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傳】枕霞舊友史氏湘云列傳

史氏湘云，乃金陵世勛保齡侯嫡女也。襁褓失怙恃，寄養叔嬸之家。脂硯齋朱批云：“此八字已伏史府鐘鳴鼎食之衰、骨肉分離之痛。”其生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性喜著男裝，或縱馬長街，意氣風發；或醉臥花蔭，憨態可掬。賈母愛其爽利，戲稱“小騷達子”，殊不知此語暗合“英豪闊大寬宏量”之判詞，早為其性情風骨埋下注腳。

湘云居蘅蕪苑偏室，案頭常置金麒麟一對。此物得于清虛觀張道士之手，頗具奇緣。端陽佳節，寶玉獲雄麒麟，念及湘云，欲相贈之。未料雌麒麟早入湘云囊中，二人持麒麟互訴心曲，情致纏綿。黛玉見狀，倚門冷笑：“什么金玉良緣，偏又添個金麒麟！”看似嗔怪戲謔，實則暗藏情妒。而“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之讖，雖現于斯，卻終成“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之嘆，徒留無盡悵惘。

湘云平生逸事，以蘆雪庵聯詩最為稱奇。大雪封山，天地一白，眾人雅集賞雪。湘云裹賈母所贈貂鼠昭君套，于皚皚白雪間，大啖烤鹿肉，腥膻之氣，撲鼻而來。眾人嫌其不雅，她卻笑言：“是真名士自風流，唯大英雄能本色。”食罷，酒意微醺，踉蹌間詩興大發，吟道：“石樓閑睡鶴，錦罽暖親貓。”寶琴見狀，暗自思忖：“這等豪氣，倒比須眉男子更顯灑脫不羈。”脂硯齋于此批注：“湘云實乃閨閣中魏晉名士，可惜末世難容真性情。”興盡，湘云醉臥芍藥裀，香夢沉酣。芍藥花瓣飄落一身，蜂圍蝶繞，口中猶喃喃念道：“泉香而酒洌，玉碗盛來琥珀光。”眾人見其憨態可掬，盡皆大笑。殊不知，此句竟成悼黛玉之伏筆，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及笄之年，湘云嫁與衛若蘭。衛氏亦是簪纓世家，二人成婚之初，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羨煞旁人。然好景不長，世事無常。一日，寶玉科舉得中后，信步至菜市口，但見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眾人皆伸頸踮足，爭相觀望。寶玉奮力擠入，見臺上設朱漆公案，數員官吏威嚴端坐，案前木牌赫然寫著“發賣罪臣家眷”八個血字，觸目驚心。

正驚疑間，一著官服之人踱步近前，上下打量寶玉，附耳低語：“公子尚不知曉？前日朝廷查獲衛若蘭通逆，衛府已被抄沒。那衛公子走投無路，懸梁自盡，闔族發往寧古塔，唯家眷充官媒發賣。臺上待沽者，正是衛家少奶奶。”寶玉聞言，如遭雷擊，心下大駭。

此時，拍賣場上競價之聲此起彼伏，喧囂如沸。俄而，湘云竟被一富紳以百金標得。寶玉心急如焚，搶步上前，長揖至地，懇切言道：“足下容稟！此女與在下自幼相識，情同手足，今遭此厄，懇請足下高抬貴手，割愛與人。”富紳冷笑，傲然道：“我既出重金，豈有輕易轉贈之理？”寶玉情急，解下頸間金麒麟，雙手奉上，聲淚俱下：“此物乃通靈寶玉之伴，雖非價值連城，然與她淵源極深。若能救人水火，愿以此為酬，望足下成全！”

富紳接過麒麟，反復摩挲，見其溫潤晶瑩，雕工精巧，又觀寶玉目含淚光，言辭懇切，終為所動，點頭應允。寶玉遂攜湘云，星夜奔往黃葉村，暫棲于二丫頭茅舍。

是夜，月黑風高，萬籟俱寂。湘云朦朧間似聞玉佩叮咚之聲，待睜眼時，榻畔已空無一人。她驚慌失措，推門而出，但見朔風卷雪，天地蒼茫，唯有院中海棠花簌簌而落，暗香沁骨。湘云只覺身如飄絮，恍惚間，眼前金星亂迸，竟緩緩倒在落花堆里，香消玉殞。

次日破曉，忽有仙樂自九霄傳來，隱隱唱道：“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云飛……”但見東邊天際赤霞如錦，彩虹橫跨云端，一縷金光斜照海棠樹下。湘云面容安詳，仿若熟睡，唯頸間那枚金麒麟，在晨輝中熠熠生輝，似在訴說著她短暫而跌宕的一生。

評曰：枕霞客者，真末世之俠女也！聯詩時，其才思敏捷，如霽月破云；啖膻時，其豪爽不羈，似猛虎嘯林；落難時，其堅韌不拔，若寒梅立雪；行俠時，其果敢仗義，竟如蛟龍出海。可嘆這“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的豁達，終究陷進麒麟孽緣；這“也宜墻角也宜盆”的灑脫，到底零落成江心漁火。到頭來，蘆雪庵的鹿肉香化作補衣的麻線，凹晶館的聯句稿飄作渡口的船票。只剩那對金麒麟，在洞庭夜雨里閃爍著最后的星芒，倒應了“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的讖語。恰似流螢點點，照亮金陵女兒末世孤光；唯余江濤聲聲，訴說“白首雙星”千古癡絕，令人不勝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