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一早，林夏便跟著阿青出發了。晨光中，他們駕著牛車，沿著湘江向北行去。晨霧還未散盡，湘江水面泛著細碎的金光。林夏扶著牛車圍欄，看阿青用柳枝輕輕戳著青牛的脊背。蘆葦叢里突然飛起幾只黑翅膀的水鳥，擦過載滿陶罐的貨船。姚小翠蜷坐在牛車的另一頭，明明氣鼓鼓的，又要裝作若無其事。指尖一下下戳著草席，咬著嘴唇不說話，耳根卻悄悄紅了。

“林娘子，你看！“阿青指著江面上往來的船只，“那些大船都是來做生意的商人。潭州可熱鬧了，各地的商人都愛去那兒。“

林夏望著江心吃水很深的貨船，突然想起《茶經》里記載的潭州茶葉貿易——此刻船頭堆成小山的竹編茶箱，正散發著若有若無的蘭花香氣。

當牛車穿過正南門高大的門洞時，暖暖突然抓緊了媽媽的衣角。駝鈴聲在拱形門洞里嗡嗡回蕩，十二匹波斯駱駝正在卸貨，領頭商人用聽不懂的外語大聲吆喝。駝背上的銀罐上雕刻著騎馬射箭的圖案，和林夏在陜博見過的何家村出土文物簡直一模一樣。

日頭快到頭頂時，終于到了潭洲城最繁華的市集。——“南市“，林夏估摸著就是今天的黃興南路粉紅斑馬線一帶，沒想到此生還能“逛吃”千年前的黃興南路步行街。街道兩旁的商鋪林立，各色招牌高低錯落，胡商的異域腔調與本地人的湘音交織在一起。空氣中飄散著奇異的香料氣息，桂皮、丁香、胡椒、沉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既混沌又誘人。

“媽媽，你聞到了嗎？好香啊！“暖暖吸了吸小鼻子，圓圓的眼睛四處張望。

街角突然飄來一股焦香味。路邊食肆的陶爐上白霧蒸騰，戴著銀鐲子的胡人正把面團甩成圓餅，撒滿芝麻的餅面在鐵板上滋滋作響。那是胡餅，跟現代新疆烤肉店的馕十分相似。林夏想起白居易等人曾多次在詩中提到胡餅，“胡麻餅樣學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爐。“

阿青見暖暖眼巴巴地望著那邊，笑著從腰包里掏出銅錢：“暖暖想吃嗎？阿青哥哥請你。“

暖暖接過還冒著熱氣的胡餅，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芝麻的香氣立刻在嘴里化開。她一邊啃著胡餅一邊蹦蹦跳跳走在前面，翠綠色的小褂衣角隨著步伐輕輕飄動。突然，她停下腳步，指著前方一家雕著葡萄藤花紋門楣的茶肆：“媽媽，你看那邊！“

茶肆的木桌上，銅壺里的茶水正冒著熱氣。三個異鄉人圍坐在那里，他們面前擺著幾只青釉茶盞。為首的是個身形高大的男子，一襲靛藍色波斯長袍，腰間系著鑲嵌寶石的銀帶。他的輪廓深邃分明，一雙漆黑的眼睛炯炯有神，略顯粗獷的五官中又透著幾分儒雅。他的左手邊坐著位中年男子，灰白相間的絡腮胡讓他看起來頗有威嚴；右邊則是位身著金色紗裙的波斯女子，烏黑的長發如瀑布般垂至腰際，琥珀色的大眼睛明亮動人。

正在這時，一陣嘈雜聲從街角傳來。只見幾個身材魁梧的漢子推搡著一個佝僂的老者，老人手中的竹籃“啪“的一聲摔在地上，青白色的瓷片四處飛濺。老人蹣跚著想去撿，卻被一把推開。

“你這不長眼的老東西，撞了老子還想逃？“為首的大漢揪著老人的衣領，嘴里噴著酒氣。他腰間系著的銅牌在陽光下閃著寒光，上面隱約可見“神策軍“三個字。“老子可是蘇將軍的人！“

老人顫抖著不敢發聲，佝僂的身子在幾個大漢面前顯得愈發單薄。這幾個大漢身上的肌肉虬結，像是常年習武之人。眼看其中一人握緊了拳頭，指節發出咔咔的聲響。

薩曼的靛藍色長袍在晨風中獵獵作響，他三步并作兩步來到老人身前。右手一揮，長袍下擺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露出結實的手臂。他穩穩地接住了那幾記重拳，臉上卻依然帶著溫和的笑意。

“諸位且慢！“他用略帶異域腔調但卻字正腔圓的漢語說道，“動手前，可否先講個理字？“

“理字？“為首的大漢冷笑，“你是哪里來的番邦人，也敢管我們的閑事？“

薩曼不慌不忙地拍了拍衣袖：“在下薩曼，確實是番邦人。不過，若是為了一點小事就要傷人性命，那我這個番邦人，倒覺得有些不明白了。“

“薩曼......“林夏喃喃自語。莫非這就是定制那個摩羯魚吞大船圖案瓷碗的大食商人！

薩曼從腰間精致的銀扣錦囊中取出一個小瓶子，倒出幾粒黝黑發亮的顆粒。那香料的氣味頓時在空氣中彌漫開來：“諸位可認得這個？這是從西域千里迢迢運來的珍品，名叫胡椒。若諸位愿意放過這位老丈，這些就送給你們。“

幾個壯漢面面相覷。胡椒在大唐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富貴人家才用得起。

“哼，看在胡椒的份上，今天就饒你一命。“為首的大漢松開老人，奪過胡椒，帶著手下揚長而去。

薩曼蹲下身，幫老人拍掉身上的灰塵。他的動作很輕柔，仿佛在對待什么珍寶。

“多謝恩公搭救。“老人雙手抱拳，“老朽無以為報，只有......“他向薩曼深深鞠躬，久久不起。

林夏聽著街邊幾個書生的議論，不由倒吸一口冷氣。寶歷二年距離安史之亂結束已經63年，大唐盛世逐漸走遠。這些打著神策軍名號橫行霸道的人，正是這個時代的縮影。

暖暖拉了拉媽媽的衣角，眼睛亮晶晶的：“媽媽，這個叔叔好厲害，像新聞里見義勇為的英雄一樣，還有這個跳肚皮舞的阿姨，她的裙子真好看。“

薩曼轉過身來，他的眉頭因暖暖脫口而出的“英雄“一詞微微挑起。這個小女孩說話的方式很是特別，就像她母親身上那種難以言明的氣質一樣，與這個時代似乎格格不入。

目光在這對母女身上流連時，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林夏吸引。她穿著一襲質地柔軟的淺青色襦裙，剪裁雖是唐制，卻又微妙地透著幾分異樣。不同于他見慣的波斯女子濃艷似火的美，也不似大唐閨秀的嬌柔，林夏渾身上下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氣質——像是江南水鄉里沾著露珠的青竹，清雅中又帶著幾分堅韌。這讓薩曼想起自己曾在長安城遇到的幾位飽學之士，卻又不盡相同。

林夏的眼神里除了知性的光芒，還蘊含著一種超越時代的遠見。這樣的氣質，讓見慣了商旅風塵的薩曼不禁多看了幾眼。

“兩位也是大唐人嗎？“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放輕了幾分，“在下薩曼，來自大食。這位是我的未婚妻莎拉，另一位是我的表哥阿里。“說話間，他的目光始終追隨著林夏的一舉一動，仿佛要將這個神秘的女子看透。他還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讓他想起大食詩人筆下的清晨玫瑰，帶著露水的芬芳，卻又那樣若即若離。

從她清澈的雙眸中，薩曼似乎看到了與商路上的風沙、海浪截然不同的風景。這樣的吸引，不同于曾經對莎拉一見傾心的那種熱血沸騰，而是一種心安的寧靜。那是一種他曾在漫長的商路上追尋卻從未尋到的感覺——漂泊零落的心似乎有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