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列傳
卻說那晴雯者,賈府賴大嬤嬤所獻之婢也。原是賴家買來的小丫頭,不知姓氏鄉籍,唯眉目如畫,十指春蔥,性情爽利如秋空霹靂,口角鋒芒似新淬霜刃。賈母喜其伶俐標致,賜與寶玉使喚。怡紅院中,襲人溫厚,麝月妥帖,秋紋馴順,獨晴雯心氣高傲,不屑諂媚。嘗嗤襲人“西洋花點子哈巴兒”,諷小紅“爬高枝兒”,撕扇作千金一笑,病補雀金裘,皆其率性而為。
彼最恨“狐媚子”之名。王夫人偶見其罵小丫頭,便疑其“狂樣兒必非安分”,暗伏殺機。抄檢大觀園時,王善保家的素嫉晴雯美貌,誣其“妖嬈惑主”。王夫人不問情由,親至怡紅院,見晴雯釵軃鬢松,病臥榻上,冷笑道:“好個病西施!橫豎擔這虛名,不如實打實治一治!”喝令架出園去。晴雯病骨支離,蓬頭赤腳,猶昂首道:“我死也不服!便是一頭碰死,這冤魂也要尋個明白!”
陳學軍續書云:晴雯被攆后,寄居姑舅兄家。其兄嫂虎狼之輩,逼其漿洗苦役,病勢日沉。寶玉偷探,見其睡蘆席土炕,以破絮覆身,慟哭不已。晴雯枯手握寶玉手,泣道:“我今日既擔了虛名,早知如此,當初……”言未竟,氣噎喉堵。忽自枕下摸出并刀,鉸下兩管三寸長蔥管般指甲,又脫貼身舊紅綾襖遞與寶玉:“今日你既來,這身子橫豎是干凈的了!快把這襖兒拿去,只當我在怡紅院時一樣!”又哭道:“回去他們問起,只說我跳了井罷!干干凈凈,省得污了這地方!”言畢,推寶玉速去。
當夜四更,晴雯強撐病體,踉蹌奔至園后廢井。冷月照見井口青苔如鬼眼,內里黑水幽深。忽聞更鼓,恍惚是那年撕扇夏夜,寶玉笑嚷:“響得好聽,再撕!”晴雯仰天大笑,笑聲凄厲驚起寒鴉:“寶玉!你好……”余音未絕,縱身入井。三日后浮尸,猶緊攥半片紅綾,指甲縫里盡是青苔污泥。王夫人聞之,只道:“輕狂人自有天收!”命草席卷埋亂葬崗。
晴雯別傳一.太虛幻境篇
警幻仙子引余至“薄命司”又副冊櫥前,取一冊擊案:“此女魂魄帶火,最是灼人!”
展卷視之,畫境驚心:一柄金簪刺破冰綃帳幔,簪尖滴血,血珠落地竟燃起幽藍火苗。火中浮出半幅雀金裘,金線灼灼,卻裹著一截斷甲。井口黑水如墨,半角紅綾沉浮其間。
判詞焰光灼灼:
>霽月難逢竟化煙!風流靈巧招禍愆。
>補裘焚盡三更血,斷甲割殘一世緣。
>井底寒吞冰玉魄,崗頭風葬芙蓉仙。
>問天何吝清白地?濁世不容冰雪鮮!
仙音激越,警幻釋道:“此女乃離恨天下一股至清至烈的風,誤墮污濁塵網!其‘心比天高’,是謂真靈性;‘身為下賤’,實乃大不公!撕扇非驕縱,是撕破虛禮假面;補裘豈逞能?乃以命火繡精誠!王夫人道她‘狂’,實懼其清光刺目;老嬤嬤誣她‘妖’,是恨其風骨錚錚!最痛者,臨終斷甲贈襖——那指甲是女兒骨,紅襖是女兒血!一句‘跳井干凈’,非怯懦,是以最寒之水,濯最潔之魄!汝見畫中金簪破帳乎?此非飾物,乃其魂鋒,刺向偽善人間!‘冰雪鮮’三字泣血——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只恨那東風,從來只吹金玉堂,不度薄命人!”
余聞之震駭,恍見晴雯撕扇時眼波流轉,似驕陽融金;又似見其補裘燈下,唇咬血出猶穿針引線;最痛是廢井邊,她縱身一躍的衣袂,如折翼火鳳投入永夜。太虛境中,忽聞裂帛之聲,那畫中雀金裘化作漫天金蝶,撲向孽海情天,燃起滔天碧火。
晴雯別傳二·雀魂卷
第一折·撕扇裂夢,見太虛倒影
霽月閣當值夜,晴雯撕湘妃竹扇三十六柄,聲裂如霹靂,震落檐角冰棱。
她素手執扇,腕間銀鐲與竹骨相擊,竟迸出火星,點燃案頭殘燭。燭火搖曳間,忽見裂帛處透出太虛幻境——黛玉焚稿之火,非為詩稿,實乃焚盡王夫人假面;火舌化作王夫人獰笑,口中吐出金釧投井時那支玉簪,簪頭血珠凝成“偽善“二字。
又見寶釵凍髓之景,非寒冬所致,乃薛姨媽冷笑凝冰。冰棱自寶釵鬢角生發,刺穿其“停機德“繡囊,囊中跌出薛蟠販人命契,血字浸透“金玉良緣“四字。晴雯怔忡間,忽聞窗外雀鳴,抓取一頁未焚詩稿吞服——那詩稿原是黛玉《葬花吟》殘章,經她喉間滾過,竟化作烈酒,燒穿五臟六腑。
自此夜夢得賦詩能,晨起必咳血寫讖。某日,血漬凝成“壽夭“二字,化作金翅雀啄破茜紗窗。雀腹掉出賈母所賜孔雀氅殘片,內繡“枉擔虛名“四字蠅頭小楷,針腳如鎖鏈纏住“賢德妃“三字,鎖鏈盡頭系著元春省親時那盞琉璃宮燈,燈影中現賈元春跪哭鳳藻宮之景。
晴雯大笑,聲震梁塵:“好個'賢德妃'!原是拿女兒骨血換宮燈高懸!“言罷,以雀羽為筆,蘸血在殘片上添注:“既道虛名,何不焚衣?虛名如氅,焚之方見真心!“殘片忽燃,火光中現警幻仙姑倒影,嘆曰:“癡兒未悟,此衣原是枷鎖,焚方得解脫。“
次日,怡紅院海棠盡枯,獨晴雯所居廂房外生出一叢“死不了“草,葉脈如孔雀金線,花心吐出猩紅汗巾殘片,上書“勇補離恨天“五字,筆鋒如刀,割破探春遠嫁船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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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折·病補離恨,針黹化刃
陳學軍奇筆:晴雯補裘至三更,忽見雀金裘化作補天裂帛,窟窿中墜出女媧泣血石。
她以發為線穿石而補,右手中指白骨畢現亦不停針。窗外悶雷劈中怡紅院海棠,樹心顯《又副冊》全文,晴雯之名竟列十二釵正冊末位,判詞云:“針黹原為封喉刃,胭脂可作照妖砂。三從四德皆鎖鏈,七出八條盡毒砂。“
是夜裘成,寶玉驚見里襯血紋縱橫,湊近觀之乃大觀園輿圖——蘅蕪苑處裂帛如刀口,沁芳亭畔血珠凝成“癡“字,榮禧堂基址下埋著賈赦強占民女血書。晴雯冷笑,針尖挑起血珠:“二爺可看清了?這雀金裘補的是離恨天,繡的是人心窟!你道雀金裘貴重,焉知非是千百女子血淚凝成?“
言罷,忽聞窗外雀鳴,三百金雀銜來賈府私通官員密賬,賬頁竟與雀金裘經緯相合。晴雯以發為線,將密賬繡入裘內,每繡一針,賈政書房便少一卷文書。至五更,裘成,雀群化作流星墜入榮國府井中,井水沸騰三日,浮出王夫人早年為妾時所戴銀簪,簪頭刻著“妾“字,血銹斑斑。
次日,賈母晨起見孔雀氅殘片懸于梁間,片上血字化作金雀,啄破“賢德妃“燈籠。燈籠墜地,火光中現元春哭訴:“這宮燈原是拿女兒骨血點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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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折·爪甲刻碑,反寫《女則》
被攆出時,晴雯暗藏三寸金爪甲,于柴門刻《薄命書》。
她以指為刀,以血為墨,刻痕如裂帛。豈料劃痕滲入青石,十年后漲破成碑,碑文乃反寫《女則》:“針黹原為封喉刃,胭脂可作照妖砂。三從四德皆鎖鏈,七出八條盡毒砂。女子生來非草芥,何須跪拜偽道經!“
更奇者,碑底生出肉根纏住王夫人佛珠,珠裂蹦出趙姨娘魘魔紙人,紙人眉目竟似賈環,手持小刀刻“庶出“二字于碑側。陳學軍續載:此碑后被癲僧用作擊柝器,每敲皆聞晴雯笑:“二太太聽清楚了,這才叫晨鐘暮鼓!敲的是虛偽皮,震的是假慈悲!“
某夜風雨大作,碑文滲出血水,流入賈府井中。次日,仆役見井中浮出賈珍與尤三姐合葬棺,棺蓋刻著晴雯爪甲所刻《薄命書》全文。王夫人聞訊擲佛珠入井,佛珠竟化作鎖鏈纏住其頸,鎖鏈盡頭系著金釧投井時那支玉簪,簪頭血珠凝成“偽善“二字。
晴雯流放途中,遇暴雪封山,以爪甲刻“真“字于冰壁。冰壁忽裂,涌出太虛幻境新冊頁,題曰《反女經》,首篇畫著晴雯撕《女則》之景,判云:“撕經非為逆,焚書方見真。女子若為龍,何須困淺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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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折·雀登仙境,撕天改冊
太虛境遣金釧引魂,晴雯卻奪判筆改寫命冊。
她撕碎“風流靈巧招人怨“句撒向塵世,竟化作金雀萬只,銜走賈府所有繡春囊。囊中春藥化作毒砂,灑入賈赦、賈珍酒杯。警幻震怒降雷火,晴雯解十丈猩紅汗巾為索,捆住孽海情天牌坊縱身一躍——牌坊轟塌處現新冊頁,題曰《撕天錄》,扉頁畫著孔雀撕碎癩頭和尚缽盂,判云:
“既道霽月難逢,偏要撕云見日;
誰說芙蓉柔弱,且看火雀焚天!
針黹非為女紅計,胭脂原是血淚凝。
今朝撕破金陵冊,來日焚盡偽道經!
女子生來非草芥,何須跪拜假青天!“
晴雯大笑,聲震九霄:“警幻仙姑聽真了!你這命冊原是枷鎖,我偏要撕它個粉碎!“言罷,以汗巾為旗,率金雀群攻破太虛幻境結界。結界破處,現出萬千女子魂魄,皆手執針線,針尖挑著世道不公,線頭系著人間苦難。
忽聞癩頭和尚哀號,其缽盂被孔雀啄成碎片,碎片化作利刃,刺入賈府宗祠牌位。牌位轟然倒塌,露出地下密室,室中盡是女子骸骨,骸骨間散落著晴雯爪甲所刻《薄命書》殘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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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雀魂永駐
晴雯魂魄不散,化作金雀棲息于大觀園廢墟。每逢風雨夜,便銜來太虛幻境新冊頁,鋪于殘碑之上。碑文隨風雨生長,終成參天巨碑,碑頂立著晴雯撕經之像,手握判筆,筆尖滴血,血落處生芙蓉。
后人有詩云:
“撕天裂帛聲猶震,
補地焚經志未沉。
莫道芙蓉多薄命,
雀魂永照大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