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中,十二官粉墨登場,咿咿呀呀的曲韻在春日的微塵里浮漾。偏是齡官,獨自倚著那爬滿嫩葉的薔薇架,指尖蘸了昨夜積在石凹里的雨水,混著幾片零落的殘紅,竟在濕潤的泥地上,一筆一劃,勾畫起來。
“齡官!老祖宗點戲了!”芳官脆生生的嗓子隔院傳來,帶著幾分急促,“《游園驚夢》!快些!”
齡官指尖一頓,泥地上那未完成的字痕洇開模糊一片。她抬起頭,眉尖若蹙,眼波卻似籠著江南三月的煙水,聲音不高,卻清凌凌穿過了院墻:“唱不得了,嗓子沉,恐污了老祖宗的耳朵。”她復又低頭,指尖重新點向濕潤的泥土,專注而固執,仿佛天地間只剩了這方寸之地,這未盡的筆畫。那水痕混著花汁,在泥地上蜿蜒,分明是個“薔”字起首的草頭。
賈薔捧著一卷新得的工尺譜,興沖沖轉過假山,恰撞見這一幕。那春日柔光篩過薔薇新葉,碎金般灑在齡官微垂的頸項與專注的側影上,泥地里水痕勾勒的字跡尚未干透。他心頭莫名一撞,腳步便滯住了。半晌,才輕咳一聲,走上前去。
“又在這里畫地作字?”賈薔的聲音帶著他自己也未察覺的溫軟,遞過一方簇新的、染著淡淡茜色的羅帕,“地上濕寒,仔細傷了手。擦擦罷。”
齡官并不去接那帕子,只抬起眼。那雙眸子,清澈見底,卻又幽深得探不到盡頭,直直看進賈薔眼底。“多謝薔二爺費心。”她聲音平靜無波,指尖卻無意識地捻著一點濕潤的泥漬,“只是我這一筆一畫,寫的不過是劫數,沾不得這些個金貴物件。”言罷,指尖又落回泥土,在那未完成的“薔”字旁,添上了曲折的草字心。一筆一畫,沉緩得如同鐫刻。
賈薔的手僵在半空,那方茜紗帕子被風微微掀起一角,又頹然垂落。他望著地上那個水痕淋漓、半濕半干的“薔”字,心頭竟也漫上一股無端的酸澀冰涼,仿佛那泥濘的字跡,已悄然刻進了骨子里。
未幾,梨香院便傳開了齡官拒唱《游園》的消息。賈母不過一笑置之,只道“小人兒家,由得她去”。然王夫人聞之,那素日端凝的面上,卻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陰翳。這日午后,暑氣蒸騰,王夫人攜了周瑞家的往園中散悶,行至僻靜處,忽聞一陣壓抑不住的嗆咳之聲,斷斷續續,撕心裂肺。
循聲望去,但見那薔薇架深處,一個伶仃的身影正蜷著。不是齡官是誰?她一手死死捂住口唇,瘦削的肩背劇烈地起伏,另一手卻執著地伸向泥地,指尖顫抖著,仍在描摹什么。驟然,一陣猛咳襲來,她身子一弓,指縫間竟滲出刺目的猩紅,點點滴落在她剛剛畫就的字痕上——那是一個濕漉漉、血淋淋、觸目驚心的“薔”!
王夫人倒吸一口冷氣,腳下生根般定在原地。周瑞家的亦驚得變了臉色,待要上前,卻被王夫人一把攥住手腕。那力道極大,指甲幾乎掐進肉里。王夫人眼中再無半分往日的寬厚,只剩下冰冷的、洞悉一切的了然,死死釘在齡官染血的指尖與地上那血字之上,最終,目光如寒針,刺向那方被齡官慌亂中遺落在地、半掩在泥濘里的茜色羅帕——帕角繡著細微的纏枝紋樣,正是賈薔素日所用。
“回……回去!”王夫人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字,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是驚怒,亦是某種塵埃落定的決絕。她猛地轉身,再不向那薔薇架下瞥去一眼。
次日清晨,梨香院便炸開了鍋。
“了不得!齡官姐姐不見了!”芳官臉色煞白,手里捏著一包才配好的藥,直沖入小旦們的屋子。屋內空空如也,齡官素日睡的鋪蓋整整齊齊,枕畔卻壓著一方素白絲帕,并非昨日遺落的茜紗。帕子一角,用極細的墨線勾勒著一枝伶仃的薔薇,再無他物。
“昨夜……昨夜恍惚聽見外頭有車馬響動,還道是東府里……”一個小丫頭怯生生地說,聲音細若蚊蚋。眾人面面相覷,寒意自心底爬升。管教的婆子沉著臉進來,目光掃過空鋪,只冷冷拋下一句:“主子恩典,放她出去養著了。都散了罷,該練功的練功!”那眼神里的警告,比言語更鋒利。
消息風一般刮過園子。寶玉聞得,如遭雷擊,癡癡呆呆闖進瀟湘館,對著正在窗下臨帖的黛玉,只喃喃道:“林妹妹……那畫薔的女兒……她竟沒了!她竟……沒了!”語無倫次,眼中一片空茫的痛色。黛玉放下筆,望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輕輕一嘆,那嘆息幽微如落花墜地,終是未發一言。
鳳姐在廊下逗弄巧姐兒,聽平兒附耳低語,手里金鈴鐺“當啷”一聲掉在青石板上,滾出老遠。她彎下腰去拾,動作竟有些遲緩,鬢邊金鳳釵的流蘇晃動著,遮住了她驟然冷硬下來的眼神。“老太太跟前,半個字也休提。”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容置疑的狠戾,“只說……癆病發了,挪出去了便是。”平兒垂首應了,心頭卻是一陣陣發緊。
北風卷著鵝毛大雪,將偌大的榮國府裹成一片混沌的素白。園中花木凋零,那曾開滿嬌艷花朵的薔薇架,只剩嶙峋的枯枝,在風雪中瑟瑟嗚咽。賈薔裹著一件半舊的銀鼠斗篷,鬼使神差般獨自踏雪而來。他臉色蒼白,眼窩深陷,形容比枯枝更憔悴。那日齡官咳血畫薔的景象,王夫人冰冷的目光,梨香院驟然的空寂……種種疑懼如毒藤纏繞心頭,日夜啃噬。他跌跌撞撞撲到薔薇架下,積雪沒過了腳踝。目光在那片曾經濕潤、曾染血痕的泥地上瘋狂搜尋。凍土堅硬如鐵,唯有枯枝在風中發出刺耳的哀鳴。
他不顧冰冷,跪倒在地,十指插入覆雪的凍土,瘋魔般挖掘起來。指甲翻裂,指縫滲出血珠,混著冰冷的雪泥。不知挖了多久,指尖猛地觸到一點異樣的柔軟。他渾身劇震,小心翼翼地撥開凍土——竟是一方褪盡了鮮亮顏色的茜紗羅帕!帕子大半已朽爛,被泥漿染成污濁的褐色,唯余一角,還隱約可見當年精致的纏枝紋路。而在這殘存的帕角上,幾點早已凝固發黑的暗紅,如同絕望的烙印,刺入眼底。帕子的邊緣,一行幾乎被泥污和歲月吞噬的蠅頭小楷,細若游絲,卻頑強地透出墨痕: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那正是《牡丹亭·驚夢》里,杜麗娘對柳夢梅的癡情囈語!賈薔死死攥著這方冰冷、污穢、帶著死亡氣息的殘帕,那帕上干涸的暗紅灼痛了他的眼,那行小字像燒紅的針,一根根釘進他的魂魄。他猛地仰起頭,對著漫天狂舞、吞噬一切的茫茫大雪,喉間發出一聲凄厲得不成腔調的慘嚎。那聲音撕裂了風雪的嗚咽,卻又迅速被無邊無際的白色吞沒,了無痕跡。唯有枯枝上簌簌震落的雪粉,無聲地覆蓋住他蜷縮的身影,覆蓋住那方被攥得死緊的殘帕,也覆蓋了泥土深處,所有未曾言說便已凋零的如花美眷與似水流年。
風雪愈急,天地間只余一片混沌的白,掩埋了舊日薔薇架下依稀的淚痕與血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