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宦者令年屆五十,見舒父正在院中,十分滿意,又見眾人在庭中跪拜,便也打開圣旨,宣道:
“奉天承運天子,詔曰:新朝初立,與民更始,今工部有臣舒安民,通讀農(nóng)書,技藝皆熟,不辭辛苦,耗時十年,調(diào)理太原、上郡、雁門等地水土,朕心甚慰。
朕思屯田大計,故特將屯田部獨立,不受工部約束,另設(shè)大農(nóng)令一,卿可為之。欽此。”
舒父一時間呆住,沒有反應(yīng)過來,沈氏離他又有些遠(yuǎn),不好提示,一時間只能干著急。
宦者令見狀,微微上前一步,道:“大農(nóng)令,接旨吧?”
舒安民忙跪謝,口中道:“臣舒安民,謝圣人提擢!圣人萬年,大姜萬年!”
舒白忙從袖中取了兩枚金錁子,送與那宦者令。
宦者令不動聲色地收下了金錁子,又對舒父笑瞇瞇道:“圣人口諭,大農(nóng)令無需特意進(jìn)宮謝他,近日事忙,等下月初一,圣人會在明光宮賜下宮宴,屆時舒大人再入宮謝恩不遲。”
舒白起身和舒亭送宦者令出了舒府,庭中眾人也回到了食案旁,舒父正盯著圣旨,不知所措。
長嫂連氏本想起身向公爹道賀,但見舒父只是看著圣旨發(fā)呆,便也不好開口。
舒慈小朋友正在給自己舀甜湯,無奈他個子矮了些,甜湯離他又遠(yuǎn),難以夠到,舒藍(lán)便自然地接過他的漆碗,給弟弟舀了滿滿一碗。舒藍(lán)自己也沒吃飽,便伸長胳膊,給自己扯了只炙鵝腿,今天的炙鵝外焦里嫩,舒藍(lán)很是喜歡,當(dāng)下便有滋有味地啃起來。
“兒賀阿爹高升,以此杯蜜酒,為阿爹慶。”舒顏起身,恭敬地向舒安民敬賀。
連氏見狀,松了口氣,連忙跟上,舒慈看見阿姐如此這般,也放下手中的甜湯,學(xué)著阿姐的模樣,道:“兒也賀阿爹高升,以......此杯牛乳,為阿爹慶。”
一旁舒藍(lán)嘴里的鵝腿還未嚼爛,但眼下氣氛都到這兒了,他也不得不跟上隊形,舉起銀杯中所剩的半杯牛乳,嘴里因含著鵝肉而含糊不清:“兒同賀!!!”
沈氏忙拉著自家郎君受了孩兒們的禮,舒白回來后,舒藍(lán)還興沖沖地和母親、長兄、長嫂討論起要買些煙花、長明燈來慶祝。
飯畢,舒父舒母回了南院,舒白和連氏也回了房,舒藍(lán)輕車熟路地讓星沉取出自己一早讓人去鄴都第一酒樓鳳凰樓排隊買來的茶酥、數(shù)九梅花糕、山藥軟酪、雙蝦包等十二樣點心,便拽著顏、慈進(jìn)了自己的院子。
南院。舒父處。
沈氏輕聲埋怨道:“郎君怎的今日和丟了魂似的?這可是郎君的大喜事。”
舒安民沉默良久,溫吞道:“圣人并不識得我,我與兄長亦不是從龍之臣,驟而拔擢,不知是福是禍,恐殃及家中。”
舒顏和舒慈二人在云中長大,云中點心種類偏少,亦不比鄴都的點心做地精巧,是以當(dāng)阿兄取出那一盒十二樣點心時,舒慈小朋友兩眼放光。
舒藍(lán)將點心盒子推到妹弟面前,讓他們“敞開了吃”。舒慈登時喜悅不已,開始大吃特吃。
舒顏被那一抹紅色吸引,捻起一塊數(shù)九梅花糕,這種點心栩栩如生,又做了漸變色,展示出紅、粉、白三種顏色,嘗起來有枝頭清雪之味。
舒藍(lán)扭捏半天,開口道:“阿顏,小慈,你們會怨恨阿爹阿娘當(dāng)日拋下你們,把你們留在云中老家嗎?”
話音剛落,舒藍(lán)登時羞憤欲死,覺得自己簡直是全大姜,不,加上南面的吳國,和西面的關(guān)外胡地,最不會問話的人。
自己真是有負(fù)兄長所托,明明一月前兄長還耐心地耳提面命,教了他許多次“如何不著痕跡地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完成此次問話必要時可用酒肉點心禮物等物件輔助”——結(jié)果一到赤膊上陣,依然全部白搭。
早知道,就讓兄長自己來問了。舒藍(lán)擠出笑臉,勉強笑著活下去。
這邊舒藍(lán)還在一秒鐘六百個心理活動,反復(fù)橫跳到自己眼皮都酸了;那邊眼疾手快的大風(fēng)紀(jì)官舒顏,已經(jīng)攔下了幼弟伸向最后一塊山藥軟酪的小手。
舒顏眼神示意:今日已經(jīng)吃了許多塊點心,再吃明日就要肚疼了!
糯米團子秒懂,戀戀不舍地松開了手。
“阿兄,我從未怨恨過阿爹阿娘,小慈也沒有。小慈他只是不愛說話,這是小慈性格使然,而非刻意冷落人。”擔(dān)心幼弟
點心吃多了會積食,舒顏取了些蜂蜜,調(diào)了溫水讓幼弟喝下去。
舒慈的確吃多了,正吃得直打嗝,舒藍(lán)上前給這小子拍拍,還不忘嘲笑道:“慢點吃,我和你阿姐又不會同你這小孩搶!”
“阿兄,父親他,是個難得的好人,也是個好官。”舒顏端坐,斂色,誠懇地說道。
這一點毋庸置疑,舒藍(lán)也贊同地重重點頭。
舒安民是這亂世之中,少有的,善良而熱忱,單純而真摯的人。
舒藍(lán)還記得,在自己幼年時,舒父是個徹頭徹尾的種地愛好者,或許因著祁縣產(chǎn)茶,這塊土地格外受到神農(nóng)氏的眷顧。
在父親的手里,就沒有長不好的農(nóng)作物。遠(yuǎn)近的祁民遇到自家麥子、蔬菜長不好的,紛紛去叩舒家的大門。
舒安民是個最和氣不過的好人,向來是來者不拒,還常常親去對方的麥田、菜圃里實地考察,是以在當(dāng)?shù)厮赜忻烂?/p>
“小時候,父親常帶著我和阿兄去田里和菜圃認(rèn)農(nóng)作物,兄長過目不忘,我卻資質(zhì)平平,沒少挨兄長的罵。”
氣氛到這里變得輕松起來,舒藍(lán)也忍不住莞爾,“有這么一個厲害的兄長,我也沒法子,什么都要壓我一頭。”
“阿兄,這些我都能認(rèn)清,我不輸給長兄!”
舒慈吃人嘴軟,比起長兄舒白的全套科舉大禮包,顯然是阿兄舒藍(lán)的點心盒子更討這小朋友的歡心,“下次你若再與長兄比試,就帶上我!我定能助阿兄贏下這一局!”
“喲,”舒藍(lán)很是欣喜,“這么說我們幾個里面,小慈才是最得父親真?zhèn)鞯模 ?/p>
等到舒藍(lán)長大一點,前夏悼文帝聽聞舒安民的賢名,特地派了人來云中,征召他入工部屯田為官。
悼文皇帝是位雄才大略的君主,接手了深度腐化、積重難返的朝堂后,一心想重振大夏榮光,在位十一年勵精圖治,更是欲實施新政以興國。
無奈天不假年,還未等到新政起效,悼文帝便于次年病逝,去時還未滿三十歲。
夏朝又重回四分五裂、萬民困苦的境地,十年間換了五位帝王,卻再無一位明君。
可這些,只存在于舒藍(lán)的記憶里,阿顏和小慈,從一開始,他們就是被扔下的小孩。
出生沒多久,便被送回祁縣交給祖父祖母撫養(yǎng),一來是叔父安澤膝下無子、姑姑安歲又出嫁了,兩位老人難免寂寞;二來——
“若有朝一日,鄴都事急,至少老家得留下幾條血脈。”
那一年,調(diào)皮的小舒藍(lán)去院子里撿球,正看見大伯安國拍著父親安民的肩膀,如是說。
“其實我很喜歡在老家的生活,阿兄”,提到云中郡,女孩的眸子里似盛了滿天星海,
“云中天地遼闊,風(fēng)景壯美,在這樣的地方長大,人也會變得通透明達(dá)、心胸寬廣。我喜歡云中的秋風(fēng),云中的大雪,云中的湯面,云中的祁人。”
“祖父授我箭術(shù),祖母教我詩書,叔父給我花用,我并不比旁人缺什么”,女孩看向一旁的幼弟,笑道,
“還有小慈,小慈喜好農(nóng)書,好的農(nóng)書少見,這愛好可燒錢了。許多珍稀書籍,都是叔父去找來給他的。只要見到有的,憑對方開多少價,為著小慈開心,叔父也會毫不猶豫地取出金餅去換。”
正在喝蜂蜜水的舒慈小朋友,聞言乖巧地點頭。
舒顏拿了一只雙蝦包,咬了一口,蝦肉的香氣盈溢出來。云中背靠大陸,葷腥以牛羊肉為主,平日里好吃的蝦蟹極為少見,不比鄴都貴人云集,天南地北的食材都能找得。
“當(dāng)年,伯父為了家族前程,去鄴都為官,而后,父親也跟隨了伯父的腳步。
他們何嘗不是放棄了云中安穩(wěn)的生活,忍受骨肉分離之苦,去亂世之中的都城討生活呢?”
“若不是二位長輩辛苦多年,在鄴都站穩(wěn)腳跟,我們今日也沒有這么好吃的點心吃呀。”女孩俏皮地對兄長眨眨眼。
“而且此次升遷之事,是福非禍。阿爹多年一直埋頭苦干,被圣人看見了,圣人欣賞阿爹,希望阿爹能更專心地做事。以后咱們家,可有一往無前的好日子過呢。”
女孩喝了一口梅子羹,清甜的口感在她唇齒之間綻開。
舒藍(lán)聽得感動,他想起,母親當(dāng)日帶著他和兄長投奔鄴都大伯家之時,大伯父舒安國公務(wù)事忙,大伯娘蘇氏體虛病弱,母親主動攬起了管家之責(zé),事無巨細(xì),將府中上下諸事打點地井井有條。
從此,舒母沈氏便和大伯、大伯娘一家住在一起,在家中帶著眾多兒侄,直至今日。
當(dāng)日的兄妹談話,以舒藍(lán)讓舒顏帶走剩下的數(shù)九梅花酥和雙蝦包、蟹黃團,又盯著舒慈喝完兩大杯蜂蜜水而告終。
舒慈摸著圓滾滾的肚皮歡快地走了,舒顏則回了自己的房中,將點心分了一半給侍女雪霽。
雪霽將分得的點心收好,關(guān)切地問道:“女公子,今日三公子是何意啊?”
舒顏捧了一卷書在讀,隨口答道:“阿兄沒什么意思,他是個最沒心眼的。今天哪怕不為著問這件事,他也會帶我和小慈去吃鄴都的點心。
這應(yīng)當(dāng)是長兄的意思。做父母的這事不好開口,二位兄長便代勞了。”
見雪霽這丫頭仍然柳眉微顰,女孩打趣道:“雪霽,那梅花酥沒什么,可雙蝦包和蟹黃團是要趁熱吃的,一會兒涼了,可就腥了,打開嘗嘗。”
雪霽忙應(yīng)了,咬了一口蟹黃團,溫?zé)岬男伏S流入舌尖,雪霽眼里冒出驚喜的光。
“二位兄長也沒惡意,他們都是很好的人。
阿爹阿娘也一樣,若是他們完全不在意,這事揭過不理就是,何苦遲遲難以詢問,以至于被長兄發(fā)現(xiàn),使得長兄不得不主動出面試探。”
女孩由衷感嘆:祖母愛看史書,舒家老宅藏書甚富,她自幼耳濡目染,也愛看。歷朝歷代,多少父母對子女生而不管、甚至惡意加害,有時看得她冷汗?jié)i漣,夢中驚醒。
南院,舒白處。
舒白聽得弟弟一字不漏的復(fù)述,亦深深為幼妹的發(fā)言而觸動。
他本以為,要徐徐對幼妹進(jìn)行呵護(hù)和開解,才能讓她走出小時候被父母送往老家、朝中事忙起來一年也見不上父母一次的陰影;
卻沒想到,幼妹根本沒這陰影。
阿顏被祖父祖母養(yǎng)的很好,小慈也被叔父和阿顏帶的很好。
舒白內(nèi)心暢快不已,戍邊五年的日子已經(jīng)結(jié)束,廉將軍準(zhǔn)了他調(diào)回鄴都之情,他能夠陪伴在絹娘和希兒身邊,幾個弟妹也長得很好,沒有走偏,沒有成紈绔,沒有自怨自艾,沒有整日怨懟。
舒白本以為,舒家的日子會這樣平淡而美好地一日日過下去;
直到三日后,圣人頒下的一道新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