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西,秦淮河畔,濁水拍打著濕滑的石階,脂粉浮沫裹著殘羹冷炙,在腥臭的晚風里打著旋兒。河上畫舫,燈火熒熒,絲竹管弦之聲裹挾著男女的調笑,飄飄蕩蕩,撕不開那濃重粘滯的夜色。
我名叫云兒,這名字輕飄如絮,恰似我的命,不知何時被風卷起,又不知將墜向何方。棲身的這處“藏春閣”,名字俗艷得令人齒冷,卻是我遮風避雨、茍延殘喘的巢穴。鴇母喚我,聲音尖利如裂帛:“云兒!死蹄子,磨蹭什么?前頭薛大爺、馮大爺的席面,專等著你的琵琶呢!仔細伺候著,莫砸了我的招牌!”
我低低應了一聲,手指撫過懷中那把舊琵琶的弦,觸手冰涼。弦上,猶帶著昨夜未干的淚痕。鏡中映出一張臉,眉目依稀還存幾分舊時模樣,只是濃妝艷粉之下,眉梢眼底已積滿了拂不去的倦怠與風塵。我細細描畫著眉,手卻微微抖了——當年閨閣之中,何須如此刻意雕琢?那時節,菱花鏡前,自有婢女巧笑嫣然,為我梳妝理鬢。可嘆父親一朝獲罪,大廈傾頹,我柳云兒,便從金閨繡戶直直墜落,成了這秦淮河上,倚門賣笑、抱琵琶唱市廛的云兒了。
龜奴在前引路,穿堂過戶,喧囂聲浪層層涌來。席面擺在臨水的敞軒,酒氣蒸騰,混雜著菜肴的膩香與男客身上濃烈的熏香,熏得人頭暈。我抱著琵琶,垂首斂眉,踏入這片喧囂。目光掃過席上,心猛地一沉,幾乎將琵琶脫手——那主位上滿面油光、正與薛蟠擲骰喧笑的,赫然是寧國府里的珍大爺賈珍!他身側那人,雖多年未見,眉宇間那股跋扈之氣未改,正是昔日將我父構陷入獄的仇家之子!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復又冰涼地退去,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喲嗬,云兒姑娘來了!”薛蟠醉眼乜斜,拍著桌子,“珍大哥,馮世兄,快瞧瞧!這便是此地頭等的琵琶妙手!快!揀那最風流熱鬧的曲兒,唱來給爺們助興!”
我強壓下喉頭的腥甜,指尖按上冰弦。嘈嘈切切,一曲《豆蔻梢頭》自弦上流淌而出,甜膩輕浮,字字句句卻如滾油燙著我的喉舌:
豆蔻開花三月三,
一個蟲兒往里鉆。
鉆了半日不得進去,
爬到花兒上打秋千。
肉兒小心肝,
我不開了你怎么鉆?
席上轟然叫好,觥籌交錯,污言穢語更甚。賈珍瞇著眼,目光在我臉上逡巡,帶著幾分玩味與探究,仿佛在看一件稀罕的玩物。那仇家之子馮紫英,更是直勾勾地盯著,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琵琶聲在我耳中嗡嗡作響,眼前光影晃動,這滿堂的富貴喧囂,竟漸漸幻化出昔年景象——
也是這般華宴,也是這般絲竹悠揚。不過彼時,我是端坐繡樓的官家小姐,父親清名在外,家中往來無白丁。那年上元燈節,府中設宴,父親座中皆是清雅文士,吟詩作對。我隔著珠簾,遙遙聽得席間一位布衣先生擊節而歌,唱的是“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其聲清越悲涼,迥異俗流。父親嘆道:“此曹先生,真乃性情中人,曲中見血性也。”那時節,窗外月色溶溶,梅花暗香浮動,何曾想過會有今日?
“錚!”一聲裂帛之音,將我從幻夢中驚醒。一根琴弦竟生生繃斷!指尖一陣銳痛,沁出血珠,殷紅刺目。
“晦氣!”龜奴在一旁低叱,惡狠狠地瞪著我,“小蹄子作死呢!還不快滾下去換弦!”
我抱著琵琶,倉皇離席,如同逃出牢籠。身后,是賈珍帶著醉意的疑問:“這云兒……瞧著倒有幾分眼熟?莫不是……”馮紫英的嗤笑聲清晰地傳來:“珍大爺好眼力!可不就是那年犯官柳承恩家的小姐么?嘖嘖,想不到啊,柳家那等清貴門庭出來的嬌花,如今也在這泥淖里打滾,任人攀折了!哈哈……”
字字句句,利刃剜心。我跌跌撞撞奔至后園僻靜處,背靠著一株枯死的老梅樹滑坐在地。冰冷的露水浸透了薄薄的羅裙,寒意直透骨髓。我仰頭望著黑沉沉的天,金陵的夜,無星無月,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墨色。
不知枯坐了多久,鴇母尖利的咒罵和龜奴的踢打終于尋來。他們拉扯著,將我拖回那污濁的燈火深處,如同拖曳一件破損的貨物。
又是一個更深露重的夜。前樓喧鬧漸歇,殘席已冷。我獨自抱著琵琶,坐在臨水的小軒窗下,指尖無意識地撥弄著僅剩的三根弦,不成曲調。窗外,秦淮河水嗚咽流淌,仿佛裹挾著無數如我這般女子的血淚與嘆息。
“云兒姑娘……還沒歇下?”一個怯怯的聲音響起,是新來的小丫頭菱角,才十二三歲,因家貧被賣入火坑,臉上猶帶著未干的淚痕。她瑟縮著,遞過一碗冰冷的湯水。
我搖搖頭,目光落在她稚嫩卻已布滿驚惶的臉上。這藏春閣,不過是另一個“薄命司”罷了。我輕撫琵琶,啞聲低唱,不再是為取悅他人,只為胸中那口噎住的血氣:
羅衣典盡作新聲,脂粉調成血淚痕。
座上王孫皆故舊,樽前笑語盡仇恩。
青樓夜夜笙歌沸,誰記深閨柳絮魂?
一曲秦淮嗚咽水,流到天涯盡是塵!
瓊宴笙歌猶在耳,菱花鏡里已非真。
風塵閱盡千張面,俱是黃泉路上人!
歌聲低徊,如泣如訴,在死寂的后半夜里幽幽飄散。菱角怔怔聽著,大顆的淚珠無聲滾落。窗外,河水依舊流淌,載不動這許多愁。天際隱隱透出一點蟹殼青,寒浸浸的,是新的一天,亦不過是昨日的重復。風塵無盡,這秦淮水,這世間路,淹沒了多少如我、如菱角這般,生來便注定沉淪的孤魂?那水中月影搖晃,碎而復圓,圓而復碎,終不過一場空花泡影。
我枯坐至東方微明,窗紙透出青灰色,照見妝臺上一支褪色的舊玉簪——那是柳家小姐唯一殘留的印記。指尖撫過冰冷的簪身,恍然間,竟覺那一點微光,正幽幽映出千紅萬艷,同歸寂滅的終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