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香港荔園。

荔園興建于四十年代，有仿古建筑“宋城”、動物園等，是亞洲最大的游樂場所，屬于50到90年代香港人的集體回憶。彼時入場費，成人為10港幣，小童則是半價。

那寶地，最值得為人說道的是歌劇院，可謂是名人走穴的必經之地，無數香港名角與明星的發家地。

左邊是歌廳，砌成一尺來高的方形小臺，供歌舞等娛樂表演，下面擺十來張棕色圓桌，每桌五個圓凳，供客人嗑瓜子吃點心，喝酒劃拳。

右邊是劇場，粵劇京劇輪番上演。這會兒還早，下午場尚未開演，演員在臺上排練，對臺本練武戲，喊嗓子、下腰、翻跟斗、練花槍，忙得不亦樂乎。

下午茶時間，熱鬧是左邊的。

紅綠帷幕前，一對小姐妹花立于方形小臺上，身穿粉色半袖盤扣緞面旗袍，緞面上繡著一朵朵別致的桃花，揮著手唱廣東小調。

略高半頭的是安初薇，剛滿十三歲，褐色微卷長發，別著桃色的蝴蝶發夾，天真中帶著一絲嬌憨，不像是嘗盡人間酸甜苦辣的小歌女，反而似養在深閨的嬌嬌女。

八歲的妹妹安凌嫣，個頭不高，眉目英氣，舉止大方。如不是及腰長發過于扎眼，恐怕容易被認錯性別。

別看姐妹倆年齡小，兩人已登臺三年有余，是臺風老練的演員。

初薇內向文雅，人也規矩。小凌嫣是荔園最小歌女，打不識字那會，便偷學口簧，跟著別人偷師。平日里膽子大，性格跳脫，從不怯場，喜歡客人中間游走，左右手換麥克風，活潑瀟灑的模樣逗樂觀眾。

在茶樓唱歌時，小凌嫣經常提著茶壺替客人斟茶倒水，詢問客人點什么歌。老觀眾還記得她第一次登臺唱的是廣東小調，清甜脆亮的童嗓：“梅花靚，桃花靚...”

七八十年代，各大娛樂場的頭號人物是臺灣歌星，香港本地歌女只是墊場。安家姐妹是典型的天涯歌女，吃虧在年齡小，又不愿獻媚討巧，出場費是歌廳最低的一檔，收的小費遠不及露胳膊露腿的成年歌女多。好在人靚歌甜，墊場實惠好用，得以在各大娛樂場駐唱。

上一個小有名氣的臺灣女歌星剛唱完，壓軸是另一位臺灣歌星。安家姐妹墊場，有五首歌的時間，約莫二十分鐘，唱完接著趕別的場子，最多的時候一天十幾場。幸好，香港地方小，娛樂業高度發達，光九龍地界的歌廳夜總會都跑不過來，極少去別處奔食。

退場時，安凌嫣去了一趟廁所。

狹窄擁擠的過道上，方頭方腦的傻小子像一輛剎車失靈的老爺車，莽撞地沖撞上來。小凌嫣的鼻子撞在對方硬邦邦的胸膛上，霎時紅了眼睛。小女仔痛感閾值較高，忍忍也就過去，只是心疼新買的小黑皮鞋被踩得又臟又癟。要知道她跟母親撒嬌撒癡好些天，陳慧才勉強點頭給姐妹倆各買一雙小皮鞋。這才剛上腳幾天，還未歡喜夠，便遭遇此劫，直腸直性的小凌嫣不免急了，仰著頭橫眉豎眼地叫道：“你干什么？”

“對不起啊！”這愣小子最是呆笨，如今是自己有錯在先，更不敢狡辯，乖乖俯首認錯。

“你說對不起就行了嗎？”這雙黑色的小皮鞋，是她的珍愛之物。平日里穿著姐姐淘汰下來半舊不新的土布鞋去上學，只有臨上臺表演前才會換上，每日換下后再用小毛巾精心擦拭一遍。

“那你想怎樣？”未及他肩膀高的小女仔氣勢如虹，氣鼓鼓的臉蛋桃紅滿頰，頗有粉雕玉琢的清麗模樣。

謝杰喜歡唱歌，偶爾偷空去歌廳，知道這號人物。

安凌嫣年齡最小，天生好嗓，清亮婉轉之極。人更是潑辣，一點就炸，是遠近聞名的小辣椒。沒想到著急給師父買洋火，惹上這硬茬。這個腦瓜子不靈活的傻小子，不會拐彎抹角，一時之間沒了轍。

小姑娘越想越委屈，黑亮的眸子有一汪淚水，彷佛一眨巴眼，豆大的淚珠子即將奪眶而出。

“我給你擦干凈吧！”可憐兮兮的小姑娘，讓他有些負罪感，二話不說蹲下來給她擦皮鞋。

安凌嫣還沒反應過來，高她一頭的傻小子就蹲下來。他用拇指食指捏住鞋頭輕輕一摁，癟下的鞋面彈起來，扯著黑色水褲幫她擦干凈鞋面。

三下兩下，黑亮的鞋面重綻光彩。

暴脾氣的小丫頭，原不是無事生非的惹禍精，只因心疼小皮鞋而生氣，并非成心為難人。本來占理的事，對方這一低頭，反倒成她的不是。安凌嫣年齡尚小，過往的經驗不足以處理這等事，只好憋紅臉，伺機撤退：“多謝”。

說完就東沖西撞地跑出過道，有些慌不擇路。

從下學開始趕場，六七場演唱后，坐叮叮車回到家已是后半夜。

主街上依舊燈火璀璨，過半數商鋪已關門，高低錯落的紅黃燈牌在寧靜的夜里恭候黎明的到來。街上少行人，藏在商場店鋪后的人家早已歇下，只有三三兩兩為生計奔忙的人耽在歸途。

下午吃了碗細蓉粉，來回跑了十幾里地，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小凌嫣撒嬌要吃漢堡和冰淇淋，安初薇擔心挨罵，不敢輕易花錢。正猶豫著，妹妹捂著饑腸轆轆的肚子，委屈巴巴地說：“姐姐，餓死我，你就沒有小妹了。”

為生計奔波一天，沒理由填不飽肚子。

再三思索，初薇決定給妹妹買一份漢堡。小凌嫣也不貪心，將漢堡一分為二，把包裝紙里的半個遞給姐姐，才拿起半邊漢堡急著啃幾口。

轉彎抹角后，香港的繁華照不到簡陋的巷子，昏黃的燈光探不著地面就四處逃逸，模糊的樹影在夜風中不斷變更著形狀，幽明互見。

黑燈瞎火，風吹葉動，異響唬人。

深巷窄道里，人聲全無，胡同里風聲陣陣，帶著幾分幽怨與哀愁，兼之貓叫狗吠，為深邃的夜平添幾分凄厲。

安家姐妹并排走在巷子里，手攥著手，掌心微微顫動著。突然間，黑巷里躥出一只肥碩的老鼠，吱吱地爬過初薇的小皮鞋，她嚇得一趔趄，抱著妹妹驚悸連連。

驚波過后，初薇佯裝鎮定，生怕妹妹發現她早已抖若篩糠。怕黑的小凌嫣正困勁上頭，昏昏欲睡，半瞇著眼不察初薇的困境。她窩在初薇懷里，勉強打起精神穿過一棟又一棟高樓，回到矮檐窄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