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賈府自入秋來,便似那漸次凋零的海棠,雖還撐著個繁花似錦的架子,內(nèi)里卻已透出衰敗氣象。稻香村的竹籬上,枯藤纏繞著殘敗的豆花,在暮色里簌簌作響,偶爾有寒鴉掠過灰撲撲的天空,“啞”地叫上一聲,更添幾分蕭索。
這日薄暮時分,李紈正就著豆油燈核計月錢賬目。案頭攤開的賬本上,墨跡深淺不一,好些條目都用紅筆重重勾劃過。素云蹲在地上添炭,火苗“噼啪”爆開,映得滿室昏黃。忽聽得窗外傳來細碎腳步聲,緊接著竹簾一掀,碧月探進頭來:“大奶奶,鴛鴦姐姐來了!”
李紈擱下筆,見鴛鴦低頭跨進門檻,鬢邊銀鑲茉莉簪子隨著步子輕晃,倒比往日黯淡了幾分。她身上月白素綢夾襖洗得發(fā)白,袖口處還補著幾針細密的針腳。手中攥著的錦帕微微發(fā)顫,袖中忽滑落半幅素絹,李紈眼疾手快拾起來,瞥見上頭墨跡未干,寫著“蓼花菱葉不勝愁”七個瘦金體小字,筆畫間洇著水痕,似是淚水暈染過的痕跡。
“這是......”李紈話音未落,鴛鴦已疾步搶過,慌亂間將絹子塞回袖中,強笑道:“不過閑得發(fā)悶,胡亂寫著解悶兒,倒教大奶奶見笑了?!闭f著從袖中取出個掐絲琺瑯小盒,“老太太賞的玫瑰露,說大奶奶素日操勞,最該潤潤嗓子。”
李紈接過盒子,卻留意到鴛鴦眼下青黑濃重,分明是多日未眠的模樣。正要再問,鴛鴦已起身告辭:“老太太還等著回話呢,改日再陪大奶奶說話。”轉身時,衣角掃過燭臺,火苗猛地竄高,映得她背影單薄如紙。
且說這鴛鴦,本是家生女兒,自幼被挑進府里。因生得伶俐,又肯用心,早早便被撥到賈母跟前。老太太常握著她的手,對眾人笑道:“離了鴛鴦,我這茶也沒滋味,飯也沒香頭?!备锷现撂棠?,下至粗使婆子,見了她都要三分禮讓。偏生那賈赦色迷心竅,年過半百還不安生,竟命邢夫人來說合,要納她做姨娘。
那日正逢中秋,闔家在凸碧山莊賞月。酒過三巡,邢夫人把鴛鴦喚到僻靜處,堆著笑道:“你若依了老爺,往后便是姨娘的體面,吃香的喝辣的......”鴛鴦不等她說完,臉色驟變,轉身就往賈母跟前跑。當著滿屋子主子丫鬟的面,鉸下一綹青絲,哭道:“我這一輩子,橫豎不嫁人!便是寶天王、寶皇帝,也休想得我!”這番烈性,倒教闔府上下既敬且畏。
然而,風光背后,鴛鴦心里的苦又有誰知?夜深人靜時,她常獨對菱花鏡,望著鬢角新添的白發(fā)出神。想起自家老子娘早逝,兄弟姊妹都靠著她在賈府討生活,便如那春蠶吐絲,生生把自己縛在這深宅大院里。
這日午后,鴛鴦奉賈母之命,往寧國府送新得的武夷巖茶。穿過夾道時,忽聽得廂房內(nèi)傳來賈珍粗糲的嗓音:“那張家的銀子,務必趕在冬月前湊齊!如今甄家倒了,風聲正緊......”賈蓉賠著笑:“叔叔放心,侄兒已著人去當鋪支了些,只是......”鴛鴦心頭劇震,手中茶盤險些跌落。她素知寧國府行事不端,卻不想竟與江南甄家的當鋪有牽連。
她屏氣凝神,貼著墻根繞道而行。忽覺袖中一物硌得生疼,原是今早收著的翡翠耳墜——那是寧國府尤二姐生前托她轉交賈璉的遺物。此刻攥著這冰涼物件,想起尤二姐吞金時的慘狀,鴛鴦只覺寒意從腳底直竄天靈蓋。
回到榮國府,鴛鴦剛將茶盞交與琥珀,忽見平兒神色慌張地拽她到角門后頭。平兒鬢發(fā)散亂,喘著氣道:“好姐姐,可聽說了?東府里怕是要大禍臨頭了!”原來那當鋪竟是甄家在京的暗樁,近日甄家因虧空國帑被抄,順藤摸瓜查到寧國府頭上。
鴛鴦只覺眼前發(fā)黑,扶著墻才站穩(wěn)。平兒又壓低聲音:“聽說老爺和珍大爺還牽扯著幾樁人命官司......”話音未落,遠處傳來一聲炸雷,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下來,打得芭蕉葉“沙沙”作響。
是夜三更,鴛鴦在房中輾轉難眠。窗外雨勢漸急,忽然聽得窗欞輕響,推開窗,只見墻角立著個黑影,頭戴竹笠,蓑衣上還滴著水。那人扔上一紙文書,冷笑道:“金姑娘好耳力。若不想賈府生事,便將這東西交與璉二爺?!兵x鴦展開一看,冷汗瞬間浸透后背——竟是賈府歷年放印子錢的暗賬,密密麻麻列著幾百戶人家,連北靜王府的名目都赫然在列。
天未破曉,鴛鴦揣著賬本尋到賈璉書房。屋內(nèi)燭火搖曳,賈璉正對著鏡子往臉上抹鍋底灰,見了賬目,臉色煞白如紙,手中的翡翠扳指“當啷”掉在青磚地上:“好個潑皮!竟敢要挾到我頭上!”正說著,外頭傳來銅鑼聲,竟是錦衣軍奉旨抄檢寧國府。
鴛鴦奔到穿堂,只見火把如游龍般涌進府門,邢夫人癱坐在地嚎啕大哭,賈珍被侍衛(wèi)反剪雙手押著走過,發(fā)髻散亂,哪里還有往日威風?她望著滿地狼藉,忽然想起多年前跟著老太太第一次踏進寧國府時,雕梁畫棟,歌舞升平,恍如隔世。
經(jīng)此變故,賈母一病不起。彌留之際,她枯瘦的手緊緊攥著鴛鴦:“好孩子......我去之后,你......”話未說完,手便垂了下去。鴛鴦?chuàng)湓陂角翱薜没杼旌诘兀秀遍g聽得邢夫人冷笑:“如今老太太去了,這沒主的鳳凰,也該落架了?!彼睦锩靼祝@是要將她送與賈赦抵債。
那夜,鴛鴦取出個檀木匣子,里頭整整齊齊碼著歷年攢下的體己錢,約莫有四五百兩。又翻出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包了個包袱。她連夜尋到劉姥姥下處,屋內(nèi)油燈如豆,巧姐兒正伏在桌上打盹。
“姥姥,求您帶巧姐兒遠走高飛。這賈府眼看要樹倒猢猻散,留不得了!”鴛鴦跪在地上,淚水滴在青磚上,“這些錢您拿著路上用,到了外頭,給巧姐兒尋個好人家......”劉姥姥抹著眼淚點頭,第二日便帶著巧姐兒扮作村姑,混出了賈府。
送走巧姐,鴛鴦回到自己住的耳房。她取出那日寫的“蓼花菱葉不勝愁”詩箋,就著燭火點燃。火苗舔舐著字跡,恍惚間,她仿佛又看見大觀園里的光景:春日里,她陪著老太太在沁芳亭賞桃花;盛夏時,與平兒、襲人在稻香村斗草;秋夜中,同黛玉、寶釵在凹晶館聯(lián)詩......
三更梆子響過,鴛鴦?chuàng)Q上初次見賈母時穿的月白綾襖,對著鏡子細細梳妝。她將金絲八寶攢珠髻端正地擺在梳妝臺上,又取出老太太生前最愛的翡翠鐲子,輕輕放在枕邊。銅鏡里,她鬢角已添了不少白發(fā),眼角細紋里還沾著未干的淚痕。
她對著鏡中人道:“老太太,鴛鴦來陪您了?!闭f罷,解下白綾,懸于梁上......
次日清晨,小丫鬟紫鵑來送茶,推門見鴛鴦懸在梁上,嚇得茶碗摔得粉碎。只見案上放著一紙絕筆,字跡工整如往昔:“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末了還畫著朵小小的白菊,花瓣上似有淚痕。
賈璉感念她忠義,命人將她葬在大觀園梨香院旁,墳前種滿了白菊。每到秋夜,園中便有幽幽琴聲傳來,老人們都說,那是鴛鴦在給老太太撫琴解悶呢。
這正是:
侯門深鎖幾多愁,玉碎珠沉志未休。
一縷香魂歸凈土,留得清名萬古流。
卻不知這賈府經(jīng)此大劫,又會生出多少悲歡離合?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