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蔣玉菡與襲人賃居紫檀堡茅檐之下。雖非朱門繡戶,倒也收拾得窗明幾凈:紙窗糊得雪亮,映著庭前數(shù)竿修竹,日影篩落,碎金似的在青磚地上搖曳生姿。玉菡常于竹蔭石凳上橫笛輕弄,一曲《折柳》穿林渡水,驚得枝頭雀兒撲棱棱振翅,翅尖兒掠碎幾片竹葉,飄飄搖搖落在襲人鬢邊。
那襲人并不拂去,只垂首臨窗拈針。銀針在素絹上游走,引著窗外溶溶月色,倒似將月華也繡進帕中。檐角懸著枚風磨銅鈴,偶有熏風過處,便“叮咚”一聲清響,反襯得四野愈發(fā)幽寂。籬邊野菊黃白相間,倒比當年怡紅院的牡丹芍藥更添天然意趣。
此間雖無鐘鳴鼎食,卻得“心遠地自偏”真趣。玉菡笛聲再起時,驚起葦叢幾只白鷺,素影翩躚掠過稻田。襲人望著鷺鳥沒入青空,手中針線不覺停了——當年寶玉曾說“要做就做脫籠的鵠”,如今這鷺,可比金絲籠里的畫眉自在多了。檐角銅鈴又“叮”地一響,晚風裹著稻花香漫進窗來,倒把舊年怡紅院的脂粉香掩得一絲不剩。
豈料風云驟變。一日,忠順王府長史率虎狼校尉直撲錦香院,聲言捉拿蔣玉菡。遍尋不著,那長史登時暴跳如雷:“好個膽大包天的琪官!竟借《邯鄲夢》曲文影射朝政,暗通逆黨!”原來仇都尉密告,指其唱至“日近長安遠”時,撫掌長嘆,心懷怨望。這長史素與賈府有隙,正欲借題生事,見玉菡遁走,竟遷怒于通風的云兒,立時鎖拿回府,可憐弱質難熬酷刑,一縷芳魂頓化輕煙。長史猶不甘心,遍發(fā)海捕文書,定要擒獲玉菡方休。
是夜三更,玉菡煢煢孑立,輾轉至馮紫英廢宅。但見斷壁頹垣,蒿萊沒徑,狐兔出沒,一派凄涼。唯西廂破窗透出豆大燈火,在風雨中明滅不定,恍若磷火。玉菡解下腰間猩紅汗巾子——正是那年端午,寶玉贈予襲人的茜香羅。曾記茜紗窗下,此物綰結三人情誼,如今觸手冰涼,竟成隔世之證。
墻外梆聲驚破殘夜,草間寒蛩悲鳴,勾起前塵舊事。遙想馮府夜宴,自家一曲“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引得寶玉擲杯大笑。誰承想,戲謔之語竟成今日讖緯!
悲從中來,喉間哽咽,不禁曼聲低吟:“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歌聲幽咽,驚落梁塵簌簌,檐下寒鴉撲棱棱亂飛。唱至“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早已淚透青衫。玉菡將汗巾系于梁上,面南而拜:“寶二爺,花姑娘,玉菡此去,倒也干凈。只恨連累二位擔了虛名,來世結草銜環(huán),再報深恩!”言畢,蹬翻木凳。霎時間,茜香羅在夜風中飄搖,一代名優(yōu)香消玉殞。正是:
茜香羅斷三更夢,優(yōu)孟衣冠薄命寒。
從此梨園無妙曲,空余遺恨滿人間。
那襲人困守紫檀堡,自玉菡杳無音信,終日獨倚柴扉,望穿秋水。忽一日晨起,胸膈翻涌,茶飯難咽。穩(wěn)婆診脈后笑賀:“恭喜姨娘,這是弄璋之喜!”襲人撫腹怔忡,喜憂參半。唯將汗巾貼身珍藏,權作護身靈符。
光陰荏苒,倏忽十月。是日黑云壓城,暴雨如傾,豆大雨點砸得窗欞亂顫。襲人忽覺腹中刀絞,汗透重衾。丫鬟踉蹌延請穩(wěn)婆,誰料胎橫難產。穩(wěn)婆束手頓足:“此乃血山崩之兆!速取老參吊命!”
三更梆響,襲人面如金紙。朦朧間紅光灼灼,見寶玉裹著猩猩氈斗篷含笑而立,身后琪官頭簪桃花,衣沾清露。
“寶二爺...琪官...”襲人竭力伸手,身影卻漸飄渺。忽聞霹靂裂空,茜紗帳幔盡濕。她猛咳數(shù)聲,鮮血染透枕畔松花汗巾,點點滴滴灑落舊席。
恍惚重回大觀園,笙簫沸耳處,正與晴雯、麝月斗草嬉戲。忽見斷線紙鳶飄搖過竹,沒入云端。襲人拼盡余力嘶喊:“二爺,我隨你去也!”香魂一縷,隨風而散,空余“有始有終”虛名。正是:
茜香羅上胭脂血,寫盡紅樓薄命箋。
莫道優(yōu)伶堪托付,從來公子誤嬋娟。
后人有詩嘆云:
風月繁華轉瞬空,汗巾緣斷各西東。
早知命似秋蟬薄,何必情濃比酒濃?
卻說李紈苦守寒窗,撫育賈蘭。此子天資穎異,十二歲能文,十四歲進學。甲辰秋闈,竟高中金陵亞元,合府稱慶。李紈自此杜門謝客,每夜督課至漏盡。青燈熒熒下,母子身影恰似兩株病梅,于末世風霜中勉力支撐。
丁未會試,圣上親題“為國掄才”金匾。賈蘭負笈入闈,蜷居號舍九晝夜。三場既畢,形銷骨立。放榜之日,果登黃甲,殿試欽點二甲第七名進士。
賈蘭自授兵部主事,未及十載,竟累遷兵部尚書。圣眷優(yōu)渥,敕還榮國舊邸,加封李紈二品誥命。旨意到時,榮府重張朱幡,鼓樂喧天。李紈頭戴九翚四鳳冠,身著云霞翟紋帔,端坐榮禧堂上。金粉華服,難掩眸底寒霜,渾如彩塑木雕。
眾誥命環(huán)賀聲中,李紈強展笑顏,心海翻騰。恍惚見當年靈堂:賈珠棺槨森冷,懷中嬰啼刺耳,何曾料得今日風光?真真應了“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的俗諺。
誥封既受,周旋酬酢。李紈本已燈枯油盡,幾番折騰,形銷骨立。一日午后假寐湘妃榻,忽見賈珠青衫磊落攜幼子而來。喜極欲牽,黑霧驟起,夫君頓化白骨,嬌兒變作青面獠牙!李紈驚寤,冷汗浸透小衣,方知又是南柯。
壬午深冬,李紈偶染風寒,竟至沉疴。賈蘭遍延名醫(yī),參苓罔效。彌留之際,攥兒手囁嚅:“一生守著‘貞靜’二字……”語未竟,溘然長逝。賈蘭伏尸慟哭,聲裂九霄。
喪儀極盡哀榮,御賜金絲楠棺,公卿挽聯(lián)如云。出殯日,天降鵝毛雪,素車白馬蜿蜒數(shù)里。至鐵檻寺,忽有老鴉繞棺三匝,厲嘯沒入雪幕,應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讖語。
葬母方畢,海疆烽煙驟起。圣諭賈蘭掛平南將軍印,賜尚方劍,統(tǒng)十萬貔貅南征。臨行泣誓于靈前:“兒此去,惟求馬革裹尸!”
疆場血戰(zhàn)慘烈,叛軍據(jù)險頑抗。賈蘭銀甲白馬沖鋒陷陣,不防毒矢破空,貫喉而落。頭顱撞上巉巖,滿口碎牙迸飛。彌留間忽聞寶玉戲語:“把牙栽了,那時才不演呢。”慘笑未已,熱血噴涌,染透胸前“忠勇”錦字。
黃門持節(jié)傳詔:追封忠勇平南公?;突驼a命至時,賈府新坊猶掛孝幡。榮辱興衰,終歸大夢。
賈菌雖系旁支,素有凌云志。十載寒窗終折桂,其母婁氏撫褪色金項圈泣笑:“原道此物隨葬,不想竟見今日。”后官至福建巡撫,值倭寇犯境,因獻“以夷制夷”策,天子念賈門忠烈,欽點征南大將軍。
樓船啟碇日,怒濤震天。賈菌按劍鵠立艦首,忽見流云幻作賈蘭戎裝執(zhí)鑒。恍惚間,倭寇火船如赤龍撲噬。血戰(zhàn)至殘陽西墜,小卒尋得尸身時,見其懷揣半卷《戰(zhàn)國策》,血漬浸透“榮禧堂制”玉帶。當夜?jié)O人見鮫綃帕隨浪沉浮,“喜懼不了”墨跡未干便沒入漩渦,恰似賈家運數(shù)。
榮府東廊聽雨軒內,賈璉鬢霜勝雪,枯指摩挲舊玉韘,“璉”字已磨平。麝月坐繡墩理線,銀針忽滯——想起寶玉“開到荼蘼花事了”之語。這荼蘼偏在春盡方綻,恰似她半世:烈火烹油時,不過是怡紅院尋常婢女;待元春薨、探春嫁、鳳姐歿、寶玉遁、寶釵寡、秋桐娼、嫣紅杳,倒只剩她守著破敗門庭,成了璉二爺最后倚靠。
二人常往巧姐茅舍走動,竹籬粗飯間絮語,反勝當年珍饈。巧姐抱稚子笑言:“方知布衣暖,菜根香。”賈璉老淚縱橫:“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孰料天降橫禍,巧姐產后血崩。待二人踉蹌趕至,唯聞嬰兒啼哭,巧姐已赴黃泉。
自此賈璉形銷骨立,終日枯坐斷垣下,癡望苔侵石坊。這龍紋牌樓蒙著青蒼霉跡,恰似百年望族,只??諝ふ袚u。
一日晌午,麝月見其倚柱瞑目,枯爪緊攥半塊冷饃——正是巧姐幼年手制粗糧。忽聞夢囈:“奶奶,我錯了……”語未盡,冷饃滾落污淖,頭一歪,竟已氣絕。
麝月?lián)崾髴Q。眾人見其面含苦笑,倒比生前舒展。檢點遺物,枕下壓著兩件:半紙休書墨跡漫漶,乃當年欲休鳳姐所書;另有一褪色荷包,歪斜繡著“平兒”二字。
出殯日,陰云壓城。至鐵檻寺,怪風驟起,紙錢亂舞。恍惚見兩人影并行:鮮衣怒馬貴公子,鳳冠霞帔脂粉虎,分明年少賈璉與鳳姐!揉眼再看,唯余荒草寒鴉。
幽冥道上,賈璉鳳姐魂靈重逢。賈璉驚呼:“夫妻一世,竟成仇讎!”鳳姐冷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兩句對答,遙應當年“扭手扭腳”閨房嬉語,恰成因果輪回。正是:
機關算盡太聰明,恩愛夫妻終反目。
黃粱未熟魂已斷,荒??沼喟厣?。
賈璉頭七,忽聞平兒投井。懷揣當年未送荷包,內藏半塊冰糖——正是偷娶尤二姐夜,許諾“甜嘴”之物。麝月疊其舊衣,忽從夾層飄出枯海棠瓣——大觀園詩社時平兒私贈之物。淚落花碎,恰似賈府興衰,終成鏡花水月。
寧榮二府,當日赫赫揚揚,如日中天。門前石獅噬盡民膏,堂中梁柱暗藏奢靡。族中賈母享盡尊榮,賈敬妄求仙道,終歸虛妄。更兼“草”字輩子孫,俱似藤蔓附枯木,只知吮吸,未悟盛極必衰。
賈芹掌鐵檻寺作威作福,夜聚尼僧調笑:“佛前供果,哄愚夫耳!”賈菖監(jiān)藥庫以次充好,嗤道:“老祖宗吃的是福分,辨甚真假?”賈萍、賈藻輩斗雞走狗,醉囈:“祖宗威名,不過搖錢樹!”賈芬、賈芳竊換姊妹珍玩。豈知大廈傾時,金枝玉葉盡作飄蓬。
賈芹革職乞食,凍斃雪夜。尸身覆破絮,腕懸半截猩紅麝串——元妃端午賜寶釵之物!賈菖流放瘴鄉(xiāng),半截金牙委塵土;賈菱焚賬滅跡,血濺《觀音圖》現(xiàn)“因果”;賈萍食土脹亡;賈藻礦坑血書“悔”字化梅痕。賈芬、賈芳淪落風塵。賈芝、賈蓁、賈蘅輩,皆應“樹倒猢猻散”。
太虛幻境警幻仙子展閱孽債簿:賈芹名下朱批“家廟作威,終成餓殍”;賈菖處墨書“藥摻偽劣,命犯煞星”;賈芬、賈芳現(xiàn)“金釵化土,玉帶染泥”讖語。仙姑擲筆長嘆:“此等孽障,原是案頭墨瀋,今化雪中枯骨,方顯‘萬艷同悲’!”詩云:
金枝玉葉委泥沙,草字荒唐種禍芽。
白骨如山悲舊夢,荒丘寂寂葬蟲沙。
卻說那日寶玉攜湘云倉皇遁至黃葉村,寄身荒廬。是夜朔風穿牖,寶玉枯坐土炕,但見窗外竹影掃過殘破窗紙,簌簌聲竟與瀟湘館舊年雨打芭蕉絲毫無異。燭芯“噼啪”爆響,火苗搖曳間,忽覺暖香拂面,恍惚見秦可卿云鬢半偏,倚著褪色藍布門簾淺笑:“癡兒,色相可勘破了么?”驚回首,卻見湘云蜷臥草席,淚痕在霜鬢上凝作冰晶,昏暗中恰似判詞冊頁上“展眼吊斜暉”的血字讖語。三更梆子驟響,殘夢盡碎。寶玉將半幅茜香羅汗巾子掖于湘云枕底,踏著碎瓊亂玉,頭也不回地沒入茫茫雪幕。
一路饑寒交迫,討來的腌齏菜凍作冰坨,卡在喉間如吞碎玉碴。破廟殘檐下,裹著敗絮瑟縮,恍惚又見怡紅院猩紅氈毯暖如春陽,晴雯病補孔雀裘的銀針在燭火下閃動寒光。行至雁門關那日,雪色漫空,四野寂寥如太古。忽見雪窟中蜷著一癲丐,腕間五色絲絳在朔風中翻卷如蝶——竟是北靜王當年所贈鹡鸰香串!
近前細辨,蓬頭垢面間猶存舊日溫潤玉色。那癲丐猛然抬頭,眼中血絲縱橫如蛛網(wǎng):“甄府...抄沒了!扮作行腳僧逃出...芳官的薔薇硝、藕官的桂花糖...都叫如狼似虎的番役搶掠去了!”言罷撕開千瘡百孔的衲衣,內襟密密縫著《葬花吟》《秋窗風雨夕》殘稿,墨跡斑斑暈染,早已分不清是淚痕還是血漬。此人竟是甄寶玉!
二人相扶踏雪,直走到春深時節(jié)。五臺山麓依舊銀裝素裹,文殊院鐘聲撞碎凍云,嗡嗡然如雷動九天。一老僧拄著蟠虬竹杖,霜眉覆雪,立于石階之上:“所懷何物?”賈寶玉顫巍巍捧出通靈寶玉,只見那玉身纏著湘云一縷青絲,裹著絳云軒題詩舊帕,更系著蘅蕪苑金鎖的殘片,累累贅贅皆是紅塵舊債。老僧竹杖忽揚,杖頭正擊玉心——“咔嚓”脆響驚起寒鴉數(shù)點!玉碎處迸出漫天紅雪,細看竟是癡情司朱砂賬簿殘頁,“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等字跡在風中明滅飄搖。甄賈二人對視片刻,忽然拊掌大笑:“原來你我不過警幻仙姑案頭一闕《寄生草》!”各取剃刀割下白發(fā),系在玉碎上擲入青銅香爐。青煙裹挾著紅雪,化作天際赤霞,轉瞬消散在蒼茫云海。
后世香客每過明月池,常見二僧對坐:冬日那僧披著百衲破衲,低誦“寒塘渡鶴影”;夏日那僧執(zhí)半截斷簪,在沙地空畫“冷月葬花魂”。有小沙彌問禪機,只聞答曰:“不過是絳珠淚煮化的千堆雪,離恨天凍凝的萬斛冰?!毖粤T撫掌長笑,化作兩縷清風,唯余池面漣漪,蕩碎一輪冷月。
臘月初三辰時三刻,文妙寺檐角銅鈴忽地喑啞。但見黃羅傘蓋破云蔽日,數(shù)十緹騎列陣山門,驚得滿林寒鴉亂飛。為首的紫袍御史高捧明黃卷軸,于大雄寶殿前抖開圣旨,金聲玉振:“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聞文妙寺沙門賈瑛,昔歷紅塵劫火,今證菩提本心。其性如古松立雪,其行若皓月臨淵,特賜‘文妙禪師’法號,永鎮(zhèn)五臺道場。著令廣開講席,澤被蒼生,以彰圣朝仁德。欽此!”
鐘磬齊鳴,聲震林壑。寶玉身披霜色染就的袈裟徐步出殿。他雙手合十時,腕間菩提子串輕叩,清越之音竟比當年通靈玉鳴更顯空靈。“貧僧蒙陛下天恩浩蕩,當效達摩面壁之志,弘法利生?!毖粤T三叩九拜,額間緊貼階前殘雪,冰涼直透靈臺。
自此禪房青燈長明,寅時即起,焚香沐手,抄錄《金剛經(jīng)》至夜半。檀香繚繞中,那蠅頭小楷的鋒棱轉折,竟與當年怡紅院中撰寫《芙蓉女兒誄》的筆意暗合。忽一日,山風卷著松濤送來一縷熟稔氣息,抬眼望去——竟是緇衣芒鞋的紫鵑!枯瘦腕上猶系著瀟湘館舊年所編的青竹絲絳。
“請怡紅公子寶二爺聽紫鵑稟報:”她撲通跪倒,聲音哽咽:“林姑娘...已晉封慈懿文太妃,如今沉疴難起,水米不進,口中日日只念著...”木魚聲戛然而止,余音在梁柱間縈繞。寶玉垂眸望著蒲團上自己枯瘦的倒影,良久方道,聲如古井無波:“施主認錯人了。此間只有坐破七床蒲團的行腳僧,哪有什么怡紅公子?”言罷取過斑駁銅缽,緩緩續(xù)上滾燙苦茶。蒸騰水霧中,恍惚又見瀟湘館碧紗窗上搖曳的竹影,卻在茶煙散盡時,化作案頭裊裊一縷青煙,終歸于無跡。
壬午歲暮,朔風初歇,瓊瑤匝地。文妙寺中香煙繚繞,寶玉趺坐蒲團,物我兩忘。三更鼓響,周身忽放毫光,俄頃化青煙一縷,形骸俱泯。恰此時,深宮之內,慈懿文太妃黛玉氣絕。寒月清輝,似為紅顏灑淚。
文妙寺后洗刀潭,深不可測。寶玉圓寂時,云中白鶴繞潭三匝,清唳沒霄。慈寧宮外,冷月照殘荷。黛玉倚榻,眸光粲然似見幻境。紫鵑執(zhí)其手泣不成聲。黛玉眼角清淚滑落,含笑而逝。紫鵑痛絕隨之。正應“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ɑ觑h散,冷月無聲!
太妃薨訊至,圣上擲筆污《秋窗風雨夕》殘稿。敕建北邙陵寢,采昆侖玄玉琢三百六十赑屃馱碑。紫鵑遺愿同葬,金券相連。
陵前赑屃奇絕:墨玉溫潤,三足若松根,龜甲暗鐫《葬花吟》,月夜泛熒光。世人皆道鎮(zhèn)墓之寶,豈知石紋深處藏癡情血淚——文妙禪師聞噩耗,當夜撞碎通靈玉。玉屑化青煙直赴北邙。次日工匠見昆侖絕壁天生三足赑屃形,腹裹半幅茜香羅!方悟當年“愿化靈龜馱碑”之誓成讖。風吹石紋,隱聞《枉凝眉》,寒鴉驚起掠荒草。
除夕夜,寶黛魂魄飄至太虛。警幻仙子笑引:“塵緣盡矣,可愿觀三生石?”石上鐫讖:
絳珠還淚情難斷,神石化僧意更堅。
情天孽海浮沉久,終證空門了夙緣。
黛玉撫石垂淚。寶玉合十嘆:“人間萬苦,莫過情癡??v有千般不舍,終須放下。”相視一笑,前緣已了。仙子引其入幻境,再續(xù)未了之緣。
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踏雪至北邙巔。云氣叆叇間,展玉匣現(xiàn)金冊十二、銀冊十二、銅冊十二,乃警幻情榜正副之屬。大士撫掌:“今日可了公案!”真人嘆:“情天孽海,孰能渡盡?”
仙樂悠揚,警幻仙子荷衣蕙帶降云衢:
姑射神凝淡淡煙,湘妃竹染斑斑淚。
漫道仙凡相隔遠,情天恨??傁噙B。
引寶玉、北靜王、黛玉坐孽海情天石前。仙子啟唇:“歷劫紅塵,可悟‘假作真時真亦假’?”
寶玉合掌:“已知紅塵皆幻。昔為頑石,今歸沙門,金玉良緣終成木石空盟?!毙涑鐾`玉,“莫失莫忘”字跡已泯。
北靜王慨然:“本神瑛侍者,誤落公侯。香車寶馬,終遜林泉。今返太虛,方知‘身后有余忘縮手’之痛?!苯饩琵埮鍞S地。
黛玉低吟:“儂本絳珠草,承露報深恩。淚盡返真身,方悟‘春恨秋悲皆自惹’?!比□o綃帕,淚痕化桃瓣紛飛。
警幻頷首,金冊浮空。正冊首列黛釵合判:“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睂氂衿隆O勺有υ唬骸扒榘穹桥猩?,乃證因果。金陵諸釵,孰非前定?”
月至中天,薄命司前十二金釵翩至:
寶釵持冷香丸,衣袂猶縈蘅蕪香;
黛玉抱焦尾琴,指尖尚凝瀟湘淚;
元春披鳳鸞氅,眉間深鎖宮闈愁;
探春攜南海扇,裙角沾滿異域塵;
湘云佩麒麟鎖,鬢邊斜簪棠梨霜;
妙玉捧綠玉斗,袖底暗度櫳翠煙;
迎春執(zhí)焦尾琴,指節(jié)盡染砧杵痕;
惜春攜山水卷,筆底空留大觀園;
鳳姐持金鑲鏡,眼底暗藏機關謀;
巧姐抱佛手柑,裙裾微沾村野泥;
李紈捧《列女傳》,襟前尚染萱草色;
可卿擎荷露盞,袖底氤氳天香魂。
寶釵斂衽:“自謂‘好風憑借力’,焉知‘金簪雪里埋’。今見情榜,方解‘萬艷同悲’。”
元春嘆:“虎兕相逢大夢歸,豈是深宮女能主?見爹娘冢柏,方知‘二十年來辨是非’原是虛話?!?/p>
探春撫掌:“‘千里東風一夢遙’,倒比姊妹多歷山水。今見情榜,才知‘清明涕送’早有定數(shù)?!?/p>
湘云拍膝:“管他‘云散高唐’!且看我‘英豪闊大’,情榜上須占‘樂中悲’!”
妙玉合掌:“自詡‘氣質美如蘭’,終陷淖泥違心愿。青燈古佛,方是真干凈。”
迎春低語:“‘子系中山狼’,原是前生債?!绢^’三字,倒顯我癡愚?!?/p>
惜春冷笑:“‘獨臥青燈古佛旁’,不如說‘看破的遁空門,癡迷的枉送命’。”
鳳姐笑道:“‘一從二令三人木’,機關算盡太聰明?!缠B’二字,最是貼切?!?/p>
巧姐牽袖:“‘勢敗休云貴’,幸遇恩人免落煙花。情榜可寫‘巧得遇恩人’?”
李紈撫書:“‘桃李春風結子完’,教子成名原是空。‘如冰水好枉相妒’,不過笑談?!?/p>
可卿搖盞:“‘情天情?;们樯怼?,終成‘宿孽總因情’活證?!?/p>
金鐘三響,子時正。薄命司門開,瑞氣千條,情榜高懸。正冊首位黛釵并列,旁注小字:“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睂氂翊髴Q伏地。黛玉扶嘆:“癡兒!既知‘假作真時真亦假’,何苦執(zhí)著?”
哭聲中,賈探春珠翠散亂奔入:“來遲了!”自海疆歸,舟車勞頓幾誤時辰。寶釵奉茶,探春飲盡苦笑:“‘清明涕送江邊望’,倒比姊妹多經(jīng)風霜。”湘云笑問:“西洋月可圓些?”正喧笑間,茫茫渺渺踏云至:“情榜既現(xiàn),可解執(zhí)念?”揮手處情榜化星斗,映盡前世今生:寶釵雪地埋簪,黛玉焚稿,元春龍榻咽氣,探春望斷天涯...眾人掩泣。
警幻輕咳:“且聽《紅樓夢》曲盡離合——”啟朱唇唱: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云扉霧閣間,警幻揮鮫綃帕。眾釵化煙霞,唯情榜朱字灼灼。渺渺歌自離恨天來:
塵劫輪回窺幻相,方知此身非我有
情天有盡緣偏短,孽海難填恨自殊。
十二釵環(huán)歸紫府,三千弱水渡迷途。
由來色相終虛妄,空門何處覓袈裟?
余音裊裊,警幻攜仙姬歸位,唯留牌坊聯(lián)語“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隱現(xiàn)白霧。
警幻展金冊道:“且賞新制《紅樓夢》十二支。雖舊調新翻,暗合輪回因果。”玉指叩云板,十二仙娥扮金釵狀,持芙蓉羽扇而歌:
[引·太虛啟鴻蒙]
開辟鴻濛情種生,神瑛絳珠孽海沉。
太虛冊錄癡魂淚,萬境歸空夢已焚。
[終身誤·黛釵嘆]
金鎖難鎖木石盟,通靈未酬絳珠情。
獨對寒窗更漏盡,難忘香冢葬花吟。
[枉凝眉·顰卿殤]
閬苑仙草對靈石,無緣偏惹相思疾。
荷鋤空埋胭脂雪,摔玉難訴心中意。
寒塘鶴唳驚孤影,冷月詩魂葬花泣。
眼中淚盡血猶滴,四季霜風損玉肌。
[恨無常·元春劫]
榴火灼宮闈,無常驚夢回。
骨肉分飛遠,芳魂隨風吹。
登高跌重日,群狼噬殘暉。
[分骨肉·探春讖]
一帆風雨路三千,骨肉分離各天邊。
煙波萬里莫牽念,離合悲歡皆前緣。
[樂中悲·湘云劫]
襁褓失恃依海棠,霽月光風舞霓裳。
良緣轉瞬隨波逝,云散高唐夢一場。
[世難容·妙玉偈]
櫳翠梅映雪,高潔遭人嫌。
白玉陷泥淖,王孫空嘆嗟。
[喜冤家·迎春劫]
誤嫁中山狼,侯門花萎黃。
紫菱洲草亂,冷月泣殘香。
[虛花悟·惜春讖]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lián)Q卻綺羅裳。
青楓白楊悲風起,侯門作寺亦荒涼。
[聰明累·熙鳳歿]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卿卿性命傾。
家亡血濺金陵道,昏慘慘似燈將冥。
[留馀慶·巧姐緣]
勢敗家亡遇恩親,荒村紡績暖如春。
狠舅奸兄皆天報,留馀慶處見佛心。
[晚韶華·李紈讖]
鏡里恩情霜樣寒,夢中冠冕火般燃。
黃泉路近空留笑,簪纓轉眼付荒煙。
[好事終·可卿懺]
畫梁春盡落香塵,宿孽總因風月深。
寧府頹墮從此始,脂粉膏肓是禍根。
[收梢·飛鳥偈]
欠命償命命已休,欠淚還淚淚早收。
冤冤相報皆前定,聚散離合總歸幽。
看破遁入空門去,癡迷不醒葬荒丘。
白茫茫地真干凈,飛鳥投林萬事休。
警幻展卷嘆:“十二支曲暗合生死簿,明示賈府敗亡讖。解得‘好’‘了’真諦,方不負此番點化?!毕啥鹗丈?,更漏沉沉。
警幻立孽海情天石前,持玉笏喝:“開——榜——!”
琉璃宮闕劇震,夜明珠墜。東南祥云翻涌,二仙姬捧絳珠莖絡玉軸降世。展軸金芒迸射,現(xiàn):
【太虛幻境警幻情榜】
金陵十二釵正冊
情情林瀟湘黛玉
情復情薛虺寶釵
情宮情賈元春
情和情賈探春
情豪情史湘云
情修情林妙玉
情懦情賈迎春
情佛情賈惜春
情妒情王熙鳳
情巧情賈巧
情賢情李紈
情可情秦可卿
警幻復展副冊、又副冊等簿:
金陵十二釵副冊
情才薛寶琴
情拐甄英蓮
情悔尤二姐
情素邢岫煙
情平平兒
情烈尤三姐
情文李紋
情怡李綺
情忍尤氏
情賜秋桐
情揚傅秋芳
情幸嬌杏
金陵十二釵又副冊
情影晴雯
情襲襲人
情忠紫鵑
情編鶯兒
情守鴛鴦
情冤金釧
情守麝月
情勇司棋
情怨玉釧
情飄彩云
情惹小紅
情恕茜雪
金陵十二釵三副冊
喜鸞四姐兒抱琴待書入畫彩霞翠縷雪雁秋紋碧痕春燕柳五兒
卻說那薄命司中,名冊累累,墨跡猶濕。上至公府千金,下至寒門弱女,更有梨園粉墨,皆應了“枉入紅塵,遭際堪傷”的判詞。細看去:
那二丫頭命似蓬轉,如草芥委于溝渠;卐兒小兒女癡愿,終化鏡花水月;瑞珠觸柱血濺畫梁,寶珠青燈鎖深閨,寧國府多少陰私,盡隨香魂埋冷冢;智能夜奔庵堂路,云兒抱琵琶唱市廛,俱是風塵淪落人。青兒襁褓未解人世苦,佳蕙懵懂難避風波險。繡橘護主似寒梅凌霜,翠墨詩才如幽蘭困壁。彩屏伴虎狼而色沮,墜兒因雀裘蒙羞恥,琥珀冷眼觀興廢,靛兒無端飲恨長,良兒負屈含冤逐,春纖、碧月湮沒于灑掃晨昏,佩鳳、偕鴛金絲雀空鎖雕籠。至若文花、媚人、檀云、綺霰之流,亦如秋葉離枝,零落誰人惜?
張金哥鴛鴦劍下殉癡情,血濺鐵檻寺;周瑞女荊釵布裙嫁商賈,蓬門度歲華;嬌杏“偶因回顧”得僥幸,誰料“登高必跌”是禍根?豐兒、銀蝶隨主沉浮似萍梗,蓮花兒、臻兒卷入是非類轉蓬。嫣紅薄命如桃李驟謝,小吉祥兒、篆兒微軀似螻蟻偷生。寶蟾惡因終食惡果,善姐涼薄自顯心肝,鮑二家的一根麻繩了殘生,多姑娘放誕終成笑柄談。蟬姐兒、炒豆兒、小鵲、小鳩兒、小舍兒輩,命若流螢明滅。獨那傻大姐癡憨人偏碎玲瓏局,一個繡春囊,竟震塌了錦天繡地大觀園!夏金桂等毒婦淫娃,孽重難書,自不入此清凈冊。
梨香院十二官,姑蘇水滋養(yǎng)的靈秀種:齡官畫薔字字啼血,芳官改弁而弁難掩辛酸淚;藕官焚紙祭菂官,癡情勝卻濁世郎;蕊官、葵官姊妹情深,荳官憨頑未鑿,艾官慧眼識機,茄官性烈如刃,文官執(zhí)掌梨園調笙簧,寶官、玉官形影相隨似并蒂。原道侯門深院可棲身,孰料不過是暫駐驚鴻影。待到大廈傾頹日,“飛鳥各投林”——或剪青絲入空門,或抱琵琶走天涯,姹紫嫣紅付與了斷井頹垣!
正是:
薄命司中血淚斑,紅樓夢斷萬花殘。
千紅一哭(窟)皆虛幻,萬艷同悲(杯)盡惘然。
再說須眉冊內:那通靈寶玉歷劫歸真,化賈寶玉,乃“情不情”者;神瑛侍者墮塵轉世,成水溶,是“情中情”人。甄寶玉出家,秦鐘早夭,空留“情種”虛名;賈蘭、賈菌志在蟾宮折桂;蔣玉菡茜香羅系定前世債;柳湘蓮冷二郎心冷劍更寒;馮紫英豪俠氣縱酒高歌;衛(wèi)若蘭駿馬雕鞍江湖客;陳也俊癡心一片付東流。至若賈蓉浪蕩形骸,賈璉濫淫無度,賈薔私會齡官畫薔處,賈蕓手帕情牽林紅玉,賈環(huán)妒火生毒蝎心腸,賈瑞正照風月鑒,自掘風流冢。正合了那偈語:
“古今將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沒了!”
詩曰:
孽海情天深幾許?
薄命司里墨痕新。
眾人觀此冊籍,但見字跡明滅,如隔霧看花,似燭淚湮染?;蝓久监祰@命運無常,或掩袖泣涕紅顏薄命,或拊掌冷笑因果不爽,或切齒痛恨世道澆漓。癡嗔貪怨,愛恨悲歡,人間百態(tài),盡現(xiàn)于這太虛幻境之中。
喧笑間,一縷清音破空:
紅樓夢尾曲.飛花辭
菱花鏡暗春山老,滴翠亭空絮語消
金鈿委地香骨冷,玉粒拋殘飼鷦鷯
茜紗猶漬前生淚,殘雪終埋未了橋
絳云軒外寒塘渡,暖香塢內篆煙凋
焦尾弦絕朱閣寂,唾絨窗破曉星寥
蘅蕪贈帕鮫綃透,枕霞拾鈿翠羽飄
太虛境里翻冊慟,灌愁海中渡花橈
絳珠未解離人怨,神瑛空拭石上潮
三生石畔絳草萎,離恨天外紙鳶搖
芙蓉誄浸胭脂雪,柳絮詞湮翡翠綃
蘅芷清芬埋繡稿,稻香村濁沒詩瓢
昨唱桃行猶在耳,今焚花冢已煙飄
木石盟銷通靈碎,金玉緣斷紫金焦
冷月浸透瀟湘竹,朔風掃盡櫳翠蕉
黃土隴中卿何覓?白虎堂前君自銷
白茫茫地收艷骨,空蕩蕩天吊魂飄
好了歌徹千紅窟,葬花吟斷萬艷憔
此身原是補天棄,歸彼大荒溯寂寥
卻說那歌聲清越,恍若昆山玉碎,鳳鳴九霄。字字浸透幽情,聲聲暗含悲韻,竟將滿殿喧囂滌蕩無存。眾人皆停杯投箸,屏息凝神:或側耳諦聽,或舉目四尋。然周遭人影幢幢,何來歌者蹤跡?那清音縹緲,似從天外飄落,又若地底滲出,若即若離,令人無從捉摸。
正自彷徨間,一僧一道翩然降階。那道人撫掌笑道:“昔年曾有舊約,待眾冤孽歷劫三生,于北邙聚首,同赴太虛幻境交割孽債。今情榜已揭,銷號功成,正可逍遙塵寰去也!”僧人合十應道:“善哉!正合吾意!”
不知歷幾世塵劫,空空道人踏云訪道。行至大荒山無稽崖畔,青埂峰頭見一頑石巍然。石上字跡斑駁,赫然現(xiàn)“無材補天,幻形入世”八字篆文,其痕殷紅如血淚浸透。石背更有朱砂偈語:
無材難補奈何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誰記去作奇?zhèn)鳎?/p>
字跡蜿蜒似蝌蚪古篆,末句旁猶帶斑斑淚漬——竟是絳珠仙草泣血之痕!道人撫石長嗟,忽聞石竅中隱隱傳來環(huán)佩叮咚,間雜泣血哀呼:“寶玉!寶玉!”其聲凄切,儼然瀟湘舊韻。
道人遂發(fā)菩提宏愿,秉燭抄錄石上風月債、閨閣情。卷首自題:“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睆凸谝浴爸廄S重評”之名。正謄錄間,石隙忽飄一縷冷香——分明蘅蕪苑舊日芬芳!道人執(zhí)卷唏噓,恍見昔年群芳倩影。
卻說嶺南陳生學軍,本詩禮簪纓之裔。乙巳年孟春,于京師黃葉村偶得秘笈兩櫝。啟視之,竟是“甲申年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十二卷,百二十回目俱全。尤奇者,其間批語與太虛幻境冊籍暗合,宛若空空道人親錄塵寰往事。惜年深日久,斷簡殘篇,字跡漫漶。陳生捧卷涕零,效女媧補天遺法,取雀金裘金線綴連殘頁。凡遇“此系未見之稿”處,皆循“草蛇灰線,伏脈千里”之旨增補。
豈料造化弄人,脂硯真本隨其后裔飄零海外,終隨葬幽冥,恰似《蘭亭》真跡永錮昭陵。陳生悵望海天,效雪芹“十年辛苦”之志,終成“陳學軍續(xù)紅樓夢”百二十回。墨香付梓之際,題詩卷末:
仙蹤渺渺隔滄溟,殘帙氤氳透古香。
石解低吟青埂語,文含幽泣絳珠光。
補天恨缺通靈玉,續(xù)夢偏逢銜玉郎。
莫笑荒唐言未盡,大荒山外月如霜。
正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青埂峰前石不語,空留冷月照蘅蕪。
時值乙巳清明,瀟湘竹淚盡,蘅蕪苑香消。全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