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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陳學軍續紅樓夢

后記七十四:茶蘼花未了·麝月傳

卻說怡紅院東廂耳房內,麝月正對著一盞銀釭,用細棉布蘸了薔薇硝,細細擦拭一套雨過天青茶具。燭火跳躍,映著她專注的眉眼,那薄胎瓷盞在她指尖流轉,溫潤得如同掬著一捧凝固的月光。窗外幾株荼蘼開得潑天潑地,累累白花壓枝低垂,濃香裹著初夏夜露的濕氣,沉沉漫進窗欞。

“好香!”寶玉掀簾進來,臉上猶帶著幾分酒意,卻是剛從馮紫英席上歸來。他徑直走到窗邊,探身深深吸了一口荼蘼香氣,又回頭看著燈下拭盞的麝月,忽地笑道:“這花名‘開到荼蘼花事了’,聽著凄涼,可它自個兒開得這樣不管不顧,倒有股子傻氣,像你。”麝月手上一頓,臉上微熱,低聲道:“二爺又混說,奴婢笨拙,怎配比花。”寶玉卻不依,挨著她身邊的小杌子坐下,伸手拈起一只剛擦好的天青小盞,對著燭光細看那釉面下流轉的云水紋路,嘆道:“這杯子,也就你的手配伺候它。旁人來擦,我總怕她們手上沒個輕重,糟蹋了這冰肌玉骨。”他指尖拂過杯沿,那珍愛憐惜的神情,仿佛撫著的不是瓷器,而是有靈之物。麝月心中滾過一陣暖流,只垂頭更輕緩地擦拭著壺身,低低應道:“二爺放心,奴婢省得。”

寶玉的癡性發作起來,怡紅院常如沸水滾鼎。那日因傅秋芳家送來兩盆罕見的綠萼梅,勾起了他對仙逝晴雯的思念,竟在瀟湘館黛玉靈前哭得氣噎喉堵,回來便倒在床上,水米不進,只瞪著帳頂流淚。襲人百般勸解,急得團團轉。麝月默不作聲,轉身去了小茶房。不多時,捧著一只素白定窯蓋碗進來,碗里盛著淺碧透亮的湯水,幾片腌漬得恰到好處的嫩綠佛手柑皮浮沉其間,一縷極清冽的冷香悄然彌散。她走到床邊,聲音輕緩卻不容拒絕:“二爺,這是用去年收的梅花雪水,配著今春頭茬的嫩芽茶,又浸了新漬的佛手皮,最是清心開郁的。您嘗嘗?”那香氣似有魔力,寶玉怔忡地轉過頭,目光觸及碗中清透碧色和那幾片鮮靈的佛手,又見麝月眼中那份沉靜的關切,終是微微張口。麝月用小銀匙舀了半匙,輕輕吹溫了,才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唇邊。一股清寒甘冽之氣直透胸臆,寶玉胸中那團郁結的悲火,竟被這無聲的溫柔悄然澆熄了幾分。

大廈將傾,風雷隱隱。寧國府被抄的兇信如九天驚雷,炸得大觀園人人魂飛魄散。錦衣軍鐵蹄踏碎怡紅院的寧靜,兇神惡煞的兵丁翻箱倒柜,吆喝聲、器物碎裂聲刺破耳膜。混亂中,一個獐頭鼠目的書辦抓起寶玉書案上一只小巧的竹根雕茶則——形如新月,內里已被茶膏浸得深褐溫潤,便要往袖中塞去。麝月原本垂首侍立角落,此刻卻如護雛的母鳥,猛地撲上前,死死攥住那書辦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對方皮肉!她平日溫順的眉眼此刻迸射出磐石般的厲光,聲音因激憤而微微發顫:“大人!這是二爺每日親手摩挲、用來撥弄茶葉的舊物!非金非玉,半分不值!抄沒家產自有法度,大人何必與這沾染茶漬的腌臜竹片計較?傳揚出去,恐污了大人清名!”那書辦被她眼中不顧一切的決絕與話中的機鋒刺得一窒,臉上陣紅陣白,終究狠狠甩開手,啐了一口:“晦氣!”悻悻而去。襲人驚魂未定,扶住微微喘息的麝月,只覺她單薄的身子繃緊如弓弦,臂膀卻透著從未有過的力量。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怡紅院的繁華,如那開到極盛后迅速萎謝的荼蘼,零落成泥。芳官、藕官等被強扭送入庵堂,青絲落地,豆蔻年華葬送在木魚聲里。司棋被逐時哭天搶地的哀號,撕扯著每個人的心。襲人出嫁之日,鉛云低垂。她死死攥住麝月的手,指甲幾乎嵌進她的皮肉,淚如泉涌:“好妹妹……二爺就托付給你了!這府里……這院子里……如今能指望的,只有你!替我……替我們……守著他!”那串冰冷的黃銅鑰匙塞入麝月掌心,重逾千斤。看著襲人的轎子在凄厲嗩吶聲中消失在衰草斜陽盡頭,麝月緩緩轉身,吱呀一聲,合上了怡紅院沉重的院門。門內,空寂如荒冢,唯余她一人,與那套擺在冰冷炕桌上的天青茶具,相對無言。

人去樓空,荒草侵階。麝月卻如生了根一般守著這破敗庭院。每日拂拭舊物,展平書頁,將寶玉散落的詩稿、寫有批注的殘破書頁,用素絹包好,藏在箱底最深處。她用那套天青茶具,為自己沏茶。滾水注入,茶煙裊裊,朦朧中似見那癡公子身影,絮絮說著“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的呆話。茶煙散盡,空余一室寒寂。送飯的婆子縮著脖子進來,見她又對著空杯出神,忍不住譏誚:“癡丫頭!守著個瘋主子的破茶碗當寶貝?趁早求太太開恩出去配人,強過在這冰窟窿里熬干心血凍成鬼!”麝月指尖撫過杯沿晴雯留下的那道細微磕痕,目光沉靜如水:“媽媽,二爺心里苦。這杯子,這茶的味道,這點點舊痕,是他念想里的一點甜。若連這點念想都沒了,連個記得他舊日喜好的人都沒了,他可怎么活?”婆子愕然,只道她真瘋了,搖頭離去。窗外,最后一朵頑強的荼蘼,在凜冽寒風中瑟縮著,白得凄清。

賈府敗落如崩雪。昔日鐘鳴鼎食之家,轉眼成罪囚賤籍。女眷被發賣為奴的消息傳來那日,麝月心如刀絞。她翻出自己積攢多年的體己——幾支素銀簪子、兩對小小的金耳塞、幾塊成色尚好的碎銀子,用一塊素白舊帕仔細包好。更深露重,她避開巡夜婆子,悄悄來到府后角門旁一溜低矮的下人房。賈環、賈琮幾個庶出子弟,連同寡嫂李紈及年幼的賈蘭,被暫時拘押在此,等候發落。看守的婆子早已被麝月暗中塞過幾錢碎銀,只做不見。

“環三爺,琮二爺,珠大奶奶……”麝月壓低聲音,將那小包體己從窗欞縫隙塞進去,“這點東西,你們貼身藏好……路上若遇盤查,或許能周旋一二……千萬保重!”窗內傳來壓抑的啜泣和賈蘭懵懂的嗚咽。李紈哽咽著低語:“麝月……難為你……這時候還想著我們……”麝月心如刀割,強忍著淚:“大奶奶別這么說……二爺若在……也必不忍心……”她隔著冰冷的窗欞,最后望了一眼里面模糊的人影,咬牙轉身,沒入濃重的夜色里。那包體己,是她能為賈府血脈盡到的最后一點微薄心力。

真正的末日在一個大雪天降臨。粗暴的砸門聲如喪鐘轟鳴,震得房梁簌簌落灰:“開門!奉旨查抄余孽!速速滾出來!”院門被轟然撞開,幾個皂隸如兇神惡煞闖入,為首者一臉橫肉,厲聲咆哮:“這破落戶還沒死絕?里頭喘氣的,滾出來!”

麝月自西廂耳房緩步而出,一身洗得發白的青布舊襖,在漫天風雪中伶仃如葦。她異常平靜,徑直走到院中那株枯骨般虬結的荼蘼花架下。

“官爺,”聲音清晰穿透風雪,“只有我。”

“哼!管你是誰!破院即刻查封!滾!”皂隸頭目不耐煩地揮手。

差役如狼似虎,開始打砸院中殘存的破桌爛椅。一人抬腳便欲踹向那枯朽的花架。

“且慢!”麝月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奇異的定力。她快步走入自己低矮的下房,片刻,雙手緊緊捧著一個青布包袱走出。

“私藏犯官財物?”頭目獰笑,劈手欲奪。

麝月不避不讓,當眾,一層一層,極鄭重地解開包袱皮。

露出的,是那套雨過天青茶具——壺一,盞四。瓷色溫潤,在雪光映照下流轉著幽靜的、仿佛來自舊夢的微光。

差役們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刺耳的哄笑:“哈哈哈!當是什么寶貝!原來是套不值錢的破茶碗!這婆娘失心瘋了!”

“破茶碗?”麝月重復著,聲音輕得像雪落。她無比珍重地捧起一只小盞,指腹感受著那熟悉的冰涼弧度,目光專注,仿佛穿透瓷胎,看到了無數個晨昏里升騰的茶煙、寶玉癡迷的眼神、姐妹們笑語晏晏的容顏。她抬起頭,迎著漫天風雪與嘲弄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擲地有聲:

“官爺錯了。這不是破茶碗。這是……我們二爺的杯子。”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凝滯。她不再看任何人,只將那只天青小盞輕輕貼在臉頰,閉目,仿佛在汲取那早已不存在的、記憶中寶玉指尖殘留的最后一絲微溫。然后,她將茶具一件件重新包好,緊緊抱在懷中,如同抱著一個初生的嬰兒。她一步一步,異常緩慢也異常堅定地,踏過狼藉的庭院,走向那洞開的、象征著最終放逐的院門。沉重的門在她身后喑啞呻吟,緩緩合攏,徹底隔絕了內里那曾經花團錦簇、如今只剩斷壁殘垣的溫柔鄉。

風雪更烈,天地皆白。麝月單薄的身影,抱著那套天青色的茶具,在茫茫雪原上漸漸化作一個執著移動的墨點。那墨點渺小,卻帶著千鈞之力,穿透漫天風雪。她懷中抱著的,豈止是冰冷的瓷器?那是一縷未曾斷絕的茶煙,是那開到荼蘼卻不肯言敗的花魂余燼,是她以身為器、默默守護至最后一刻的,屬于怡紅院寶玉的未了塵緣,更是她拼盡全力守護過的、那些零落天涯的賈府血脈留在世間的最后一點念想與溫熱。這溫熱,雖微如螢火,卻足以刺破這白茫茫的酷寒。

正是:

荼蘼香燼雪盈簪,獨抱冰甌立舊岑。

沸鼎曾溫公子淚,寒枝未了女兒忱。

殘灰猶暖流離裔,破盞長銘守護心。

莫道春歸花事盡,余溫一縷證深深。

此系紅樓劫灰里一點未冷之精魂,麝月其人,非主非仆,不過一器皿,盛過繁華錦繡,承住傾頹哀音,護過零落血脈。直至身如飄萍,猶將那屬于怡紅院、屬于寶玉、屬于她所珍視的一切的最后一點溫熱與未了心意,緊緊擁在懷中,踏入莽莽風雪。花事了?此心未了。茶煙散?此情長存。

陳學軍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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