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秋芳列傳

卻說那傅秋芳者，通判傅試之妹也。其兄傅試，字秋生，本系賈政門生，最是個趨炎附勢之徒，自詡“善觀風色，深諳鉆營”。因妹子生得姿容清雅，兼通文墨，便視作奇貨可居，蓄意待價而沽。每每于賈政父子前，故作無意提及：“舍妹愚鈍，不過識得幾個字，近日胡亂擬得幾首詠菊詩，倒叫老爺見笑……”言語間，眼風總往寶玉處瞟。

秋芳幽居傅家后園小樓，雖錦衣玉食，實如籠中金雀。其兄常攜權貴子弟名刺、詩稿入內，命其“酬和雅韻”。秋芳深厭此道，卻不敢忤逆，只得敷衍數行。偶得清凈，便于蕉葉上題些真心小句：“深鎖重樓避綺筵，詩成蕉葉有誰憐？春風不度秋芳院，空負菱花鏡里妍。”書畢，常以燭火焚之，恐落人眼。

某年元宵，賈府女眷往清虛觀打醮，傅試百計鉆營，攜妹隨行。秋芳帷車偶經燈市口，恰逢寶玉為尋茗煙，掀簾張望。四目相接，秋芳驚見少年公子眼如清泉，不染塵俗，心頭如鹿撞；寶玉亦聞其才名，暗忖：“此女眉宇間一段清氣，倒不似其兄濁物。”然只一瞬，車馬已錯。后寶玉聞襲人言其兄攀附之態，嘆道：“好一泓秋水，奈何生在爛泥塘！”此語輾轉傳至秋芳耳中，如冰水澆心，又似知己之言，竟對鏡垂淚至天明。

陳學軍續書云：賈府敗后，傅試失靠山，急欲以妹聯姻新貴。適逢忠順王府老王爺納妾，傅試竟將秋芳許為第七房。秋芳聞訊，如遭雷殛，生平第一次摔碎菱花鏡，撕毀所有待嫁衣飾。傅試怒斥：“養你多年，莫非為今日抗命？”秋芳慘笑：“哥哥養我，原為奇貨。今既售與王府，何須虛飾？”當夜，王府花轎臨門，秋芳忽索筆墨，于素帕疾書：“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書畢，擲帕于地，從容登轎。

入王府未及三月，忠順王暴斃。諸姬妾皆被遣散發賣。傅試恐受牽連，閉門不納。秋芳流落市井，幸得昔年曾為其兄謄詩稿的戲班琴師收留。此人竟是名伶蔣玉菡舊交。玉菡聞其遭遇，念其才情孤潔，輾轉托人將其安置于城外水月庵旁靜舍。秋芳自此青燈古卷，拒見外客，唯以抄經度日。某日偶聞小尼誦《牡丹亭》“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手中經卷忽墜，喃喃道：“杜麗娘尚有還魂日，我之魂……早付斷井頹垣矣。”是夜，以心血抄就《離魂》一折，墨中竟混胭脂淚。擱筆倚窗，見冷月浸寒塘，氣絕而逝，年方十九。玉菡葬之于庵后梅林，碑無姓字，只刻一管湘妃竹筆，數點落梅。

##傅秋芳別傳（太虛幻境篇）

警幻仙子引余至副冊櫥前，指一冊嘆道：“此女如薄瓷承露，清極易碎。”

展冊觀之，畫境凄清：一頁蕉葉詩稿浮于寒塘，墨跡被水洇散如淚。葉旁半面菱花鏡沉水，裂痕處生出幾莖枯荷。遠處小樓寂寥，一乘空轎沒入荒煙。

判詞墨痕幽冷：

>蕉葉焚詩避俗塵，菱花照影誤終身。

>隔簾一眼空靈契，墜溷三劫玉質湮。

>經卷難收胭脂淚，梅丘永葬水月魂。

>前生許是瑤池露？滴落人間不是春！

仙音渺渺，警幻釋道：“此女之悲，首在‘誤’字：誤生勢利之家，誤負傾城之貌，誤通錦繡之才！其兄視她如‘奇貨’，權貴視她如‘玩器’，世人贊她‘才貌’時，何曾見其魂靈？寶玉隔簾一望，道破‘秋水生于爛泥塘’，此七字竟是她一生判詞！然寶玉自身尚是‘泥塘’中掙扎之人，焉能渡她？最可嘆者，其心本慕‘潔來潔去’，終陷王府污淖；欲效杜麗娘離魂尋真，卻無柳夢梅喚其還魂。蔣玉菡葬她梅林，已是濁世至暖之舉。那無字碑上竹筆落梅，非僅悼其才情，更祭天下被門戶、名節、才貌所囚之女兒魂！‘不是春’三字血淚浸透——瑤池仙露滴落人間，未逢春暖，已化寒冰。”

余聞此語，恍見秋芳于傅家小樓，就著燭火焚燒蕉葉詩稿，火光明滅映其眉間孤憤；又似見其擲帕登轎時，脊背挺直如赴刑場；更見水月庵寒夜，她以胭脂淚寫《離魂》，最后一筆拖曳如血痕，與窗外冷月寒塘，凝成永恒寂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