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列傳.副冊

尤三姐者，寧府尤氏繼母所攜妹也。艷冶如帶露芍藥，性烈似淬火精鋼。初入賈府時，賈珍父子垂涎其色，三姐佯醉掀案，跳踞炕沿，金蓮踢落纏枝蓮酒盞，柳眉倒豎叱罵：“這會子花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拿著我們姐兒倆權(quán)當(dāng)粉頭取樂！”撕紅襖露蔥綠抹胸，簪環(huán)散落如雨，竟將紈绔淫威震作齏粉。自此夜叉之名遍傳，其貞烈愈顯。

暗慕柳湘蓮五載，藏定情信物冷月簪于枕匣。及得鴛鴦劍聘禮，喜極泣下，對燭起誓：“此人若來，便化煙化灰也隨他去。”孰料柳郎聞寧府穢名，索劍退婚。三姐聞訊，捧劍出鞘，秋水寒光映慘白容顏，只道：“還你的定禮！”喉間血濺桃花扇，湘蓮方知錯勘金玉質(zhì)。

太虛幻境副冊判詞云：“雪刃裂冰綃，血濺芙蓉誄。鴛鴦斷頸盟，蓮座銷魂淚。”其姊尤二姐吞金后，賈璉夜夢雙姝聯(lián)袂：三姐頸纏紅絹，手提鴛鴦斷劍；二姐腹透金光，懷抱襁褓血嬰。雙魂踏月冷笑：“且待冤孽償清！”

尤三姐別傳：碧血簪

一、斷簪成匕

那一日，尤三姐對鏡理妝，菱花鏡畔斜倚著個脫漆木匣，邊角處露半截烏沉沉物事。二姐覷得真切，見她指尖剛觸到匣沿，便有寒光透出細縫，映得鬢邊珠花簌簌亂顫。

“妹妹這匣中，莫不是藏了什么兇器？”二姐攥著帕子的手發(fā)顫。

三姐聞言笑了，指尖蘸了胭脂，在窗紙上筆走龍蛇：“姐姐且看——這是柳郎當(dāng)年串戲時遺落的冷月簪頭，偏生被那珍大爺縱馬踏碎。”她啟了木匣，托出半截斷簪，玉質(zhì)雖碎，邊緣卻被磨得薄如蟬翼，“那夜我伏在塵埃里尋了三更，撿得這殘片，又在屋檐下磨了百日，才成了這匕首。”

日光透過窗欞，在斷簪刃上跳成一點寒星。三姐指尖撫過刃口，胭脂色在白玉殘片上洇開，倒像是沾了未干的血痕。

二、嫁衣繡殺

自接了柳湘蓮的鴛鴦劍為聘，三姐便閉門謝客，只在閨中繡那嫁衣。白綾底料上，金線正勾著一對鴛鴦，二姐隔著簾子覷見，卻驚得險些打翻茶盞——那雌鴦眼窩竟嵌了顆赤珠，雄鴛喙中銜著寸許青鋒，針腳過處，白綾上似有暗紋浮動，細看竟是無數(shù)劍痕疊成的水波紋。

“妹妹這鴛鴦……怎的這般煞氣？”二姐輕聲勸。

三姐頭也不抬，銀針刺穿綾羅：“姐姐可知，這世上情字，本就帶著七分殺心。”

待薛蟠酒后失言，將這嫁衣圖樣說與柳湘蓮聽時，那柳公子正倚著廊柱擦劍，聞言手一頓，眉峰蹙成冷鐵：“殺氣透絹，恐非吉兆。”他指尖敲了敲劍鞘，銅環(huán)相撞聲里，竟沒看見三姐立在月洞門處，鬢邊珠花被夜風(fēng)吹得亂顫，恰似當(dāng)年撿斷簪時，檐角落了一身的月光。

三、血濺畫堂

事發(fā)那日，畫堂里紅燭晃得人睜不開眼。三姐攥著那半截斷簪，任柳湘蓮的質(zhì)問聲如冰棱砸在身上：“我原以為你是清凈人，不想竟陷在這污泥里——”

她忽然笑了，笑聲里帶著碎玉般的清響：“柳郎既疑我不潔，我便以血洗之。”話音未落，斷簪已刺入心口，嫁衣前襟的雌鴦瞬間被血浸透，那嵌著的赤珠竟似活了般，紅得要滴下火來。血珠濺在鴛鴦劍上，雄劍忽然發(fā)出清鳴，驚得堂前燕子撲棱棱撞碎了窗紙。

柳湘蓮抱著她漸漸冷去的身子，才看見她掌心攥著半片碎玉——正是當(dāng)年他串戲時遺落的冷月簪頭，邊緣早已磨得鋒利如刃，此刻沾了血，倒像是從她心口剜下的半顆心。

四、青埂遇舊

十年后，湘蓮芒鞋破缽，行至青埂峰下。荒草漫過石階處，忽見古廟壁畫剝落，畫中女子身著霓裳，手握半輪冷月簪，正踏云追著一朵烏云。老僧拄著拐杖立在旁側(cè)，渾濁的眼望著壁畫：“此乃度恨菩薩化身，當(dāng)年因情孽墮入凡塵，如今歸位了。”

湘蓮指尖撫過畫中女子的鬢角，忽覺懷中一沉，那柄雌鴛鴦劍“當(dāng)啷”墜地，劍穗上的明珠滾入墻縫——正是三姐當(dāng)年嵌在斷簪上的赤珠，此刻沾了些塵土，卻仍紅得灼目，恰似畫堂里最后那滴濺在他衣襟上的血。

他忽然想起那日她在窗紙上寫的字，胭脂早已褪成淺粉，卻像刻在心頭的印子：“我這身子雖臟了，心卻比那冷月還干凈。”風(fēng)卷著落葉掠過廟門，雄劍在袖中輕顫，竟似在應(yīng)和墻縫里那粒沉默的赤珠。

五、雨夜歸魂

金陵城的梅雨季，尤老娘總聽見窗欞被敲得“咚咚”響。那日深夜，她撐著燈開門，只見青石板上并著兩柄鴛鴦劍，交叉成十字，劍格處系著半幅白綾，邊角被雨水浸得透濕——正是當(dāng)年三姐未繡完的嫁衣，上面那只雄鴛的喙已斷，殘線在風(fēng)里晃著，像極了三姐臨終前，唇角那抹未干的笑。

老尼智通聽聞此事，合掌念了聲佛號：“雌劍飲血隨她去了，雄劍離魂卻留人間。這對鴛鴦劍啊，原該在孽海情天里，永不相逢的……”

檐角銅鈴響時，巷尾傳來梆子聲。那半幅染血的白綾被風(fēng)卷上墻頭，恍惚間，竟似看見當(dāng)年那個倚著窗欞磨斷簪的女子，鬢邊珠花映著月光，正對著這人間的雨，輕輕說了句：“柳郎，你可看清了，我這心，到底是紅的，還是白的？”

尾聯(lián)

胭脂濺處冷霜鋒，玉碎香消孽海中。

浪態(tài)偏藏冰雪骨，淫名豈掩月明容？

十年劍魄隨魂斷，一諾心香伴鐘空。

莫向青埂尋舊客，殘陽影里葬游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