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綺列傳
話說金陵李氏,名綺,乃金陵名宦李守中之侄女,榮國府大奶奶李紈之堂妹也。其父早亡于南粵商道,母哀毀而卒,遺下李綺并姊李紋,孤苦無依。幸得伯父李守中念及骨肉,接入京中教養。然守中迂腐古板,只重男丁,視二女如無物。后隨寡嫂投奔榮府,依附李紈,棲身稻香村籬畔蝸居。
李綺生得眉目疏朗,身量未足卻自有一股清剛之氣,迥異于閨閣弱質。其姊李紋尚能吟詩作畫,綺則素厭脂粉詞章,常言:“詩文填不飽饑腸,算珠倒可量米糧。”每見紈嫂持家艱難,錙銖必較,綺輒留心觀摩,于米價油錢、仆役月例、田莊收成諸般庶務,竟是無師自通。偶遇紈嫂愁對賬目,綺于旁略觀片刻,便點出某處錯漏,某筆虛耗,條理分明,令紈驚嘆:“真真我李家血脈,天生會算經濟賬!”
后薛姨媽見其伶俐,曾有意與甄家結親。然賈母嫌甄家根基尚淺,更兼李綺非詩禮之家嫡女,此事遂罷。綺聞之,不悲反靜,反寬慰紈嫂:“虛名浮利,何如粗茶淡飯清凈?甄家便是王侯,與我何干?”其洞明世事,可見一斑。
大觀園鼎盛時,姊妹們結社吟詩,李綺常托故不至。或見她在廊下與管園仆婦細算花木修繕之費,或在廚下察看米糧耗用。寶釵冷眼旁觀,暗服其務實,嘗私語探春:“綺妹妹雖不言風月,心中丘壑,恐勝我等十倍。治家理事,非此等人物不可。”后探春理家,興利除弊,李綺果為暗中臂助,將大觀園花果竹木、禽鳥魚蟲之利,折算得毫厘不差,舊例積弊,一一破除。然其功皆隱于探春令名之下,未嘗有片語自矜。
及至賈府勢頹,風雨飄搖。李紈因子賈蘭進學,心力交瘁。李綺更成稻香村頂梁柱,開源節流,勉力支撐。變賣首飾以充束脩,典當冬衣以購藥餌。某日見賈府總管仍虛報采買之數,竟拍案而起:“欺主之奴,當此艱難尚不斂手?今日之數,市價幾何,損耗幾何,我一筆筆算與你聽!”其聲清越如金石,滿座皆驚。然大廈將傾,獨木難支,其苦心經營,不過杯水車薪。
陳學軍續書云“李綺,昔年寄居大觀園,也曾見過那烈火烹油之盛,不想好景難長,匆匆遠嫁江南甄家。雖為少奶奶,卻處境如履薄冰——甄家家道中落,內宅爭斗不休,她生性貞靜如空谷幽蘭,既無鳳姐之潑辣,亦少探春之果決,于深宅中舉步維艱。幸得自幼精于女紅,便將滿腹愁腸盡付針黹,繡面上鴛鴦并蒂、繁花似錦,針腳里卻藏盡寂寥。
可嘆甄家氣數已盡,終遭覆巢之劫,一場大禍驟至,百年望族轉瞬灰飛煙滅。李綺失了依傍,如離枝敗葉漂泊無定,后聞其流落江南,隱姓埋名,憑一手繡藝在坊間做些零活,聊度清貧歲月。”
傳甑賈敗落之際,有嶺南海商偶過金陵,慕李綺治才,重金禮聘為商行主計。李綺慨然應允,臨行前,將半生所錄賈府用度弊端、治家得失之秘賬,并大觀園興廢賬冊,盡付爐火。紈泣問何故,綺淡然一笑:“烈火烹油之盛,鳥盡弓藏之衰,俱是前塵。此中血淚教訓,燒了干凈。妹妹此去南海,唯愿憑十指,算清白賬,吃干凈飯。”言罷登舟,千里煙波,再不回顧。后聞其于嶺南協理商號,賬目如鏡,聲名鵲起,終身未嫁。所謂“金蘭契”者,非獨指姊妹情誼,更喻其心如金堅,志若蘭潔,于商海濁流中,自辟一方清凈天地。
李綺別傳一
一·初雪暖香塢
大雪初晴那日,暖香塢的琉璃窗欞上凝著冰花。寶玉隨賈母圍爐賞畫,忽聞穿堂風送來銀鈴似的笑,抬眼便見李嬸娘攜著兩個女兒并邢岫煙款步而入。那幼者李綺年方十三,鵝黃綾襖襯著青緞坎肩,腰間蔥綠棉裙掃過青磚,恰似雪地里新綻的蠟梅——雖無寶釵的珠輝玉潤、黛玉的風流婉轉,卻自有眉梢眼角的清泠之氣,倒讓探春拍掌笑道:“這妹妹竟像從仇十洲畫里走下來的,連氣息都帶著墨香。”
眾人說笑時,她總垂首靜聽,偶爾抬眼,秋水般的眸子便漫著溫軟笑意。詩社雅集時,她多在一旁研墨鋪紙:海棠社的紅麝串香里,她替李紈整理詩稿;蘆雪庵聯詩時,見眾人爭得熱鬧,才輕聲接了“價高村釀熟”“年稔府粱饒”——雖非驚才絕艷,卻暗合著農家女對歲時豐歉的稔熟,倒讓寶釵頷首贊她“知世故而不世故”。
二·南舟別稻香
待得大觀園繁華漸歇,甄家獲罪的消息如陰云漫過金陵。李嬸娘對著鏡中霜鬢長吁,終應了賈母撮合的甄家遠親之聘——說是結親,不過是亂世里尋個避風港。臨行前夜,她提了半盞杏仁茶去稻香村。李紈握著她的手,觸到掌心新結的繭子,忽想起當年她在暖香塢替探春繡扇套時,指尖還凝著胭脂香。
“此去江南……”李紈喉間發緊,“萬事須學那水中菱角,外頭雖有尖刺,里頭卻要護著軟白的心。”李綺低頭絞著帕子,帕角上繡著未完工的并蒂蓮——那是替黛玉新制的,原想等春日簪花時送她。窗外竹影搖窗,她忽然想起蘆雪庵的烤鹿肉香,想起湘云把蟹黃包往她碟子里堆的模樣,眼眶便熱了。第二日登舟時,船頭積雪未化,她回首望岸,賈府的飛檐已縮成一點墨痕,唯有李紈的素色披風在風里飄著,像片不肯落下的云。
三·針鋒度流年
嫁入甄家才知,朱門匾額下早是敗絮其中。夫君庸懦,族中叔嫂為著幾畝薄田爭得頭破血流。她不慣口舌之爭,便在西廂房支起繡繃:仿倪云林的山水,用的是三藍配色,遠山近水都浸著清寒;繡菩薩時,金線走得極慢,每一針都穿過檀香灰——那是她從賈府帶來的沉水香,燃盡了便換成甄家佛堂的殘香。
繡品托人拿到蘇州繡莊,竟得了“針下有詩”的名頭。有富戶太太慕名求她繡《寒塘鶴影圖》,她便在荷葉邊緣綴了粒珍珠,說是“露凝珠不散,照見本心明”。夜里挑燈時,銀針穿過絹帛的“沙沙”聲,常讓她想起大觀園的秋雨——那時她在綴錦閣替湘云補鹿皮氅,窗外芭蕉正打著湘妃竹。如今氅子早不知去了何處,唯有手中絲線,還牽著半段舊時光。
四·劫后繡繃人
甄家敗落來得突然。抄家那日,她藏起最后一幅《秋荷圖》,懷里揣著黛玉送的玻璃筆洗——那是當年詩社奪魁的獎品,邊角早磕出了缺口。亂兵過后,她跟著難民潮一路南逃,最終在烏鎮落了腳,租下臨河的小軒,門上掛塊“素心繡莊”的木牌。
暮年的她總穿月白粗布衫,鬢角銀霜比雪還亮。每日卯時初刻,便著人把繡繃搬到窗前:若是晴日,便繡對岸的老柳;逢著雨天,就描瓦當漏下的雨線。鎮上人都說李婆婆的繡品“能讓人靜下來”,卻不知她針下的每朵花、每道水紋,都藏著大觀園的影子——比如那幅《雪夜聯詩圖》,角落里那個抱爐的小姑娘,分明是當年的自己。
某個重陽,她對著滿池殘荷繡蓮蓬,忽聽窗外有人喚“李家姐姐”。抬頭見是邢岫煙的舊仆,正指著她腕上的翡翠鐲子——那是探春遠嫁前塞給她的,說“見玉如見人”。老仆紅了眼,她卻笑了,指尖撫過繃上的蓮子:“當年在暖香塢,我總以為雪化了便是春,如今才知,雪底下埋著的,原是生生不息的根。”
夜深收繃時,燭花“噼啪”跳了跳。她望著案頭未寄的信——給李紈的,里頭夾著新繡的平安符,落款是“綺兒于水云軒”。窗外傳來更聲,驚起一只孤雁,她忽然想起判詞里的話:“十指拈針穿劫海,寒塘照影是前身。”銀針在月光下閃了閃,又穩穩扎進絹帛——這一世的劫,終究是被她用絲線,一針一線,縫成了歲月的肌理。
李綺別傳二(太虛幻境篇)
警幻仙子引余至薄命司副冊前,指尖拂過朱漆櫥門,嘆道:“此女如蘭生幽谷,不競群芳,卻以針鋒寫就孤潔。”展冊視之,畫中蘭草挺立于斑駁算盤之上,算珠間纏繞著繡線,遠處孤舟正破霧而行,船舷邊散落著半幅殘絹,隱約可見“寒塘”二字。
判詞曰:
算珠聲里理清光,不逐繁華不逐霜。
蘭質偏從針下見,冰心猶向劫中藏。
曾縫湘簟留春住,今繡吳綾帶月涼。
莫笑女兒纖手弱,能拈銀線補穹蒼。
仙音繞梁,警幻解道:“此女稟賦清剛,雖托身末世侯門,卻如空谷幽蘭,不墮塵埃。觀其幼時,于錦繡叢中獨守靜氣,非怯懦也,乃洞明世務而守心自定。待及笄遠嫁,遭逢家變,不以身為累,反以女紅為舟,渡盡劫波——此等堅韌,勝須眉多矣。其繡也,非為稻粱謀,實乃寄性靈于經緯之間:繡山水,則含倪瓚之淡;繡花鳥,盡得徐熙之野。更妙在繡佛時,針腳間藏著‘心即是佛’的真意,比之賈府佛堂的泥胎金身,更見赤誠。”
“世人皆道‘金簪雪里埋’是寶釵讖語,卻不知此女之‘埋’,埋的是富貴浮名,守的是清白本心。當年在大觀園,她替探春算園中花木出息,替李紈核稻香村田租,看似管的是銀錢,實則理的是‘分寸’——分寸之內,是身為閨閣女的持重;分寸之外,是對炎涼世態的疏離。待甄家敗落,她于廢墟中撿出半塊算盤,以殘珠撥弄生計,竟比那intact的金珠更見風骨。”
恍惚間,見李綺于暖香塢中替湘云改衣襟,針尖挑著石榴紅絲線,唇角含著笑;又似見她在甄家繡樓,對著破碎的菱花鏡繡自畫像,鏡中映著鬢邊新添的白發;更見暮年的她坐在船頭,銀線穿過晨霧,繡繃上的荷莖正頂著一顆露珠——那露珠墜進水里,漾開的漣漪里,全是大觀園的月光。
警幻撫冊長嘆:“看那畫中算盤與蘭草,原是‘算盡機關不如守心’之意。此女一生,未入群芳之宴,卻在針鋒算珠間,活出了‘清絕’二字。薄命司中,她這一頁,當得‘冷香幽遠’四字。”
正是:
侯門繡戶夢成塵,誰識寒塘有凈身?
銀線穿云縫日月,算珠落玉定乾坤。
蘭心未染朱門垢,素手猶牽故園魂。
若問太虛幻境事,一繃殘繡記前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