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林黛玉,原是姑蘇林家的掌上明珠。林家祖上四代列侯,鐘鳴鼎食,詩禮簪纓,到了林如海這一代,雖未承襲爵位,卻以探花郎之身簡在帝心,欽點為兩淮巡鹽御史。這巡鹽御史一職,看似清水衙門,實則掌管著天下鹽漕命脈,任誰都道“揚州肥缺,富可敵國“。更兼其母賈敏乃賈府老祖宗掌上明珠,金尊玉貴,下嫁時十里紅妝,端的是“珍珠如土金如鐵“的氣派。彼時誰不羨他林姑娘投胎投得好,生在這“翰墨詩書之族,鐘鳴鼎食之家“?
偏生天命無常,她三歲上便沒了兄弟,五歲喪母,六歲又遭父喪,縱有萬貫家財,千層底蘊,終究是“父母雙亡無人靠,縱有銀錢化水漂“。你道那林如海臨終時,何嘗不想為女兒周全?只可惜宗法森嚴,膝下無子,縱有三妻四妾,也改不了“女兒難承家業(yè)“的鐵律。可憐這侯門貴女,未及及笄便要扶柩進京,寄人籬下,端的是“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一、金粉墟燼:膏粱叢中的產(chǎn)權(quán)迷局
林家“四世列侯“的鎏金匾額下,藏著宗法制度最鋒利的刀。林如海于病榻前嘆“命中無子“,恰似為女兒掘下無形的墓坑——在“傳男不傳女“的鐵律下,即便是巡鹽御史之女,也不過是宗族財產(chǎn)的過路符。賈璉扶柩南歸時,揚州鹽漕衙門的紫檀柜里,鹽引與庫銀尚帶溫熱,轉(zhuǎn)眼便被“填補虧空“的官文鎖進賈府庫房。此節(jié)暗合康熙五十四年李煦密折“曹寅子嗣幼弱,奴才暫管鹽政“之實,須知那“暫管“二字,原是鯨吞蠶食的文雅說法。
黛玉初進賈府,只帶得書籍文玩,看似清貴,實則悲涼——她能繼承的,唯有“書香之族“的殘章斷簡,而真金白銀早化作舅氏冠冕上的明珠。紅學有考,旗人孤女財產(chǎn)多由母族代管,如傅鼐之女秋芳,陪嫁田產(chǎn)竟被胞兄折算為官場贄禮。故黛玉說“一草一紙皆仰人鼻息“,非為矯情,實乃寄食者的痛切體悟。觀其見襲人用銀鎳子打酒而自需“央紫鵑支取“,便知貴族小姐的體面,早被經(jīng)濟臍帶勒得喘不過氣。
二、情海浮槎:雙鏡照徹的孤兒心
黛玉的“無依“,是血緣與精神的雙重流放。三歲失姊,五歲失母,六歲失父,這般“連失三親“的遭際,縱是鐵石人也堪痛哭。更可嘆者,在父權(quán)社會的圖譜里,女兒本就是“潑出去的水“,母族賈府再好,終是“親戚情分“,如何比得寶釵“有母有兄“的底氣?她對寶釵說“你要走便走了“,看似羨慕其來去自由,實則痛惜自己連“被兄長算計“的資格都無——那薛蟠縱是呆霸王,終究是血脈相連的手足,而她林黛玉,竟連個爭產(chǎn)的對手都沒有。
與寶玉的木石前盟,與其說是風月情濃,不如說是兩個孤兒的抱薪取暖。寶玉摔玉時喊“大家都有,單我沒有“,與黛玉葬花時嘆“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原是同一泣血之聲。當寶釵教她“吃燕窩粥養(yǎng)身“,她卻道“我又不是他們這里正經(jīng)主子“,這敏感并非小性,而是無枝可依者的生存直覺。她唯有以詩為舟,以情為楫,在“風刀霜劍“的濁世里,劃向無人抵達的精神孤島。
三、虛境實影:被丈量的異鄉(xiāng)人
抄檢大觀園那夜,王善保家的在蘅蕪苑門前縮手,卻在瀟湘館內(nèi)翻箱倒柜,這一“避“一“查“,道盡黛玉的尷尬處境。探春說“大族人家從外頭殺來,一時殺不死“,殊不知在賈府的戶口本上,黛玉從來都是“外頭人“。她葬花時的每锨土,都在掩埋自己“客卿“的身份——那飄落的桃花,何嘗不是她零落成泥的命運預演?
甲申本遺稿中,黛玉于瓜州渡得見“榮府挪用林府銀二十萬兩“的賬冊,恰似打開潘多拉魔盒。更殘酷者,當她發(fā)現(xiàn)母親的珠冠竟成了王熙鳳的典當物,才明白自己的貴族血統(tǒng),不過是賈府粉飾太平的金箔。這讓我想起《一捧雪》中莫懷古的玉杯,原是傳家之寶,終成招禍之由。黛玉的“蘭臺世裔“之名,在賈府的算盤上,不過是二十萬兩白銀的體面包裝。
四、末世鐘鳴:貴族女的精神
黛玉算賈府的收支賬,說“出的多,進的少“,這話若從鳳姐口中說出,是管家奶奶的精明;從探春口中說出,是改革者的敏銳;獨獨從她口中說出,便成了不祥之兆。蓋因她本是局外人,卻偏要操局內(nèi)的心——這顆心操的,不是柴米油鹽,而是整個貴族階級的生存根基。當錦衣衛(wèi)以“追繳鹽課“之名闖入,她突然懂得:自己的才學、血統(tǒng)、愛情,在“白茫茫大地“的資本邏輯里,輕如鴻毛。
曹雪芹將曹家虧空史熔入黛玉遺產(chǎn)案,用心良苦。想當年,曹寅為接駕耗盡家財,落得“身雖死而債未消“,恰如林如海的鹽課虧空,原是皇權(quán)碾壓下的必然。黛玉焚稿時,紙灰化鶴而去,這意象妙極——鶴者,孤高之物也,不戀人間煙火,只向太虛飛去。她燒的何止是詩稿,更是對“情“之烏托邦的最后獻祭。當物質(zhì)、情感、身份皆成廢墟,唯有這只精神之鶴,能飛越“假作真時真亦假“的迷障。
結(jié)語:在“無“的深淵里種蓮花
黛玉的“一無所有“,是照破封建禮教的三棱鏡:
-照見“有“的虛妄:鹽引庫銀,不過是皇權(quán)池塘里的錦鯉,說撈起便撈起;
-照見“情“的脆弱:賈母的疼愛,王熙鳳的逢迎,都是“老健春寒“,說散便散;
-照見“我“的迷失:從“顰顰“到“林姑娘“,她從來都是被定義的客體,說是什么便是么。
可她偏要在這“無“的深淵里,種出一朵蓮花。葬花時,她葬的是“質(zhì)本潔來“的堅持;題帕時,她題的是“不教污淖陷渠溝“的倔強;焚稿時,她焚的是“強于污淖陷渠溝“的決絕。這讓我想起湯顯祖筆下的杜麗娘,“情至起死回生“,黛玉則是“情至灰飛煙滅“——前者是浪漫的重生,后者是悲壯的永恒。當整個世界都在計算“有“的收益,她用“無“的姿態(tài),丈量出人性的深度。
(脂硯齋批曰:“看他寫黛玉'一無所有',卻寫盡天下'有產(chǎn)者'的窮途。真乃以無為有,以虛為實,筆力扛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