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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陳學軍續紅樓夢

后記八十八:金陵十二釵三副冊柳五兒別傳:茯苓霜痕

話說園中皆知,大觀園廚房管事柳家的有個女兒,名喚五兒,生得竟比畫上人物還要標致三分。論其顏色,雖不及晴雯、芳官等人明艷奪目,卻獨有一股水秀清靈之氣。面龐是才剝殼的雞子肉般白膩細嫩,兩彎淡眉似蹙非蹙,籠著一雙秋水眼,澄澈得能映出人影,只是那瞳仁深處,總氤氳著一層揮之不去的、怯生生的薄霧。因她先天不足,胎里帶了弱癥,柳家的看得眼珠子似的,輕易不許她出院門,只常在廚房后頭那幾間窄小卻潔凈的耳房里走動。五兒便在這柴米油鹽、鍋碗瓢盆的煙火氣里,一日日長成了個纖細裊娜的少女。

怡紅院,于柳五兒而言,不啻為云端仙境。她常借著給各房送精致點心的由頭,在院門附近徘徊。遠遠地,能聽見里頭傳出的笑聲,或是寶玉清朗的說話聲,或是丫鬟們清脆的嬉鬧。這聲音像帶著鉤子,輕輕撓著她的心尖。她不敢靠得太近,只揀那僻靜的回廊角落,悄悄立著,目光貪婪地越過花障,捕捉著院內的只鱗片爪——或是寶玉披著大紅猩猩氈斗篷、倚在廊下逗雀兒的側影;或是晴雯穿著水紅綾子襖,掐著腰指派小丫頭們掃地的鮮活身姿;又或是襲人端著茶盤,步履沉穩地穿過海棠花樹的嫻靜模樣。每一次驚鴻一瞥,都足夠她回去在油燈下,對著那方用了許久、邊角已磨損的菱花小鏡,癡癡回味半日。

這日,柳家的新得了些上用的茯苓霜,用白瑪瑙碟子盛了,又配了幾樣新巧點心,叫五兒給襲人送去,只說“請襲人姐姐嘗嘗鮮”。五兒心頭一陣亂跳,如同揣了只活蹦亂跳的小鹿。她仔細凈了手,換了件半新的藕合色綾襖,系了條月白素緞裙,雖非華服,卻襯得她愈發干凈清爽。她捧著食盒,步履輕悄,如同怕踩碎了地上的光影,再次來到那熟悉的回廊轉角。

時值初夏午后,園內靜悄悄的,只有蟬鳴聒噪。怡紅院東邊暖閣的窗子大開著,湘妃竹簾半卷。五兒隱在一叢開得正盛的薔薇花架后,屏息凝神。只見寶玉歪在臨窗的涼榻上,手里把玩著一塊通靈玉,正與坐在小杌子上做針線的麝月說話。

“……女兒家,未出嫁時,是顆無價的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寶玉的聲音不大,帶著少年特有的清越和一種奇異的認真,穿過花影,清晰地送入五兒耳中,“所以,我常說,這天地靈秀,只鐘于女兒。須得好生呵護,莫叫濁氣染了去。”

這話如同春日里第一聲驚雷,又似甘霖驟然灑落心田!五兒只覺得渾身一震,捧著食盒的手微微發顫。她從未聽過這等驚世駭俗、卻又直叩心扉的言語!原來在寶二爺眼中,她們這些做丫頭的,竟是“無價的寶珠”!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沖上她的臉頰,直燒到耳根。她慌忙低下頭,心口怦怦亂跳,仿佛自己珍藏了許久的、連自己都羞于承認的某種東西,忽然被一個云端上的人珍重地點破、肯定了。她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臉頰,指尖觸到一片滾燙。寶二爺……他竟是這樣想的?原來女兒家,真當得起“寶珠”二字?這念頭讓她既惶恐又甜蜜,一時間竟癡在了花影里。

“誰在外頭?”麝月的聲音帶著警覺響起。

五兒一驚,如夢初醒,慌忙從花架后轉出來,低著頭,聲音細弱蚊蠅:“是……是我。柳五兒。娘……娘讓我給襲人姐姐送些茯苓霜和點心過來。”

簾子一挑,麝月走了出來,見是五兒,神色緩和了些:“是五兒啊。進來吧。”她側身讓開。

五兒垂著頭,小心翼翼地踏入這方只在夢中靠近過的天地。一股清雅的書墨香混合著淡淡的甜香撲面而來。她不敢抬眼亂看,只盯著自己素凈的鞋尖,走到窗下小幾旁,將食盒輕輕放下。

“哦?茯苓霜?”寶玉已從榻上坐起,目光落在五兒身上,帶著幾分好奇和探究,“我瞧瞧。”

五兒的心幾乎要跳出腔子。她依言打開食盒蓋子,露出里面瑩白如雪的茯苓霜和幾樣精致的點心。

“咦?”寶玉的目光卻并未在茯苓霜上多做停留,反而凝在了五兒身上。她低垂著頭,露出一段雪白的、纖細脆弱的脖頸,側臉輪廓柔和,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般輕輕顫動。那身素凈的衣裳,襯著她通身的怯弱與清靈,竟有種別樣的韻致。寶玉心頭微動,不禁脫口贊道:“怪道人都說柳嫂子有個好女兒,果然……果然像棵水蔥兒似的,又干凈又水靈。”他語氣真誠,并無輕佻。

這突如其來的贊美,如同最滾燙的炭火,瞬間灼傷了五兒。她只覺得耳畔嗡鳴,臉頰熱得發痛,連指尖都僵硬了。她慌亂地福了一福,聲音細若游絲,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二……二爺謬贊了。東西送到,我……我告退了。”說罷,竟不敢再看寶玉一眼,也顧不得規矩,幾乎是逃也似的轉身退了出去,腳步踉蹌,險些被門檻絆倒。

寶玉望著她纖細倉皇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花樹后,微微有些發怔。方才那驚鴻一瞥間少女羞怯純凈的側影,那如同受驚小鹿般的慌亂,竟在他心湖里投下了一粒微小的石子,漾開了一圈極淡、卻清晰的漣漪。他轉頭對麝月道:“這五兒,倒有些意思。”

柳五兒一路奔回自家那小小的耳房,背靠著門板,心猶自狂跳不止,臉頰滾燙,仿佛寶玉那句“水蔥兒似的”還帶著灼人的氣息縈繞在耳邊。她撫著胸口,慢慢滑坐在地上,唇邊卻不自覺地漾開一抹極淡、極羞澀的笑意。寶二爺……他夸我了?他說我干凈水靈……這念頭像蜜糖,一絲絲滲進心縫里,甜得發慌。她攤開方才捧著食盒的手,指尖仿佛還殘留著那白瑪瑙碟子冰涼細膩的觸感,與心頭滾燙的悸動交織在一起。

自此,柳五兒心中便埋下了一粒種子,悄悄生了根。她越發勤謹地幫母親料理廚房事務,將那些送往怡紅院的點心湯水,做得格外精細用心。一碗冰糖燕窩粥,她必用最細的銀絲炭慢慢煨燉,撇盡浮沫,直至湯色清亮如琥珀;一碟棗泥山藥糕,她將棗泥篩得極細,山藥蒸得極透,捏成玲瓏的梅花式樣,點上金黃的桂花蜜。她做這些時,神情專注,眉宇間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仿佛這一粥一飯,一飲一啄,都成了她無法宣之于口、卻實實在在的心意寄托,順著那青瓷碗碟,悄然送往那云端的所在。偶爾,她也會在送東西時,遠遠瞥見寶玉的身影,心便如擂鼓,匆匆放下便走,不敢多留一刻,生怕泄露了心底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日子便在這隱秘的期盼與無聲的勞作中,如細水般流淌。

然而,大觀園這方溫柔富貴鄉,底下早已暗流洶涌。一場針對丫鬟們的大禍,如同醞釀已久的陰云,終于裹挾著雷霆之勢壓了下來。

那日黃昏,天色昏沉得如同潑墨。王善保家的領著幾個邢夫人手下得力的惡仆,氣勢洶洶,如同索命夜叉般撲入大觀園,口稱奉了太太、老太太之命,要查抄園中“奸盜邪淫”之事!一時間,各房各院雞飛狗跳,哭喊聲、呵斥聲、翻箱倒柜的碎裂聲,撕裂了往昔的寧靜。

柳五兒正在廚房后頭的小屋里,守著爐火煨一罐給林姑娘預備的冰糖銀耳羹。忽聽得外面人聲鼎沸,腳步雜亂,夾雜著婆子們粗嘎的吆喝:“搜!仔細搜!一個角落都不許放過!特別是那些小蹄子們的住處!”

五兒心頭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她慌忙起身,剛走到門口,門簾便被粗暴地掀開!王善保家的那張刻薄寡恩的三角臉赫然出現,身后跟著兩個兇神惡煞的婆子。

“給我搜!”王善保家的厲聲喝道,眼睛如鷹隼般掃過這間狹小卻整潔的屋子。

婆子們如狼似虎地撲進來,將床鋪掀開,箱籠打開,衣物雜物拋得滿地都是。五兒臉色煞白,手足無措地站在墻角,看著自己僅有的幾件半舊衣裳被踐踏,心頭一片冰涼。

“這是什么?”一個婆子眼尖,猛地從五兒床頭一個舊包袱皮里,翻出一個不大的青花瓷罐。罐子打開,里面赫然是半罐白如霜雪的粉末!

王善保家的劈手奪過瓷罐,湊到鼻端一聞,三角眼里頓時射出惡毒的光:“好啊!茯苓霜!這可是上用的好東西!老太太、太太房里都有限,你這小蹄子房里怎么會有?說!哪里偷來的?”她尖利的聲音如同淬了毒的針,狠狠扎向五兒。

五兒渾身劇震,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牙齒咯咯打顫:“不……不是偷的!是……是前些日子,管小廚房的舅母,感念我娘常替她做事,悄悄……悄悄送了我一點……”她急急分辯,聲音帶著哭腔,因恐懼而斷斷續續。

“放屁!”王善保家的啐了一口,滿臉的不信與鄙夷,“你舅母?哪個舅母?能有這般體面?分明是偷盜!茯苓霜是貴重物,豈能隨便送人?定是你這手腳不干凈的蹄子,趁著往各房送東西的便利偷來的!指不定還偷了別的!”她轉頭對婆子喝道:“把這贓物收好了!連人帶東西,一并帶走!交給太太發落!”

兩個婆子如狼似虎地撲上來,一左一右死死扭住了五兒纖細的手臂。五兒只覺臂骨欲裂,痛呼出聲,眼淚洶涌而出:“我沒有!真的沒有偷!放開我!”她徒勞地掙扎著,如同陷入蛛網的蝶。那罐象征著母親疼愛、也曾承載過她隱秘心事的茯苓霜,此刻在王善保家的手中,卻成了釘死她“偷盜”罪名的鐵證!那瑩白的粉末,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被粗暴地拖拽著,踉蹌著穿過熟悉的園中小徑。那些曾被她小心呵護的花草,此刻都成了模糊的、扭曲的背景。經過怡紅院門口時,她淚眼朦朧地望進去,只見院內也是一片狼藉,幾個小丫頭正哭哭啼啼地收拾被翻亂的物事。她下意識地搜尋那個身影,卻只看到襲人面色凝重地站在廊下,目光與她倉皇無助的眼神短暫一碰,便迅速移開了,帶著一絲愛莫能助的嘆息。

五兒的心,徹底沉入了冰冷的深淵。原來在這滔天大禍面前,她這點微末的心事與冤屈,連一絲漣漪都驚不起。她像一件無足輕重的贓物,被拖向那深不見底的黑暗。那罐茯苓霜,在她絕望的淚光里,閃爍著冰冷而嘲諷的光。

柳五兒被關押在府內一處堆放雜物的空房里,如同被遺忘的塵埃。茯苓霜的“贓物”之名,如同烙印,死死釘在她身上。無人聽她辯解,也無人敢為她開脫。柳家的為女兒哭干了眼淚,四處求告,卻處處碰壁。女兒的清白與性命,在主子們眼中,遠不及“整治家風”的面子重要。

幽暗潮濕的雜物房內,霉味刺鼻。五兒蜷縮在冰冷的稻草堆上,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舊衣。驚懼、冤屈、絕望,如同毒蛇般啃噬著她本就孱弱的心神。那點因寶玉一句贊語而生的、如同螢火般微弱的暖意,早已被這無邊的黑暗吞噬殆盡。她開始發起了高燒,神志時而清醒,時而昏沉。昏沉中,總夢見那罐雪白的茯苓霜,化作了漫天冰霜,將她凍僵;又夢見王善保家的那張獰笑的臉,如同鬼魅般逼近;偶爾,也會閃過寶玉清俊的眉眼,和他那句“水蔥兒似的”溫柔話語,但隨即,便被拖拽她的婆子們的獰笑和雜物房沉重的門鎖聲擊得粉碎。

這日深夜,五兒燒得渾身滾燙,意識模糊。她仿佛又回到了怡紅院外的薔薇架下,聽到寶玉清朗的聲音在說“無價的寶珠”……淚水混著冷汗,不斷從緊閉的眼角滑落。忽然,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撕心裂肺,喉頭腥甜翻涌。她猛地側過身,一口滾燙的鮮血噴濺在身下污濁的稻草上,在窗外透入的慘淡月光下,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那紅,像極了她曾為寶玉精心熬制過的山楂羹的顏色,卻帶著濃重的死亡氣息。

她無力地躺回去,大口喘著氣,眼前陣陣發黑。意識徹底模糊前,她仿佛看見那罐青花瓷的茯苓霜懸在頭頂,蓋子打開,紛紛揚揚的白色粉末飄落下來,覆蓋了她,冰冷刺骨。也好……干凈……她唇角極其微弱地牽動了一下,像是想扯出一個解脫的弧度,最終卻凝固成一個凄楚的定格。

消息傳到怡紅院時,已是兩日后。寶玉正因晴雯被逐、芳官等人被遣而郁郁寡歡,獨自對著窗外凋零的秋海棠出神。小丫頭四兒怯生生地進來回話,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二爺……后頭……后頭柳嫂子家的五兒……沒了……”

寶玉握著書卷的手猛地一顫,書“啪”地一聲掉落在腳踏上。他愕然回頭:“沒了?哪個五兒?柳嫂子家那個……清清秀秀的?”腦海中瞬間閃過那個捧著食盒、在花架下驚鴻一瞥的纖細身影,那低垂的、雪白的頸項,那如同受驚小鹿般倉皇逃走的背影……還有自己那句脫口而出的“水蔥兒似的”。

“是……”四兒聲音帶著哭腔,“說是……關在空屋里,又驚又怕,又著了寒氣,舊病復發……沒熬過來……”

寶玉怔怔地立在當地,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與空茫瞬間攫住了他。那女孩兒,叫什么名字?他甚至從未真正記住過。只記得她很干凈,很怯弱,像一株需要細心呵護的嫩芽。茯苓霜……偷盜……他隱約聽過些風聲,卻從未深想,更未置一詞。原來在他沉溺于自己院中姐妹離散之痛時,園子另一個角落,一個曾因他一句無心之語而心湖微瀾的少女,已無聲無息地凋零在冰冷的塵埃里。

他緩緩彎下腰,撿起地上的書,指尖冰涼。窗外,一陣蕭瑟的秋風卷過,吹落幾片殘存的海棠花瓣,打著旋兒,飄落在泥濘的地上。那點微不足道的紅,轉瞬便被污濁掩蓋。

寶玉的目光追隨著那飄零的花瓣,眼神空洞而茫然。心頭那點因五兒之死泛起的漣漪,很快便被更大的、關于家族傾頹、眾芳流散的悲涼巨浪所吞沒、覆蓋。那個曾被他隨口贊過一句“水蔥兒似的”廚房丫頭,連同她那點未曾綻放便已枯萎的少女情懷,終究只是他繁華舊夢里一粒微小的塵埃,風一吹,便了無痕跡,沉入了記憶最深、最暗的角落,再也尋不見了。

陳學軍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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