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云中之日,是個春日和煦、云淡風輕的明媚日子,舒家老宅卻是愁云慘淡。
祖母和舒顏都在流淚,舒慈也在抽抽搭搭,祖父慈祥地摸了摸兩個孫兒的頭,從自己的近衛中挑了數十個好手,命隨行之人小心護送兩位公子入都。
一路東行,姐弟二人時不時探出頭看外面的風景。
目下,天命已歸于姜朝,經過的郡縣還算安定,即便碰見幾個蟊賊山匪,也自有舒太公手下的護院出手。
十五日后,二人的馬車抵達鄴都。
清晨,甫進鄴都城門,便見舒藍和管家舒亭帶著一眾仆婦、護院在城門口等著兩位小公子。
舒亭是個中年男子,身形微胖,長得一團和氣,迎上姐弟倆,便往舒府去。
“阿兄!”舒顏輕快地喊出聲。
舒藍鼻子一酸,他也好久沒有見到自己的幼妹了。阿顏長高了,身姿窈窕,是個漂亮的娘子了;小慈看著軟軟糯糯,活像個湯圓,很是惹人憐愛。
自從兩個小不點被送到云中,他每年只有過年回鄉之時,才能見到一次阿顏和阿慈。
想到這里,他心疼地揉了揉幼妹的烏發,溫柔問道,“阿顏,一路上可還好?身體能扛住嗎?有沒有不舒服?”
長途跋涉,一路顛簸著過來,總是難捱的。
“阿兄,我很好,身體沒問題,也沒有不舒服。”
舒顏拿起身前的軟墊,向二哥解釋,“祖母在我們臨行前,命府里的縫人們做了許多軟墊,還親自準備了各種湯劑、藥包,給我和阿慈。”
一旁的舒慈也探過來一個小腦袋,“我也沒事,兄長,就是有點頭暈,或許是坐久了。”
舒藍笑著給了舒慈胸口一拳,沒好氣斥道:“男子漢大丈夫,你還暈車?我看你是欠練了,如此羸弱!大哥已從軍中回來了,我明日就讓大哥好好練練你!”
馬車內響起舒慈的求饒聲和舒藍的哈哈大笑聲,三人一路說笑,一路到了舒府。
眾人都沒有想到的是,還沒等到三人進府,府里就和燒開的開水一樣沸騰了起來。
舒府大門洞開,卻無人迎接,舒藍正覺得奇怪呢,管家舒亭快步進門,才探聽得消息。
舒家并非經年累世的世家,并不如何講究排場,因此家中伺候的下人并不如何多。
“三公子,今日不巧,大夫人和長女公子,一個摔傷了腿,一個崴了腳,都動彈不得。當下,府里的下人們正圍在東院呢。”舒亭擦了擦額間的冷汗,這場面,他也是第一次見。
聽得舒亭的回報,三人俱是一驚,忙下了馬車,向府內趕去。
舒府是一座位于鄴都東城的“巨”字型宅邸,中部為園林池塘,四周分別為東院、南院、北院。
舒伯父昔年出使南齊,立下大功,悼文帝大手一揮,封舒安國為大鴻臚,位列正四品。
既升了官,叔父安澤認為,兄長總不好接著在原來東市的小宅子里住著,便專程驅車來了趟鄴都,送了十數箱金,讓兄長買個好房子住。
好的宅子不好找,舒亭跑了許多地方,最終選定了這座位于宮城腳下的院落。
這座宅子的地段是一等一的好,和外宮城近乎一墻之隔,只可惜不算大。
時人偏愛連山跨湖的疏闊大宅,好用于和友人們曲水流觴、吟詩作賦、往來唱和。但常年從事外交工作、公務繁忙的舒安國并無這種風雅喜好,因此,能找到這樣上朝通勤方便,風景還好的宅子,舒伯父便已滿足。
聽上任主人的管家說,他們要向南行,投奔親戚去了,故而急于出手,舒亭細細查看過,宅子沒有問題,便請示了舒安國。
舒伯父是個爽快之人,當下便應了。
對方的管家本以為對面會狠狠殺價,卻沒想到舒伯父并未趁人之危,很是欣喜。這樁讓雙方都滿意的買賣,很快落成。
而近幾日,舒伯父以為,新朝新氣象,舒府也該有點新變化,他便大張大合地挖掉了園子里原本的蘭花和竹子(上任主人所栽種的),準備等來年開春,就大批量地栽上自己喜歡的金桂、壽桃,順便挖了個池塘。
說到挖池塘......想必舒伯娘蘇樂現下是最不滿的。
今日一早她正要出院門,去找自己的妯娌沈氏,卻看得眼前兩個一身黑黢黢宛若泥人的高大男子,每人手上兩個鐵鍬,褲腳高高卷起,晨間霧色朦朧,二人活脫脫鬼影一般。
結果,當沈氏和府內下人聽到驚叫聲,匆匆趕到之時,蘇氏摔傷了腿,腫地老高,疼得直掉眼淚;
一旁的舒橙,腳踝紅腫不堪,難以移動——舒橙從自己院中趕來,急于扶起母親,不想跑的太快,被絆了一跤;
舒安民正在挨罵;
長子舒白不知所措地和母親沈氏解釋:伯父不放心其他人來挖這個池塘,定要親力親為,但伯父今日要上朝,第一日便由休沐日的父親和自己來挖。
事情以沈氏勒令丈夫和兒子避開東院,須從北院繞道回南院,不得驚擾到蘇氏告終。
藍顏慈三人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一時間不知道他們該走還是該上去做些什么。
午間,舒府眾人齊聚于東院舒伯娘處,蘇樂位居首座,梳洗沐浴后的舒家父子、舒白妻連絹端坐一側,另一邊是舒母沈如玉和藍顏慈三兄妹。
新朝將立,朝中事忙,因而舒伯父和堂兄舒綠二人今日并未回家用午飯。
舒綠妻郭緋有孕在身,蘇樂便讓后廚每日專為郭氏單獨設菜,送去兒媳房里。
舒橙崴傷了腳,蘇樂讓她不要挪動了,便留在自己的院里吃飯。
蘇樂是個美貌婦人,只身形消瘦、面色偏白,看上去十足病美人的意味,一直讓顏慈二人多吃些,看著眼前兩個與父母分別多年的孩子,不比阿綠、橙兒在自己眼前長大,蘇樂瞳中難掩心疼之色。
飯后,沈如玉便堅決要求蘇樂躺下,查看蘇樂繃帶下的傷勢,確認無大礙后,命人去廚房煮了藥膳豚骨煲,煨好了便讓蘇樂服用。
郭氏本想來探望,也被沈夫人婉拒,讓她照顧腹中孩子要緊,別再累著了。
舒父安民本想召來兩個兒女,敘敘天倫之情,被沈夫人無情打回:
“咱們這些年,除了每年過年去看看他們,再就是往云中寄些吃用,何曾盡過一日父母之責!連名字都是二老給起的!”
“孩子們好不容易回來了,你我也別上趕著討他們的嫌,擺什么父母的譜了!”
“讓他們自己去玩吧,過幾日再訓話也不遲!”
一連三句,讓舒父啞口無言。
沈夫人是母親為他聘下的,是祁縣武館館主的長女,容色明麗,性情剛烈果斷,蘇樂身體孱弱,難以理事,這些年舒府大小事件皆決于沈氏之手。
舒安民碰了一鼻子灰,便也不再堅持,又去看自己早上挖的池塘。
舒白的院子中,正聚著幾個小不點。
顏慈先是去堂嫂郭氏的房中問了好,郭氏靦腆地回了好,又命侍女冬筍給了兩個妹弟許多禮物。
二人剛拎著禮盒從堂嫂房里出來,便被兄長舒藍逮個正著。
舒藍身形高大,一手抱一個,揪著兩姐弟,聲如洪鐘:“走,去找長兄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