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的言情小说推荐_女生小说在线阅读 – 潇湘书院

首頁陳學軍續紅樓夢

后記七十八:金陵十二釵又副冊·茜雪別傳

楓露茶潑碎玲瓏夢,獄神廟照見冰雪心;

冰河影空留薄命嘆,千紅哭終歸離恨天。

---

話說那太虛幻境薄命司中,又副冊錄盡賈府靈慧婢女之命數。其間有一頁,墨痕如淚,寫的是:“茜紗窗下,本無緣法;雪泥鴻爪,終陷淖泥。”判詞所指,便是寶玉房中曾得青眼的丫頭——茜雪。

茜雪本姓未詳,因進府時穿件茜紅色襖子,生得肌膚瑩白,管事便隨口喚作“茜雪”。她性情溫厚,言語不多,偏生有股子沉穩妥帖,漸漸得了寶玉另眼。彼時襲人尚未拔了頭籌,晴雯鋒芒未露,寶玉待茜雪,倒有幾分不同于眾人的親近。夏日午后,他懶在涼榻上,常是茜雪執扇,徐徐送風,力道均勻,無一絲浮躁之氣。寶玉朦朧間,覺那風帶著茜雪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竟比熏香更熨帖心神。偶得新奇頑意,如外頭巧匠做的會轉的竹蜻蜓,或是薛蟠帶回的異域琉璃珠子,寶玉也常先遞與茜雪把玩,笑道:“你手穩,仔細瞧瞧,別叫晴雯那爆炭搶了去,失手跌碎。”

這份不經意的偏愛,落在有心人眼中,便成了芒刺。襲人面上平和,心內卻暗忖:“這蹄子不言不語,倒是個悶頭掘井的。”秋紋、碧痕等更是不忿,背地里嚼舌:“不過是個倒茶的粗使,仗著幾分老實模樣,也配在二爺跟前充起體面來了?”晴雯口快心直,一日見茜雪替寶玉細細收攏散亂的書稿,忍不住冷笑道:“喲,咱們這里倒出了個女夫子了!二爺的書也是你能亂碰的?仔細污了墨香!”茜雪只低了頭,默默將書稿理齊放好,一聲不辯,那逆來順受的樣子,反叫晴雯一拳打在棉花上,愈加氣悶。

禍根便種在這“楓露茶”上。此茶乃賈母所賜,三四遍后方出色味,金貴非常。這日寶玉在薛姨媽處吃酒,帶了幾分醉意回來,進門便嚷:“沏碗濃濃的楓露茶來醒酒!”偏生茜雪午后告了假,去瞧她病著的寡嫂。襲人、晴雯各有事忙,唯有李嬤嬤在跟前。這李嬤嬤乃寶玉乳母,仗著舊日情分,素日在房中倚老賣老,亂動東西,丫頭們敢怒不敢言。她見那剛沏好、尚溫在暖套里的楓露茶湯色澄紅,香氣誘人,饞蟲勾動,想著“我奶大的哥兒,喝他碗茶算什么”,竟端起碗來,“咕咚咕咚”一氣飲盡。

恰此時寶玉更衣畢,酒意上涌,口干舌燥,只盼那口楓露茶。出來一看,案上茶碗空空,李嬤嬤正咂著嘴。寶玉登時無名火起,厲聲問道:“我的楓露茶呢?茜雪!茜雪死哪里去了?”

茜雪匆匆趕回,正撞上這雷霆震怒。她不明就里,只見寶玉滿面通紅,指著空碗,李嬤嬤在一旁訕訕地笑。茜雪忙道:“二爺息怒,奴婢這就再沏。”轉身欲去。

“沏?”寶玉酒勁混著被輕慢的怒火,口不擇言,“我早吩咐下的楓露茶,是留著喂狗的?還是你們眼里早沒了主子?一個個都反了天了!李嬤嬤是老糊涂,你也敢躲懶?定是你素日縱著她,才養成這無法無天的毛病!”他越說越怒,想起前日晴雯挑唆的言語,只道茜雪暗地里輕慢自己,順手抓起那盛過楓露茶的空蓋碗,狠狠摜在地上!

“哐啷”一聲脆響!上好甜白瓷蓋碗頓時粉身碎骨,碎碴四濺。一片尖利的碎瓷擦著茜雪的鬢角飛過,劃出一道細細血痕,溫熱液體蜿蜒流下。茜雪渾身一顫,如遭雷擊,僵在原地,難以置信地望著暴怒的寶玉。那眼神里有驚懼,有委屈,更有一種被至親之人驟然背叛的、深入骨髓的劇痛。她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吐不出。地上那片片碎瓷,映著跳躍的燭光,刺得人眼睛生疼,仿佛將她這些年的溫順侍奉、無聲陪伴、乃至心底深處那一絲不敢言說的微光,一并砸得粉碎。

李嬤嬤早嚇得溜了。襲人聞聲趕來,見此情景,心頭一緊,面上卻極鎮定,忙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寶玉,軟語勸解:“我的爺,何苦跟她們置氣,仔細手疼……”又使眼色讓麝月等人速速收拾殘局。她眼風掃過呆立的茜雪,見她鬢邊血痕刺目,心中了然,暗暗嘆息一聲,卻知此刻寶玉正在氣頭上,求情反是火上澆油。

當夜,怡紅院燈燭高照。林之孝家的奉了王夫人嚴命,親自來領人。茜雪已默默收拾好自己小小的包袱,不過幾件半舊衣裳。她換下怡紅院的青緞比甲,只穿一件素色薄棉襖,立在深秋的寒夜里,顯得單薄伶仃。臨行前,她朝著寶玉內室的方向,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沒有哭求,沒有辯解,只是那磕頭聲,沉悶地敲在冰冷的地磚上,也敲在門內寶玉漸漸清醒、開始懊悔的心上。

寶玉酒醒大半,聽聞外面動靜,心頭煩惡悔恨交加。他掀簾欲出,卻被襲人死死攔住:“二爺!太太正在氣頭上,您此刻出去,不是火上澆油?茜雪……她自有去處,總比留在這里日后更遭人忌恨強。”寶玉透過窗欞縫隙,只見茜雪單薄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天上一鉤冷月,地下寒霜初凝。他頹然坐倒,胸口如同堵了塊冰,那蓋碗碎裂之聲和茜雪鬢邊蜿蜒的血痕,反復在眼前閃現。他喃喃道:“我……我竟不知是她當值……李嬤嬤可恨!可茜雪……她定是恨毒了我……”襲人只得百般寬慰,然寶玉心中這樁憾事,從此生根發芽,每每想起,便覺悶悶不樂,成了他少年心性里第一道刻骨的傷痕。

茜雪離了賈府,如無根浮萍。幸而哥嫂憐惜,將她說與城外開生藥鋪的蔣家為媳。那蔣玉菡(注:此蔣玉菡非忠順王府優伶,同名而已)是個老實本分的藥鋪伙計,早失雙親,攢了幾兩銀子,央人說了這門親。茜雪嫁過去,日子清貧倒也安穩。蔣玉菡木訥少言,卻知冷知熱。茜雪便收起過往,一心操持家務,幫著料理藥鋪瑣事。只是夜深人靜時,怡紅院的燈火、寶玉或嗔或喜的面容,仍會悄然入夢,醒來時,枕畔一片冰涼。那鬢角被碎瓷劃破處,早結了淺淺一道疤,每逢陰雨天,便隱隱作癢,提醒著那場無妄之災。

流光容易把人拋,倏忽幾年。京中巨變,如驚雷炸響!寧榮二府被抄,赫赫揚揚百年望族,一朝大廈傾頹。昔日鐘鳴鼎食的貴胄公子,轉眼淪為階下囚徒。消息傳到城外蔣家小藥鋪,茜雪正在碾藥,聞聽“寶二爺下了詔獄”,手中藥杵“當啷”一聲落地,砸在腳背上竟渾然不覺。蔣玉菡見她臉色煞白如紙,身形搖搖欲墜,忙扶住:“娘子?”

茜雪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強自鎮定,聲音卻抑制不住地顫抖:“當家的……他……他錦衣玉食慣了,那地方……如何熬得住?”眼前浮現的,竟是寶玉當年酒醒后懊悔痛苦的眼神。縱有千般怨懟,此刻也盡化作了錐心刺骨的擔憂。

蔣玉菡亦是心驚,嘆道:“天威難測,這等人命關天的官司,我們小民如何插得手?”他生性謹慎,唯恐惹禍上身。

茜雪默然良久,望著藥鋪外蕭索的街道,低低道:“我知道難。只是……他于我有恩,也曾有愧。如今落難,若無人問一句冷暖,只怕……”她沒說下去,眼中水光浮動。那未盡之言,是怕那水晶心肝玻璃人兒似的寶二爺,在暗無天日的牢獄里,碎了,化了。

臘月里的獄神廟,陰風砭骨,如同九幽地府在人間的入口。高高的灰墻隔絕了天光,門口持刀的獄卒面目猙獰,呼喝如同鬼差索命。茜雪一身粗布棉衣,頭裹厚巾,臉上特意涂了姜黃,遮掩本來的清秀。她挽著個蓋著厚布的籃子,排在探監人龍中,每一步都踩在徹骨的寒氣里。籃中是幾塊硬面餑餑、一小罐參湯(用典當一支銀簪換的參須熬成)、還有蔣家藥鋪最好的金瘡藥。蔣玉菡終是拗不過她,又懼禍,只遠遠躲在街角望風。

沉重的鐵門開啟,一股濃烈的血腥、腐臭、屎溺混合的惡臭撲面而來,熏得人幾欲窒息。幽暗甬道兩側,木柵欄后是影影綽綽的鬼影,呻吟、咳嗽、鐵鏈拖曳之聲不絕于耳。茜雪強壓著翻騰的胃,塞給一個牢頭一小塊碎銀,啞聲問:“榮國府的寶玉……”

牢頭掂掂銀子,不耐地朝最里間一指:“‘水’字頭最末那間!快著點!閻王催命呢!”

茜雪的心沉到谷底,踉蹌著奔去。甬道盡頭,光線幾乎斷絕,寒氣刺入骨髓。借著高處小窗透入的一縷慘淡微光,她看到了角落草堆上蜷縮的人形。破絮般的單衣裹著嶙峋瘦骨,蓬亂枯槁的頭發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的皮膚污黑皴裂,腳上沉重的鐵鐐磨得皮開肉綻,手腕處繩索勒痕深可見肉。若非那身形輪廓依稀可辨,茜雪幾乎不敢認,這便是當年那個“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的寶二爺!

“寶……寶二爺?”茜雪聲音哽咽破碎,撲到冰冷的木柵前。

那蜷縮的人形猛地一顫,極其緩慢、艱難地抬起頭。亂發下,是一雙深陷的、布滿血絲的眼睛,空洞茫然。當目光觸及茜雪那雙含淚的、竭力辨認的眼睛時,那空洞里驟然爆出一絲難以置信的光亮,干裂烏紫的嘴唇哆嗦著,發出嘶啞如破風箱般的聲音:“……是……茜雪姐姐?”這聲久違的“姐姐”,帶著無盡凄惶與難以置信,瞬間擊潰了茜雪的堤防。

“是我!二爺,是我!”茜雪淚如泉涌,手穿過木柵縫隙,想碰觸他又不敢,只急急從籃中取出餑餑和參湯罐,“快!吃點東西!天冷,喝口熱的!”

寶玉的目光死死釘在茜雪臉上,仿佛想從這張涂滿姜黃、布滿淚痕的臉上,找回舊日痕跡。他顫抖著伸出手,枯瘦如柴,卻不是去接食物,而是指向茜雪鬢角那道被碎瓷劃破、如今在昏暗光線下仍隱約可見的舊疤,嘴唇翕動,淚如雨下:“……疤……還在……我對不住你……茜雪姐姐……我對不住你啊……”悔恨的淚水混著污垢,在他深陷的臉頰上沖出兩道溝壑。這遲來的、發自肺腑的懺悔,在煉獄般的牢籠中響起,比任何責罵更讓茜雪肝腸寸斷。

她將食物和金瘡藥塞進去,泣不成聲:“都過去了……二爺保重要緊!留得青山在……”這時,甬道盡頭傳來獄卒暴戾的吼叫:“時辰到!滾出來!”

茜雪心如刀絞,死死抓著柵欄。寶玉掙扎著抓起那罐參湯,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嘶聲道:“走!快走!這里不是人待的……走啊!”眼中是哀求,是絕望的關切。

茜雪被獄卒粗暴地推搡出去,最后回望,只見寶玉蜷縮在陰影里,緊緊抱著那冰冷的湯罐,目光追隨著她離去的方向,如同瀕死的幼獸望著最后的光源。那眼神,刻骨銘心。

歸家后,茜雪魂不守舍,眼前盡是寶玉枯槁凄慘的模樣。她對蔣玉菡哭求:“當家的,不能看著他死啊!那地方……他熬不過這個冬天!”蔣玉菡愁眉不展:“娘子,那是詔獄!天字第一號的大案!我們這等螻蟻,如何撼動?”

“藥鋪!”茜雪眼中燃起一絲孤注一擲的火焰,“咱們認識些采辦藥材的小吏,或能托人遞話!不求放人,只求挪個稍干爽些的牢房,少些折磨!銀子……銀子我想法子!”她翻箱倒柜,將壓箱底的幾件陪嫁首飾、甚至成親時蔣玉菡送的一支銀簪,統統拿出,又連夜趕制繡活,托人變賣。

蔣玉菡看著妻子憔悴卻異常堅決的臉,終是長嘆一聲:“罷了!我蔣玉菡窩囊半生,今日便為你豁出去一回!我認得一個專給獄中送藥渣的雜役老陳頭,或能尋條門縫!”夫妻二人傾盡所有積蓄,加上茜雪典當繡活所得,湊了一筆不小的銀子。蔣玉菡懷揣著銀子和茜雪日夜趕制的幾雙厚實棉襪、護膝,通過老陳頭幾番輾轉打點,買通了一個管文書的小吏。

半月后,竟真有了一絲轉機!寶玉被挪至稍通風、略干燥的“地”字號牢房,雖仍是囚徒,但少了些非人折磨,每日竟能得一碗薄粥,幾根咸菜。這微小的改善,于寶玉而言,已是絕境中的甘霖。消息傳來,茜雪緊繃的心弦稍松,對著西天焚香禱告,淚流滿面。

然賈府之劫,如洪流滔天。寶玉雖得茜雪夫婦暗中打點,暫免立斃獄中,最終仍被判流放三千里,往那苦寒不毛的寧古塔與披甲人為奴。旨意下達,即日押解啟程。

茜雪聞訊,如墜冰窟。流放三千里,風刀霜劍,寶玉那身子骨,如何熬得到?便是到了,為奴之苦,亦能生生磨死人!她與蔣玉菡商議欲再籌盤纏,托解差路上照應。可家底早已掏空,藥鋪也因蔣玉菡奔走疏于打理,生意冷清。蔣玉菡連日奔波,心力交瘁,加之風寒侵體,竟一病不起。茜雪衣不解帶侍奉湯藥,又要強撐著打理鋪子,人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窩深陷,鬢邊竟添了幾絲刺目的白發。那點救人的心思,在沉重的現實面前,被碾得粉碎。

這日,蔣玉菡病情稍穩,沉沉睡去。茜雪心力交瘁,伏在丈夫床邊打了個盹。忽聽門外喧嘩,鄰居王大娘跌跌撞撞沖進來,臉色慘白:“蔣……蔣家娘子!不好了!城外冰河……冰河裂了!有流放犯人的囚車……掉……掉下去了!”

茜雪如遭五雷轟頂,猛地站起,眼前一陣發黑,扶住桌角才未摔倒:“囚車?哪……哪里的囚車?”

“說是……是賈府那個銜玉生的哥兒……押往關外的!”王大娘聲音發顫。

茜雪腦中“嗡”的一聲,再顧不得許多,如離弦之箭沖出家門,朝著城外冰河的方向狂奔。凜冽寒風如刀子割在臉上,她渾然不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寶二爺!寶二爺!”

城外冰河,早已一片混亂。初春冰面脆弱,承載囚車的大塊冰面猝然斷裂!押解官差驚恐地退到岸邊,徒勞呼喝。渾濁刺骨的冰水翻涌著,吞噬了斷裂的冰塊、傾覆的囚車。幾顆黑點在水中沉浮掙扎,是囚犯!岸上聚集了些膽大的鄉民,指指點點,卻無人敢下這奪命的冰窟窿。

茜雪發瘋般沖到岸邊,目光死死鎖住冰河中一個奮力掙扎的身影!那身影在浮冰和濁浪間沉浮,破舊的囚衣裹著,一頭亂發貼在慘白的臉上……縱然形容狼狽不堪,茜雪卻一眼認出——正是寶玉!

“二爺——!”茜雪撕心裂肺地哭喊一聲,想也不想,拔腿就要往冰水里沖!

“娘子不可!”一聲嘶啞驚惶的呼喊自身后傳來。蔣玉菡竟拖著病體,由人攙扶著追來!他撲上前死死抱住茜雪:“冰河吃人啊!你下去是送死!”茜雪狀若瘋魔,拼命掙扎:“放開我!是二爺!是寶二爺啊!他快淹死了!放開我——!”

岸上官差正慌亂間,忽聽有人認得囚犯,立刻如抓住救命稻草,一個兇神惡煞的班頭沖過來,揪住茜雪衣襟吼道:“你認得那犯人?快!快想法子!犯人要是淹死了,老子們吃不了兜著走!”

蔣玉菡見狀,急怒攻心,猛地推開那班頭,將茜雪護在身后,怒道:“放手!她一個弱女子能有什么法子!”話音未落,他本就虛弱至極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這激烈的情緒和動作,喉頭一甜,“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身體如同斷線木偶般,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當家的——!”茜雪魂飛魄散,撲跪在地,抱住蔣玉菡。鮮血染紅了他胸前的衣襟,也染紅了茜雪顫抖的雙手。蔣玉菡雙目圓睜,死死盯著茜雪,嘴唇艱難地翕動著,似有無盡話語,卻終究一個字也未能吐出,頭一歪,氣息斷絕。至死,他的手仍緊緊攥著茜雪一片衣角。

“不——!”茜雪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哀嚎,天地瞬間失色。這突如其來的慘變,徹底擊垮了她。她緊緊抱著丈夫尚有余溫卻已僵硬的尸體,渾身抖如篩糠,目光空洞地望向冰河。渾濁的水面上,寶玉掙扎的身影已消失不見,只有幾塊浮冰載沉載浮,打著旋兒,仿佛吞噬了所有過往的恩仇與牽掛。

岸邊一片死寂。官差們面面相覷,啐罵著晦氣,忙著推卸責任。鄉民們搖頭嘆息,漸漸散去。寒風卷著雪沫,無情地抽打著河岸上那對生死相隔的夫妻。茜雪一動不動,抱著蔣玉菡,如同抱著她崩塌的整個世界。冰河嗚咽,如泣如訴,映著岸邊孤絕的身影,那冰水中最后一點漣漪,也終歸于死寂,仿佛從未有過任何掙扎與存在。

就在冰河慘劇發生、岸邊人潮漸散之際,下游數里之外,幾騎快馬如離弦之箭,沖破風雪疾馳而來!為首一人,身形矯健,披著玄色大氅,面容在風帽下看不真切,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如鷹,死死盯著冰河方向,正是京營世家子、昔日與寶玉交好的馮紫英!他身后跟著數名精悍家丁。**

“再快些!”馮紫英厲聲催促,鞭子狠狠抽在馬臀上。他輾轉得信太遲,一路緊趕慢趕,終究還是晚了一步!遠遠望見冰河斷裂處殘留的狼藉,岸邊人影寥落,馮紫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勒馬沖至岸邊,目光如電掃過,只見幾個官差正垂頭喪氣收拾殘局,遠處河灘上,一個婦人抱著具尸身,形如槁木。馮紫英無暇他顧,厲聲喝問那班頭:“榮國府的賈寶玉呢?!”

班頭被他的氣勢所懾,結結巴巴道:“掉……掉下去了……撈不著了……”

“廢物!”馮紫英怒罵一聲,不再理會,翻身下馬,沿著河岸向下游狂奔搜索,目光如炬掃過每一片浮冰、每一處回流漩渦。忽見下游一處水流相對平緩的洄灣,似乎有個黑點卡在幾塊浮冰之間!**

**“那邊!快!”馮紫英毫不猶豫,脫掉大氅,拔出腰間匕首咬在口中,縱身便躍入刺骨的冰河!幾個水性好的家丁也緊跟著跳下。冰冷的河水瞬間刺透骨髓,馮紫英咬緊牙關,奮力向那黑影游去。近了,更近了!那被破舊囚衣包裹、面色青紫、氣息全無的,不是寶玉是誰!**

**馮紫英一把抓住寶玉衣襟,奮力將他拖出水面,架在自己肩上。家丁們也已游到,合力將人托住,艱難地拖回岸邊。馮紫英迅速將寶玉平放在地,探其鼻息脈搏,已是微弱如游絲,幾乎斷絕。**

**“生火!快!”馮紫英一邊嘶吼,一邊毫不遲疑地按壓寶玉胸口,又撬開他緊咬的牙關,俯身度氣。家丁們七手八腳燃起篝火,又取出隨身攜帶的烈酒、參丸。馮紫英不顧自己渾身濕透凍得發紫,將寶玉移至火邊,搓揉其四肢,灌入烈酒,又將參丸嚼碎,和著溫水撬開牙關強行喂下。一番拼死施救,寶玉喉中“嗬”的一聲,猛地嗆咳出幾口冰水,胸口終于有了極其微弱的起伏!**

“有氣了!快!換干暖衣物,裹上所有皮裘!即刻尋最近的隱蔽處落腳,找大夫!”馮紫英當機立斷,眼中閃過一絲絕處逢生的狠厲。他深知寶玉若再落入官差手中,必死無疑。此處動靜已驚動遠處官差,正狐疑張望。馮紫英翻身上馬,令家丁將寶玉牢牢縛在自己身后,用大氅裹緊,低喝一聲:“走!”數騎如風,裹挾著昏迷的寶玉,沖入茫茫風雪,轉瞬消失在官道盡頭,只留下岸邊幾堆篝火余燼,被風雪迅速掩埋。**

而這一切,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茜雪,渾然不知。她只看到寶玉沉沒于冰河,只看到丈夫吐血身亡于眼前。她的天,徹底塌了。

不知過了多久,雪下得更緊。茜雪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已干,眼神卻空洞得駭人,再無一絲光亮。她輕輕掰開蔣玉菡攥著她衣角的手,動作輕柔得像怕驚醒他。然后,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冰冷的河邊。渾濁的河水倒映出她憔悴枯槁的面容,鬢邊那幾縷刺目的白發在寒風中飄搖,鬢角那道舊疤,在灰暗天光下顯得格外清晰。

她對著那片吞噬了寶玉的冰冷河水,嘴角竟緩緩扯開一個奇異的、溫柔的笑。她抬手,仔仔細細地整理好自己散亂的鬢發,指尖在那道舊疤上輕輕拂過,仿佛拂去經年的塵埃。她又低頭,認真地抹平粗布棉襖上沾染的丈夫血跡和褶皺,動作一絲不茍,如同當年在怡紅院為寶玉整理書案。最后,她深深看了一眼岸邊蔣玉菡的尸身,眼中是無盡的歉意與決絕的平靜。

“二爺……當家的……等等我……”她低低呢喃,聲音飄散在嗚咽的風雪里,“這孽海情天,這冰河濁浪……都干凈了……”她的眼中,仿佛倒映出大觀園春日里最后一樹凋零的桃花,紛紛揚揚,歸于塵土。

然后,在天地一片蒼茫死寂中,在幾個尚未走遠的鄉民驚駭欲絕的目光里,她一步一步,異常平靜地,如同走向歸途般,走進了那刺骨渾濁的冰河之中。

河水瞬間淹沒了她的腳踝、膝蓋、腰身……冰冷刺骨的疼痛席卷全身,她卻渾然未覺。水漫過胸口,漫過脖頸……她最后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那里仿佛有楓露茶氤氳的熱氣緩緩消散,有寶玉懊悔的眼神歸于寂滅,有蔣玉菡憨厚的笑容沉入永夜……最終,所有光影歸于沉寂的黑暗與無邊的寒冷。

渾濁的河水很快吞沒了她的頭頂,只留下幾圈漣漪,迅速被浮冰覆蓋。天地蒼茫,風雪呼嘯,冰河嗚咽,如奏一曲凄絕的挽歌。岸邊,蔣玉菡冰冷的尸身靜臥雪中,一只手仍向著河水的方向虛握著,徒留一片虛空。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上,那“茜紗窗下,本無緣法;雪泥鴻爪,終陷淖泥”的判詞,字字泣血,句句成讖。千紅一哭,萬艷同悲,這浩浩蕩蕩的離恨天,終究又多添了一縷無依的芳魂。而那冰河下游的莽莽風雪深處,幾騎快馬馱著一點微弱的生機,正艱難地奔向五臺山的方向,奔向青燈古佛的寂滅,與這塵世再無半分瓜葛。

陳學軍 · 作家說

上起點讀書支持我,看最新更新 下載App
推薦
舉報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临高县| 古丈县| 泾川县| 涿鹿县| 甘孜县| 泗洪县| 宜宾市| 防城港市| 华坪县| 神池县| 伊宁县| 亳州市| 松滋市| 麻栗坡县| 丽江市| 丘北县| 沾益县| 柳州市| 百色市| 荔波县| 盐源县| 汶川县| 江油市| 安多县| 垫江县| 阿鲁科尔沁旗| 合阳县| 璧山县| 莒南县| 大洼县| 永吉县| 扎兰屯市| 鸡西市| 西乡县| 荣成市| 田阳县| 定边县| 黎川县| 和龙市| 贵州省| 尉氏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