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岫煙列傳

邢岫煙者，邢夫人之侄女也。其家寒素，父母皆庸碌，寄食賈府門墻之下。初入榮國府時，荊釵布裙立于綺羅叢中，如雪里青松自守其節。然其眉目疏朗，舉止從容，雖處貧窘而氣度清和，竟使鳳姐暗嘆：“倒不像邢家根苗，反似書香門第的品格。”

岫煙性如野鶴，閑云為伴。昔年賃居蟠香寺，與妙玉隔墻十年，竟識得字墨，通曉禪機。寶玉聞其“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之論，驚為天人，自此另眼相待。其居大觀園，冬衣典盡，寒風中猶自含笑，以單衣蔽體，幸得探春暗贈錦衣，平兒密還典當，方度嚴冬。薛姨媽觀其貞靜，為薛蝌求聘，岫煙聞之，惟垂首捻帶，無半分輕狂。

賈府傾頹之際，眾芳飄零。岫煙出閣日，正值薛家敗落，蝌蚪文字之債主環伺門庭。新人花轎未暖，債主已持契據登堂。岫煙從容卸釵環，取妝奩內薛姨媽所贈碧玉佩，輕置案上：“以此償息，余債容妾紡績相還。”滿座愕然間，彼已挽袖執梭，織機聲軋軋徹夜不息。薛蝌愧怍垂淚，岫煙反慰之：“昔日典衣可御寒，今宵織素豈畏勞？”

后十年，京城風雪彌天。有客過城南陋巷，見蓬門積雪深三尺。推扉但聞梅香暗涌，素衣婦人坐破氈授徒，膝前童子朗朗誦《莊子》，灶上藥罐細煙裊裊——薛蝌沉疴在榻久矣。客問生計，岫煙指壁間自書“嚼雪”二字條幅：“天賜瓊瑤，聊當齏鹽。”言罷淺笑，如當年大觀園內踏雪尋梅時。是夜薛蝌歿，岫煙葬夫于西山，結廬墓側，采薇而食。每至深雪，必攜瓦甕收梅花雪水，或問何用，答曰：“舊年櫳翠庵中，故人曾授烹茶法。”

太虛幻境副冊載其判詞云：“雪壓青松未折腰，荊釵自綰九秋霜。菱花鏡里春顏老，猶照寒梅月下香。”嗟乎！金閨繡戶皆塵土，獨此寒梅映月明。

邢岫煙別傳：雪魄霜魂

榮府東北角小院三楹，乃岫煙寄居之所。每值漏盡更殘，唯此窗燭光熒然。余嘗夜訪，見其就燈補衣，指節凍赤如珊瑚。案頭青瓷瓶供野梅數枝，旁置半卷《楞嚴經》，墨跡猶新。笑問：“姊姊寒夜抄經，豈不為指僵？”岫煙呵手答：“昔在蟠香寺，雪深沒膝，呵凍寫妙師口授詩偈，反覺十指生春呢。”語未竟，燭花爆響，映得她眉間一點朱砂小痣盈盈欲動，恍若紅梅落雪。

薛蝌定親后，曾托小鬟贈岫煙碧玉簪。岫煙默收匣中，仍戴舊年竹節簪。上巳日眾姊妹斗草，湘云嚷著要驗定禮，岫煙被纏不過，啟匣示之。但見素帕裹簪，帕角繡著極小一朵梅花，瓣如米粒，絲絡卻分明是“任他隨聚隨分”七字。探春撫帕驚嘆：“這針法！非十年靜氣不能為。”岫煙垂睫輕笑：“貧家女無長物，唯以針線表心耳。”

賈府抄沒前夜，風雨如磐。岫煙忽叩瀟湘館殘窗，袖出一卷舊稿：“此乃妙玉師傅手抄詩，托付妹妹存于妝奩暗格。”黛玉病骨支離，開卷見《廣陵散》殘譜間夾著梅花簽，上有岫煙小楷：“琴碎弦猶在，春空香自存。”二人執手無言，窗外雷光照見岫煙半濕的素羅裙裾——她竟冒雨獨行十亭街巷，只為故人一諾。

薛蝌既歿三載，有扶柩歸鄉者道經西山。時值臘盡，見茅檐冰柱垂尺余，岫煙負荊筐采枯枝。筐滿將歸，忽駐足梅樹下，仰面承接落雪。旅人奇之，聞其喃喃：“這雪味清甘，恰似那年攏翠庵掃梅烹茶的雪水...”言罷俯身掬雪，荊釵滑落青絲委地，發間竟雜銀縷如霜。俄而風起，亂雪迷空，人與梅花俱模糊于茫茫素色中。惟聞山寺鐘聲穿林渡澗，悠悠然散入寒天。

后寶玉漂泊至金陵，于秦淮舊畫舫見屏風題詩：“十年云外客，一笑雪中春。莫問梅花落，香留補衲人。”款署“空空道人”。寶玉撫屏慟哭，袖中忽落出岫煙昔年所贈梅花帕。帕上斑斑，不知是淚痕還是血痕。

暮年于桃葉渡，逢癩頭和尚化緣。岫煙以半塊凍饃相贈，和尚贈玉環曰：“姑娘可記得'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岫煙撫環大慟——此乃寶玉生辰妙玉所贈舊物。是夜江霧彌漫，岫煙恍惚見寶玉披猩猩氈立于舟頭，急追至江心，唯見霧中顯現太虛幻境牌坊，上書：“寒潭渡鶴影，冷月葬花魂。“5正要細看，忽被漁歌驚醒，方知大夢。自此閉門著《檻外集》，臨終焚稿時，灰燼竟化作白鶴繞梁三匝，向西飛去。正是：

荊釵不掩玉精神，

雪窟猶存道骨真。

非是金陵花榜客，

寒梅自列太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