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園門口人來人往,高低錯落的紅綠燈牌下,安家姐妹化著舞臺妝,穿著桃色亮片及膝連衣裙,茶色小皮靴,露著瓷白的小胳膊小腿,蹲在門口乞討。幾十年來,荔園也沒有這么離奇的景象,行人免不了多看幾眼,詫異之余卻無人施以援手。
這個世界不乏落魄人,多數人尚且自顧不暇,哪有空管閑事。
“姐姐,我們偷偷走吧?”饒是安凌嫣天不怕地不怕,也覺得害臊,不敢抬頭看人群。她悄悄挪過去,緊貼著安初薇,膝蓋挨著膝蓋,腦袋支在膝蓋上,伸手撿個樹枝,亂涂亂畫,心情極為低落。
“不行,走了人家就不讓我們唱歌。”
安家姐妹是小歌女,沒什么名氣,隨時會被人取代。這幾年為了賺錢養家,不管刮風下雨,無論小病大痛,場場不落。別說不賣唱了,但凡平時掙少點,母親都會大打出手,要是不能留在荔園唱歌,豈不是要了她們的命?光是想到這,安初薇就毛骨悚然。
這個代價太大,她們承受不起。
“怎么辦啊?”說完,小凌嫣的眼淚掉在膝蓋上,順著膝蓋滑進皮靴里。
因過早踏入成人社會,才八歲的小女孩,已感知前途的渺茫。
“沒事,就一個鐘,忍忍就過去了?!卑渤蹀睆姄沃蜒蹨I憋回去,盡力安慰妹妹,心里愧疚不已。都是她拖累了妹妹,不然不會被這般羞辱:“對不起,讓你跟著我一起被趕出來討飯。”
“姐姐,總有一日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比诵≈練獯螅×桄虒憬惚Wo欲爆棚。
半小時過去,一口湯水都沒下肚,餓得頭昏眼花,蹲到腿麻了,站起身靠在墻上,不敢看路人,低著頭盯著靴子。
人在低迷時,除了碰上山妖,還會撞上小鬼。
來往的行人,往返穿梭,里頭有個好事的小孩,撿起地上的小石子,用力朝她們扔過去。
石頭精準地砸過來,恰好砸中安凌嫣小肚子上,就在肚臍上方的位置。她悶哼一聲,腹中一陣銳利的痛,雙手捂住傷處,猛地抬頭搜尋惡作劇之人,眼里痛與恨相逢,化作熱淚滾了下來。
只見一個五六歲的頑童,連臉都沒看清,對方很快閃入人群中,幾個躲閃過后,無跡可尋。安凌嫣不是受了欺負不吭聲的人,要是擱平時一定追過去討個公道。只是今日身不由己,沒有別人的允許,不許離開原地。
人的骨頭再硬,總歸也要為了吃飯低頭。
她捂著肚子,淚汪汪地朝頑童離去的方向瞪著。這世道是個人都能欺負她們,小凌嫣心里的委屈翻涌,眼淚像泄了閘的洪水般傾瀉而出。
荔園是香港規模最大的游樂場,半紅不紅的小歌星為了討生活,經常會受邀蒞臨荔園歌廳唱歌,因而周邊時常有狗仔蹲守。姐妹倆穿著演出服要飯太過新奇,沒蹲到大歌星的狗仔順手拍了一張回去交差,以天涯歌女為題登上娛樂版面。
畢竟寂寂無名,只占了豆腐塊大小的篇幅。日后,這篇報道掀起軒然大波。這是后話,暫且不論。
愣小子打里面出來,余光一瞥,墻角擺了個白色的陶瓷碗,不免有些詫異。
好端端的,放個碗在大門口干嘛?
往墻角看去,安家姐妹竟然蹲在門口,像是在討飯。
“你們干什么?”半蹲下來,謝杰詫異地看著安凌嫣,眼里滿是關切。
“關你什么事”,她一見是他,以為臭小子尋機看她笑話。當下立即把眼淚憋回去,滿肚子的火氣,正好找個人撒氣,張牙舞爪的像是被激怒的田園貓。腹中空虛影響發揮,這一吼完,她頭暈腦脹,幾乎站不住腳,往墻后靠去,虛脫不已。
謝杰瞧這架勢,八成是人被欺負了,才這般氣急敗壞。對方只是個小姑娘,生氣了伸爪子撓人也正常,壓根沒把她的怒火當一回事,反倒關注起她的生存困境。
大家都是跑江湖的,混口飯吃不容易,往往一路跌跌撞撞,回過頭來身家性命還捏在別人手上。跑江湖的人都有一部血淚史,大家都是異性兄妹,能幫襯就幫襯一二。
“你們吃了嗎?”。謝杰粗神經,不記仇,他湊過去問安凌嫣。
安凌嫣餓得打不起精神,沒力氣跟他耍嘴皮子,睇他一眼,意思是:這不是廢話么?
愣小子折返回去,不一會兒抱著兩個大饅頭出來。
學戲的娃,多半是苦出身,學徒期間挨打受罵,還沒有收入,出師后還要替師父掙幾年錢,感謝師父賞飯吃。
梨園行有句老話,“三年學徒,兩年效力?!币馑际前輲煂W藝,在師父手底下當三年學徒,出師后效力兩年,才得以自由。
行規如此,雖不人道,但梨園子弟皆不抗違抗。
一般人舍不得孩子受這罪,只有家里窮才會出來學戲。謝杰只是學徒,吃住在師父家里,手上沒什么錢,十幾歲的男孩子在長身體,腹中???,這兩個饅頭是他晚飯攢下來,打算下戲后吃宵夜,現在全給了姐妹倆。
“多謝!”她對愣小子那么兇,人家卻把自己的口糧給她們。
一較之下,不免愧疚難當。
眼下,素饅頭也是饕餮盛宴,骨氣在饑餓面前,一文不值。小凌嫣無法拒絕,于是接了過來,遞給姐姐一個饅頭。她別扭地道謝,怕愣小子看出她的情緒,不肯再抬頭。
安家姐妹處境這么差,謝杰不是沒想過要為她們打抱不平。不過,想要幫忙,也要量力而行,他無權無勢,同螻蟻一樣,撼不動大樹,被人指尖碰指尖,輕輕一捏,血肉之軀俱滅?;蚴牵荒_踩下淤泥地,彼時徒增一人受困,于事無補,可能還帶累她們泥足深陷,這又何必呢?
正是無能為力之時,又不忍目睹姐妹倆的慘狀,更怕師父找不到他生氣。幾番天人交戰之下,一狠心,他轉身折回劇院。
硬邦邦的饅頭生咽下去,好歹抵了一陣腹饑,挨過去極其艱難的一小時。估摸著到點后,兩人立即起身,趕往下一個目的地,半點都不敢耽擱??梢圆怀燥?,不能不唱歌,再怎么被人折辱,還得趕場賣唱。
如此屈辱之事,無人告知陳慧。只因她并不關心女兒死活,只在乎賺多少錢,姐妹倆絕不會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