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王夫人房中有一丫鬟,名喚彩云。生得眉若春山含黛,目似秋水藏波,雖無晴雯之嬌俏靈動,缺襲人之溫婉柔媚,然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番天然韻致。行事妥帖周正,王夫人常贊道:“彩云這丫頭,比晴雯周全,比襲人本分。”殊不知,這“妥當”二字,恰似無形金枷,鎖住心性,亦為日后災禍埋下伏筆。
且說那賈環,乃趙姨娘所出,賈政庶子。其人形容猥瑣,心胸狹隘,卻生得一張巧嘴,慣會扮作可憐模樣。一日,趁王夫人午睡,賈環躡手躡腳溜進內室,見彩云低頭專注繡帕,便挨近身去,甜言蜜語道:“好姐姐,你瞧瞧這帕子上的并蒂蓮,繡得栩栩如生,活靈活現。要說這府里,誰的針線最巧,非姐姐莫屬。”彩云聽了,臉頰頓時泛起紅暈,低頭謙辭:“三爺謬贊了,奴婢不過粗笨手藝,當不得三爺夸獎。”賈環見她未拒,膽子愈發大了,伸手去拉她衣袖,道:“姐姐何必自謙?我常與姨娘念叨,若能得姐姐這般人物相伴,便是折壽十年,我也心甘情愿。”說著,從袖中掏出一支赤金纏絲簪子,硬塞進彩云手中,“這簪子雖非稀世珍寶,卻是我的一片心意,姐姐務必收下。”彩云心中一驚,欲要推辭,可賈環已轉身跑開,只拋下一句:“姐姐若不收,便是瞧不上我!”彩云握著簪子,心中滿是糾結,既畏懼趙姨娘的威勢,又存著一絲飛上枝頭的幻想,猶豫再三,終是將簪子藏進妝奩底層。
再言怡紅公子寶玉,素日里最是憐惜女兒。一日,他到王夫人處請安,見彩云立在廊下,神色懨懨,便關切上前問道:“姐姐可是身子不適?怎的這般沒精打采?”彩云強打起精神,笑道:“多謝二爺掛懷,不過是昨夜沒睡踏實。”寶玉細細打量她,見她眼底烏青,便說道:“姐姐若信得過我,不妨將煩心事說與我聽,說不定我能為姐姐排憂解難。”彩云心中一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二爺的好意,奴婢心領了。只是奴婢這點子瑣事,不值當勞煩二爺操心。”寶玉見她不愿多說,也不勉強,溫言說道:“姐姐若何時想說了,盡管來找我便是。”說罷,從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遞給彩云,“這是晴雯新繡的帕子,姐姐若不嫌棄,拿去用吧。”彩云接過帕子,觸手柔軟,帕角繡著朵小巧的并蒂蓮,與她繡的那帕子竟有幾分相似。她心中一動,抬頭看向寶玉,卻見他已轉身離去,只留下一道清俊的背影。
自那之后,彩云不自覺地愈發關注寶玉。見他對丫鬟們溫和有禮,從不擺主子架子,心中敬重更添幾分;又見他常為女兒們解圍,感激之情也在心底悄然生長。有一回,王夫人因金釧兒之事大發雷霆,彩云也受牽連,被罰跪在廊下。寶玉得知后,急忙趕來,向王夫人求情:“母親,彩云姐姐平日最是本分,此事定有誤會。求母親開恩,饒了姐姐這一回吧。”王夫人見寶玉求情,心中怒火稍減,便道:“既是你求情,我便饒她這一回。只是下回若再犯,絕不輕饒!”彩云心中滿是感激,抬頭看向寶玉,見他正朝自己微笑,那笑容好似春日暖陽,驅散了她心中的陰霾。從此,彩云對寶玉的情意愈發深厚,她將這份愛意悄悄藏在心底,密密地縫進給寶玉做的針線活里。精心繡了一只荷包,上面繡著流云百蝠,還在云紋中暗藏“彩云”二字,悄悄遞給寶玉。寶玉何等聰慧,豈會不知其中深意?卻也只裝作不知,溫言謝過,小心收了起來。
彩云與寶玉的互動,被賈環看在眼里,頓時妒火中燒。一日,賈環在園中僻靜處攔住彩云,一把奪回往日所贈金簪,狠狠摔在地上,惡語相向:“下作娼婦!以為能攀上高枝了?也不照照鏡子!爺玩膩的破鞋,二哥豈會要你?”污言穢語如毒箭般射向彩云。彩云羞憤交加,渾身顫抖著撿起那截斷簪,尖利處刺破掌心,鮮血滴落在塵埃里,就像她破碎的心。她哭喊道:“三爺,你怎能如此對我?我從未有過攀高枝的念頭,只是……只是……”賈環打斷她,冷笑道:“只是什么?不過是看不上我這庶出的身份,想去做寶二爺的通房丫頭罷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說罷,轉身離去,獨留彩云在原地哭得肝腸寸斷。
誰能料到,世事無常,天道輪回。賈府這百年望族,一朝卷入朝廷紛爭。但見錦衣軍奉旨查抄寧榮二府,頃刻間,畫棟雕梁化為瓦礫,富貴榮華成了泡影。往日的簪纓世家,轉眼淪為階下囚徒。賈赦、賈珍、賈璉等一眾男丁被鎖拿入獄,女眷仆婢也未能幸免,皆被拘禁府內,聽候發落。彩云與一眾丫鬟仆婦,擠在昏暗潮濕的后院柴房,聽著外面的呼喝哭喊,滿心恐懼,如墜冰窖。
柴房內,陰暗潮濕,腐臭難聞。彩云和幾個丫鬟擠在一起,身上只穿著單薄衣衫,凍得瑟瑟發抖。一日,幾個兇神惡煞的番役踹門而入,為首之人滿臉橫肉,眼神淫邪,直勾勾盯著彩云:“好個標致的姐兒!這等姿色,埋沒在此豈不可惜?隨爺們去獄神廟伺候,保你有好日子過!”說罷便伸手來拉。彩云驚恐萬分,拼命掙扎:“放手!我是太太房里的人!”那番役獰笑:“什么太太?如今都是階下囚!爺看上你,是你的福氣!”幾個兵丁一擁而上,撕扯彩云衣衫。釵環散落一地,青絲凌亂,羅裙被撕開,露出半截玉臂。彩云哭喊著求救,可柴房偏僻,無人回應。
恰在此時,賈環與寶玉被押解路過柴房。彩云見了,拼盡全力哭喊:“三爺!環三爺!救救我!”賈環抬頭,正撞見彩云被兵丁按倒在地,衣不蔽體,滿臉涕淚向他求救。他臉色瞬間煞白,渾身一顫,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神色,很快被恐懼取代。他猛地扭過頭,拼命往人堆里縮,喃喃道:“我……我不認得她!別連累我!”仿佛躲避瘟疫一般,再不肯多看一眼。彩云眼中最后一絲希望之光熄滅,滿心冰涼,暗自悲嘆:“我竟錯付了這等薄情之人!”
“住手!”一聲怒喝,是寶玉。他戴著枷鎖,形容憔悴,見此慘狀,目眥欲裂,奮力掙脫兵丁,踉蹌著撲過來:“光天化日之下,你們竟如此禽獸不如!放開她!”他擋在彩云身前,怒斥番役:“她是清白女兒,豈容你們糟蹋!要作踐,沖我來!”這番舉動,反倒激怒了兵丁。為首之人抬腿狠狠踹向寶玉心窩:“自身難保,還想逞英雄!”寶玉悶哼一聲倒地,沉重的枷鎖讓他難以起身。兵丁們笑著又撲向彩云,污言穢語不堪入耳。寶玉趴在地上,眼睜睜看著這一切,指甲深深摳進泥里,眼中血淚橫流:“蒼天啊,為何如此不公!”他那日贈予彩云的“流云百蝠”荷包,早已被踩入污泥,一片狼藉。
彩云被按在地上,滿心絕望。回想起自己的一生,本想安分守己,卻被賈環玩弄;傾心寶玉,卻只能將情意深藏。如今又要遭此凌辱,她怎肯甘心!她拼命掙扎,雙手亂抓,摸到一塊石頭,狠狠砸向為首的兵丁。兵丁吃痛松手,彩云趁機爬起想逃,卻又被攔住,遭一頓拳打腳踢。她被打得口鼻出血,卻仍不屈服,嘶聲喊道:“我寧死也不受這等侮辱!”
當夜,萬籟俱寂。獄神廟角門的暗影里,一個單薄身影跌跌撞撞奔出,正是彩云。她頭發凌亂,一身粗布囚衣破破爛爛,身上的青紫傷痕觸目驚心。白日里所受的羞辱,賈環的絕情,寶玉的無力,如利刃般刺痛她的心。她目光呆滯,直直望向城外荒山,口中喃喃:“干凈……尋個干凈去處……”赤著腳,踩著寒露,也不知疼痛,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逃離這骯臟之地,尋個清靜之所了結余生。
城郊三十里,荒草叢中隱著一座破舊尼庵——水月庵。彩云掙扎著來到山門,一頭栽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石階上。庵中老尼靜虛聞聲而出,見一女子形容枯槁、遍體鱗傷,氣息微弱,唯有雙眼亮得瘆人,直直望著庵中佛像。靜虛長嘆一聲:“阿彌陀佛。”俯身將她攙起。彩云抓住靜虛衣袖,哭求道:“師太,求您收留我,我愿做牛做馬,只求有個安身之處。”靜虛見她可憐,便道:“施主既如此,暫且在庵中住下吧。只是庵中清苦,施主需得忍耐。”彩云大喜,忙磕頭謝道:“多謝師太!再苦我也不怕。”
數月后,庵后菜園里,一位身著緇衣、腳穿芒鞋的年輕女尼默默鋤草。她身形消瘦,面色蒼白如紙。曾經的彩云已死,如今活著的,是法號“了塵”的比丘尼。她整日沉默寡言,只隨眾尼誦經打坐,在晨鐘暮鼓、木魚聲中度過時日。一日,靜虛師太問她:“了塵,你既已入佛門,當斬斷塵緣。心中可還有放不下之事?”了塵雙手合十,低聲道:“師太,弟子心中已無牽掛。往日種種,皆如夢幻泡影,弟子只愿在佛前懺悔余生。”靜虛點頭:“善哉善哉。你既已悟,便好好修行吧。”
一日,庵門外傳來喧鬧聲。竟是寶玉!他愈發清瘦,身著布衣,想來賈府落敗后,他僥幸脫罪。他在山門外徘徊許久,最終求見靜虛師太。彼時天光將暮,庵中晚課的鐘聲悠悠響起,驚起幾行寒鴉。寶玉素衣簡履,形容清癯,眉目間卻褪去了往日的溫潤天真,沉淀著歷經滄桑后的悲涼與通透。
靜虛師太將寶玉迎入禪房,茶煙裊裊中,寶玉輕聲問道:“聽聞有位了塵師姑在此修行,敢問世太,可容我一見?”師太微微一嘆,合掌道:“施主既已看破紅塵,又何必再惹塵緣?那了塵原是俗世苦命人,如今一心向佛,施主這一見,恐擾了她清修。”寶玉聞言,眼眶泛紅,哽咽道:“弟子并非要擾她清凈,只是……只是心中掛念,想確認她是否安好。昔日在府中,多有虧欠,如今只想當面道一聲歉。”
靜虛師太見寶玉情真意切,終是點頭應允。不多時,了塵緩緩步入禪房。她身著灰布僧袍,頭戴菩提帽,面容清減,眉目間盡是疏離。寶玉見了,心中一痛,昔日那個眉眼含春、溫婉可人的彩云,如今竟成這般模樣。
“了塵師姑……”寶玉輕聲喚道,聲音里滿是苦澀。了塵垂眸,雙手合十,淡淡道:“施主認錯人了,貧尼乃方外之人,不認得施主。”寶玉悲戚一笑:“姐姐,縱使你換了法號,改了裝扮,可這聲音、這神態,又怎能瞞得過我?當日在獄神廟……”
“住口!”了塵陡然抬眼,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又迅速歸于平靜,“施主莫要再提往事,昔日種種,皆是孽緣。如今貧尼已斬斷塵根,四大皆空,施主也該放下執念,尋個清凈去處。”說罷,轉身欲走。
寶玉急忙起身攔住,從懷中掏出那只被踩臟的“流云百蝠”荷包,顫抖著遞過去:“姐姐,這荷包我一直收著,本想尋個機會洗凈修好再還你,可如今……”了塵看著那只荷包,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頭,眼眶微微發紅,卻硬是忍住淚水,冷冷道:“施主請回吧,這等俗物,貧尼早已不再掛念。”言罷,繞過寶玉,快步離去,只留下一串木魚聲在空蕩的禪房中回響。
寶玉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久久佇立,淚水無聲滑落。他將荷包輕輕放在案上,對著禪房深深一拜,隨后轉身離去。自此,寶玉與了塵再未相見。
此后,了塵在水月庵中一心修行,每日伴著青燈古佛,誦經禮佛。庵外世事變幻,她皆不聞不問,只將前塵往事深埋心底。春去秋來,花開花落,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痕跡,卻也讓她的心愈發平靜。
而寶玉,離開水月庵后,與蔣玉菡、襲人夫婦相伴,在鄉間過著清貧卻寧靜的生活。閑暇時,他常想起賈府的繁華舊夢,想起那些或溫柔或潑辣的姐妹們,想起了塵。每當此時,他便取出那只荷包,默默出神。
多年后,水月庵中,了塵在一個寂靜的夜晚圓寂。臨終前,她手中緊握著一塊破碎的赤金纏絲簪子,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似是終于擺脫了塵世的苦難,得償清凈。消息傳來,寶玉將那只“流云百蝠”荷包焚化,望著隨風飄散的灰燼,輕聲念道:“姐姐,這一世,你我終是有緣無分,但愿來世……”話未說完,已是淚流滿面。
至此,一段紅塵孽緣,終在青燈古佛與鄉間殘夢中,畫上了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