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風也含著幾分躁動的年代,賈府的深宅大院里,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心事與掙扎。金榮,人喚金二的小廝,原也有著一顆不肯輕易低下的頭顱,可那日,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終究是將那份高傲碾碎在塵埃里——只為向秦鐘賠個不是。賈瑞的命令像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心頭,寶玉那灼人的怒火更是讓他渾身發顫,唯有“咚咚”的磕頭聲,才讓那場風波暫歇??伤厍焕锓康模睦锸乔敢?,分明是化不開的憤懣。
學堂里的喧囂散了,金榮拖著灌了鉛似的腳步回到家。簡陋的屋子擋不住滿心的火氣,他坐在床沿,指尖攥得發白,眼前一遍遍晃過今日的屈辱?!扒冂娔切∽樱贿^是賈蓉沾著點邊的親戚,論起在賈家的分量,又比我金榮金貴多少?”他對著空蕩的屋子低罵,聲音里帶著哭腔,“不過是攀著寶玉的交情,便擺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樣,真當旁人都是睜眼瞎嗎?”
越想,心口越像被什么東西堵著,悶得發疼。他記得秦鐘平日里與寶玉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記得他們以為躲在暗處便無人知曉的小動作。今日撞見秦鐘又與旁人拉拉扯扯,他原是憋著一股“誰怕誰”的勁頭,卻沒想最后受辱的竟是自己?!皯{什么?”他猛地捶了下床板,木床發出一聲嗚咽,“我金榮偏不認這個命!”眼中閃過的狠厲,像是要把這世道的不公都剜出來,他暗暗賭咒,總有一天要在這賈府里,掙出個像樣的前程來。
胡氏是個心細如發的母親,兒子那低低的嘟囔聲,像根細針輕輕扎了她一下。她走近了,聲音柔得像水:“榮兒,心里藏著什么不痛快呢?跟娘說說?!?/p>
金榮抬頭,看見母親鬢邊的碎發,那點倔強忽然就軟了?!澳铮瑢W堂里……他們欺負我。”話音剛落,眼圈就紅了。
胡氏輕輕嘆了口氣,挨著他坐下,掌心撫過他的后背,像是在撫平他心里的褶皺:“傻孩子,你以為這讀書的機會來得容易嗎?為了你能進那學堂,娘求了你姑媽多少回,好話不知說了幾籮筐。你姑媽又在璉二奶奶面前費了多少唇舌,才換來你坐在窗下聽先生講課的日子。咱們家那點家底,若不是靠著他們幫襯,哪里請得起先生呢?”
金榮低下頭,手指摳著衣角。胡氏又道:“這兩年在學堂里,茶水飯食不用咱們操心,省下的錢,不都給你添了新衣裳嗎?還有薛大爺,雖說頭一年幫襯得少,這兩年給的銀兩,不也解了家里的急?”
每一句話,都像暖爐似的烘著金榮的心。他望著母親眼里的期盼,那點怨氣慢慢就散了,化作一陣滾燙的暖流,從心口淌到四肢百骸。“娘,我曉得了?!彼曇魫瀽灥?,卻帶著一股篤定,“我會好好讀書,不辜負您和姑媽。”
胡氏笑了,眼角的細紋里都盛著欣慰。她拍了拍兒子的肩,起身時,腳步都輕快了些。
第二天的太陽剛爬上山頭,金榮就起身了。整理衣裳時,動作都比往常仔細。走在去學堂的路上,風里帶著草木的清香,他心里再沒有昨日的憋屈,只剩下一股子往前沖的勁兒——他要好好學,將來讓娘過上好日子。
府外的金玉兒,是個俏生生的姑娘,嫁給了賈家玉字輩的賈璜。賈璜家比起寧、榮二府,實在是寒酸了些,可玉兒從不抱怨。她總說,賈璜是個實誠人,日子雖不富裕,卻能靠著雙手掙份安穩,這就夠了。
小夫妻倆守著點微薄的產業,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他們常去寧、榮二府請安,臉上總是堆著笑,見了鳳姐兒和尤氏,嘴甜得像抹了蜜。“二奶奶氣色真好,這衣裳穿在您身上,比畫上的人還好看呢?!薄按竽棠绦纳?,菩薩見了都要多疼您幾分?!蹦切┰?,說得鳳姐兒和尤氏心里暖暖的,時常偷偷塞給他們些綢緞銀兩。
賈璜夫婦捧著那些東西,感激得眼圈發紅,嘴里的“謝”字說了一遍又一遍。玉兒總在心里盤算著,這點東西能換多少米糧,能給丈夫添件過冬的棉襖。日子雖苦,可看著丈夫憨厚的笑臉,她覺得心里是滿的。
那日天氣正好,賈璜帶著玉兒回了趟家,原是想看看寡嫂和侄兒金榮。屋里的氣氛本是熱熱鬧鬧的,說的都是些家長里短??山饦s的母親說著說著,就把前日學堂里的事倒了出來,那委屈的模樣,讓玉兒聽著聽著,心就揪緊了。
“秦鐘那小子算什么?我們榮兒難道就不是賈家的親戚?”玉兒的聲音都發顫了,眼里的火苗“蹭”地就起來了,“憑什么那樣欺負人?寶玉也太偏心了!我這就去東府,找珍大奶奶說道說道,再去問問秦鐘的姐姐,到底有沒有這個道理!”
金榮母親急得直擺手,拉住她的袖子:“姑奶奶,是我多嘴了,您可千萬別去!這要是鬧大了,我們在府里還怎么立足?沒了這讀書的地方,家里連先生都請不起,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
玉兒心里的火被澆了一半,可那口氣咽不下。她跺了跺腳,終究是嘆了聲:“罷了,這次就先忍了??梢菢s兒再受委屈,我絕不能不管!”
金榮母親連連點頭,心里卻像壓了塊石頭。可玉兒心里的念頭,卻像生了根似的——這事,她不能不管。
“嫂子別說了,我非去一趟不可!”她語氣斬釘截鐵,叫人備了車,風風火火就往寧府去了。
馬車停在寧府門前,玉兒踩著石階往里走,心里還憋著股氣。見到尤氏,她先按捺住情緒,說了些家常話,末了才試探著問:“今日怎么沒見著蓉大奶奶?”
尤氏臉上的笑淡了些,嘆了口氣,聲音里帶著愁緒:“她這陣子身子不好,經期都兩個多月沒來了,請了大夫來看,卻說不是有孕。整日里沒精神,下半天就懶得動,話也懶得說,眼神都發飄。我勸她:‘放寬心養著,早晚不用拘禮,親戚來了有我呢,便是長輩們怪罪,我也替你擔著?!謬诟廊馗?,千萬別惹她生氣,她想吃什么,只管來我這里拿,我這里沒有的,就去你璉二嬸子那里取。你說,這樣的媳婦,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再想找一個,可就難了。”
玉兒聽著,心里那點火氣,不知怎么就消了些。她記得秦氏待人溫和,處事周到,原是個討喜的人。“那她這病,到底是怎么得的?”
尤氏蹙著眉,聲音更低了:“你是知道的,她那人,看著愛笑,心里卻細得很,一點小事都要琢磨三天五天的。這病啊,就是思慮出來的。今日又聽說有人欺負了她兄弟秦鐘,她又氣又惱,氣那些搬弄是非的人,惱秦鐘不學好,在學堂里吵鬧。這不,連早飯都沒吃。我去勸了她半天,又說了秦鐘幾句,讓他去找寶玉了,才看著她喝了半盞燕窩湯,我這才放心過來。你說我這心,揪得跟針扎似的,偏又找不到好大夫?!?/p>
玉兒站在那里,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方才還想著為侄兒討個說法,此刻聽著尤氏的話,倒覺得自己那點委屈,實在算不得什么了。她想起金榮低頭抹淚的模樣,心里酸酸的,可再想想秦氏病中憔悴的樣子,那點酸,又化作了一聲輕嘆。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覺得一切言語都多余。良久,才輕輕道:“尤妹妹,你說得是。我原以為榮兒受了天大的委屈,可聽你這么一說,才知道這世間的事,原不是我想的那樣簡單?!?/p>
尤氏看著她,眼里閃過一絲暖意。兩人相視一笑,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空氣中悄悄融了,像初春的冰雪化成了溪水。風從窗欞吹進來,帶著院子里的花香,輕輕拂過她們的發梢,一切都靜了下來。
尤氏見她不語,還當她在擔心秦氏,便又勸道:“大妹妹別憂心,我已經派人去尋好大夫了,總會有辦法的。她是個好人,吉人自有天相?!?/p>
玉兒點點頭,心里暖暖的:“我也信她能好起來。只是……總歸是掛著心。”
正說著,賈珍走了進來,見了玉兒,笑著問:“璜大奶奶怎么來了?”
玉兒忙起身請安,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賈珍聽了,眉頭皺了皺:“秦鐘這孩子,真是不懂事。你放心,我定會好好教訓他。蓉大奶奶的病,我也會多上心,定要尋個好大夫來?!?/p>
玉兒聽了,心里那塊石頭總算落了地。她知道賈珍是個有擔當的,有他這句話,秦氏的病,總能有轉機。
離開寧府時,陽光正好,灑在身上暖融融的。玉兒坐在馬車里,心里竟有種說不出的輕松。蓉大奶奶的病雖還讓人掛心,可她知道,總會好起來的。而自己,也在這場說走就走的拜訪里,品出了幾分世事的滋味,心里反倒踏實了。
馬車轱轆碾過青石板路,發出規律的輕響。金氏坐在車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角,心里頭像被溫水泡過似的,先前的火氣早散了,只剩些說不清的滋味。她想起尤氏說起秦氏病況時,眼角那抹藏不住的疼惜,又想起賈珍那句“定會好好教訓秦鐘”,忽然覺得,這賈府的深宅里,原也不全是冷冰冰的規矩與勢利,總還有幾分人情在的。
回到家時,賈璜正坐在門檻上抽著煙袋,見她回來,忙起身迎上來,臉上堆著憨笑:“回來了?姑媽的身子還好?”
金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拍掉他身上的煙灰:“就知道惦記這些。嫂子挺好的,只是……榮兒在學堂的事,我沒去理論?!?/p>
賈璜愣了愣,隨即撓撓頭:“不去也好,咱們小門小戶的,少惹些是非總是好的?!彼欢切潖澙@繞,只知道媳婦做的決定,定有她的道理。
金氏心里一暖,拉著他往屋里走:“你當我是怕了不成?是秦鐘的姐姐病得重,聽著實在可憐。再說,寧府的人也說了,會管教秦鐘,往后榮兒大約不會再受委屈了。”她把尤氏的話揀著說了些,末了嘆道,“這世道,誰活著都不容易。秦氏那樣體面的人,還不是被心思熬壞了身子?咱們榮兒受點委屈,忍忍也就過去了,總比丟了讀書的機會強?!?/p>
賈璜聽得似懂非懂,只一個勁點頭:“你說得是,你說得是?!?/p>
正說著,金榮的母親竟提著個布包來了,進門就紅著眼圈:“姑奶奶,我聽鄰居說你回來了,特地過來謝謝你。昨日是我糊涂,不該讓你為這點事操心?!闭f著,把布包往桌上一遞,“這是家里新收的小米,熬粥香得很,你和姑老爺嘗嘗?!?/p>
金氏推不過,只好收下,拉著她坐下說話。三人聊著家常,先前的不快漸漸淡了,屋里的氣氛倒比往日更熱絡些。金氏看著嫂子那局促又感激的模樣,忽然覺得,方才在寧府咽下的那口氣,值了。
幾日后,金榮從學堂回來,臉上竟帶著點少見的笑意。胡氏忙問他緣故,他才支支吾吾地說,秦鐘那日找過寶玉后,不知被誰數落了一頓,這幾日見了他,雖沒賠禮,卻也收斂了不少,學堂里再沒起過爭執。
“還有呢,”金榮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打開來是幾塊晶瑩的糕點,“薛大爺今日見了我,塞給我的,說讓我給娘嘗嘗。”
胡氏看著那糕點,眼眶一熱。她知道,這定是金氏在背后打點過了,或許是托了薛蟠,或許是求了旁人,總歸是為了讓兒子在學堂里好過些。她摸了摸金榮的頭:“快收起來,留著慢慢吃。你可得好好念書,別辜負了你姑媽的心意。”
金榮重重點頭,心里那點殘存的憤懣,早被這幾塊糕點捂化了。他忽然明白,母親和姑媽說的“忍”,不是窩囊,是為了守住眼前的日子,為了往后能有底氣站得更直。
而寧府那邊,秦氏的病時好時壞。尤氏請遍了城里的大夫,藥方子換了一張又一張,卻總不見起色。賈珍急得嘴上起了燎泡,日日派人去城外的道觀求神拜佛,府里的下人們都提著心,走路都輕手輕腳的,生怕驚擾了病人。
秦鐘被賈珍叫去訓斥了一頓,雖有些不服氣,卻也不敢再在學堂里張揚。他見姐姐日漸憔悴,心里也不是滋味,有時坐在學堂里,望著窗外的梧桐葉發呆,竟也會想起金榮那日低頭的模樣,心里掠過一絲說不清的愧疚。
寶玉倒是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依舊日日與姐妹們玩笑,或是纏著秦鐘說些體己話。只是他漸漸發現,秦鐘臉上的笑少了,偶爾提起姐姐的病,眼里總帶著愁緒,他便也少了些頑鬧的心思,只想著“等秦姐姐好了,再跟他痛快玩一場”。
金氏后來又去過幾次寧府,每次都提著些滋補的湯水,說是“家里自己熬的,不值什么錢,給蓉大奶奶補補身子”。尤氏見她這般懂事,心里越發親近,時常留她坐著說說話,有時還會悄悄塞給她些碎銀子,讓她給賈璜做件新衣裳。
“你這人心眼實,”尤氏握著她的手說,“往后有難處,盡管來找我。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氣?!?/p>
金氏聽著,鼻子酸酸的。她知道,自己那日壓下的怒火,換來了比“討個說法”更珍貴的東西——一份在這復雜世故里,難得的體諒與暖意。
日子就這么不緊不慢地過著,學堂里再沒起過風波,金榮埋頭讀書,偶爾得了先生的夸獎,會飛奔回家告訴母親;賈璜夫婦守著小日子,雖不富裕,卻也安穩;秦氏的病雖未痊愈,卻也沒再惡化,只是府里的人都知道,那位少奶奶的眉尖,總鎖著一抹化不開的輕愁。
而金氏偶爾坐在窗前,看著院里的日光移過墻根,會想起那日在寧府的午后,尤氏說的那句“誰活著都不容易”。她想,這世間的事,大抵就是這樣吧,有委屈,有難處,卻也總有那么些瞬間,讓人覺得,忍一忍,等一等,日子總會慢慢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