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婢子錯付玲瓏意,俏郎君暗結冰雪盟;
寒神廟炭火溫舊夢,姑蘇城茶煙慰平生。
話說大觀園內,千紅一窟,萬艷同悲。諸釵命運,早在那太虛幻境薄命司冊子里注得分明。正冊、副冊之外,更有又副冊,專錄那些靈秀婢女。其中一位,姓林,小字紅玉,原系榮國府管家林之孝之女,因避主子“寶玉”、“黛玉”名諱,眾人只喚她作“小紅”。此女生得細巧干凈,心性卻比天高,言語爽利,行動果決,一雙眸子清亮亮,倒似能穿透這侯門繡戶的千重錦繡,覷見那世路滄桑的本來面目。
紅玉初時在怡紅院當差,也曾存了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彼時寶玉尚在溫柔富貴鄉中,周遭鶯鶯燕燕,珠圍翠繞。紅玉偶于廊下巧遇,見他神采飄逸,言語溫存,心頭也曾如鹿撞,暗暗忖道:“若得常在寶二爺跟前伺候,便是造化。”只恨襲人、晴雯、麝月、秋紋等大丫頭圍得鐵桶一般,等閑近不得身。一日,她覷著無人,提了銅吊子往小茶房去備水,恰逢寶玉獨坐回廊看雨。那雨絲細密,如煙似霧,寶玉望著滴水的芭蕉葉,若有所思。小紅心頭一熱,趨步上前,低低道:“二爺,廊下風涼,仔細著了寒氣。奴婢去取件斗篷來可好?”聲音清清脆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
寶玉聞聲回頭,見是個眼生卻極清俊的丫頭,眉目間有股子伶俐勁兒,便笑道:“難為你想著,只是這雨景難得,倒不必拘束。”他隨口一句,目光隨即又飄向遠處,心思早不知落在哪片云上、哪句詩里。小紅那句“想著”,聽在耳中,卻似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層層漣漪。她呆呆立了片刻,見寶玉再無他言,只得默默退下。那銅吊子里的水漸漸涼了,一如她心頭方才騰起又被漠然澆熄的微溫。園中幾個伶牙俐齒的老嬤嬤,遠遠瞅見,嘴角便噙了絲洞悉世情的冷笑。
此情此景,落在另一人眼中,卻又是一番滋味。此人姓賈,單名一個蕓字,論起親來,亦是賈府旁支子弟,只是家道早已中落。他生得長挑身材,面容清秀,更難得是性情溫良,做事勤謹,頗有幾分志氣,不甘沉淪。因常來府里走動,尋些差事,或請安問好,便也認得小紅。那日他正尋璉二爺回話,路過園子,恰恰瞥見小紅癡立廊下望著寶玉的背影,臉上神色,三分企盼,七分失落,恰如那雨打的梨花,嬌怯怯不勝風露。賈蕓心頭莫名一緊,腳下便頓住了。
隔了幾日,賈蕓因謀得了在大觀園監種花木的差事,少不得常在園中行走。一日午后,他正在沁芳閘邊查看新移的幾株芍藥,忽聽假山石后一陣細碎的爭執聲。悄悄探頭望去,卻見小紅正被管家娘子責罵,為的是不小心打翻了一盆新得的鳳尾竹。那管家娘子叉著腰,唾沫橫飛:“不長眼的蹄子!這竹子金貴著呢,把你賣了也賠不起!”小紅緊咬著下唇,眼圈微紅,卻倔強地不肯掉淚,只低聲道:“媽媽息怒,原是我莽撞了。這竹子……我定設法賠上。”
賈蕓心中不忍,待那管家娘子罵罵咧咧走遠,才從山石后轉出,溫言道:“紅姑娘受委屈了。”小紅猛抬頭見是他,慌忙背過身去,用袖子飛快抹了下眼睛,強笑道:“蕓二爺見笑了,原是我自己不小心。”賈蕓見她強忍淚意的模樣,心中憐意更甚,道:“這鳳尾竹我認得,城外花匠處尚有,明日我便去買一盆更好的來,只說是園子里備用的,悄悄換了便是,斷不叫姑娘為難。”小紅愕然回頭,正對上賈蕓溫煦誠懇的目光,那目光里沒有主子的居高臨下,也無輕薄調笑,只有一片純凈的關切。她心頭那點因寶玉而生的冰冷失落,竟被這目光暖化了一角,低聲道:“這如何使得?怎好叫蕓二爺破費……”
賈蕓笑道:“些許小事,何足掛齒。只望姑娘莫再煩惱。”說著,從袖中取出一方干凈的素帕,遲疑了一下,遞過去,“姑娘擦擦。”小紅遲疑片刻,終是伸手接了。指尖無意相觸,兩人都微微一顫,隨即各自避開目光。那方素帕帶著賈蕓袖中淡淡的皂角清香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體溫,小紅攥在手里,仿佛攥住了一縷微光。
自此,兩人之間便似有了一根無形的絲線。賈蕓進園,目光總不由自主去尋那抹伶俐的身影;小紅做事,也常覺得有一道溫煦的視線追隨著自己。或是在花徑偶遇,匆匆交換一個眼神;或是賈蕓尋了由頭,送些不值錢卻新鮮有趣的頑意兒——幾枚奇特的鵝卵石,一包郊外采的甜桑椹,一本手抄的市井俚曲……小紅起初還守著規矩,漸漸也敢在無人處低聲說上幾句話。她發現這蕓二爺雖貧寒,談吐卻斯文,見識也不淺,更難得是腳踏實地,不尚空談,與那云端里霧里飄著的寶二爺,竟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一種朦朧而踏實的情愫,如春藤般在兩人心底悄然滋生、纏繞。
一日,賈蕓尋了個機會,在滴翠亭旁攔住正要去蘅蕪苑送花樣的小紅。他面色微紅,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小包,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紅姑娘,這個……給你。”小紅疑惑地接過,打開一看,竟是兩支素銀的茉莉花簪子,樣式極精巧,雖非貴重,卻雅致脫俗。
“蕓二爺,這……”小紅愕然。
賈蕓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紅玉,我……我家境清寒,自知配不上姑娘。然一片真心,可昭日月。你若……若肯信我,我賈蕓此生,定不負你!他日若有寸進,必當三媒六聘,堂堂正正迎你過門!”他的話語樸實無華,沒有寶玉那些纏綿悱惻的詩詞歌賦,卻字字如重錘,敲在小紅心上。那“定不負你”四字,更是擲地有聲。小紅握著那微涼的銀簪,望著眼前青年因緊張而微微發亮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寶玉那虛無縹緲的幻影,在這實實在在的誓言面前,徹底消散了。她低下頭,臉上飛起紅霞,聲音細若蚊吶:“二爺的心意……紅玉……知道了。”這便是應了。沒有海誓山盟,只有這含羞帶怯的一句,卻重逾千鈞。賈蕓大喜過望,眼中瞬間迸發出明亮的光彩,千言萬語都凝在彼此交匯的深深一望之中。
好事多磨。就在賈蕓暗中籌劃,想尋個穩妥時機向林之孝夫婦提親之時,賈府這座看似固若金湯的百年大廈,忽喇喇如冰山崩催!先是宮中元妃娘娘薨逝,失了最大的倚仗。接著,御史彈劾如雪片紛飛,直指賈府虧空庫銀、交通外官、包攬詞訟、縱仆行兇、家風淫靡等諸般罪狀。龍顏震怒,一道圣旨,如雷霆降下:查抄寧榮二府!霎時間,昔日鐘鳴鼎食、花柳繁華之地,頓成刀兵鎖鏈、哭嚎震天之獄。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那些曾經高高在上的主子們,無論尊卑,皆如螻蟻般被鎖拿入監。寧國府賈珍、賈蓉父子,榮國府賈赦、賈璉、賈寶玉等男丁,悉數下獄,等候發落。
賈蕓因是旁支遠房,又素無惡跡,竟僥幸未被株連。然眼見族人遭難,大廈傾頹,他亦是憂心如焚,五內俱焚。更日夜懸心的,是那身陷囹圄的寶二叔,還有……小紅!小紅雖為家生子,但抄家之時,其父母林之孝夫婦因是奴仆身份,亦被收監羈押。小紅自己,則被當作財產籍沒入官,等待發賣。賈蕓得此消息,如五雷轟頂,幾乎昏厥。他傾盡所有積蓄,又四處奔走告貸,求爺爺告奶奶,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上下打點,終于趕在官賣之前,將小紅贖買了出來。當他顫抖著雙手,將那張薄薄的、卻重如泰山的贖身文書交到形容憔悴的小紅手中時,兩人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紅玉,你受苦了!”賈蕓聲音哽咽。
小紅緊緊攥著那文書,仿佛攥著自己的命,淚如泉涌:“蕓二爺……大恩……”千言萬語,堵在喉間。
“什么二爺不二爺!”賈蕓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從今往后,你我之間,再無主仆!我賈蕓今日在此立誓,待此間事了,風波稍定,我必娶你為妻!天地為證!”絕境之中,這份情意愈發顯得珍貴熾烈。小紅望著他堅定赤誠的眼眸,重重地點了點頭,將所有的恐懼、悲傷與無依,都寄托在這唯一的依靠之上。此刻,什么侯門公府,什么金玉良緣,盡成泡影。唯有眼前這人,這心,是真實可觸的依靠。
然小紅心中,尚有一塊大石未落——寶玉。那個曾讓她少女心思萌動,雖是無果,卻也終究是舊主的寶二爺。聽聞他身陷詔獄,境況凄慘,小紅寢食難安。她知賈蕓為贖她已耗盡心力財力,不忍再提,可那擔憂卻如藤蔓纏繞心頭。賈蕓何等敏銳,看出她眉宇間的憂色,輕嘆一聲,握住她的手道:“你可是在憂心寶二叔?”小紅含淚點頭。
賈蕓沉默片刻,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隨即化為決然:“寶二叔待我,亦有舊恩。于情于理,我豈能坐視?只是如今風聲鶴唳,詔獄重地,等閑人根本近不得身。我打聽得,唯有每月初一、十五,獄神廟開放半個時辰,許親眷送些極粗陋的衣食進去。我們……或可一試。”
臘月十五,北風怒號,天陰沉得似要壓垮這人間。都中城西,詔獄所在,一片肅殺。那獄神廟灰墻高聳,如猙獰巨獸蹲伏,門前守衛持刀挎劍,面色冷硬如鐵。寒風卷起地上的雪沫和塵土,撲打在臉上,刀割一般。
小紅一身粗布棉襖,頭上包著塊褪色的藍布頭巾,臉上特意抹了些灶灰,遮住原本的清麗,扮作最尋常的貧家婦人模樣。賈蕓亦是一身破舊短褐,挑著個沉重的擔子,一頭是幾塊最劣等的黑炭,另一頭是個破舊竹籃,蓋著塊灰布。他們排在長長一溜等待探監的人群末尾,個個面黃肌瘦,神情凄惶麻木。空氣里彌漫著絕望、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惡臭。
終于挨到門口,守衛粗暴地推開那扇沉重的、仿佛帶著血腥氣的鐵木大門。一股混合著霉爛、血腥、屎溺和絕望的濃烈氣味撲面而來,熏得小紅幾乎窒息。幽深的甬道兩側是低矮陰暗的牢房,木柵欄后影影綽綽,傳出壓抑的呻吟、痛苦的咳嗽和鐵鏈拖地的刺耳聲響,如同地獄的回音。
賈蕓塞給一個牢頭一小塊碎銀,低聲道:“煩勞大哥,打聽一下榮國府的寶玉……”那牢頭掂了掂銀子,撇撇嘴,朝甬道盡頭努努嘴:“最里頭那間‘水’字號!快著點!時辰不等人!”他口中的“水”字號,實則是整座監獄最陰暗潮濕、關押重犯的死囚區域。
兩人心頭一沉,挑著擔子急急往里走。甬道盡頭,光線愈發昏暗,寒氣刺骨。終于在一間狹小污穢的牢房前停下。借著高處小窗透入的慘淡微光,小紅看到了那個蜷縮在角落草堆里的身影——那還是她記憶中那個神采飛揚、錦衣玉食的寶二爺嗎?
那人蓬頭垢面,身上一件破舊單衣已看不出顏色,沾滿污穢,凍得瑟瑟發抖。臉頰深陷,顴骨高聳,嘴唇干裂發紫,一雙曾令無數女兒沉醉的“似睜非睜含情目”,此刻黯淡無光,茫然地望著虛空,毫無焦距。他腳上拖著沉重的鐵鐐,手腕處有繩索勒出的深深血痕。昔日溫潤如玉的貴公子,如今形銷骨立,氣息奄奄,只比死人多一口氣罷了。
“寶二爺!”小紅心頭劇痛,失聲喚道,聲音哽咽。
那蜷縮的人影似乎被這熟悉的聲音刺了一下,極其緩慢地、艱難地轉動了一下脖頸,渾濁的目光茫然地掃過來,落在小紅臉上。看了許久,那呆滯的眼中才漸漸聚起一絲微弱的、難以置信的光,干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發出微弱嘶啞、幾乎難以辨認的聲音:“……是……小紅?”那聲音氣若游絲,帶著無盡的疲憊和痛苦。
“是我!二爺,是我!”小紅淚如雨下,撲到柵欄前,手穿過冰冷的木欄,想去觸碰他,卻又不敢。賈蕓也紅了眼眶,低聲道:“寶二叔,我們來看您了。”
寶玉的眼神艱難地轉動,落在賈蕓臉上,似乎認出了他,嘴角極其微弱地向上扯了一下,像是想笑,卻比哭還難看。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牽動了身上的傷,痛得悶哼一聲,額上滲出冷汗。
“二爺別動!”小紅急忙阻止。她飛快地從賈蕓挑著的竹籃底層,翻出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布包。打開來,里面是幾塊烤得焦黃、猶帶余溫的粗面餅子,還有一小罐渾濁卻珍貴的溫水。她小心翼翼地將餅和水罐從柵欄縫隙中塞進去。
“快……快吃點……”小紅的聲音因焦急和心痛而顫抖,“天寒地凍,您要撐住啊!”
寶玉的目光落在那些粗糙的食物上,又緩緩移回小紅焦急含淚的臉上。他顫抖著伸出枯瘦污黑的手,沒有去拿食物,卻用盡全身力氣,慢慢抬起,虛虛地指向小紅的臉頰,嘴唇哆嗦著,發出斷斷續續、氣若游絲的聲音:“……你……臉上……灰……還有……淚……”他眼中流露出一種混雜著悲憫、歉疚和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仿佛此刻受凍挨餓、瀕臨絕境的是小紅,而不是他自己。
這一指,這一言,如一道閃電劈開小紅心中積壓的所有過往。大觀園的煙云,廊下看雨時朦朧的期待,自己曾經的癡念與失落……種種前塵,剎那間涌上心頭,又被眼前這慘絕人寰的景象擊得粉碎。她再也抑制不住,失聲痛哭起來,淚水洶涌而出,沖刷著臉上的灶灰,留下兩道狼狽而清晰的淚痕。是為寶玉的慘狀?是為賈府的無常?還是為自己那早已隨風而逝的、錯付的少女心思?或許兼而有之。這淚水,是祭奠,是悲憫,亦是徹底的告別。
賈蕓默默上前,將擔子里的幾塊黑炭也塞了進去,啞聲道:“寶二叔,生點火,暖暖身子……千萬保重,留得青山在……”
就在這時,甬道盡頭傳來牢頭粗暴的吆喝聲:“時辰到了!快滾出來!磨蹭什么!”如同催命的符咒。
小紅心如刀絞,死死抓著冰冷的柵欄,望著里面那氣息奄奄的人影,仿佛要將他的樣子刻進骨子里。賈蕓狠下心,用力拉住她的胳膊:“紅玉,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小紅被賈蕓半拖半抱著,踉蹌著離開那地獄般的牢房。最后回望的一眼,只見寶玉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懷中緊緊抱著那幾塊冰冷的黑炭,如同抱著世間唯一的暖源。他那曾經清澈如星子的眼眸,此刻透過蓬亂的頭發,望向他們離去的方向,空洞得如同兩口枯井,再無半點波瀾。
走出那吞噬了無數生命的獄神廟大門,重新呼吸到外面冰冷卻自由的空氣,小紅渾身脫力,幾乎軟倒。賈蕓緊緊攙扶著她,兩人相攜著,在呼嘯的寒風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渺茫的、充滿未知的遠方。身后,那高聳的獄墻如同巨獸的獠牙,將昔日的繁華與風流,徹底吞噬殆盡。小紅臉上的淚痕在寒風中迅速凍結,與那殘留的灰痕混在一起,成為一道永遠無法抹去的印記。
賈府傾覆,樹倒猢猻散。京畿之地已成傷心絕地,更兼風聲鶴唳,追索余孽的羅網時緊時松。賈蕓與小紅,這對亂世浮萍,深知久留必生禍患。小紅父母林之孝夫婦,在羈押數月后,竟僥幸遇赦放出,然身心俱損,已如驚弓之鳥。小紅與賈蕓商議,決意攜二老遠遁他鄉。
“江南姑蘇,”賈蕓指著簡陋桌上一幅泛黃的地圖,目光灼灼,“魚米之鄉,商賈云集。且遠離京城是非之地,又是我母舅早年曾行商之處,或可托庇一二。”他看向小紅,“我記得你素日留心,曾說過府里太太奶奶們吃的老君眉、六安瓜片,皆出自蘇皖一帶?”
小紅正低頭縫補一件舊衣,聞言抬頭,眼中閃過一絲光亮:“正是!當年在怡紅院,跟著襲人姐姐學過些茶道皮毛。老太太最愛的老君眉,條索緊實,湯色碧亮,入口甘潤;鳳奶奶待客用的六安瓜片,香氣高爽,滋味醇厚……若論源頭,確在江南。”她放下針線,沉吟道,“只是,販茶需得真懂行,更要本錢……”
“本錢之事,我來設法!”賈蕓語氣堅定,“這些年也偷偷積攢了些,雖不多,足夠賃個小門臉,進些本鄉本土的粗茶起步。你心思細,懂茶性,我腿腳勤快,肯吃苦。只要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不信闖不出一條活路!”他眼中燃著對未來的希望之火,那光芒驅散了流亡路上的陰霾,也點亮了小紅的心。
林之孝夫婦見女兒終身有靠,賈蕓又是個踏實可靠的,自然無有不允。一家四口,變賣僅存的一點細軟,打點行裝,在一個霜露未晞的清晨,悄悄離開了這承載了太多悲歡離合的京城。馬車轆轆南行,官道塵土飛揚,回首望,帝京的輪廓在秋日的煙靄中漸漸模糊、消散。小紅依偎在賈蕓身側,望著窗外不斷變換的陌生景致,心中百感交集。前路茫茫,卻不再是無依無靠。
姑蘇城,果然不負“人間天堂”之譽。小橋流水,粉墻黛瓦,吳儂軟語,絲竹隱隱。然初來乍到,生計艱難。賈蕓與小紅在閶門外尋了一處臨河的小小鋪面,前店后坊,極其窄仄。賈蕓負責外務,采辦、搬運、聯絡;小紅則內當家,不僅操持家務,更將全副心思撲在了茶葉上。
她深知根基淺薄,欲在姑蘇茶行立足,非得有過人之處不可。憑著昔日在賈府積累的眼界和那份天生的靈巧心思,她一頭扎進了茶的世界。每日天色未明,便與賈蕓一同去茶市,不厭其煩地向茶農、老茶客請教。觀其形:老君眉是否緊結如眉?六安瓜片是否形似瓜子、寶綠起霜?嗅其香:新茶的鮮靈,陳茶的醇厚,絲毫差異皆不放過。品其味:水溫高低,沖泡時辰,反復試驗,舌敝唇焦。她拿出當年在大觀園伺候主子的那份細致與較真,將每批來貨都分門別類,親自把關。稍有瑕疵,寧賤價處理,也絕不混入上品。
“蕓哥,”一日深夜,小紅還在燈下細細分揀新到的六安瓜片,挑出幾片顏色稍暗的,對一旁記賬的賈蕓道,“你看這幾片,焙火時定是急了半分,香氣便帶了一絲煙火氣,不夠高遠純凈。這批貨,只能作二等茶賣,價錢須降下來。”燈光下,她神情專注,鼻尖沁出細汗。
賈蕓放下筆,拿起那幾片茶葉嗅了嗅,又看看小紅認真的側臉,眼中滿是欽佩與柔情:“你說得是。貨真,價實,心誠,方是長久之計。就依你。”
小紅又將一小包新熏制的茉莉花茶推到他面前,眼中帶著一絲期待:“這是我試的新法。不用尋常的玉蘭打底,只選上等烘青綠茶,配以虎丘山腳傍晚初綻的茉莉花蕾,三窨一提,香氣入骨而不浮艷。你嘗嘗?”
賈蕓小心地捻起幾根,投入杯中,沖入滾水。片刻,一股清雅絕倫、鮮靈純凈的茉莉花香伴著茶氣氤氳開來,彌漫斗室,沁人心脾。他啜飲一口,只覺茶湯鮮爽,花香入髓,回味悠長,不由擊節贊嘆:“好!香而不俗,清而不薄!此茶一出,何愁無人識?”
憑著這份精益求精的執著和夫妻同心,“蕓記茶莊”這小小的招牌,竟在姑蘇城激烈的茶行競爭中,漸漸立住了腳。小紅心思縝密,尤擅品鑒與拼配。她所售之六安瓜片,葉緣背卷,形如瓜子,色澤寶綠,霜毫顯露,沖泡后清香高爽,滋味醇厚回甘;老君眉茶,條索緊細勻整,彎曲如眉,銀毫隱現,湯色清澈澄碧,入口鮮醇甘甜,喉韻綿長。更有她獨門窨制的茉莉香片、玫瑰紅茶等,因用料精純、工藝考究,香氣滋味獨樹一幟,引得城中講究的茶客紛紛尋來。
生意日漸興隆,小鋪面已顯局促。三年后,夫妻二人在熱鬧的觀前街盤下了一間軒敞明亮的鋪子,正式掛起“蕓記茶行”的金字招牌。店內布置清雅,博古架上陳列著來自各處的名茶樣品,墻上掛著小紅手書的陸羽《茶經》節選。小紅親自坐鎮,接待貴客,介紹茶品,言談舉止,既有商家的精明,又不失大家婢女出身的從容氣度。賈蕓則在外奔波,拓展貨源,聯絡商路。夫婦二人,一個主內,心思玲瓏,于茶道精益求精;一個主外,勤勉誠信,廣結善緣。
又過了五七載光景,“蕓記茶行”以其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口碑,不僅成了姑蘇城里茶客首選的去處,更將生意做到了松江、杭州、金陵等地,漸成江南茶行中聲名赫赫的翹楚。當年流落京城的破落子弟與婢女,竟成了這富庶水鄉一方聞名的茶商巨賈。
這日傍晚,姑蘇城籠罩在蒙蒙煙雨中。觀前街華燈初上,行人如織。“蕓記茶行”已打烊,只留后堂一點溫暖的燈火。室內陳設精雅,紫檀案幾上,一尊越窯青瓷香爐吐著裊裊檀煙。小紅,如今已是人人尊稱的“林夫人”,正坐在一張寬大的花梨木茶臺前。歲月洗去了她眉宇間昔日的青澀與忐忑,沉淀下一種從容溫潤的風韻,眼神卻依舊清亮有神。她動作行云流水,溫壺、投茶、高沖、低斟,為一旁含笑凝望的賈蕓和年邁的父母奉上新得的明前碧螺春。
碧綠的茶芽在清澈的湯水中徐徐舒展,如蘭似粟的香氣氤氳滿室。林之孝抿了一口,瞇著眼嘆道:“這茶,鮮靈!比往年貢上的,怕也不差。”
小紅淺笑:“爹喜歡就好。今年洞庭東山的雨水調勻,這‘嚇煞人香’(碧螺春別稱)的滋味,確比往年更醇和些。”她的目光掃過室內,錦幔繡簾,窗外是潺潺流過的小河,櫓聲欸乃。誰能想到,當年大觀園里那個被大丫頭們排擠、只能做些粗使活計的小丫頭,獄神廟中那個蓬頭垢面、心如死灰的階下囚,能有今日這般光景?
賈蕓放下茶盞,握住小紅放在案幾上的手,溫聲道:“紅玉,如今根基稍穩。我想著,當年賈府煙消云散,族人流落四方,生死不知。尤其寶二叔……自那獄神廟一別,音訊全無。我想托人,往北邊去,細細打聽打聽,若能尋得一二故舊,或接濟,或收留,也算盡了同宗之誼,不負當年寶二叔待你我的那點情分,你看如何?”
小紅的手在賈蕓掌心微微一顫。寶二叔……那個名字,連同那冰冷柵欄后枯槁絕望的身影,以及自己臉上被淚水沖刷開的灰痕,早已被她深深埋入記憶的最底層,成為午夜夢回時一聲模糊的嘆息。她抬起眼,望向賈蕓。丈夫的目光溫和而坦蕩,沒有絲毫試探或芥蒂,只有一片真誠的悲憫與擔當。
窗外雨絲細密,敲打著黛瓦,沙沙作響,如同無數過往的低語。茶煙裊裊,模糊了歲月的界限。小紅反手輕輕回握賈蕓溫暖寬厚的手掌,指尖傳來安穩的力量。她望著他,眼中漾開溫潤而釋然的笑意,如同杯中新茶的湯色,清澈見底:
“蕓哥說的是。該當如此。尋訪故舊,周濟族人,本是積德行善之事。你只管去做,家中一切有我。”她的聲音平靜而堅定,再無一絲波瀾。那“寶二叔”三字所勾起的微瀾,已徹底消融在這茶香氤氳、現世安穩的暖意之中。
賈蕓聞言,笑意更深,眼中滿是激賞與深情。他端起面前那杯碧螺春,茶湯澄澈,映著燭光,也映著眼前人溫婉而堅韌的面容。他輕啜一口,齒頰留香,喉韻回甘。這茶,這雨,這燈下相守的人,便是他賈蕓此生品過最醇厚、最安穩的滋味。前塵往事,榮辱悲歡,皆如窗外姑蘇的煙雨,朦朧飄過,終將匯入浩蕩的江河,歸于平靜。唯有手中這杯暖茶,身邊這個相濡以沫的人,才是命運顛沛流離之后,賜予他最真實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