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秦可卿新喪,寧國府內白漫漫孝幔如雪浪翻涌,素燈籠映著青石階,照得人臉上都浮著一層死氣。停靈的會芳園天香樓,更是香煙繚繞,誦經聲晝夜不絕。瑞珠捧著朱漆描金托盤,上面一盞新沏的參湯,熱氣氤氳,卻暖不了她指尖半分寒意。她低垂眼簾,腳步放得極輕,如同踩在薄冰之上,唯恐驚擾了什么。
剛至靈堂西側抱廈外,忽聞簾內壓低的爭執(zhí)聲,竟是大爺賈珍與尤氏奶奶。賈珍的聲音嘶啞如裂帛:“……那副棺木,必得用薛家鋪子里存著的老檣木!莫說什么逾制,我的兒,她配得起!”尤氏似在抽泣:“老爺三思!那是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當年備下的,咱們如何使得?若叫人知道……”話音未落,賈珍已不耐打斷:“糊涂!我自有道理!去,叫瑞珠那丫頭過來!”
簾外的瑞珠如遭雷擊,手中托盤猛地一傾,滾燙的參湯潑濺出來,燙得她手背通紅一片。那聲“我的兒”在耳中嗡嗡作響,如同毒蛇鉆入心竅。她死死咬住下唇,強抑住渾身戰(zhàn)栗,穩(wěn)了穩(wěn)心神,方掀簾進去。
只見賈珍面色鐵青,眼底布滿血絲,尤氏則背對著門,肩膀微微聳動。瑞珠垂首奉上參湯,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賈珍接過,目光卻如刀子般在她臉上刮過:“瑞珠,你奶奶素日待你如何?”
瑞珠心頭一緊,撲通跪下:“奶奶待奴婢恩重如山,如同再造。”
“好,”賈珍聲音低沉如悶雷,“你奶奶生前最是體面,身后哀榮,斷不可叫人輕看了去。有些事,有些話,該爛在肚子里的,就讓它爛成灰!若有一絲風透出去……”他頓了頓,那未盡之言比冰錐更冷,“你一家老小,連同你那在莊子上當差的哥哥,也就跟著你奶奶一道‘風光’去了!”
瑞珠伏在地上,額頭抵著冰涼的金磚,只覺那寒意瞬間凍透了五臟六腑,連骨髓都在打顫。她一個字也吐不出,唯有叩頭如搗蒜,青磚上映出她慘白如紙的臉,額角滲出的冷汗混著鬢邊的素花,冰冷黏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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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四十九日,水陸道場晝夜不息。瑞珠一身重孝,日夜守在靈前添香、焚紙,人已瘦脫了形,眼窩深陷,唯有一雙眸子,黑沉沉的,深不見底,映著跳躍的燭火,卻不見半點光亮。她像個紙扎的人兒,一舉一動皆按著規(guī)矩,分毫不差,只是那魂靈,仿佛早已隨棺中之人一同入了殮。
這日,正是大殮吉時。杠夫吆喝著號子,抬那副沉重逾制、散發(fā)著異樣幽香的檣木棺槨。寧府內外,哭聲震天。賈珍捶胸頓足,哭得幾欲昏厥,被賈蓉并幾個家人死命攙扶著。就在這喧囂混亂之際,一直如木雕泥塑般跪在靈床邊的瑞珠,猛然抬頭。
她眼中沒有淚,只有一片駭人的空茫,目光卻精準地穿過紛亂人影,落在不遠處一根承托畫梁的朱紅楠木大柱上。那柱子油光锃亮,粗可合抱,穩(wěn)穩(wěn)撐起這雕梁畫棟的富貴牢籠。一絲極其古怪的、近乎解脫的笑意,竟在她慘白的唇邊倏然綻開,快得無人察覺。
說時遲,那時快!瑞珠如同離弦之箭,毫無征兆地自地上彈起,一頭向那根擎天大柱狠狠撞去!
“砰——!”
一聲悶響,沉重得壓過了滿堂悲聲。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眾人驚愕回頭,只見瑞珠纖弱的身子軟軟滑倒在柱根下,額角一個觸目驚心的血窟窿,鮮血汩汩涌出,迅速在青磚地上蜿蜒開一片刺目的紅蓮。她雙目圓睜,定定地望著藻井深處盤旋的彩繪蟠龍,那眼神空洞,卻似乎穿透了這華屋廣廈,望向某個不可知的去處。一縷烏黑的發(fā)絲被粘稠的血漿黏在光潔的柱面上,那朱紅與殷紅交織,竟透出一種妖異的艷麗。
滿堂死寂。片刻后,才爆發(fā)出震天的驚呼與哭號。
“瑞珠姑娘!”“天爺啊!”“快!快請?zhí)t(yī)!”
賈珍也愣住了,臉上縱橫的老淚還掛著,眼底卻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光芒——是驚,是怒,抑或是一絲隱秘的如釋重負?他猛地推開攙扶的人,幾步搶上前,看著地上氣息全無的瑞珠,嘴唇翕動了幾下,終于厲聲喝道:“好!好個忠義的丫頭!感念你奶奶深恩,竟以身殉主!其志可嘉,其情可憫!”他聲音陡然拔高,壓過所有嘈雜,“來人!厚葬瑞珠!就葬在你奶奶墳塋之側!傳我的話,日后府中上下,皆以‘義婢’稱之!”
仆婦們手忙腳亂地抬走那具尚有余溫的軀體。地上那灘迅速冷卻變暗的血跡,被匆忙潑上的香灰草草掩蓋,只留下一個深褐色的、扭曲的印記,如同一個無聲的烙印,深深砸在這煊赫一時的寧國府根基之上。
***
光陰荏苒,賈府赫赫揚揚的百年基業(yè),終如冰山傾頹,轟然倒塌。抄家枷鎖,流徙千里,昔日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繁華,盡化塵土。寶玉歷經牢獄之災,僥幸脫身,已是形銷骨立,心如死灰。他芒鞋破缽,踏著深秋的寒霜,一路行腳乞食,竟不知不覺,飄零至當年寧府墳塋所在的鐵檻寺一帶。
山野蕭瑟,衰草連天。幾座高大的墳冢早已荒頹不堪,斷碑殘碣半埋荒草,唯有秦可卿墳旁一座略小的墳包,倒還依稀可辨輪廓,墳前一塊無字青石,風吹雨打,光滑如鏡。
暮色四合,寒氣砭骨。寶玉尋至鐵檻寺后山一處半塌的茅棚暫避風寒。棚內蛛網塵封,唯角落一堆枯草似有人跡。他蜷縮在草堆上,饑寒交迫,昏昏沉沉。半夢半醒間,忽聞極輕微的“篤、篤”聲,如木魚敲擊,又似更漏點滴,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他勉力睜眼,借著破窗透入的慘淡月光,只見茅棚另一角,盤膝坐著一個枯瘦的老僧。那僧人須發(fā)皆白,形容槁枯,一身百衲衣補丁疊著補丁。他雙目微闔,手中一串暗沉沉的念珠,正一顆顆緩慢捻動。那“篤篤”聲,竟是念珠相碰所發(fā)。那珠子非木非石,顆顆渾圓,色澤沉黯,在月光下隱隱流轉著一種幽冷的、金屬般的光澤。
寶玉心中一動,莫名覺得那念珠材質眼熟至極,卻又想不起何處見過。他掙扎著坐起,啞聲問道:“老師父……寶剎何處安身?”
老僧緩緩睜開眼,目光渾濁卻異常平靜,如同兩口古井。他并未答話,只將手中念珠遞向寶玉,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珠串上輕輕一拂。寶玉下意識接過,指尖觸到珠子的剎那,一股奇異的、沉重的冰涼感直透心脈。他低頭細看,那珠子沉甸甸的,細看之下,表面竟有無數細微如發(fā)絲的暗紅紋路,深深沁入肌理,仿佛凝固的血絲!一股濃烈的、混雜著檀香與鐵銹的奇異氣味,幽幽鉆入鼻端。
“風磨銅……”寶玉腦中轟然一聲,一個塵封多年的畫面驟然撕裂開來——天香樓那根朱紅巨柱,粘稠蜿蜒的鮮血,粘在柱上的一縷烏發(fā)!這念珠,分明是以當年染透瑞珠熱血的風磨銅柱熔鑄而成!
他猛地抬頭,驚駭欲絕地望向老僧:“這……這是……”
老僧枯寂的臉上,緩緩浮現一絲悲憫的笑意,如同枯枝綻開一點微不可察的綠意。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顫巍巍指向茅棚外荒草萋萋的山坡方向——正是秦可卿與瑞珠墳塋所在。
“阿彌陀佛。”老僧低低宣了聲佛號,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是柱,非柱。是珠,非珠。血海浸透,萬般皆空。烈火烹油時,早埋此日種。”言罷,他不再看寶玉,重又闔上雙目,枯瘦的手指繼續(xù)捻動那沉重冰冷的血銅念珠,篤、篤、篤……單調而執(zhí)著的聲音,在破敗的茅棚里回響,仿佛在敲打著塵世最后的回音,又似在為那早已化為塵土的烈性忠魂,一遍遍誦著往生的經文。
寶玉握著那串冰冷刺骨、隱泛血光的念珠,僵立原地。茅棚外,寒風呼嘯著卷過荒冢野草,嗚嗚咽咽,如同當年天香樓內那驚天一撞后,滿堂死寂中,最終也無法掩蓋的、來自地獄深處的幽幽悲鳴。那銅柱熔鑄的珠子,沉甸甸地壓在他掌心,每一顆都像一滴凝固了十年的血淚,冰冷地灼燒著他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