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書者,探春侍婢也。
大觀園抄檢夜,獨她敢譏王善保家的:“果真抄出贓物,該打誰的臉?”
賈府傾覆,探春遠嫁海疆。
待書守著空蕩秋爽齋,竟在斷線風箏腹中發(fā)現(xiàn)小姐血書:
“此身若浮萍,心是鐵錨沉。”
流放路上,她將血書縫入棉襖,笑對押解差役:
“寒梅落盡春還在,墨痕深處有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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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陽如血,潑灑在榮國府西角門旁那幾株老槐樹枯槁的枝椏上,將深秋的寒意染得愈發(fā)濃重,直滲入骨縫里去。角門吱呀作響,一駕蒙塵的青呢小車艱難擠出,車輪碾過道上零落的黃葉,發(fā)出沉悶的、斷斷續(xù)續(xù)的碎裂聲。待書裹緊身上半舊不新的夾棉襖子,立在冷風里,只覺那車輪碾過落葉的聲響,仿佛也正碾過自己空蕩蕩的心坎。她微微踮起腳尖,目光緊緊追著那輛車,直到它轉過街角,徹底隱沒在京城灰蒙蒙的暮靄深處,仿佛一只斷了線的風箏,渺渺茫茫地飄向了不可知的天涯海角——那是三姑娘探春,遠嫁海疆的船。
秋爽齋驟然空了。沒了主人那爽利如刀裁的吩咐聲,沒了侍書捧硯、翠墨添香的動靜,這曾是大觀園中氣象最闊朗軒敞的居所,此刻竟顯出幾分頹敗的蕭索。案上那方端溪老坑硯臺,墨跡早已干涸,冷硬得像一塊玄冰。待書的手指無意識地拂過硯臺冰涼的邊緣,指尖沾染了一點陳年的墨灰。她走到探春素日臨窗作畫的大書案前,那里孤零零地躺著一只斷了線的風箏。那風箏糊得精巧,竹骨伶俐,彩蝶的翅膀上還殘留著昔日的鮮妍,只是此刻委頓在塵埃里,翅尖上沾著幾點枯葉的碎屑,顯出幾分狼狽的伶仃。想是姑娘臨行前心緒煩亂,竟連這昔日心愛的玩意兒也遺忘了。
待書俯身拾起風箏,入手甚輕。許是長久棄置,糊風箏的薄紙被風蝕蟲蛀,有些地方已微微破損。她正待尋個妥當處收好,指尖卻驀地觸到蝶翅內側一處異常——紙層之下,竟似有物。心頭一緊,她小心翼翼地沿著紙筋破損處,將兩層薄紙輕輕剝開。內里赫然藏著一方素白絲帕,帕子正中,幾點暗紅凝成的字跡,如寒梅泣血,直刺入眼:
>此身若浮萍,心是鐵錨沉。
那字跡,是探春姑娘的!筆鋒依舊帶著她素日里的剛勁峭拔,然而墨色深處卻透著一種力透紙背的沉滯,分明是咬破指尖,蘸著心頭血寫就。絲帕邊角,還染著幾點已然凝固成褐色的血痕。待書的手猛地一顫,險些將風箏摔落。她死死攥住那方冰冷的絲帕,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浮萍……鐵錨……姑娘那萬般無奈卻又千鈞之重的不甘與堅守,字字句句,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印進了她的心窩。
這血書,是姑娘埋在這舊物里的心魂。秋爽齋的梁柱間,仿佛還回蕩著昔日主仆間的笑語與嘆息。待書緊緊攥著那方冰冷的素帕,血字灼痛掌心。她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刺入肺腑,卻壓不住心口那股翻騰的酸楚與決絕。
外頭風聲日緊,連那慣常溜進園子摘果子、掏雀兒的小幺兒們,也影蹤全無。一夕之間,賈府的天,塌了。圣旨如一道催命的符咒轟然降下,敕令削爵抄家。昔日煊赫的國公府邸,頓時成了虎狼盤踞的修羅場。如狼似虎的番役兵丁,潮水般涌進來,砸門破戶,翻箱倒柜,刺耳的呵斥聲、器皿碎裂聲、女眷壓抑的哭泣聲攪作一團。
待書早已將血書縫入貼身棉襖的夾層里,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出痕跡。她混雜在仆婦丫鬟的人群中,被驅趕著踉蹌前行。混亂中,一個尖嘴猴腮的番役,眼光賊溜溜地在她身上逡巡,猛地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另一只臟手便肆無忌憚地往她衣襟里探去:“小蹄子,藏了什么好東西!”
待書渾身一僵,血液幾乎凝固。那縫著血書的夾層,正在肋下!她猛地一掙,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掙脫了那番役的鉗制,同時厲聲喝道:“官爺自重!我等雖是罪奴,也由不得這般作踐!抄家是抄家,難道還要將我等清白女兒剝皮拆骨不成?”
她聲音清亮,帶著一股凜然之氣,在這混亂嘈雜中竟顯得格外刺耳。旁邊幾個年長些的仆婦也紛紛側目,臉上露出驚惶與不忿。那番役被她突如其來的反抗和斥責弄得一愣,臉上掛不住,惱羞成怒地揚起巴掌:“反了你了!”
“王頭兒!”旁邊一個看似小頭目的番役皺眉喝止,“圣旨是抄沒家產,拘押待審!別節(jié)外生枝,仔細上頭怪罪!”他瞥了一眼待書,見她雖衣衫樸素,但神色凜然不懼,眉眼間自有一股清氣,倒不像尋常畏縮婢女。那被稱作王頭兒的番役悻悻地收回手,狠狠瞪了待書一眼,罵罵咧咧地轉向別處去了。
待書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指尖冰涼。她悄悄按了按肋下那處硬硬的、溫熱的所在——那方浸透了姑娘心血的絲帕安然無恙。她垂下眼簾,將劫后余生的驚悸深深掩藏,隨著人流,麻木地向前移動。眼前是榮禧堂傾頹的飛檐,耳中是昔日姐妹絕望的低泣,鼻端是塵土與某種不祥的鐵銹味混雜的氣息。這潑天的富貴,這錦繡的牢籠,終是到了散場時分。
漫漫長路,仿佛沒有盡頭。待書與一群昔日賈府舊仆,被鐵鏈草草串著,如同待宰的牲口,一路向北,走向那苦寒的流放之地。朔風如刀,卷著砂礫抽打在臉上、手上,裂開一道道血口子。腳下的破鞋早已磨穿,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刺骨的泥濘里,鉆心地疼。
押解的差役,一個姓張,一個姓李,皆是滿臉橫肉,兇神惡煞。張差役尤其可惡,稍不如意,手中的皮鞭便帶著風聲狠狠抽下,在衣衫單薄的囚犯身上綻開血痕。他見待書年紀不大,容貌清秀,雖形容憔悴,眉宇間卻無尋常女囚的瑟縮麻木,便時常尋釁滋擾,言語粗鄙不堪,那雙渾濁的眼睛更是肆無忌憚地在她身上刮來刮去。
這日行至一處荒山野嶺,朔風更緊。張差役見待書步履蹣跚,落在隊伍后面,便獰笑著湊過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幾乎要將骨頭捏碎:“小娘皮,走不動了?要不要爺背你一程?”口中噴出的惡臭氣息幾乎噴到待書臉上。
待書猛地甩開他的手,踉蹌后退一步,冷冷地盯著他,那雙因風霜而略顯干澀的眸子,此刻卻亮得驚人,如寒潭映星:“官爺說笑了!奴婢命賤,不敢勞煩!”
“嗬!還挺硬氣!”張差役被她的眼神刺了一下,隨即惱羞成怒,鞭子高高揚起,“不識抬舉的東西!今兒爺就讓你知道知道厲害!”
眼看鞭梢就要落下,待書卻挺直了脊背,不避不讓,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呼嘯的寒風:“官爺打人,自然有官爺的道理。只是奴婢斗膽問一句,這荒山野嶺,天寒地凍,官爺押解我們這些罪奴,一路辛苦,圖的是什么呢?是朝廷的俸祿?還是……”她話鋒一頓,目光掃過張差役腰間鼓鼓囊囊的錢袋,那里面裝的,分明是路上克扣他們的口糧錢,“圖那點沾血的銅板?官爺就不怕,這手上的鞭子抽得多了,夜里睡不安穩(wěn)么?寒梅縱使落盡枝頭,凍土之下,春意可曾真正斷絕?”
那張差役揚鞭的手,竟生生僵在半空。這女子的話,字字句句像冰錐子,看似平常,卻扎得他心頭發(fā)虛。她不怕鞭子?她竟敢提“沾血的銅板”?還有那“凍土下的春意”……這荒山野嶺的,莫不是真有什么邪門?他想起一些流放路上離奇暴斃的差役傳聞,后頸驀地一涼。再看待書,她臉上并無懼色,只有一種近乎平靜的疲憊,眼神卻深得像古井,望不到底。他心頭那股邪火竟被這詭異的平靜澆熄了大半,舉著鞭子的手,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尷尬地僵在那里。
旁邊的李差役見狀,連忙上前打圓場,一把按下張差役的胳膊:“老張!跟個丫頭片子置什么氣!天快黑了,趕緊找地方落腳是正經!這鬼地方,真他媽邪性!”他推搡著張差役往前走,還不忘回頭狠狠瞪了待書一眼,那眼神里卻分明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忌憚。
隊伍在死寂中繼續(xù)蠕動前行。待書默默跟上,肋下那方絲帕緊貼著肌膚,仿佛源源不斷地傳來一絲微弱的暖意,支撐著她早已疲憊不堪的身體。她抬眼望向灰蒙蒙的天際,幾只寒鴉聒噪著飛過光禿禿的枝頭。寒梅落盡,春意深藏,然而她心中那點微弱的星火,卻因方才那番無聲的交鋒,反而燃得更清晰了些。
幾經輾轉,這一行流放的人犯,最終被圈禁在關外一處破敗的屯所。此地原是前朝戍邊兵卒墾荒之所,如今早已荒廢大半。土坯壘就的矮屋歪歪斜斜,在無遮無攔的曠野朔風中瑟瑟發(fā)抖。四野望去,盡是茫茫枯草,衰敗地伏在凍得鐵硬的黑土之上,直連到天邊灰暗的地平線。每日里,便是頂著刀子般的寒風,去開墾那些硬如鐵石、遍布礫石的荒地,或是被驅趕著去遠處的山坳伐木,沉重的斧頭劈下去,震得虎口迸裂,也只在凍木上留下淺淺的白印。
張差役雖因前事對待書存了些忌憚,但到底本性難移,又仗著山高皇帝遠,克扣口糧、無故責打之事時有發(fā)生。待書與幾個體弱的老仆婦分在一處矮屋,白日勞作,夜晚則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僅靠一床薄得透風的破棉絮御寒。肋下那方血書,成了她唯一的暖源,是沉在無邊苦海里的錨。
這日,張差役又因一點瑣事尋釁,鞭子抽在一個病弱的老仆身上。待書忍無可忍,上前一步護住老人,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冰珠落地:“張頭兒,這荒天野地,人活著已是不易。您抽下的鞭子,打的是這風燭殘年的身子,損的,可未必只有他的陽壽!”
張差役臉色鐵青,鞭子指著待書,嘴唇哆嗦著:“你……你咒我?”
“奴婢不敢。”待書垂下眼簾,掩去眸中銳利的光,“只是常言道,積善之家有余慶。在這絕地,官爺手里捏著幾十條性命,一念之仁是善,一念之惡……”她抬起眼,平靜地看著張差役,那眼神仿佛穿透了他兇悍的表象,直抵其內心深處的惶惑,“便是孽了。這孽債,終究是要還的。官爺夜里,可曾聽見風聲里夾著別的聲響?”
曠野的風,正嗚咽著穿過破屋的縫隙,發(fā)出凄厲悠長的哨音。張差役猛地打了個寒顫,環(huán)顧四周衰草荒煙,仿佛真有無形的眼睛在暗處窺視。他想起那些關于戍卒慘死、怨魂不散的傳說,想起自己克扣的救命糧,想起鞭下那些無聲倒下的身影……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他色厲內荏地吼了一句:“妖言惑眾!”卻終究沒敢再落下鞭子,罵罵咧咧地轉身走開了,背影竟有些倉皇。
待書默默扶起地上的老仆,為他拍去身上的塵土。老仆渾濁的眼中淌下淚來,枯瘦的手緊緊抓住待書的胳膊,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待書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低聲道:“老伯,省些力氣。天,不會總是這么冷的。”
日子便在無休止的苦役與嚴寒中緩慢爬行。待書成了這小小流人圈子里一根無形的脊梁。她識字,便在夜晚昏暗的油燈下(若是僥幸分得一點燈油),為那些思念家鄉(xiāng)親人的仆役寫幾句報平安的口信(自然無法寄出,只求個念想)。她記得些簡單的草藥,便在野地里艱難辨識,采些能敷傷止痛的草葉搗爛了,分給受傷的人。她沉默寡言,卻總在張差役等人逞兇時,用那看似平淡、實則暗藏機鋒的話語,替最孱弱的人擋去幾分風雨。她肋下的那方血帕,仿佛成了某種沉默的圖騰,支撐著她,也隱隱支撐著周圍瀕臨崩潰的人心。那“鐵錨沉心”的意志,在苦寒的凍土上,竟也生出了些許堅韌的根須。
一日,屯所來了個意想不到的人。一輛風塵仆仆的騾車停在破敗的土圍子外,車上下來一個穿著半舊藍布棉袍的老婦人,身邊跟著個壯實憨厚的后生。正是劉姥姥和她那板兒。姥姥顯見是老了,腰背佝僂了些,臉上溝壑更深,但那雙眼睛,依舊透著莊稼人特有的精明與未被磨滅的厚道。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沉甸甸的藍布包袱。
“官爺!官爺行行好!”劉姥姥一見守門的兵丁,便忙不迭地作揖,臉上堆滿了卑微又懇切的笑,“老婆子是從京城來的,來尋個舊日的主子家的姑娘……叫待書的!求官爺通融通融,老婆子帶了點家鄉(xiāng)的粗點心,給官爺們嘗個鮮……”說著,便示意板兒從車上搬下一小袋東西。
那守門的兵丁本不耐煩,掂了掂那袋子,又見劉姥姥言語懇切,不似作偽,便嘟囔著進去通報了。過了許久,才出來一個面生的吏目,斜著眼打量劉姥姥:“待書?倒是有這么個女犯。上頭有令,流人不得私見外人!不過嘛……”他拖長了音調,手指捻了捻。
劉姥姥心領神會,慌忙從貼身衣袋里摸出幾塊散碎銀子,又褪下手腕上一只成色普通的銀鐲子,一股腦兒塞到那吏目手里,賠著千般小心萬般笑臉:“老婆子曉得規(guī)矩!曉得規(guī)矩!就遠遠看一眼,說兩句話,送點不值錢的吃食御寒,絕不給官爺添麻煩!”
吏目掂量著手里的東西,臉色稍霽,哼了一聲:“快著點!別磨蹭!”便示意劉姥姥和板兒跟著他進去。
待書被從勞作的荒地喚回時,遠遠便望見屯所破敗土墻的豁口處,立著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佝僂身影。待看清是劉姥姥,她心頭猛地一震,幾乎站立不穩(wěn)。待走近了,看清姥姥那布滿風霜、寫滿關切的臉,待書喉頭哽住,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只化作眼眶驟然涌起的一股滾燙酸澀。
“姥姥……”她聲音啞得厲害。
“我的兒!”劉姥姥一把抓住待書冰涼粗糙、布滿凍瘡裂口的手,未語淚先流,“可算見著了!可算見著了!這遭的是什么罪啊!”她渾濁的老淚順著深深的皺紋淌下來,滴在待書的手背上,滾燙。她上下打量著待書,見她一身破爛單衣,臉頰凍得青紫開裂,手上盡是血口子,心疼得直抽氣,“瘦脫了形了!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姥姥怎么來了?這千山萬水的……”待書強抑著翻涌的心緒,啞聲問道。
“唉!”劉姥姥抹了把淚,湊近些,壓低了聲音,“托賴菩薩保佑,托賴那年府里老太太、太太、姑娘們的恩典,家里總算還過得去。后來……后來府里出了塌天大禍,老婆子我這心啊,就沒一天安生過!四處打聽,才知道你們被發(fā)配到了這苦寒地界。”她說著,忙不迭地把懷里緊緊抱著的藍布包袱塞到待書手里,包袱入手沉甸甸的,“快拿著!里頭是幾件厚實的舊棉襖,還有些頂餓的粗面餑餑、腌菜疙瘩,好歹擋擋寒氣!別嫌棄,是姥姥家里自己做的!”
待書捧著那沉甸甸的包袱,如同捧著千鈞的暖意,指尖都在微微發(fā)顫。她看著劉姥姥飽經滄桑、此刻卻盛滿純粹善意的臉,那些在差役鞭下不曾落下的淚,此刻竟再也忍不住,無聲地滾落下來,砸在冰冷的包袱皮上。
“好孩子,別哭!別哭!”劉姥姥慌了神,手忙腳亂地替她擦淚,自己的眼淚卻又涌了出來,“姥姥知道你是個剛強的!你得活著!好好活著!三姑娘……三姑娘遠在天邊,她要知道你這樣,心都得碎了啊!”提到探春,劉姥姥聲音哽咽了。
待書猛地一震。三姑娘!她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卻奇跡般地壓住了淚意。她緊緊攥著包袱,仿佛攥住了某種力量。她抬起淚眼,望向劉姥姥,那眼中雖有淚光,卻已無軟弱,只剩下一種沉靜如水的堅定。
“姥姥,”待書的聲音依舊沙啞,卻異常清晰,“您放心。寒梅落盡,凍土之下,春還在。只要一口氣在,這墨痕深處……”她頓了頓,肋下那方緊貼肌膚的絲帕仿佛傳來灼熱的溫度,“自有驚雷蟄伏,總有破土之日。”
劉姥姥愣愣地看著待書,似乎一時未能完全明白她話中深意。但她看到了待書眼中那簇重新燃起的、不屈的火苗。這火苗,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量。姥姥布滿皺紋的臉上,慢慢綻開一個含淚的笑,她用力點頭,粗糙的手緊緊回握住待書的手:“好!好!姥姥信你!老天爺有眼,不會總閉著!”
遠處傳來吏目不耐煩的呵斥。劉姥姥不敢再多留,又匆匆叮囑了幾句,便一步三回頭地跟著板兒離開了。待書抱著那沉重的包袱,獨立在朔風呼嘯的荒原上,望著騾車漸行漸遠,最終變成地平線上的一個小黑點。
風雪又起,細密的雪粒子被狂風卷著,抽打在臉上,生疼。待書卻仿佛渾然未覺。她緩緩抬起手,隔著厚厚的破棉襖,輕輕按在肋下那處隱秘的所在。指尖之下,是那方浸潤了探春姑娘鮮血的素帕。那“心是鐵錨沉”的血字,隔著棉絮,仿佛正散發(fā)著滾燙的溫度,穿透寒衣,直抵心尖。
曠野的風雪愈發(fā)狂暴,發(fā)出凄厲的嘶吼,如萬馬奔騰,又如無數沉埋的魂靈在冰封的大地下吶喊。待書孑然的身影在茫茫風雪中顯得如此渺小,卻又透著一股難以摧折的韌勁。她微微揚起頭,任冰冷的雪粒打在臉上,融化成水,再被寒風凝成薄霜。目光卻穿透迷蒙的雪幕,投向那不可知的、混沌未開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