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精彩，但感覺你還是體驗過職場的好年月的，我覺得現在平臺上的年輕人經歷的職場，好像不是這么回事兒的。”E搖著她那杯康普茶，靠在她的樹屋窗口一棵大樹的枝椏上，她悠閑的搖晃著一邊點評著D的回憶自述。

“畢竟平臺短視頻里的逆襲爽文，也不是在誰身上都能發生的。”D也回嘴諷刺了下E對于現實世界的職場知之甚少，恐怕都是來自平臺上的那些東西。

在E的工作站，能感受到滿屏的綠意和溫暖的身體感受，在她心情好的時候，比如現在，就是一個風輕云淡的陽光溫和的午后。D逃離了自己深海的工作站投影，因為某種程度上越來越貼近大腦深處的讓他有點害怕的深邃區域，像深海里隱藏的各種生物的活動，光線去不了的地方都成為了隱秘。此刻他需要一些陽光照在身上的松軟輕松的感覺，像是回到零號世界自己的青蔥歲月，也像是他人生最后那幾年，他開始很喜歡跟著熟或不熟的朋友出去露營，在開闊的地方直接感受自然給人注入的能量，是平日被樓宇，人流，城市文明阻隔的直接跟自然交互的機會。

他需要一些能量，因為明顯是感覺到了力不從心。的確，像是如今的年輕人在各種社交平臺上展示的自己“低能量”“burnout”的狀態。很諷刺的是，這是與他還是年輕人剛進入職場那會兒自己”無所不能“的狀態形成鮮明的對比。讓他不由的懷疑，是時間改變了他，還是時間改變了周遭的環境，還是兩者皆有。

“有時候隨著年齡的增長，你會失去一些野心。”D想到39歲那年他做出的一些改變，他的手機上增加了若干個新的軟件，主要是兩個方面，婚戀和房產，感覺不約而同的去往同一個方向，一個在他成年后的20多年都多少有點嗤之以鼻或是退避三舍的方向，英文叫”settledown”，中文叫”成為一個無聊的成年人”。感覺他漫長的青春期和懵懂的少年感，在一天早上一覺醒來的一個念頭上，就畫上了一個句號。

他在一個一年要交幾百塊的訂閱費用的交友網站上，找到了年齡工作收入身高長相都跟自己有某種速配度的潛在女友人選；然后在另一個房產交易平臺上鎖定了幾處新樓盤，約了中介開始看房。

半年內兩條線的進展似乎都還挺順利：新的女友小簡，不到30歲，在金融行業工作，美歸本碩，形象很像是國產職場劇里外企工作的白領走出來的版本，大波浪發型加精致妝容，面容一定是美女的標準就是特征不那么明顯，以致于D跟她約會了幾次記憶里還有點面容模糊。其他的方面倒是很合D的心意，小簡是很獨立的女孩，父母在江浙滬包郵區的某市，保持了說遠不遠的合適距離，自己購房獨居，約會時期夜里也常常會回家，不疾不徐，不粘不膩的距離感倒是讓獨居多年的D感到很自在。經過幾輪的看房，綜合考慮了距離房型性價比等等，D也終于給市區某新盤下了定金，準備排隊搖號，D是房產市場求之不得的資質，有多年的存款加上高收入才購入第一套房，中介拍胸脯說肯定拿下。

眼看著兩條線就要匯合成一條線，很多人可能要花好幾年逐漸完成的兩件事情，D在人生忽然頓悟后的半年時間，感覺就要多快好省的交出一份漂亮的答卷。D感覺之后的人生雖有種有劇本可循的老套感覺，但又增添了某種年齡友好的確定性，讓他搖搖晃晃了近二十年的不安分生活忽然有了一些可靠的成分。

人類就是很有趣的生物，所有的行為的驅動都來自于一種上帝之手也很難操控的自我意識，這東西可能受各種因素的影響，基因，成長經歷，周遭環境，甚至是社會思潮等等，但也不完全受任何一個因素的影響。當D的自我意識，忽然在某個時間點上有了想要安頓下來的想法，而他潛意識里感知或未感知到的方面也在發生著一些變化。

事情的先兆是D同司的一位資歷頗深并口碑很好的前輩突然離職，這位同事在D還是中層的時候就跟他一起做過項目，他們的關系就是外企文化里最美好的賞識培養加提拔的師徒關系，D和他也有不錯的私交。他的離職，讓D和同事們都很震驚，因為種種跡象表明他是公司業務很重要的支柱型員工，公司似乎在半年前的年會上剛給他頒發過多年年資的獎勵。D當然在第一時間就私下聯系了當事人，前輩表示當下不便評論，過一段時間再私聊。很明顯，這種諱莫如深很明顯在表示這不是一個正常的跳槽或是自愿離職。一時間，D和同事們也感到某種大雨將至的不安，公司在這幾年確實也經歷過好幾輪“架構重組”，但都沒有動到過關鍵的研發部門，這是一個殘酷的開始，意味著之后沒有人是真正安全的。

因為市場內卷加劇加上一些地緣政治的影響，外企在最近的幾年都陷入了增長乏力的下行通道，大部分公司都是在通過一些“架構重組”的手段不斷瘦身以達到利潤目標。所以“宮斗”這么有中國味道的戲碼也被作為外企權力斗爭的比喻，倒也是跨越了國籍膚色的界限，生動表達了企業里掌權者為了進擊或自保應運而生的各種爾虞我詐。

D自認為不是宮斗的那塊料，他在職場上，畢竟還是一個“好人”，很難做出拿下面的人做籌碼的事情，也拉不下臉做邀功請賞或是威逼利誘的戲碼，因為相對過硬的業務能力加資歷很深，在公司的政治斗爭中，常常被一些惜才的前輩/老板作為公司資產保護起來，也算是躲過了一次次腥風血雨。

這一次，很明顯保護他的人也很難自保。等D還在猶豫著下一步怎么走，忽然來襲的部門重組，他團隊的好幾個人已經被劃到別的團隊去了，很明顯他沒動手別人先動手了。人”nice“的好人卡，明顯在關鍵時刻成了他猶豫不決的掣肘。很快一番疾風暴雨的爭斗下面，D在懵懂間已經被”架空“了。“架空”可能是公司最擅長用的讓高層人員自動離職的手段，D在這幾年中做“吃瓜群眾”的時候也目睹過一些“人很好”的前輩同事被這種手段逼迫到自己離職。

沒想到自己也要親身經歷這場“宮斗”。為什么一切來的這么湊巧，剛好在D人生頓悟想要做一些改變的時刻。這一切湊在一起，讓D明顯感覺到一絲殘酷。而說到這，D感覺自己回憶的線也斷了。

不管E還在不斷追問，”你參加斗爭了么？不能認輸啊。”E在山間的工作站也逐漸進入一個黃昏的狀態，暖紅色的夕陽包裹著樹屋周圍的山，整個樹屋感覺又真實又虛幻，像是逐漸要從意識流里褪去，連同E的聲音逐漸減弱，變成一絲微弱的腦電波。

D這時候已經回到了自己的深海工作站，癱坐在椅子上，看著外面一片深邃的藍。

最終沉睡在海底，是他的遺囑的一部分，他忽然想起來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