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都,東城,舒府。
府里處處張燈結(jié)彩,一派喜慶景象。
舒母一行人看榜歸來,才知她們出門后不久,郭氏便覺腹痛,好在大夫和醫(yī)婆都是早早備好的,侍女們忙扶了郭氏進內(nèi)室,助郭氏產(chǎn)子。
舒綠焦急地在屋外左右踱步,舒伯父今日是休沐日,正吃了早膳在歇息,見兒子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不由得嘲笑道:
“婦人產(chǎn)子都要走這一遭,郭氏年輕體壯,你有什么可擔心的。坐下來喝杯茶吧。”
不料一向沉默寡言的長子冷冷回復(fù)他:“是啊。兒子就做不到像您這樣心硬。
母親生兒子之時,鄴都淪陷,母親和您走散了,她一個身體柔弱的婦人,逃到了城郊林子里,四路叛軍在都城里橫沖直撞、四處行惡,母親又驚又怕,偏又動了胎氣;
母親吉人天相,在如此艱難的情境下,還沒有難產(chǎn),最后生生咬斷了三根樹枝,才將兒子生下來。
若不是遇上好心的農(nóng)家大娘收留,母親和兒子,不是死在亂軍之中,就是被野獸叼走。自然也等不到父親您出使南齊,建下功業(yè)的那一日。”
一段話噎地舒伯父無所適從。
按照當世常理,他應(yīng)當怒斥長子“無理孽障”、“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誰教你這樣忤逆父母的”,再好生對舒綠動一頓家法,叫他知道以后該如何和父親說話。
可他自知舒綠所說的,句句屬實。
這些年他汲汲于名利事,對兒女虧欠頗多,以至于妻子體弱,長子疏遠;
但被舒綠如此戳著肺管子諷刺,還是讓老父親的臉面拉不下來。
舒伯父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兩個時辰后,一聲嘹亮的啼哭聲響徹在舒府后院。
舒綠大喜,一聽這動靜,便知這是個健康的孩子。
接生的醫(yī)師們都出來了,向舒綠報喜:“恭喜公子,是位小女公子,母子平安!”
舒綠大喜過望,忙道了句真人保佑,又急急問道:“夫人如何了?孩子抱過來給我看看!”
“夫人無事,只是體力消耗過大,正在喝參湯,小女公子也在里面。”
舒綠大步邁進屋內(nèi):“好!賞,今日夫人房中每個人都有賞!”
舒綠手下的算籌給了接生的醫(yī)師們每個一個紅封,道聲辛苦,醫(yī)師們亦是十分歡喜;侍女們也得了銀錢,沾沾喜氣,眾人都眉開眼笑,愈發(fā)用心地照顧起郭氏。
郭氏靠在床上,抱著新得的女兒,一臉滿足。
“郎君,為孩兒起個名字吧。”郭氏臉上還有未擦凈的汗,一旁的冬筍紅著眼圈,小心地給郭緋擦拭。
舒綠看著襁褓里紅紅的女兒,頓覺心都要化了,他小心翼翼地抱過來,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掌怕摔了。
“叫她阿玖吧。舒玖。”
舒綠摸了摸女兒的小臉,只覺得今日日光格外明媚,窗外的綠蘿生地格外的好。
舒玖安安靜靜地待在父親的懷里,睡意清淺,露出右臉的梨渦。
舒綠想,若是小玖長大了像大姑姑阿橙,定然也是絕世佳人、鄴都名淑;或者像小姑姑舒顏也好啊,又有才學(xué),人又聰明。
郭緋垂泣:“妾只恨這個孩兒,來的太遲了。”
“不遲,不遲。”舒綠溫柔地為妻子拭去眼角的淚,“小玖來了,自然還會有小七、小八、小五、小十,只要你愿意生,我們還會有很多孩子的。”
聽見小五、小十,郭緋破涕而笑,屋子里一片祥和氣氛。
郭緋入門第一年便有娠,卻不幸趕上了兵禍,此后數(shù)年,郭氏一直未能有孕,舒綠知妻子始終為了孩子之事神傷,常常在無人處落淚,便也從不在妻子面前提這些事。
當郭緋二次有孕之時,舒綠去鄴都香火最盛的紫霄觀長跪不起:
真人顯靈,終于肯賜給他們夫婦二人孩子了,舒綠誠心祈禱,希望這一胎平平安安,郭緋和孩兒都順順利利。
如今大姜太平,小小孩兒能出生在盛世,再也不必和父母一樣,歷經(jīng)戰(zhàn)亂、飽受流離之苦。
這些年來,舒安國為了子嗣考慮,也數(shù)次提過讓舒綠納妾娶小。
舒綠見招拆招,不是說戶部公務(wù)繁忙,無心納妾,就是為了后宅安寧,不想生事。
最后一次,舒安國態(tài)度強硬,直接買了兩個美貌婢女回來,星夜送到東院舒綠的書房里。
舒綠破門而出,找到舒安國,姿態(tài)放到最低,語氣卻十足堅定:“父親您一直教兒子要做個君子,知恩圖報——
父親如今是忘記了德啟五年您得罪了謝家,要被貶出朝堂,是昔年為烈太子啟蒙的岳父大人求到了順皇帝那里,又將孫女嫁給兒子,才保住一家性命的事嗎?”
舒伯父登時回憶起了德啟年間被“謝半朝”支配的恐懼:
那些時日,每天抬頭閉眼都是謝家人的官袍在自己面前晃、謝家人的面孔和眼神在他面前流轉(zhuǎn);
若不是郭家看中了舒綠,愿意施以援手,搞不好鄴都舒家真得折在謝氏手上。
可她家孫女嫁過來這么多年連個孩兒都沒有,自家又不是要休棄她,不過納個妾侍、延續(xù)血脈而已,當世大儒郭奉家出來的女子,如何能這般善妒不容人?
然而還未等他張嘴,長子已經(jīng)撲通一下跪了下來。
“父親,兒此生只會娶郭緋這一個妻子,她的孩子,是為了兒掉的;當日兵禍之時,阿緋本可以自己逃走的!是她要折返回去救母親!
如此賢婦,兒得娶阿緋,是祖上有德。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連自己的妻兒母親都不能保全,兒真愧對父親,愧對祖宗!
兒斷然不能再為了孩子的事,傷阿緋的心了。
納妾之事,還請父親不要再操心了,兒此生絕不納二色!兒不孝,請父親責打!”
面對長子字字鏗鏘的陳情,舒安國揚起的巴掌無力地放下,他冷笑連連。
他突然意識到,妻子蘇樂、兒子舒綠、兒媳郭緋,他們才是一家人。
只有自己是惡人。
舒安國一下子就站不直了,他頹然離開了這間屋子,身形枯槁如秋日落葉。
想起不太好的昔日回憶,舒安國心里不是滋味,正要回自己的院子,卻聽得大門口一陣喧鬧之聲。
舒亭喜氣洋洋地上前給舒安國賀喜:“老爺,咱們家女公子中舉了!”
舒安國大為震驚:“什么?”
他知道今年會出女進士,只是沒想到這么快,而且還是在自己家。
不過閉著眼也知道這是好事,讀書人清貴,誰會嫌自己家進士多啊。
而且這還是開國第一榜的女進士,足以讓他這幾日在同僚們面前橫著走了。
當夜,整個舒府都沉浸在喜洋洋的氣氛當中,舒家雙喜臨門,大房添丁,二房中舉;每個人都把舒玖夸了一遍,
只有舒希懵懵懂懂地盯著舒玖看,咿咿呀呀地問舒綠:“大伯父,她真么會出件在我們家梨?”
聽得小希問小玖“怎么會出現(xiàn)在舒家”,舒府眾人笑得前俯后仰。
兩日后,二圣令今科中舉的舉子們進宮參加殿試。
沈如玉連夜領(lǐng)著府里的縫人補救舒顏的那件青衿士子服,一群人忙活了一天一夜,沈如玉終于滿意,放心讓舒顏穿著進宮面圣。
臨行前,伯父安國和堂兄舒綠把舒顏叫過去,交代了許多面圣的注意事項;
被長兄關(guān)了禁閉勒令日日苦讀的舒藍也被丟了過去——舒白說,讓他早點準備著,以免日后給舒家人丟臉。
辰時初。
巍巍宮城立于晨曦之中,眾多穿著青衿士子服的進士們走在長長甬道上。
這些士子中,有鮮衣怒馬的十五六歲少年人,有正值盛年的中年人,也有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
宣室宮令為著照顧年邁士子,特地控制了整個隊伍的行進速度,是以士人們以較緩的速度前行。
鄴都的宮城是仿照漢宮而建,以北斗七星為形,規(guī)模宏大,氣勢恢弘,有些進士便忍不住偷偷打量這座宮城,心生向往。
那中年宮令將眾士子引進未央宮麒麟殿內(nèi)后,便退下了。
麒麟殿內(nèi),一身朱衣玄袍禮服的二圣端坐龍座、鳳座之上,下方士子均拜倒在地,口中曰:
“新科士子拜見二圣,圣人萬年,大姜萬年!”
姜帝是一人一刀敢追千軍萬馬之人,素來不怎么在意這些繁文縟節(jié),一旁的皇后劉起亦是平民出身,走了必要的流程后,二圣很快便讓士人們起身,又命宮人拿了墊子給士人們落座。
書案上,已經(jīng)擺好了今日所需的筆墨紙張,每人定量相同。
不同于會試考詩賦、經(jīng)義,殿試考的是策與論。今年姜帝便選了“論”,作為考查方向。
姜帝揮動手中狼毫,濃墨重彩的“農(nóng)商論”三字躍然紙上。
一旁的麒麟殿宮令將紙張掛在眾位士子的面前,因著怕后排的考生聽不見,年輕宮令大聲宣讀道:
“圣人有旨,今朝殿試,以‘農(nóng)商論’為題,每位士子有一個時辰的時間,請各位士子動筆。”
一時間,有不少士人已經(jīng)開始妙筆生花。更多的士人則在思索,一些人在思索農(nóng)商本身,另一些人則是在思索圣意。
舒顏思忖良久,方才動筆。
場上燃了禮部特制的長香,一只可燃半個時辰。
眼下,一炷香已經(jīng)燃盡,場上眾人多數(shù)文章已寫到一半,更有手快的,已然寫完在復(fù)盤了。
卻聽得“啪嗒”一聲。
這聲音本身在這座闊大的宮殿之中并不大,但目下一片寂靜,便顯得極其刺耳。
大家都在趕時間,除卻幾個性子跳脫些的士子,沒人會去看。
除非——她本身是受害者。
舒顏正在奮筆疾書,不想被旁邊的考生潑了半裙擺墨。
女孩的左側(cè)裙擺沾了許多墨汁,考試中無法說話,那人正在用誠懇的眼神向舒顏致歉。
舒顏看得旁邊是位六十余歲的老者,他顫顫巍巍地揮毫寫字,不慎失手打翻了硯,那墨汁灑了一地都是,再看老人的書案上,已沒有了可以繼續(xù)書寫的松煙墨。
每個人只分配到充足但定量的墨,現(xiàn)下無法補給,老者心如死灰,放下了筆,褶皺開裂的臉龐上,目光都黯淡了下去。
本朝的科舉,殿試并不會刷人,只用于排出進士的名次,是以無論文章寫得如何,都不會影響錄取與否:
因著多年前東宋有一朝科舉時,殿試中被刷掉的進士心中憋悶、紛紛投靠了敵國,成為本國心腹大患,是以姜帝改進了這一制度。
但——這篇文章,是新科士子們,第一篇能被圣人御覽的文章,若得了圣人賞識,或許能一步登天、平步上青云。
是以,殿內(nèi)諸人都卯足了勁,力求給圣人留下個好印象。不求寫出流芳百世的傳世名篇,至少求得圣人一顧。
內(nèi)官點燃了第二柱香,殿內(nèi)只有衣袖拂過書案的輕輕簌聲。
老者看著自己寫了一半的答卷,心里很是難受,不僅僅是為了沒寫完的文章,也是為了無法在這新朝第一試上擁有排名。
正當老者心緒灰暗之時,旁邊遞來半盒松煙墨。
老者抬頭,撞見女孩清澈的雙眼。
女孩沒有說話,眼神堅定,又將墨遞地遠了些,老者伸手便能夠到。
今日考生眾多,是以殿中座位間距并不算大。二人位置靠后,殿上的二圣一時也不會注意到。
——無他,也沒哪個三族活夠了的,敢在皇帝面前公然科舉舞弊。
一旁的小內(nèi)官看在眼里,覺得頗為不妥,正想上前阻止,畢竟圣人并未允許考生們私下拆借筆墨,卻被同伴攔住。
同伴以眼神示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們并未觸犯什么忌諱事,無需去管。
老者的眼里滿是感激,他接過墨,向女孩行了拱手禮,又繼續(xù)作答。
兩柱香的時間結(jié)束,禮官們將士子們的答卷收好封存,士子們在麒麟殿宮令的指引下魚貫而出,出宮歸家;午后出結(jié)果,列入前十名之人,賜下明光宴,圣人親臨。
女孩起身后,那老人走過來向舒顏致歉:“老朽年邁,手腳無力,不慎污了小友裙擺,老朽愿賠。”
說罷,老者便從袖口出摸出了幾枚錢,卻再也摸不出多的了。
女孩看出老者的窘迫,當下便行禮道:“前輩折煞小女了,怎敢要前輩的賠償。沒有耽誤前輩答題就好。”
女孩又從袖口中拿出錢袋,取出里面所有的金錁子,又拔下頭上用來盤頭發(fā)的兩只長銀簪中的一只,看了一眼,這是銀樓里常見的款式,便放心地遞給老人,溫聲道:
“若是前輩不嫌棄,便當是小女的一番心意。祝前輩提衡霄漢,一展所愿。”
老者本想拒絕,卻見女孩已經(jīng)飛快地將這些都塞進了他粗糙的手掌中,那手掌向上打開,最下方還有幾枚他自己的銅錢,隨即,女孩便快步離開了。
舒顏出了麒麟殿,正要離去,卻聽得身后一個女聲:“舒娘子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