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上,油麻地。
這幾年,姐妹倆極少在家吃飯,上學(xué)會在外面吃碗細(xì)粉或白粥配油條,趕演出時就在路上吃包子或湯面。安家皓有生活費,上學(xué)不肯在家吃飯。只有周末全家人一起吃飯,陳慧才會下廚。
清晨的陽光直射過來,被樹杈篩成不規(guī)則的光圈,微風(fēng)一過,光影在陽臺搖曳,隨風(fēng)攀到窗臺上,新鮮的空氣夾裹著臭水溝的濁臭。
這令人窒息的濁臭,周邊的人卻習(xí)以為常。寸土寸金的香港,再臭的深巷,空氣都是香甜的。即便是貧民窟,也是偷渡客夢寐以求的天堂。
狹窄的陽臺上,擺著一張可以折疊的小圓桌,全家人緊貼著桌沿坐,桌下人人曲著腿,擁擠不堪。
方桌上擺著一葷一素,一碗五花肉、一碟青菜。
一到飯桌上,安凌嫣一雙靈動的大眼睛格外活泛,余光圍著陳慧打轉(zhuǎn),趁著母親起身給哥哥盛飯,筷子迅速伸進碗里,夾一塊五花肉給姐姐。安初薇趕忙把五花肉塞嘴里,匆忙嚼幾下,囫圇咽下去,頗為驚心動魄。
安凌嫣順手給自己夾一塊五花肉,利落地丟進碗里,用力往碗里塞,藏在米飯下,動作熟練又迅猛。
安家皓不滿意她的行為,小眼睛放出兇光。安凌嫣毫不客氣地瞪回去,她們賺的錢吃一塊肉怎么了?
你個吃白食的二貨,沒本事賺錢就閉嘴!
凌厲的眼神鎮(zhèn)住大她九歲的哥哥,即將成年的安家皓瞬間噤若寒蟬。沒辦法,別看安凌嫣人小,可是個難纏的主,瘋起來不要命,只有母親能約束她,其他人都斗不過她。
“肉怎么變少了?”家里不富裕,買來的豬肉能切多少塊,陳慧心里有數(shù)。兒子正在長身體,沒有肉吃怎么能行,陳慧沒舍得下筷子,豬肉全緊著安家皓吃。怎么一轉(zhuǎn)身,碗里就少了幾塊肉?
“安家皓吃了”,姐妹倆異口同聲地說,從來不愿意稱安家皓為哥哥。這也是安初薇最叛逆一點,無論陳慧怎么糾正,決不肯改過來。
這一幕,在安家的飯桌上是常有的事。
安家皓想反駁,安凌嫣在桌子下朝他揮拳頭,唬住了他。他欺軟怕硬,平時沒少欺負(fù)安初薇,卻從來不敢動安凌嫣。他跟安凌嫣打過幾回架,愣是沒從她手里討到便宜,屈服在她的拳頭下。男孩子打架輸了是很丟人的事,他好面子,不愿揭自己的短,只好吃啞巴虧。
長廊旁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樹,有幾層樓高,枝椏伸入陽臺,留出一片陰涼地。風(fēng)掃落葉,清翠的葉子一頭栽入雞公碗中。她借故起身,端起碗倚靠著三丈來高的欄桿,幾乎要到她稚嫩的胸腔處,枝丫就在她的眼前,她像是被大樹擁入懷中。小凌嫣鼓起腮幫子,輕輕送著一口氣,無枝可依的葉片從陽臺慢慢旋轉(zhuǎn)、舞蹈,再徐徐落地。她背著母親,快活地咬著五花肉,望著遠(yuǎn)處幾株不足半墻的樹木,瞧著樹頂部,就像看著人的腦袋,很是新奇。
吃完飯,安凌嫣好玩,家里呆不住,經(jīng)常溜出去。正好,昨晚答應(yīng)了謝杰,準(zhǔn)備溜入劇院。
周末早上沒有演出,她們唱中晚場,沒機會與對面劇場的人碰頭。沒有人知道,她喜歡聽?wèi)颍呗飞下犚娀浨紩怕_步,礙于沒錢買票,更沒時間坐下來看戲。
時間還早,劇院還沒開演,進場處無人檢票,演員都在臺上練功。場子不小,擺滿了紅色的座椅,近兩百個座位。
愣小子在前排喊嗓子,安凌嫣偷偷溜過去,坐在最靠近他的一排。椅背太高,她個子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
“謝杰,快點”,穿著白色開襟褂子的陳師父喊著,紫棠色的臉龐更見黝黑。
愣小子跑到跟前,被檀木折扇拍了腦袋,師父手勁不大,有警告之意。
愣小子原來叫謝杰,咁威武的名字配他,不是很適合。
謝杰今年十八歲,學(xué)武出身,因家貧無計,從小拜在陳師父門下,跟著師父學(xué)藝好歹有碗飯吃。他吃得了苦,可惜老天沒賞飯吃,唱功不行,只好讓他練武生。但甭管工哪行,在臺上總要開嗓,不然怎么能是唱戲行當(dāng)。
唱作念打,是粵劇的四門功課。唱功是居首位的,一個戲劇演員唱不好就代表吃不了這碗飯。其實,謝杰倒不是嗓子不行,他唱得不算爛,壞就壞在學(xué)戲慢又不開竅。矛盾就在這里,陳師父想把他當(dāng)角兒培養(yǎng),謝杰卻遠(yuǎn)夠不上角兒的標(biāo)準(zhǔn)。
一個角兒,沒有頂尖唱功,怎么能服眾?
陳青云苦于手下沒有良將可用,親手培養(yǎng)起來的弟子始終要扛大梁。謝杰他在臺上演了多年,全是配角,眼下就要出師,也是時候該給他排一出大戲。
謝杰工武生,陳青云特地給他排一出《趙子龍》。
《趙子龍》這出戲講的是三國時周瑜欲討荊州,遣使者引誘劉備過江成親。諸葛亮知悉周瑜狡詐卻毫不畏懼,交三個錦囊與趙子龍,讓他護主過江而去。
這是一出連本戲,陳青云單挑出《趙子云保主過江》這一折,打算給弟子練練手。他不擔(dān)心謝杰的武打,舞刀弄槍、耍棍揮棒,徒弟有十年童子功,出不了亂子,就是唱段得一句一句替他摳。
“俺趙云,
肩頭上壓下了千斤重?fù)?dān),
俺保得主公過江,
也保得他回還
……”
這是甘露寺部分的唱段,唱詞抑揚頓挫。
陳青云年輕時候是個好角兒,學(xué)戲刻苦,只是沒遇上好機會,無人捧場。現(xiàn)在過了黃金時期,聲線老化,已不復(fù)當(dāng)年。但他唱了幾十年戲,臺面上演的粵劇未必有他肚子里的多,戲詞早已練成肌肉記憶。
趙云是花面行當(dāng)里的角色,主用大喉演唱,真、假嗓音混合,大喉嗓音高亢激越、威武雄壯,適合武將。
謝杰跟著師父一字一句地唱,頭回唱這出大戲,唱得荒腔走板,簡直沒法聽。他沒上過幾年學(xué),大段唱詞記不牢靠,唱完這句忘了下句,磕磕絆絆的,完全跟不上師父。
陳師父沒等他唱完,合起扇子,手上攢著勁,一扇子打下去,扇骨吧唧打在徒弟的頭上,頗有恨鐵不成鋼之意。
一個大角兒,決不能是平庸之輩,應(yīng)當(dāng)是這個行業(yè)的扛鼎人物。
“做戲要用心,站在臺上就是戲中人,肢體動作與情緒都要為角色服務(wù),一舉一動都要掛味,領(lǐng)著觀眾入戲,捶捶食正。不是簡單地擺花花架勢、學(xué)幾句唱腔,就能當(dāng)角兒。唱戲,不是個人的飯碗問題,這是替祖師爺傳道,要具備扛起行業(yè)興衰的能耐。”陳青云帶團唱戲,并不是為了賺錢,而是想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替祖師爺把這門藝術(shù)傳下去。
謝杰躬身聽訓(xùn),囫圇聽,奈何文化水平有限,無法明白個中意。
愛戲之人,難免癡情,無奈弟子是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