身罷......“窗外秋雨忽至,打在芭蕉葉上,恰似她亂如麻的心事。
卻說那日金烏西墜時分,八抬朱漆花轎穩穩停在榮禧堂前。寶釵身著蹙金繡百子千孫嫁衣,紅蓋頭下珠翠叮當,在喜娘攙扶中蓮步輕移。忽聽得轎外爆竹喧天,震得轎簾微微顫動,待轎門“吱呀”合攏,霎時間萬籟俱寂,唯余轎中銅香爐里沉水香裊裊升騰。
她指尖死死攥住鮫綃帕子,只覺繡著并蒂蓮的裙裾下,繡鞋尖都沁出冷汗來。紅蓋頭映得眼前一片朦朧,恍若隔著層血色霧靄。耳聽得轎夫吆喝起杠,顛簸間思緒如斷了線的風箏——這樁姻緣,究竟是“好風憑借力”的青云路,還是誤落泥沼的薄命途?
恍惚間,那年蘅蕪苑揮毫的光景涌上心頭。宣紙上“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墨跡尚未干透,她原想著以才學謀個立身之地,卻不想造化弄人,竟落得這般紅妝出閣的結局。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中暗藏的金釵,冰涼觸感驚覺與賈雨村初遇時的讖語:“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此刻想來,竟似冥冥中早有安排。
正自出神,忽聞轎外傳來賣桂花糖糕的吆喝,聲兒拖得老長,像極了那年中秋夜,怡紅院里眾人行酒令的熱鬧。寶玉斜倚榻上,手中琥珀杯映著月光,半醉半醒吟道:“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彼時只當是頑劣話兒,如今字字句句如重錘擊心。
紅蓋頭下,寶釵咬住唇瓣。曾幾何時,她也盼著“對鏡晨妝顏色美”的靜好歲月,可賈雨村宦海沉浮,日后怕也是“曉妝未罷過朱樓”的寂寞光景。轎身猛地一顛,驚得她碰響了鬢邊銜珠步搖,叮當聲里,仿佛又聽見寶玉笑鬧:“寶姐姐最是會算賬的,怎也算不出自己的姻緣?”
轎外暮色漸濃,隱約傳來更鼓聲。寶釵伸手撫過轎壁雕花,觸感粗糙如命運紋路。她暗自嘆息,將帕角又絞緊幾分,任那沉水香混著嫁衣上的蘇合香,在狹小轎中織就一張細密的網。這一去,是良緣還是孽債,且看那命運的絲線,如何將“釵”與“賈”的故事,細細織就。
卻說花燭夜,絳燭高燒,映得新房內鮫綃帳暖,檀麝氤氳。賈雨村屏息上前,修長指尖勾起紅綃,只見寶釵低垂粉頸,腮凝新荔,燭影搖曳間,恍若月下芙蓉臨水開。他望著這朝思暮想的佳人,心內早醉了三分,執起玉手笑道:“今日才知'金風玉露一相逢'的妙處。“
光陰倏忽,轉眼又是一載春秋。賈雨村對寶釵的寵愛,恰似那江南煙雨,潤物無聲卻纏綿不絕。白日里下衙歸來,必要先到蘅芷軒與她閑話片刻;晚間批閱奏章,也要她在旁研磨添香。只是世事無常,嬌杏原是個伶俐人兒,不想染上肺癆,藥石無靈,終究魂歸離恨天;那傅秋芳更是命薄,分娩時血崩不止,竟一尸兩命,空留雨村府中一片哭聲。
寶釵自入府來,全憑胸中丘壑料理家事。每日寅時便起,領著婆子丫鬟查點賬目、分派活計,事事處置得滴水不漏。府中上下,無論老仆新婢,提起這位主母,皆是贊不絕口:“寶二奶奶心細如發,待人又寬厚,真真是鳳辣子再世!“她雖未誕下子嗣,卻將府中庶出子女視如己出,教導詩書禮儀,端的是賢良無雙。
且說這日正值中秋,雨村府中張燈結彩。寶釵身著縷金百蝶穿花云錦裙,端坐在上首,看著滿堂闔家團圓,心中感慨萬千。忽有小廝來報,說外頭有人送來新采的大閘蟹。她便吩咐廚房蒸了,又命擺開酒席,與雨村對月小酌。月光如水,灑在二人身上,映得杯中酒泛起粼粼金波,倒像是把這一年的酸甜苦辣,都釀成了這杯中的佳釀。
酒過三巡,賈雨村執起寶釵之手,嘆道:“自夫人入門,府中諸事順遂,實乃我之福分。”正說著,忽聞外頭傳來急報,驚得堂前棲雀四散而飛。原來是江南織造府被參貪墨,牽連甚廣,圣上大怒,著令嚴查。賈雨村雖未涉此事,卻因與織造府往來密切,心中不免忐忑。
寶釵見夫君神色凝重,忙命丫鬟撤了酒席,親手烹了一盞安神茶。“老爺且放寬心,”她將茶盞推至雨村面前,“既未沾染分毫,自當問心無愧。只是這官場風云變幻,還需處處謹慎。”雨村聽了,心中稍安,卻不知更大的風波正在暗處醞釀。
卻說那一日朔風卷地,彤云密布,恰似老天爺也知人間將有大變。忠順王府傳召賈雨村時,寶釵見夫君對著銅鏡三番五次整那烏紗,眉間蹙起的紋路能夾死蒼蠅,忙取過玄色斗篷為他披上:“老爺且放寬心,便是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兒頂著。“雨村執住她的手,眼中含淚未語,卻不知這一去,竟是“恩愛夫妻不到冬“的讖語。
忠順王府內,銅爐里獸香裊裊,偏壓不住滿室肅殺之氣。王爺斜倚沉香榻,手中夜明珠轉得滴溜溜響,忽冷笑道:“雨村,你可知罪?“未等分辯,長史官已抖開一疊文書,紙頁翻動間,早年葫蘆案草菅人命、石呆子扇子巧取豪奪、勾結鹽商私販官鹽等樁樁劣跡,俱是按了手印的供狀。原來新科御史早將他的惡行編成《貪官錄》,借著江南織造案一并呈給圣上。
卻說賈雨村正欲陳情,陡覺天旋地轉,“撲通“一聲跪坐于青磚之上,膝間如遭利刃剜刺。萬不料,昔日提攜之恩主竟作卸磨殺驢之舉,方喚出“王爺當初...“半語,早被雷霆怒喝截斷:“本王豈容你這禍胎久存!“言猶未了,校尉如狼似虎而上,枷鎖加身,鐵鏈拖曳之聲驚得檐下寒鴉撲棱棱亂飛,恰似那命數崩殂之兆。
彼時寶釵正在雨村府書房,執狼毫謄寫《女誡》,忽聞驚天噩耗,筆落如墜,墨漬在素宣上暈作團云。她強撐笑顏安撫府中眾人,轉身卻著素衣、踏寒風,徑往王府而去。但見朱門緊閉,她“噗通“跪倒,額頭撞在青石板上,聲響悶重如擊鼓。朔風如刀割面,凍得雙頰通紅,淚痕未干又結霜花。王府長史官隔門傳話:“婦人休得癡心,謀逆大罪,便是大羅金仙亦難救!“
寶釵魂不守舍回轉,咬碎銀牙將體己首飾盡付典當,卻只換來獄卒一句“圣意難違“。三日后圣旨降臨,朱批煌煌,勒令革職抄家,流放寧古塔。是日彤云低垂,新任節度使林峰與錦衣衛韓琦率衙役踏雪而至,榮國府朱門緊閉,石獅垂首,早失往日威儀。隨著轟然巨響,大門洞開,黃綾圣旨展開,字字如墜冰棱:“賈雨村結黨營私,貪贓枉法,著即抄沒家產,一應人丁發賣...“
頃刻間,府內哭嚎震天,斥罵聲、器物碎裂聲交雜。那些養尊處優的主子丫鬟,頓時亂作沒頭蒼蠅。金器玉器拋擲滿地,綾羅綢緞狼藉不堪,昔日雕梁畫棟的侯門,轉瞬成了斷壁殘垣,滿地狼藉。寶釵被鶯兒攙扶,見此慘狀,眼前金星亂迸。昔日詩酒雅集、笑語盈盈,俱成鏡花水月,方悟“樹倒猢猻散“之真諦,淚落無聲,濕了沾滿塵泥的羅襟。
及至賈雨村流放之日,寶釵入牢探視,但見夫君兩鬢染霜,形容枯槁,強咽悲聲遞上包袱:“里頭是新絮棉衣,還有你素日最愛的茯苓餅...“賈雨村執手痛哭:“是我害了你!“囚車轔轔駛出城門,寶釵立在風雪之中,望著那漸行漸遠的身影,恍惚又見紫檀堡初逢時,他衣袂翩躚,含笑而來。
卻說鶯兒命數奇巧,得薛蝌贖身。憑一手雙面繡絕技,于金陵開“鶯語繡坊“。所繡花鳥栩栩如生,仕女圖更是形神兼具。未幾,“鶯娘子“之名傳遍鄉野,達官顯貴皆以求得其繡品為榮,倒成了這場劫難中一枝獨秀的異數。
賈雨村流放的消息,如一陣寒風,吹遍京城大街小巷。茶樓酒肆里,說書人驚堂木一拍,說起這段興衰往事:“想當年,烏紗罩頂,何等威風;到如今,枷鎖纏身,寸步難行。真真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臺下聽客們或搖頭嘆息,或拍案叫絕,唯有那唱曲兒的瞎子,仍在一遍遍地唱著:“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聲音蒼涼,在寒風中久久回蕩。
后值新皇登基,圣恩浩蕩,大赦天下,賈雨村于流放途中亦逢特赦,得以重歸故里。至于黛玉曾否為恩師說項求情,世間傳言紛紜,莫衷一是,亦難辨其真偽。
且說賈雨村遇赦還鄉,行至瓜州渡口,但見寒波拍岸,白帆點點。殘陽如血,將半江瑟瑟染作胭脂色。忽聞身后傳來一聲嘆息:“雨村兄,別來無恙?“回首看時,竟是昔日恩人甄士隱,道袍飄飄,仿若畫中仙人。士隱望著他鬢邊白發,搖頭嘆道:“當年葫蘆廟中一別,不想竟成這般光景。“說罷,攜著他往智通寺而去。
那寺中香火寥寥,唯有晨鐘暮鼓,聲聲入耳。雨村至此,方知往日爭名逐利,俱是鏡花水月。當下剃度出家,每日掃雪烹茶,研讀佛經。有人曾見禪房壁上掛著一幅女子畫像,身著鳳冠霞帔,眉間似喜似憂,案頭放著一疊手抄《石頭記》,字跡工整,卻不知是何來歷。
卻說那日彤云四合,寶釵獨步至榮國府前。仰頭見“敕造榮國府“匾額蒙塵,朱紅封條如血痕橫陳,頓覺喉間腥甜翻涌。北風卷著細雪撲來,恍惚又見紫檀堡中,賈雨村執卷淺笑:“寶姑娘這'詠絮才',真教謝道韞也遜三分。“那春日暖陽下的風雅,洞房花燭夜紅燭搖影,鮫綃帳里溫柔眉眼,俱化作階前簌簌落雪,撲簌簌砸在她素色衣裳上,驚破一枕黃粱夢。
三更梆子驚起寒鴉,檐角銅鈴叮咚亂響,竟與太虛幻境里的判詞聲重疊。寶釵獨坐空房,案上殘燭將盡,照著墻上剝落的《海棠春睡圖》。窗外冷月如鉤,映得滿地碎玉般的雪光,恍惚間寶玉歪戴束發冠的模樣便浮現在眼前。那年詩社,他咬著湘妃竹筆湊過來,星眸含笑:“寶姐姐瞧瞧,'冷燭無煙綠蠟干'可還工整?“這念頭一起,恰似荒原星火燎過心頭,燒得她眼眶發燙。
忽聞遠處傳來更夫吆喝,驚破滿室寂靜。寶釵伸手撫過冰涼的窗欞,指尖觸到那年冬天寶玉親手糊的窗紙,早被風雪撕出一道裂口。那裂口在月光下張著,倒像是命運無情的嘲諷。她怔怔望著窗外,任寒夜霜花爬上鬢角,恍惚又見怡紅院里,寶玉將熱烘烘的糖蒸酥酪遞到她手中,笑道:“寶姐姐最喜這個......“
次日清晨,寶釵將鳳冠霞帔盡數典賣,換了件月白棉襖,揣著包茯苓霜,孤身踏上西去五臺山尋找寶玉之路。正是隆冬時節,朔風卷著鵝毛大雪,將天地攪成混沌一片。官道上積雪盈尺,每走一步都要用力拔出深陷的繡鞋,鞋底的冰碴子早把腳趾凍得沒了知覺。
行至太行山麓,忽遇白毛風。狂風卷著雪粒如砂石般砸在臉上,寶釵死死拽住路邊枯樹,卻見山道上的積雪被風卷起,在空中凝成巨大的雪龍。她蜷縮在巖石下,腹中饑餓如擂鼓,身上棉襖早被雪水浸透,牙關止不住地打顫。恍惚間,又想起那年蘆雪庵聯詩,寶玉滾了滿身雪,舉著凍得通紅的手要吃她烤的鹿肉。
就在意識將散之際,寶釵眼前突然浮現出太虛幻境的牌坊。耳畔傳來渺渺仙樂,還有那首熟悉的《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她想開口應和,卻吐出一口血沫,染紅了胸前白雪。風雪愈發肆虐,將她單薄的身影漸漸掩埋,唯有鬢邊一支玉簪,在雪地里泛著清冷的光,恍若她未竟的癡念。
待得雪霽初晴,山民們見那雪野中臥著位女子,素衣與白雪融為一體,青絲散落如墨梅橫斜。她指間的金簪猶自泛著微光,簪頭牡丹紋已被冰雪覆蓋,倒像是從《牡丹亭》里走出來的杜麗娘。忽有山風掠過,卷起她袖中半卷殘詩,正是那年詠絮之作:“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墨跡早被雪水暈染,化作一片模糊的云影。
遠處山巔傳來鐘磬聲,恍惚是櫳翠庵的晨課。但見一僧一道踏雪而來,癩頭僧撫掌笑道:“好個'不離不棄'的金鎖,終究鎖不住這無常造化!“跛足道袍袖輕揮,漫天風雪竟化作離恨天外的桃花,紛紛揚揚落在金簪之上,轉瞬又凝成點點碧苔。
“寶姐姐!“遙遙傳來寶玉的呼喚,卻見通靈寶玉懸于虛空,映出太虛幻境癡情司匾額。那判冊無風自動,“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的字跡漸漸淡去,唯余“雪“字最后一筆,斜斜拖向蒼茫云海。金簪終于從她指間滑落,在雪地上劃出一道淺淺痕跡,恰似命運最后的嘆息。
瑞雪紛飛,漸漸掩去一切痕跡。這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恰似一場大夢初醒。后人有詩嘆曰:
金簪雪里埋香骨,玉鏡臺前斷舊盟。
廿載繁華終是幻,空留冷月照孤墳。
欲知賈府后事如何,通靈寶玉又將演繹怎樣的悲歡離合?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