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場微型宇宙的大爆炸后回歸寂靜，那些在燈光里漫舞的碎塵落定了下來。工作站的空氣中還盤桓著壓縮后釋放的氣息，細微而冰涼；如同暴雨前的低氣壓從深海墻外擠了進來。

D用力眨了下眼。眼皮壓下來時神經纖維微脹地跳動起來，視網膜在短暫壓迫后的釋放后反饋回光色顯得鮮明飽滿——是銳利過頭了。

他能從E側臉頰垂下一綹發絲的末端發尖分叉的形狀，讀到一種微觀層面的具象真實。他忽然發現他能在E的臉上看到更多細節了，從前他似乎能捕捉到的更像是她外貌的特征，偏綠的瞳孔顏色，微翹的鼻翼，富有棱角的嘴唇，這些都可以輕易概括為一種叛逆的，冷淡的，有點驕傲的相貌特征。所以在D的腦子里，她的神態常常也會被一種帶點嘲諷，甚至有點蔑視的高傲表情，或是有點狡黠的深藏不露。

然而，現在他可以看到她眼睛的形狀是杏形，眼角甚至有點微微向下，俏皮的偏綠色眼眸會顯得有點憂傷，她顴骨其實挺高的，臉頰兩邊顴骨突出的部分集中覆蓋了些小雀斑，弱化了那種嚴肅，顯得有點可愛。她的嘴角變化非常多，常?？梢圆蹲降剿那榫w，緊張的時候感覺很緊繃，配合白眼的時候會有一個撇撇嘴角的動作，非常生動。

原來系統升級可以帶來這么豐富的細節的提升，連D看到E的感受都比從前會復雜很多，D不知道是因為系統升級算力優化后的視網膜像素顆粒度的提升，還是因為種種原因他又了解了更多層次的E。

E顯然也同樣忍受住某種認知風暴后的余顫；瞳孔重新適應性地從渙散到聚焦到工作間內物品輪廓鋒利的交界上，她看上去對于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律已經有一定的預防機制，但她也需要適應，特別是她也需要適應D對于這個世界認知的變化。

因此在D問出了那個不管在哪個世界都是充滿了哲學意味的終極難題，E也是發了一會呆，她看著窗外海底黑水里緩緩游走一團團帶著暗銀紋路生物拖曳出一道流光帶……像是什么在深層墨黑背景上游動刻下一瞬間的發光印子又立刻被抹掉了在意識皮層。

它們——原來就在這里存在么？或者我們之前……視而不見？她目光被那些深海中的詭異光芒死死攥住了，過了好幾毫秒艱難地調轉了頸肌將注意力收回眼前這個還殘存一絲被揉皺感、物理與意識共震后仍顫抖的空間——也回到他的那句話上。

“你知道小時候我們看的那些動畫，制作的方式都是建立在我們人類的”視覺暫留“的基礎上的么？”E忽然胡言亂語起來。

D也習慣了兩個人有時無聊的瞎聊，他覺得沒什么比此情此景更適合漫無邊際的瞎聊，畢竟困在一個造物主會系統更新的空間里，每天翻來覆去的倒騰自己的記憶，順便評判下不是自己的世界不知道是人還是機器樂此不疲的制作的娛樂片段，這樣荒謬的場景，感覺更適合放下所有他已知的邏輯。

“嗯，就是小時候翻卡片做那種小人書的效果?！盌做了個手勢。

“所以你就可以理解搭建一個世界的方法，其實符合我們視覺的適應法則就好了，運動產生可能不是物體真的在動，而是一張又一張靜態圖片連續出現而形成的運動的幻覺。我們的大腦將光波轉化為顏色和亮度，并將各種圖片抽象出一個三維圖景，通過我們腦子不斷的高頻刷新，形成了這個不斷在變化的世界?！?/p>

D聽的有點入神，但并沒有影響腦子里目的性很強的問題。

“是的，我們現在這個世界就是搭建出來的，運用了一點我們大腦本身具備的功能和機制，但是還沒有解釋，為什么需要我們在這里？”

E沒有被D的一再逼問而影響自己的敘述，她還是輕描淡寫的繼續講故事一般的在說：“建造一個世界最缺的是什么，你覺得？”D這時可以清楚的看到她綠色眼眸深處閃爍的點點星芒，那光像極了窗外深海底那些隱秘的若隱若現的光芒。

“缺想象力吧，這個構架師可是夠慘的?！盌嘲諷的隨便接了個話茬。

“你說的一點沒錯，缺的是想象力，說的實際點，缺的是故事，缺的是素材?！盓這時眨了眨眼睛，她眼睛里的星芒閃爍的更加強烈了，像要跳出她的眼眸。

這星芒，像是跳進了他的眼睛，他感覺視界不僅清晰了，他能看見更多東西了，他的記憶忽然像打開的畫卷，一幕幕像圖畫一樣生動的在他眼前展開，原來他的深海工作站里的每樣東西都是原封不動從他的記憶里還原的，窗外的深海的圖景，原來就來自于他一次玩深潛模擬的游戲經歷，那閃爍的星芒，竟然是游戲VR眼鏡界面上的提示燈。

“算法師看到的那些來自零號世界的內容素材，加上美夢觸發的那些有的沒得新的舊的真的假的記憶，就是用來豐富這個世界的一磚一瓦的吧?！盌像是忽然理解了一切。

E點點頭，“是的，你會不會也會感覺到這個世界逐漸生動起來，之前很多的東西都是似是而非的，現在都更加具體了?！?/p>

D很想說，“你也是?！钡套×耍麅刃睦镉X得E還是獨立于這個世界的存在，他不應該把她劃去這個世界的陣營。她畢竟一直都是跟自己站在一起的。但是D忽然覺得舌頭根部有一句更加終極的問題，但他覺得舌頭很重，沒法吐出這句話。取而代之，他換了一個問題。

“這些機器不能自己創造么，畢竟現在零號世界都AIGC了，人工智能可以自己創造內容。”他說著覺得自己已經在說《駭客帝國》的橋段了，直接挑戰管理員或是說系統背后的更高存在。

E對這話也是心領神會，她的嘴角上揚，瞬間帶出了一個”微笑“的訊號，但很快又被她掩飾過去，“程序擅長虛擬已有數據基礎的模型，無法從0到1搭建，你也看到人工智能可以創作的素材的質量，很難與人腦相比?！?/p>

“我們是更好的創作者，所以我們的腦子是這個世界的系統底層構架師?！盌冷笑著，這句陳述句從聲腔深處被平靜釋放出來在空間膨脹了一下撞上吸音綿材。

哈哈，這該死的戲劇性，D想到生前的一位好朋友曾經笑話他說的，“你太有故事了，你的人生適合用來寫劇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