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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陳學軍續紅樓夢

后記八十六:金陵十二釵三副冊秋紋別傳.楓露茶寒

怡紅院中,秋紋最是伶俐,卻也最懂自保。

她眼見晴雯撕扇得寵,暗嗤其狂;見襲人籠絡寶玉,又笑其偽。

自己只守著本分,用滾燙茶水潑向癡心妄想的丫鬟,用繡花針扎進告密小婢的手心。

那日抄檢大觀園,她搶先掀開晴雯的箱子,抖落出“病補孔雀裘”的金線——

“這可是老太太賞的線,私藏便是罪!”

晴雯被逐那夜,秋紋接過寶玉的楓露茶。

月光下茶湯如血,她忽覺喉頭腥甜——原來伶俐過頭,終究斷了自己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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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暮春,大觀園內花事漸歇,唯怡紅院內幾株海棠開得正盛,如火如荼,倒映在抄手游廊下新汲的清水里,紅影搖曳,恍若流霞。階前幾個小丫頭子正拿了細毛刷子,小心翼翼地拂拭那幾盆嬌貴的“抓破美人臉”茶花,生怕落了一片葉子。秋紋捧著個填漆海棠花樣的托盤,上面穩穩置著一盅剛沏好的楓露茶,正往寶玉房里去。她步履輕快,腰肢微擺,鵝黃綾子裙裾拂過潔凈如鏡的方磚地,未染纖塵。

廊下拐角處,隱約傳來幾聲低笑。秋紋腳步一頓,那聲音便清晰了些,是晴雯那標志性的脆亮嗓子,帶著點不管不顧的嬌憨:“……偏生撕了它,聽那‘嗤啦’一聲響,心里才痛快!橫豎二爺說了,千金難買一笑,這扇子值什么?”接著是寶玉縱容的輕笑。秋紋唇邊那抹得體的笑意淡了下去,鼻翼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皺。她側身隱在垂花門扇的陰影里,冷眼瞧著那邊水榭:晴雯倚著朱欄,手里真捏著把精致的折扇,正作勢要撕,眉眼間飛揚的神采灼灼逼人,寶玉倚在對面,眼神膠著在她身上,滿是寵溺。秋紋心頭無聲嗤了一聲:“輕狂!這般張揚,能得幾時好?烈火烹油,終究是燒得快,熄得也快。”她不再多看,緊了緊手中的托盤,悄無聲息地沿著回廊另一側走了。

剛走到正房外頭茜紗窗下,又聽見里頭襲人溫軟的聲音,如春風拂柳:“……我的好二爺,這早起寒氣重,你身子才爽利些,快把這件銀鼠坎肩兒披上。老太太昨兒還問呢,說可仔細著了涼……”話里話外,體貼入微,滴水不漏。秋紋腳步又是一滯,唇角卻彎起一絲極淡的、了然于胸的弧度。她立在廊下,透過半卷的湘妃竹簾望進去,只見襲人正替寶玉理著衣襟,動作輕柔,眼神溫順,那情態,竟比正經奶奶還多了幾分周到。秋紋心底那點冷嗤又浮上來:“好個賢良人兒!這般用心,圖的又是什么?不過是‘姨娘’兩個字懸在頭頂罷了。真真是‘假’字當頭,累不累?”她面上依舊平靜,只輕輕咳了一聲,提高些聲音道:“二爺,您的楓露茶來了。”這才掀簾進去,將茶盅穩穩放在臨窗暖炕的小幾上,垂手侍立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端的是無可挑剔的規矩本分。

寶玉正歪在炕上看書,襲人方退開一步。秋紋放下茶,目光掃過寶玉案頭散放著的幾頁詩箋,墨跡淋漓,顯是新作。她并不細看,只低聲道:“二爺仔細燙。”便安靜退至熏籠邊,拿了個美人錘,輕輕替寶玉捶著腿。

日子便如怡紅院前那道清溪,看似平緩,底下卻有湍急暗流。這日午后,寶玉歇中覺,院里靜悄悄的。秋紋坐在廊下小杌子上,就著明亮天光,正細細縫補寶玉一件家常穿的玉色綾里夾襖袖口的松脫處。她指頭靈巧,銀針翻飛,線腳細密勻停。忽聽得西邊耳房那邊一陣喧嘩,夾著小丫頭子嚶嚶的哭聲。秋紋眉頭一蹙,停了針線。

只見小丫頭子四兒哭得滿臉是淚,被兩個婆子半推半搡地帶了過來,后面跟著面色鐵青的襲人。一個婆子手里攥著個揉皺了的、繡著并蒂蓮花的香囊,粗聲粗氣地道:“秋紋姑娘,你給評評理!這不知廉恥的小蹄子,竟敢在園子里私相授受,繡了這等沒臉的東西,還藏在她那破枕頭芯子里!虧得李嬤嬤眼尖!”

那香囊針腳粗糙,布料也尋常,顯是下等物事。四兒嚇得渾身發抖,哭喊道:“不是的!不是的!這是我…我自己繡著玩的…沒給誰…”

襲人沉著臉,目光嚴厲地掃過院里聞聲探頭探腦的其他小丫頭:“玩?玩出這等花樣來?怡紅院的臉面還要不要了?誰教的你這規矩?”

秋紋放下手中的活計,緩緩站起身。她臉上不見怒色,反倒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她走到四兒面前,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四兒,抬起頭來。”四兒抽噎著,怯生生抬眼。秋紋伸出手,卻不是打罵,而是輕輕捏起四兒一只顫抖的手,細瞧那因做粗活而有些粗糙的手指。“好孩子,”秋紋的聲音異常溫和,聽得四兒和旁邊婆子都一愣,“這并蒂蓮,繡得倒是用心。心思,都用在這上頭了?”話音未落,她捏著四兒指尖的手猛地一用力!另一只手快如閃電,從自己發髻上拔下一根磨得極尖利的銀簪——那本是用來挑線頭的——狠狠扎進了四兒食指的指肚!

“啊——!”一聲凄厲的慘叫劃破了午后的寧靜。四兒猛地縮回手,指肚上一個鮮紅的血點迅速洇開,疼得她蜷縮在地,涕淚橫流。

秋紋將銀簪在帕子上慢條斯理地擦了擦,重新插回發髻,臉上那點悲憫早已消失殆盡,只剩下冰霜般的冷冽。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哭嚎的四兒,聲音不高,卻像淬了毒的針,扎進院里每一個人的耳朵:“疼?這點疼就受不住了?心野了,手不干凈,惦記著不該惦記的東西,這點疼算輕的!今日扎你一指頭,是叫你記住,咱們做奴才的,本分是什么!再敢有下次……”她頓了頓,目光如冷電般掃過四周噤若寒蟬的丫頭婆子,“仔細你們的皮!都給我滾回去干活!”說罷,彎腰拾起掉在地上的夾襖和針線,坐回小杌子上,仿佛剛才那狠厲的一幕從未發生,只留下四兒壓抑的抽泣和一片死寂的院落。那根銀簪在她烏黑的發髻間,閃著一點幽冷的光。

風波過后,怡紅院表面重歸平靜,可那平靜下,卻似繃緊的弓弦。秋紋依舊是那個最穩妥、最知進退的大丫頭。她替寶玉端茶遞水,伺候筆墨,將襲人交代的、王夫人囑咐的、老太太偶爾問起的,件件樁樁料理得妥帖分明,不多言,不多看,更無半分逾矩。她冷眼瞧著晴雯病中強撐著替寶玉補那件燒了洞的雀金裘,熬得兩眼通紅,十指被針扎得密布血點,心中只掠過一絲淡漠的譏誚:“何苦來哉?這般掏心掏肺,能換得什么?終究不過是個丫頭命。”晴雯那點孤高的、不馴的火焰,在她看來,不過是加速毀滅的愚蠢。

平地一聲驚雷起!這日黃昏,天色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云低低壓著大觀園的亭臺樓閣。忽聞園門外一陣急促雜沓的腳步聲,夾雜著婆子們粗嘎的呼喝和管事娘子們尖利的命令。王善保家的領著幾個邢夫人那邊的得力仆婦,氣勢洶洶,直撲怡紅院而來,口稱奉了太太、老太太之命,抄檢大觀園,查察奸私!

怡紅院內頓時亂作一團,丫頭們驚慌失措,花容失色。襲人強作鎮定,臉色卻也白了。寶玉又驚又怒,待要上前理論,卻被麝月死死拉住。唯有秋紋,在最初的驚愕之后,眼中瞬間掠過一道銳利的光,快得無人察覺。她第一個反應過來,搶步上前,對著王善保家的福了一福,聲音竟比平日更顯恭順沉穩:“媽媽們辛苦。既是上頭的差遣,奴婢們自當遵命。請媽媽們仔細查檢,也好還我們怡紅院一個清白。”她一面說,一面迅速用眼神示意麝月等人穩住寶玉和襲人。

王善保家的三角眼一翻,哼了一聲,手一揮:“給我搜!一處都不許放過!箱籠柜屜,床底枕下,仔細著點!”

仆婦們如狼似虎般散開翻檢。寶玉房內一片狼藉,衣物書籍被胡亂拋擲。襲人、麝月的箱籠被打開,不過是些尋常衣物、釵環和月例銀子。王善保家的臉上顯出幾分不耐和失望。

就在此時,秋紋的目光,精準地投向墻角晴雯那只半舊不新的藤箱。她幾步搶上前,在王善保家的尚未走到之前,猛地掀開了箱蓋!動作快得帶著一種決絕的狠勁。箱內多是些半舊衣裳,秋紋的手卻毫不猶豫地向最底下探去,一陣摸索,竟真叫她翻出一個小小布包!她指尖微微發顫,卻毫不猶豫地將布包抖開——幾縷燦若云霞、細如毫發的金線赫然暴露在眾人眼前!在昏暗的室內,那金線流轉著異常奪目的光澤。

“媽媽請看!”秋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激動和凜然,她將那金線高高舉起,直遞到王善保家的眼前,“這可是老太太庫里才有的‘雀金’!前兒老太太賞下給二爺補裘用的,統共就那么些,補完裘,剩下的理當交回!怎會在此?”她眼神銳利如刀,直刺向聞聲踉蹌趕來的晴雯,聲音斬釘截鐵,字字如冰珠砸地:“私藏主子貴重物件,這可不是一般的罪過!”

晴雯病體未愈,臉色本就蒼白如紙,此刻更無一絲血色。她看著秋紋手中那幾縷金線,又看看秋紋那張突然變得無比陌生、寫滿“大義凜然”的臉,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那雙曾明亮逼人的鳳眸里,瞬間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和難以置信的冰冷。她明白了,這是秋紋趁她病中無力看顧,悄悄藏下,就為了今日這致命一擊!屋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金線在秋紋指間閃著冰冷刺骨的光。

晴雯被兩個粗壯的婆子如拖死狗般架了出去。她發髻散亂,那件半舊的蔥綠綾子小襖在粗暴的拉扯下皺成一團,一只腳上的軟底繡鞋也不知掉在了何處,露出凍得青白的腳踝。她似乎已耗盡了所有氣力,不再掙扎,不再哭喊,只是那雙曾經顧盼神飛、此刻卻空洞得駭人的眼睛,在被拖出房門的剎那,死死地、定定地鎖在了秋紋身上。那眼神,沒有憤怒,沒有怨恨,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沉沉的死寂,像兩口即將枯竭的深井,倒映著秋紋驟然變得僵硬的面容。秋紋被那目光釘在原地,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頂門心,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怡紅院死一般寂靜。寶玉早已被襲人麝月死死勸住,關在內室,捶門痛哭之聲隱隱傳來。院中滿地狼藉,抄檢的仆婦們已帶著“戰利品”揚長而去,留下劫后的空茫和刺骨的寒意。秋紋獨自一人站在西廂房晴雯空蕩蕩的床鋪前,窗外,暮色四合,濃重得如同潑墨,沉沉地壓下來。她看著那張凌亂的床鋪,上面似乎還殘留著晴雯身上那股清冽的藥草氣息。方才那死寂的一瞥,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燙進了她的眼底,燙得她心尖一陣陣發緊、抽搐。她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臉,指尖觸及一片冰涼濕膩,不知是冷汗,還是別的什么。她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背脊,將那點不該有的軟弱死死壓下去,轉身,步履帶著一種刻意的沉穩,向寶玉的正房走去。該去伺候二爺了,此刻,他身邊更需要一個穩得住的人。

正房內,燈燭已點起,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著角落的黑暗。寶玉伏在臨窗的暖炕上,肩頭聳動,壓抑的嗚咽斷斷續續。襲人紅著眼圈在一旁低聲勸慰,聲音哽咽。麝月正擰了熱手巾把子遞過去。

秋紋悄步進來,面上已恢復了慣常的平靜,只是眼底深處殘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她目光掃過炕桌上那盞早已冷透的楓露茶。茶湯在燭光下呈現出一種沉滯的、近乎淤血的暗紅,凝在細膩的白瓷盞底,了無生氣。

“二爺,茶涼了,奴婢給您換盞熱的。”秋紋的聲音放得極柔,帶著一種刻意的撫慰,打破了室內凝重的悲聲。她走上前,端起那冰冷的茶盞。

寶玉猛地抬起頭,淚痕狼藉的臉上布滿痛苦與茫然,他一把抓住秋紋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像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秋紋!秋紋你告訴我!晴雯…晴雯她當真…當真藏了東西?她…她不是那樣的人!是不是有人害她?是不是?”他語無倫次,眼神狂亂地緊盯著秋紋。

秋紋的手腕被攥得生疼,她強忍著,臉上依舊是那副穩妥而略帶悲憫的神情,輕輕掰開寶玉的手指,柔聲道:“我的好二爺,快別胡思亂想了。事已至此,鐵證如山,是太太、老太太親自定的奪…咱們做下人的,又能說什么呢?您這般傷心,仔細哭壞了身子,老太太、太太知道了,豈不更添煩惱?”她將冷茶倒在一旁的漱盂里,動作平穩,滴水不漏,“您且寬寬心,奴婢這就去給您換熱的來。”

她端著空盞,轉身走向外間茶房。背過身去的剎那,臉上那層溫順的面具驟然剝落,只剩下一片空洞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憊。手腕上被寶玉攥過的地方,隱隱作痛,那痛感卻異常遙遠。

小茶爐上的水正沸著,咕嘟咕嘟響。秋紋取過茶罐,木然地舀出茶葉,注入沸水。滾燙的水汽氤氳而上,撲在她臉上,帶著灼人的溫度。她看著那碧綠的茶葉在沸水中翻滾、舒展,又慢慢沉入盞底。新沏好的楓露茶,茶湯呈現出一種鮮亮通透的琥珀色,在燭光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香氣馥郁。她端起茶盞,穩穩地往回走。

重新步入正房,將茶輕輕放在寶玉手邊的小幾上:“二爺,熱茶來了,您趁熱喝一口,壓壓驚吧。”

寶玉失魂落魄,對那茶視若無睹,只沉浸在自己的悲慟里。襲人嘆息著,示意秋紋也去歇歇。秋紋默默退開,走到窗邊,并未離開,只靜靜侍立在那里,身影融在窗欞投下的濃重陰影里,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窗外,一輪冷月不知何時已爬上中天,清輝如練,透過茜紗窗,冷冷地灑進來,正好落在那盞新沏的楓露茶上。澄澈的茶湯,在皎潔月華的映照下,竟泛出一種奇異的光澤——不再溫潤,不再鮮亮,反倒隱隱透出一股子粘稠的、令人心悸的暗紅,如同凝結的、尚未干涸的鮮血。

秋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詭異的茶色吸了過去。她怔怔地看著,看著那月下的“血茶”。白日里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眼前翻騰:晴雯被拖走時死寂的眼神,四兒指肚上刺目的血珠,自己手中那幾縷冰冷刺骨的金線,還有王善保家的那張得意而刻薄的臉……一股難以言喻的腥甜之氣毫無預兆地猛沖上喉頭!

“呃……”她悶哼一聲,下意識地抬手死死捂住了嘴。一股溫熱的液體已沖破壓制,順著指縫蜿蜒滲出。她驚恐地攤開手——掌心一片刺目的猩紅!月光下,那血色與盞中茶湯的暗紅詭異地重疊、交融。

巨大的眩暈感瞬間攫住了她。眼前襲人、麝月模糊晃動的身影,寶玉伏在炕上的背影,都扭曲旋轉起來。耳畔嗡嗡作響,仿佛有無數聲音在尖嘯、在質問、在冷笑。她踉蹌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才勉強穩住身形。喉頭那股腥甜不斷上涌,帶著鐵銹般的味道,每一次吞咽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盡全身力氣將那翻涌的血氣咽回去,不敢發出一絲聲響,生怕驚動那邊沉浸在悲痛中的主仆。唯有那月光,冰冷地、無情地照著她慘白的臉和染血的掌心,也照著那盞在陰影里泛著詭異暗紅的楓露茶。

那一夜之后,怡紅院徹底失了顏色。寶玉懨懨的,終日不言不語,如同丟了魂魄。襲人、麝月等也如驚弓之鳥,處處陪著小心。院中花草失了打理,漸漸顯出頹敗之象,唯有階前幾株秋海棠,開得愈發濃烈凄艷,紅得滴血,在蕭瑟秋風里瑟瑟發抖。

秋紋依舊如常當值。她照舊早起,為寶玉預備盥洗之物,替他梳理發辮,動作依舊一絲不茍,只是那雙手,指尖冰涼,微微發顫。她依舊端茶遞水,只是每當那楓露茶的香氣飄來,她胃里便是一陣翻江倒海,喉頭腥甜之氣揮之不去。她強忍著,面上努力維持著那份沉靜,只是眼窩深陷下去,臉頰也迅速消瘦,顴骨高高凸起,像被刀削過一般。她的話更少了,眼神常常定在某處虛空,空洞得嚇人。偶爾有丫頭在她面前提及晴雯的名字,或議論那日抄檢之事,她便如同被毒蝎蜇了,渾身一顫,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只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園中關于她的風言風語,如同秋日腐葉下的毒菌,悄然滋生蔓延。下人們看她的眼神,再不是從前那等敬重或畏懼,而是交織著鄙夷、恐懼與疏離。那些目光,像無數根冰冷的針,無聲無息地扎在她背上。她走過時,竊竊私語便戛然而止,待她走遠,那低低的議論又如毒蛇般絲絲響起。

“看著最老實本分,心腸卻最毒……”

“晴雯姐姐待她也不薄,怎么就下得了那狠手?”

“為了表忠心,為了往上爬,連姐妹情分都不要了……”

“聽說那金線……嘖嘖,本就是她……”

“噓!小聲點!莫叫她聽見!這等陰狠之人……”

這些話語,斷斷續續,如同跗骨之蛆,鉆進秋紋的耳朵。她挺直背脊,走得更快,指甲掐得更深,掌心那點尖銳的疼痛,似乎成了對抗這無邊寒意的唯一依憑。她一遍遍告訴自己:我沒錯!我只是守本分!我只是自保!可心底那巨大的、冰冷的黑洞,卻不可遏制地擴大著,吞噬著她殘存的力氣和信念。

深秋的風,一日冷過一日。這夜,月色昏朦,星子黯淡,園中萬籟俱寂。白日里王夫人又遣了周瑞家的來,話里話外敲打怡紅院眾人要安分守己,更提及老太太因晴雯之事,對寶玉房里的丫頭們頗有微詞,要嚴加管束。這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壓得秋紋喘不過氣。

她獨自一人,如同游魂般在沁芳閘附近徘徊。白日里周瑞家的那鄙夷審視的目光,下人們躲閃的竊語,晴雯最后那死寂的眼神,還有喉頭那永遠散不去的血腥氣……無數畫面和聲音在腦中瘋狂沖撞、撕扯。她走到閘口邊,月光吝嗇地灑下一點慘白的光。腳下是幽深的、黑沉沉的流水,打著旋兒,無聲地流淌。水中映著破碎的月影,搖搖晃晃,像一張扭曲慘白的臉。

秋紋怔怔地望著水中那破碎搖晃的影,恍惚間,竟分不清那是月影,還是她自己的倒影。伶俐?自保?她忽地想起那年冬天,她也是這般伶俐地,用滾燙的茶水潑向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想起她也是這般“守規矩”地,用銀簪扎進四兒的手指;想起她更是這般“忠心耿耿”地,將金線高舉在眾人面前……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卻冰冷得刺骨。這一生的伶俐,這一生的謹小慎微,這一生的苦心經營,究竟換來了什么?是主子的信賴?是姐妹的情誼?還是……眼前這眾叛親離、連自己都厭棄自己的絕境?一股濃重的、帶著鐵銹味的腥甜再次猛地涌上喉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兇猛,更無法遏制。

“嗬……”她痛苦地佝僂下腰,劇烈地嗆咳起來,溫熱的液體噴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在朦朧月色下,暈開一片深色的、粘稠的污跡。她望著那污跡,又抬頭望向水中那破碎搖晃的月影,臉上忽然浮起一個極其怪異、極其慘淡的笑容,空洞得沒有一絲活氣。原來如此。伶俐過頭,便是作繭自縛。所有的心機,所有的算計,所有的“本分”,到頭來,都成了勒緊自己脖頸的繩索,越收越緊,直到徹底斷了自己的生路。

夜風嗚咽著掠過衰草枯楊,吹動她單薄的衣衫。她站在沁芳閘幽暗的水邊,瘦削的身影在昏朦月色下,如同一抹即將消散的青煙,無聲無息。腳下,黑沉沉的流水打著旋兒,將那點破碎的月影,徹底吞噬。

陳學軍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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