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雪影·雁不歸
雪雁隨黛玉入賈府時不過十歲,眾人皆笑她懵懂。
黛玉病篤焚稿那夜,雪雁卻從火中搶出半卷詩稿。
紫鵑不解:“姑娘平日待你淡淡,何苦如此?”
她只低頭摩挲焦黃紙頁:“那年姑蘇大雪,姑娘把唯一的手爐塞給我……這詩里有姑蘇的雪香。”
賈府敗落,她抱著殘稿流落街頭。
某日忽聞琵琶聲幽咽,抬眼望去——
北靜王府的畫舫上,撫琴人腕間一點胭脂痣,分明是投水自盡的黛玉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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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當日地陷東南,姑蘇城閶門外,十里街仁清巷內(nèi),甄士隱老先生尚在,那葫蘆廟香火未絕。正是臘月里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將個粉妝玉琢的姑蘇城,埋入一片沉寂的銀白之中。林家后宅,檐下冰凌如倒懸的玉筍,寒氣砭骨。一個十歲上下、裹著半舊蔥綠撒花棉襖的小丫頭,名喚雪雁的,正立在滴水成冰的穿堂風(fēng)口,小臉凍得青白,十指通紅,不住地呵著氣,搓著那幾乎僵木的手。
忽聞內(nèi)室簾櫳響動,黛玉貼身的大丫頭紫鵑捧著一個黃澄澄、暖烘烘的纏枝蓮紋手爐出來,步履匆匆,顯是怕那爐中熱氣散了。雪雁忙垂手侍立,眼風(fēng)卻不由被那手爐吸住。紫鵑行至她跟前,腳步微頓,竟將那手爐徑直塞入她懷中:“喏,姑娘吩咐的,說這風(fēng)口子陰冷,叫你抱著暖暖,莫凍壞了手腳。”
雪雁一驚,那暖意燙著指尖,直透心脾。她惶惑抬頭,透過半卷的棉簾縫隙,正見黛玉裹著一領(lǐng)銀紅撒花軟毛披風(fēng),倚在窗下暖炕上,對著窗外紛飛大雪出神,一張臉比那新雪還要蒼白幾分,咳嗽聲悶在喉間,身子單薄得似一片隨時要飄走的葉子。雪雁心頭一熱,那暖爐似有千斤重,她緊緊抱住,寒氣仿佛瞬間被驅(qū)散了。
倏忽光陰流轉(zhuǎn),榮國府雕梁畫棟,溫柔富貴之鄉(xiāng),于這姑蘇來的小丫頭眼中,卻是處處陌生,步步驚心。雪雁懵懂,常惹人發(fā)噱。一次王夫人處送東西,她竟在抄手游廊里迷了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撞到趙姨娘房前,被那婆子好一頓刻薄譏諷:“林家?guī)淼男〈粞悖B個路也認不全!”又有園子里頑笑,那些伶牙俐齒的大丫頭們,見她懵懂,常拿些新鮮話兒引她,她每每答非所問,惹得眾人哄堂。雪雁只是低了頭,手指絞著衣角,那姑蘇口音愈發(fā)顯得怯生生,成了眾人眼中“癡憨”的佐證。她默默退至角落,目光卻總不由自主地投向瀟湘館的方向。館內(nèi),紫鵑姐姐的聲音溫軟體貼,與姑娘低語輕笑,如同親姊妹一般。雪雁瞧著,心頭便漫上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像那江南梅雨時節(jié),濕漉漉、涼颼颼的霧氣,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將她隔在了一道看不見的簾幕之外。
日子便在這懵懂與隔膜中悄然滑過。瀟湘館的竹子愈發(fā)蒼翠欲滴,映襯得窗內(nèi)人的顏色,卻一日淡似一日。黛玉病勢沉疴,竟如秋末的殘燈,經(jīng)不得一絲風(fēng)了。那日黃昏,天陰得如同潑墨,沉甸甸壓著整個大觀園。雪雁端著煎好的藥,腳步放得極輕,行至黛玉臥房外,只聞里頭死寂一片,唯余炭盆里偶爾爆出“噼啪”一聲輕響,更添凄惶。她心頭突突直跳,掀簾進去,一股濃烈苦澀的藥味混著沉水香也壓不住的衰敗氣息撲面而來。黛玉歪在枕上,雙眸緊閉,氣息微弱,臉色灰敗得如同被雨水打濕的舊紙。
紫鵑坐在腳踏上,垂著頭默默垂淚,肩頭微微聳動。案頭,一疊疊詩稿堆得小山一般,墨痕宛然,皆是黛玉心血。雪雁放下藥碗,正欲悄聲退出,忽見黛玉猛地睜開眼,那眼中竟燒著一股駭人的光,直直射向那堆詩稿。她掙扎著,枯瘦的手指向那紙堆,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破碎的聲音:“燒……燒了它們!干干凈凈……都燒了!”
紫鵑驚得魂飛魄散,撲上去按住黛玉的手:“姑娘!使不得!這是您的心血啊!”黛玉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一把推開紫鵑,掙扎著便要撲向那案頭燈燭,眼中是決絕的毀滅之火。
雪雁呆立當?shù)兀X中一片空白。眼見黛玉指尖已觸到那搖曳的燭火,紫鵑哭喊著再次撲上阻攔。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雪雁的目光無意掃過那疊詩稿最上面一張,墨跡淋漓,赫然寫著幾行字:
>*……憶昔姑蘇雪滿城,寒梅著蕊玉壺冰……*
>*……誰憐稚子呵手立,暖爐一點慰伶俜……*
那字句,如同姑蘇城頭那年的鵝毛大雪,挾著徹骨的寒意與一縷微溫,兜頭蓋臉砸將下來!那檐下的冰凌,那刺骨的風(fēng),還有懷中猝然降臨的、沉甸甸的暖意……雪雁渾身一震,仿佛被無形的鞭子抽中,一股血氣直沖頂門。她也不知哪來的膽氣,竟猛地一步搶上前去,全然不顧那燭火燎人,更不顧黛玉那驚怒絕望的眼神和紫鵑的驚呼,雙手如鐵鉗般探入那已然被火舌舔舐、開始卷曲焦黃的紙堆中!灼痛瞬間從指尖蔓延,她悶哼一聲,卻死死抓住最上面那幾張燒得最烈、字跡即將湮滅的殘稿,狠命一拽!幾片燃著火星的焦紙被她搶出,她迅速用袖子壓滅,緊緊攥在滾燙的掌心,那灼痛直鉆心肺。
“雪雁!你瘋了!”紫鵑又急又痛,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看著她燙紅起泡的手指和緊緊護在胸前、冒著縷縷焦煙的殘稿,眼淚簌簌而下,“姑娘平日待你……不過是尋常主仆情分,淡淡的……你何苦……何苦如此啊!”紫鵑的聲音里,滿是不解與心疼。
雪雁低著頭,劇烈地喘息著,那灼痛的手指蜷縮著,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她死死攥著那幾張焦黃卷曲、邊緣猶帶火星余燼的殘稿,仿佛攥著世上最珍貴的琉璃。滾燙的紙頁熨帖著心口,她伸出另一只未傷的手,指尖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極其輕柔地摩挲著那焦糊卷曲的紙頁,如同撫摸著易碎的夢境。那墨跡在煙熏火燎中已顯黯淡,卻仍頑強地洇染出舊日的字痕。她聲音極低,像是怕驚擾了紙上沉睡的魂靈,又仿佛是說給自己聽:
“那年……姑蘇大雪,滴水成冰……姑娘她……把唯一的手爐,塞給了我……”她頓了頓,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里仿佛還帶著瀟湘館藥氣與焦糊混合的苦澀,然而她的聲音卻奇異地透出一絲微溫的甜意,如同雪地里乍開的梅花,“……這詩里……有姑蘇的雪香啊……”
紫鵑聞言,如遭雷擊,呆呆望著雪雁低垂的頭頂和那緊護著殘稿的姿態(tài),一時竟忘了言語。床榻上,黛玉似耗盡了所有力氣,軟倒下去,目光空洞地望著帳頂繁復(fù)的承塵藻井,眼角卻有一行清淚,無聲無息地滑入鬢角,沒入鴉青的發(fā)絲之中。
大廈傾頹,只在瞬息。寧榮二府赫赫揚揚的百年基業(yè),終是“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抄家鎖人的喧囂、哭嚎、叱罵……種種不堪,雪雁皆渾渾噩噩,只知死死護住懷中那個小小的、用半幅舊青布仔細包裹的包袱。那里面,便是那夜從火中搶出的幾頁殘詩,還有她憑著記憶,在無數(shù)個孤寂的夜晚,于瀟湘館燈下,偷偷用拙劣小楷摹下的黛玉散佚詩句的薄冊。這便是她全部的“家當”,沉甸甸壓在心口。
她隨著被驅(qū)趕、發(fā)賣的人群流落出府,成了這帝都街市上一個無根的浮萍。繁華褪盡,世態(tài)炎涼刻入骨髓。她做過最粗笨的漿洗活計,十指在寒冬的冰水里凍得如胡蘿卜般紅腫,只為換幾個銅板買塊冷硬的窩頭;她也在深宅大院的后門接過倒夜香的污穢活路,那刺鼻的氣味與鄙夷的目光早已麻木了她的感官。只有夜深人靜,蜷縮在破廟殘垣或城隍廟冰冷香案下,借著漏下的慘淡月光,她才會小心翼翼地解開那青布包袱,指尖撫過那些焦黃脆弱的紙頁和模糊的字跡。墨痕似已浸入紙骨,帶著一股淡淡的、仿佛永遠不會消散的焦糊氣,又隱隱透著一絲遙遠的、清冽的冷香——那是她固執(zhí)認定的,來自姑蘇、來自林姑娘的“雪香”。這點氣息,是她掙扎于無邊泥濘中唯一能呼吸到的潔凈。
這日,又是個滴水成冰的嚴冬。天色昏黃,鉛云低垂,北風(fēng)如刀子般刮過空曠的街衢,卷起地上的枯葉與塵土。雪雁裹緊單薄襤褸的夾襖,懷里緊緊抱著那視若性命的包袱,踟躕在護城河畔。河面結(jié)了厚厚的冰,灰蒙蒙一片,映著死氣沉沉的天空。腹中饑火灼燒,手腳早已凍得沒了知覺,眼前陣陣發(fā)黑。她尋了河邊一塊背風(fēng)的青石,瑟縮著坐下,只想緩一口氣。
正當她神思昏沉,意識即將被嚴寒吞噬之際,一陣幽咽的琵琶聲,如泣如訴,如怨如慕,乘著凜冽的河風(fēng),斷斷續(xù)續(xù)飄了過來。那弦音清冷孤絕,指法繁復(fù)精妙,非尋常勾欄瓦肆所有,更似冰弦凍裂,玉指生寒,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寂寥與不甘。雪雁心頭莫名一悸,一種難以言喻的牽動自靈魂深處升起。她掙扎著抬起頭,循著那琵琶聲望去。
但見不遠處的冰封河面上,不知何時泊了一艘極其華麗精致的畫舫。朱漆雕欄,檐牙高啄,船頭懸著兩盞明角燈,在寒風(fēng)中微微搖晃,映照著燈上那“北靜王府”的字號,輝煌奪目,與周遭的蕭瑟破敗格格不入。畫舫的錦簾高高卷起,艙內(nèi)爐火熊熊,暖意融融,映照出一個撫琴女子的側(cè)影。她一身素白綾衣,宛如冰雪堆成,烏發(fā)松松挽就,只斜簪一支通體無瑕的白玉簪。她低垂螓首,纖纖十指在弦上翻飛跳躍,姿態(tài)嫻雅清冷,恍若姑射仙人。
那弦音忽而拔高,如孤鶴唳天,凄厲欲絕。就在這裂帛般的高音處,那撫琴的女子似乎心有所感,微微側(cè)轉(zhuǎn)臉龐,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向著雪雁蜷縮的岸邊青石投來一瞥。
剎那間,雪雁如遭冰水澆頂,渾身血液都凍住了!那側(cè)臉的輪廓——那微蹙的罥煙眉,那含愁籠霧的秋水眸,那挺秀卻過于單薄的鼻梁,那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菱唇……分明是……分明是早已在瀟湘館香消玉殞、葬身清波的林黛玉!
不!這不可能!雪雁死命搖頭,幾乎要將頸骨搖斷。定是餓花了眼!定是凍昏了頭!姑娘她……早已……早已……
然而,就在那女子轉(zhuǎn)回臉去,素手輕攏慢捻,琵琶聲轉(zhuǎn)為低回嗚咽之際,她抬起皓腕,以“輪指”拂過一根低弦。寬大的素白衣袖隨著這動作,微微滑落了一寸。
一點殷紅如血的胭脂痣,赫然點在那欺霜賽雪的腕骨內(nèi)側(cè)!
雪雁的呼吸驟然停止!瞳孔猛地收縮!那一點小小的、鮮紅的痣,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了她的眼底,燙進了她的靈魂深處!那是林姑娘身上隱秘的印記,絕無僅有!除卻瀟湘館里最親近的幾人,外人絕無可能知曉!
“姑……姑娘……”一聲破碎的嗚咽沖出雪雁凍得青紫的嘴唇,卻被呼嘯的北風(fēng)瞬間撕碎。她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不知是冷,是怕,還是那滅頂?shù)目裣才c驚疑。她掙扎著想站起身,想撲向那冰河上的畫舫,想看得更真切些,想喚出那個刻骨銘心的名字!然而凍僵的四肢根本不聽使喚,腳下一滑,整個人重重跌倒在冰冷的青石上。懷中的青布包袱也摔落在地,幾頁焦黃的殘稿散落出來,被寒風(fēng)猛地卷起,打著旋兒,飄向那灰暗冰冷的河面。
雪雁不顧一切地向前撲去,徒勞地想要抓住那幾張翻飛的紙頁。指尖只堪堪觸到一片焦糊的卷角,那紙頁便已如折翼的寒蝶,飄飄蕩蕩,最終落在那畫舫附**滑如鏡的冰面上,靜靜地躺著,像一塊無人在意的污漬。
畫舫中,那素衣女子的琵琶聲,似乎極其微妙地頓了一瞬,極其細微,幾乎無法察覺。她低垂的眼睫,在暖爐跳躍的火光映照下,投下一小片濃密的陰影,遮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緒。隨即,那清冷孤絕的弦音又流暢地接續(xù)下去,仿佛方才那剎那的凝滯,不過是聽者恍惚間的錯覺。她始終未曾再向岸邊投來一瞥,那素白的身影,在暖閣氤氳的光暈里,宛如一尊冰雕玉琢的神女像,隔絕了塵世間所有的風(fēng)雪與悲鳴。
雪雁趴在冰冷的岸邊,眼睜睜看著那幾張寄托了她全部念想與溫暖的殘稿,靜靜躺在離畫舫咫尺之遙的冰面上,離她卻是天涯。刺骨的寒氣從身下的石板、從周遭呼嘯的北風(fēng)里,一絲絲、一縷縷地鉆進她的骨頭縫,凍僵了她的四肢百骸,仿佛連流動的血液也漸漸凝成了冰碴。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徒勞地對著那冰面上的焦黃紙頁,卻再也無力挪動分毫。視線開始模糊,畫舫上那一點溫暖的燈火,那素白如雪的身影,在眼中晃動、扭曲、渙散……唯有那幽咽不絕的琵琶聲,如同最細最韌的冰蠶絲,纏繞著最后一點清醒的意識,絲絲縷縷,勒入魂魄深處。
茫茫天地,風(fēng)雪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