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官性子如爆炭,偏生就一副冰雪姿容。
賈府夜宴,她扮正旦唱《醉打山門》,聲裂金石,滿座皆驚。
趙姨娘罵她“狐貍精”,反被她用茉莉粉揚了滿臉。
抄檢大觀園那夜,她將寶玉所贈茜香羅汗巾系在柳梢頭,冷笑道:“這勞什子,配不得我!”
王夫人令其出家,水月庵智通暗喜:“好個齊整徒弟!”
剃度那日,她摔碎茉莉粉盒,艷紅香屑紛飛如血:“佛門?且看我做個活羅漢!”
三更梆響,庵后古井傳來重物落水聲。
老尼掃得佛前香灰,赫然混著半枚濕透的茜香羅碎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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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紅院夜宴,燈火煌煌如晝。席間正唱到《醉打山門》,那扮魯智深的,身量未足,卻把條黑蟒扎得氣魄沉雄,一聲“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如金戈撞玉磬,直震得席上杯盞嗡嗡作響。待她一個鷂子翻身穩穩立定,燈火映亮那張粉妝玉琢的臉——不是芳官是誰?鳳姐擊掌喝彩:“好個爆炭似的小子!真真是聲裂金石!”寶玉癡望著,只覺那通身的氣概,竟比臺上真羅漢還要烈上三分。
然這般烈火烹油,終究燒著了自身。未過幾日,趙姨娘因薔薇硝的舊怨,叉著腰堵在梨香院門口,嘴里不干不凈:“小娼婦養的!仗著幾分顏色,專會勾引爺們兒的狐貍精!”話音未落,一團香風撲面,細白粉末劈頭蓋臉揚來。芳官立在臺階上,手里捏著個空了的茉莉粉盒子,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姨娘嘴里既不清不白,我替您洗洗!橫豎這茉莉粉,比不得薔薇硝金貴,配您正好!”趙姨娘被那異香嗆得噴嚏連天,滿臉白粉,活脫脫一個面人兒,惹得小丫頭們躲在門后捂嘴竊笑。消息傳到王夫人耳中,那串捻著的佛珠“啪嗒”一聲掉在炕沿上。
山雨欲來風滿樓。抄檢大觀園那夜,燈籠火把映得園子亮如鬼域。怡紅院門被撞開時,芳官正對著一彎冷月獨坐。婆子們如狼似虎翻箱倒柜,她只冷眼瞧著,嘴角噙一絲冰涼的嘲諷。忽見王善保家的抖出一條大紅汗巾子,金線織就的茜香羅暗紋在火光下流轉——“這可是爺們兒的物件!”婆子如獲至寶,尖聲厲氣。
芳官猛地站起,劈手奪過那汗巾。眾人未及反應,她已幾步搶至院中那株老柳樹下,腳尖一點,輕靈如燕,竟將那條華貴異常的茜香羅汗巾,牢牢系在了最高的柳梢頭!夜風驟起,汗巾獵獵飛舞,像一面猩紅的戰旗。芳官仰頭看著,拍手脆笑:“好!好個勞什子!高高掛著,叫月兒也瞧瞧,它究竟配不配得上我!”火光映著她雪白的臉,那雙眸子亮得驚人,沒有半分懼色,只有焚盡一切的決絕。王夫人遠遠立在廊下陰影里,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禍根孽胎,攪家精!”王夫人冰冷的聲音在水月庵靜室回蕩,檀香也壓不住那股肅殺之氣,“佛門清凈地,正該收束你這等無法無天的性子!”一旁垂手侍立的智通老尼,眼珠子早黏在芳官身上,見她雖只一身半舊青布衫子,不施脂粉,卻越發顯出眉目如畫,冰肌玉骨,心頭暗喜:好個齊整徒弟!廟里香火怕是要興旺了。
剃度吉時定在破曉。佛前青煙繚繞,銅盆清水映著跳動的燭火。芳官跪在蒲團上,背脊挺得筆直。智通手執剃刀,口中念念有詞,冰冷的刀鋒貼上她鬢角烏油油的發絲。滿室寂靜,只聞老尼粗重的呼吸。就在刀鋒將落未落之際,芳官倏然抬手!
“且慢!”她聲音清亮,驚得老尼手腕一抖。
只見芳官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的、磨得發亮的螺鈿盒子——正是那日揚了趙姨娘一臉的茉莉粉盒!她指尖用力一捏,“咔吧”一聲脆響,那盒子竟在她掌心四分五裂!艷紅的茉莉粉如血如霧,轟然炸開,紛紛揚揚灑落下來,沾了她滿頭滿臉,也落了佛案經卷一身。芳官仰起臉,任那紅粉撲簌簌沾滿眉睫唇腮,對著愕然的佛像,綻開一個近乎妖異的笑容,聲如碎玉:
“佛門?呵!諸位菩薩羅漢且坐穩了!今兒個,且看我芳官——也來做一回活羅漢!”那笑聲在肅穆的佛堂里激蕩,驚得燭火亂搖。
智通氣得渾身發抖,手中剃刀“當啷”墜地:“反了!反了!快給我按住這魔障!”幾個粗壯仆婦撲將上來。芳官被強按著剃去了煩惱絲,青碴頭皮在紅粉映襯下,更顯刺目驚心。她不再掙扎,也不言語,只死死盯著裊裊香煙后那尊低眉垂目的佛像,嘴角那抹譏誚的紅痕,久久未散。
是夜,水月庵浸在濃得化不開的墨色里。梆子剛敲過三更,死寂中忽聞后院“撲通”一聲巨響!沉悶,厚重,似有千斤重物狠狠砸入古井幽深的水中。值夜的老尼一個激靈,慌忙提燈奔去。井口黑洞洞的,只余幾圈漣漪兀自擴散,撞在冰冷的井壁上,發出空洞的回響。四下里,唯有寒風穿過枯枝,嗚咽如泣。
翌日清晨,智通強作鎮定,親執掃帚清掃佛前香案。檀香灰積了厚厚一層。她心不在焉地掃著,灰燼揚起,迷蒙了視線。忽地,掃帚頭似乎勾住了什么濕重之物。她皺眉撥開香灰,指尖觸到一小片猩紅的、濕透了的羅角,金線織就的茜香羅暗紋在灰燼中閃著微弱、冰冷的光——正是昨日高懸柳梢、又被她強令從芳官身上剝下的那條汗巾的一角!它像一塊凝固的血痂,死死黏在冰冷的香灰里。
智通的手猛地一抖,如被火燙。她倏然抬頭,望向佛龕深處。那尊泥塑金身的佛像依舊低眉垂目,無悲無喜。只是裊裊升起的青煙后面,那莊嚴的眉宇間,恍惚竟似凝著一絲極淡、極冷、洞悉一切卻又漠視一切的譏誚。案上未及清理的點點猩紅茉莉粉屑,在透過高窗的慘淡晨光下,刺目如新濺之血。門外北風卷地,刮得破舊窗欞咯咯作響,仿佛有誰在低低地、凄厲地笑著:
“活羅漢……好個活羅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