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日寶玉在寧府看戲，酒酣耳熱，只覺心頭悶倦，便悄悄溜出戲臺，往園中僻靜處散淡。行至一處假山石后，忽聞嚶嚶啜泣之聲，如絲如縷，纏繞不絕。撥開垂柳細看，卻見山石罅隙里蜷著個穿桃紅綾襖的小丫頭，正拿絹子拭淚。她鬢邊插一支玉簪，簪頭歪斜，淚珠兒沿著簪身滾落，滴在衣襟上，洇開幾點深紅。

寶玉認得是茗煙相好的丫頭卍兒，忙上前道：“好端端，哭什么？可是茗煙那起子混賬東西欺負了你？”

卍兒猛抬頭，見是寶玉，慌忙跪倒，哽咽道：“二爺……奴婢該死，污了二爺的眼?！彼琶θシ瞿菍嬑磯嫷挠耵ⅲ种割澏?，簪子反而“叮當”一聲落在地上，斷作兩截。她臉色霎時慘白，如同被抽盡了血色。

寶玉彎腰拾起斷簪，溫言道：“一支簪子罷了，值什么？明兒讓茗煙賠你十支新的?！彼抗鈷哌^卍兒緊攥在手中的一個紅綾物事，針腳細密，隱約露出半只金線繡成的“卍”字，精巧異常，卻透著幾分不合身份的花哨。

卍兒順著寶玉目光，如被火燙了手，急急將那物事塞入袖中，聲音細若蚊蚋：“不是簪子的事……奴婢……奴婢做了不該做的活兒，叫人看見了，只怕……只怕活不成了……”她眼中驚恐萬狀，淚水又涌了出來，那斷簪的裂痕在日光下，竟似一道猙獰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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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終究是透了出去。那件繡著“卍”字的春意香囊，不知如何竟落入了王夫人房內。榮禧堂里死寂一片，唯有王夫人手中佛珠捻動的聲響，嗒、嗒、嗒，敲在人心上。卍兒跪在冰冷的地磚上，抖得如同秋風里的落葉。

“下作的小娼婦！”王夫人聲音不高，卻字字淬了冰，“打量我們這樣人家，容得你這等狐媚東西？繡那起子沒廉恥的物件，勾引壞了哥兒們，你長了幾個腦袋？”

卍兒渾身冰涼，嘴唇翕動，卻發不出半點聲息。她目光投向角落里垂手侍立的茗煙，茗煙卻只死死盯著自己腳尖，仿佛地上有朵花。周瑞家的早得了眼色，上前一步，冷聲道：“太太的恩典，念你年紀小，留條活路。即刻卷鋪蓋，滾出這府門！再叫我在京城地界瞧見你，仔細你的皮！”

兩個粗壯仆婦上前，不由分說，架起癱軟的卍兒就往外拖。那半截斷簪從她散亂的發間滑落，“?！币宦暣囗懀瑵L到茗煙腳邊。茗煙身子一顫，終究沒敢彎腰去拾。卍兒最后一眼望向這雕梁畫棟的深宅，只見重重朱門在她身后轟然閉合，隔絕了所有暖意與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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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移斗轉，昔日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賈府，終是樹倒猢猻散。寧榮二府抄沒，主子們或枷鎖加身，或流放千里。一個朔風怒號的雪天，寶玉蓬頭垢面，裹著一件磨得油亮發硬的破舊直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京郊官道上。腹中饑火如焚，冷風砭骨，幾欲栽倒。遠遠望見路旁一座破敗的土地廟，殘破的旗幡在風中獵獵作響，他踉蹌著奔了過去。

推開吱呀作響的廟門，一股混合著香灰、霉味和劣質炭火的氣息撲面而來。昏暗的光線下，依稀可見角落泥像傾頹，蛛網橫結。神案前卻跪著一個瘦小的身影，正對著早已辨不出面目的神像，虔誠地叩拜。她身旁放著一只破竹籃，籃里有些針線碎布。聽到門響，那人緩緩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兩人俱是一震。

“卍……卍兒？”寶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女子枯瘦如柴，面色青黃，唯有一雙眼睛，依稀還存著昔日的輪廓，只是深陷在眼窩里，盛滿了驚惶與風霜。她身上一件褪色發白的藍布棉襖，打著厚厚的補丁。

卍兒也認出了寶玉，驚得手中半塊冷硬的窩頭掉在地上。她慌忙爬起，語無倫次：“寶……二爺？您……您怎么……”她猛地住了口，似乎想起彼此早已云泥殊路，慌忙垂下頭，局促地搓著凍得通紅皴裂的手。

寶玉看著地上的窩頭，腹中更是雷鳴。卍兒順著他的目光，臉一紅，彎腰撿起窩頭，用袖子使勁擦了擦，雙手捧到寶玉面前：“二爺……若不嫌棄，這個……還干凈……”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寶玉喉頭哽住，百感交集。他接過那冰冷的窩頭，掰下一半，把另一半遞回給卍兒。兩人就著破廟里一只缺了口的瓦罐中殘存的雪水，默默啃著。窩頭粗糙剌喉，寒意直透骨髓。

“那年……那香囊……”寶玉艱難開口。

卍兒渾身一顫，頭垂得更低，半晌，才用細若游絲的聲音道：“不是奴婢繡的……是……是替人頂的缸……”她猛地抬頭，眼中含淚，卻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我們這種人，原比不得襲人姐姐、晴雯姐姐……不過是塊墊腳石，踩碎了，也就碎了。能活下來，已是菩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