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海豚一般輕盈而優雅地俯視著書桌上擺放的精致海洋生物圖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愁,輕輕地嘆了口氣。樓下上來修燈泡的工作人員從脖頸到手腕都起了微薄的寒意,對于她的嘆息并沒有給予像樣的,同情般的目光。
剛過午時,那如帳紗般的陽光便走了進來,裹挾著若有似無的秋涼,很快從她的裙底下遛過去了,從覆蓋地表的水霧里散得干干凈凈,無論是誰,妄圖穿透那晨晝間那股子貝殼般破碎的涼意,都會沁出無數道像是眼睛斜視著刺骨的汗珠…她卻對此冷漠不已,就如深海里潛游的烏賊般,想了想,流露出混的嘆息。
九月,正午十一點半,窗外的菜市內已經站滿了叫賣不絕的漁民,但她的助手,說不定此刻正站在菜市的活禽宰殺售賣區域外,像是一架開了孤獨巡航的小艇,眼神里沒有水的波瀾,卻挺著堅硬的外殼,和那些叫賣了不知道多久的俗客對峙。
她戰栗地凝視著手下那張棕黃色的航海圖的內部,環繞著印度洋的大漩渦,那如躍動著鱗片般光斑的深藍色,卷攏為了鯊齒中咽喉般的深黑色。所需的墨繩并不是如經緯般具有準確軌度的線條,而是揉皺的環繞著一個球形的鱉殼…里頭記載了密密麻麻如紅點般生長出來的詭異字符,那應該是某一個前朝官員在經歷卓絕拔揚的風浪之后用充滿老繭的手搓出來的。那是恐懼般的藍色!她用手輕輕地拿了起來,用手撫摸過其粗糙的紋理…忽而感覺到,這令人恐懼的黑色竟然在慢慢蠕動了起來,像是剛從棗樹上打下來的,長滿了蟄針的條蟲。
這條漆黑將要隱匿起來的條蟲,狂熱吞噬著,棱皮龜,長梢海螺,以及小頭烏賊棲居著的馬來群島,地圖上方壓著卡了殼兒的一動不動生銹的羅盤,頗似被剝掉了皮膚的棱皮龜,另一個則是掛在墻上,如穿刺心臟般有著通紅血液流出的行省行政區分布。
“站了這么久了,要將這幅移開讓您休息一會兒嗎?″,“不,留我再看一會兒就好,漩渦應該快和南海和南極洲連接在一起了,霞說。當工作人員仰著身子將試電筆往頂上那無數到如海蛇般糾結的壓力線亂戳時,霞笑了笑,以一個老船長的口吻說,“是在東南角,塔斯馬尼亞島的位置″。
就在剛才,她嘆息了凝視的,是一盒花紋繁復,厚重沉淀的像是迷宮一般木櫝子中的一張圖紙,幾日之前,她已經詢問了這個豪華木犢子的來歷,那相當于她在家鄉請一個年過八尋的老木匠,不眠不休打造五年的水平,如果是以老父親的手腕,他應該是尋得到的,但是他必須兼顧朝事和鄉野的政局,還有去侍奉那個即將退了位的老皇帝,必須從中得到取舍。
工作人員搬進鐵質小山般沉重的雙手梯,拿出一顆蹴鞠般大小的泡眼,放在了她放航海圖的木桌上,在經過了一陣比劃和測量之后,他吱嘎踩了上去…他的腳底細小且帶著褶皺,像是賦予了新的生命一般的鼓動,目光停留在那承載了他的體重,漸漸明亮的光澤上,霞產生了一種跨越古老時間的感覺,這是一張非常珍貴的圖冊。
霞對自己那個豪華到令人驚嘆的木櫝子迥然有異,釘在墻上的那張行政區域圖卻是戀戀不舍,問,“那張祖傳下來的,為什么只留下歸墟這一個口子呢?″工作人員不由得奇怪起來,丟下燈泡。
為什么總是留著這里一頁呢?她開始自問自答,可能是祖上的官員們覺得那一處險而最有留筆的必要吧?然而,像是那樣噬絕了一切的殘破地圖,在龐大的船只面前,似乎并不需要那么謹慎周密的思考,更需要做的是調轉船舵的方向,逆著船帆側風刮擦才是,否則這里則成了風眼逆卷過船只墳墓的位置。
因此,探索過漩渦的這一張,似乎也埋葬了不少船長們的悲哀,那么如果選擇調理清晰,而又覺得不會有任何悲哀纏身的方式,她又應該怎么做呢?先從印度半島?馬來群島?而且是群島北岸,霞中斷了自己的自問自答,收起了這張由珍貴木櫝包裹的藏寶地圖,低頭穿過冰涼的石像和奇怪椴木板包夾著的樓道,走下了盤旋的樓階。儒艮石像包裹了不知疲倦者淌下的魚油,像一片粘濕地陰影流淌于半醉半醒之間。在小時,霞也是伸手觸摸者的一個。但現在,她連奉承香火的機會都沒有了,只剩下連綿不絕的憔悴與眼淚。
她曾經和父親巡游過那里某個島礁,海風刮來將她兒時的眼淚從唇角傾斜至耳旁,不少鷗雀飛上天了,她也想家,在自己柔軟的小手中將帶有厚繭的老手塞進來一只風車,在季風的涌動下,悠自轉動得像是一個陀螺。
路過陳列了許多魚蝦尸體的海洋博物館,她捂著鼻子通過玻璃展臺,用手靠著燈帶下的扶手走,這是霞第一次記起她抓回來的那些可愛又可憐的海洋生物的事兒,可是,自她失去了人們的驚羨之后,卻是實實在在地得到了原有的本色,她妄想著沖入那個深藍色的漩渦,迎接著無可匹敵如同雄鷹利爪般的閃電,可等來的卻是提前無邊羞愧,那一天真的還會遠嗎?
她曾局促不安地想,但一切好像來不及似的,遠赴重洋,又好像近在咫尺,仿佛是在一瞬間,她在碼頭出發的身體就會變得虛幻不堪,也就是說,她正無可奈何地往自己小時候經過最為驚險也是她們幾乎丟了性命的死路上行走,倘若果真如此,她此次遠航機會的實現,但…也是無可避免的了。
一連曬了兩個小時,助手這才從菜市場的癡怔中回神,她帶著那家伙,跑到碼頭,隔著纜繩,敏捷地跳入了鎖閉了水手們汗臭味兒的船艙之中,光線黯淡,鼻尖酸涌,仿佛玄黑色天空下迷惘在耳畔的呻吟,在七零八落如同砂巖般堅硬得開裂的靠墊上,一個正在撥弄匕刃的老水手也一聳身,跳到了霞的面前。嚇得霞倉皇后退了幾步,而后靠著集滿灰塵的桿子站定,她看到了底下淺淺的一灘水,那一攤如影子般蠕動卻又快速吞噬著她的影子,好像年少時候,她正在快速消逝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冷漠無言,她所不認識的匪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