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傻小子蠢到家，短短一段詞，來回倒騰幾遍也學不會。安凌嫣聽不下去了，她邊走邊唱：“甘露寺，看新郎，又不是交鋒和打仗。為什么兩廊之上，埋伏了許多刀槍。手按龍泉四周觀看。”在“仗”字上，重音和吐字氣息都對；而“觀”字處，拖腔和咬字力度又恰好。
男詞女唱，用子喉唱武將趙云不妥，嗓子又稚嫩，沒受過雕琢，卻唱得有板有眼，青澀間也有幾分真功夫，比眼前的臭小子強多了。
循著聲音望去，是昨天的小姑娘。
一身綠色裙子，裙擺微翹，在膝蓋處擺動，一米三左右，小胳膊小腿。小女仔也許旦角戲聽得多些，手上還有女旦的做功。
陳師父喜不自禁，天助他也！
興許，未來劇團興衰就在這個小丫頭身上。
“丫頭，你來了。”陳青云難得主動與小輩打招呼。
“伯伯，早上好”，她從小在臺上長大，不怯場，也不怕人。
“誰教你唱的？”陳師父有耐心地問小姑娘。
“你呀”，她笑嘻嘻地回答。
“我？”這才是第二次見她，他什么時候教過她？
“你是不是不知什么時候教過我呀？”眼前這個師父板著臉，瞧著有些嚇人，但她認為他不是壞人。
安凌嫣的世界黑白分明，對方不是壞人，自然是好人。
“幾時”，既然小丫頭這么聰明，猜對他心中所想，不妨來一個順水推舟。
“剛才啊，你教他的時候，我聽見了，又學會，不就是你教的我嘛。”
小女孩昂起頭，雙手抱胸，隱隱有得意樣，伶俐得讓人心生喜愛。
聽兩三遍，便有如此功夫，簡直是天賦異稟。陳師父喜不自禁，他有自己的謀算，慈愛地看著小女仔：“你想跟我學唱戲嗎？”
陳青云在九龍也是一號人物，不然不能帶團在荔園唱戲。雖然徒弟眾多，他可從沒主動讓人跟他學戲，向來是別人帶著孩子上門拜師。謝杰也是父母托了關系，幾次三番找上門，才得以入師父門墻。
被晾在一旁的謝杰羨慕不已，有些落寞，又不敢插嘴。學藝數年，未曾得到這樣的優待。可能是他太蠢了，練幾百遍不如人家聽一耳朵，怪不得師父只會打罵他。
學戲是苦出身，這行吃天賦，也少不了下苦功。學徒時期，只能做雜務，洗衣做飯伺候師父，臺上撿場，臺下打掃，因為不開竅，時常被師父棍打腳踢。不打不成才，他知道師父是為了他好，倒也不記仇，被罵得多了，愈發埋頭努力。轉瞬十年，從跑龍套到演小配角，好不容易熬到師父要為他排一臺大戲，唱功這門檻又老是跨不過去。
努力白努力，最難受的還是他自己。這行不是人人聰明，也有愚笨的，他與師弟孫虎都是榆木腦袋。不過人家是丑角，嗓子差些也兜得住，場上擔不了主，寒磣的外形倒成就一副滑稽相，在臺上逗得觀眾捧腹大笑，比他有觀眾緣。
梨園行，師徒即父子，和所有師兄弟一樣，謝杰與師父的相處時間遠比父母多。唱戲雖苦，好歹是窮人的一條出路，父母三令五申讓他要好好學戲，孝順師父。
愣小子羨慕這份寵愛，當事人卻煩惱地直撓頭。唱戲是好玩，只是每天趕場演出，不演出就得挨餓，壓根沒有時間學戲。
“伯伯，謝謝你”，小凌嫣停頓了下，唱戲沒什么錢，不然媽咪早送她學戲，她是個小機靈，又不愿意直說戳人家痛處，拒絕得委婉些：“可是我要唱歌搵食，沒時間學戲。”
“既然你偷學了我的戲，卻不跟我學唱戲，那你得還給我。”陳師父故意把話說得繞口，一臉肅穆。
安凌嫣再早熟，也只是個八歲的孩子，無法明白其中的彎彎繞繞。在認字前，她就經常聽別人唱歌，喜歡跟著念口簧，唱一兩遍差不多會了，從來沒人讓她還回去。
她不明白，記在腦子里的戲曲，怎么還回去？
不過，既然是別人的東西，偷偷學了去，好像說不過去。她有些局促不安，雙手絞在一起，“對不住，我沒經過你同意就學你唱戲，我不唱來揾錢，就學著玩，行不行？”
“不行”，陳青云拒絕得很干脆。
“那怎么辦？”不會是要錢吧，別的事情還行，小凌嫣口袋里沒錢，做不了主。早知道就不出來，這下好了，闖禍了吧，要讓媽媽知道非得打死她。
“你只能跟著我學戲。”
看小姑娘都要急哭了，陳師父這才不緊不慢地繞回主題。
“好吧”，學戲總比跟她要錢好。
“你回去跟你媽咪講一下，明天早上七點鐘來九龍陳宅，每一個周末都來學戲，平時也要抽空練功。”他知道安凌嫣還在上小學，每天都要趕場唱歌，只有周末早上有空。
“好的，師父。”
小姑娘很上道，還沒拜師，師父這就叫上了。陳青云樂得眉眼開花，眼角皺紋擠成一堆。
梨園行規矩多，暫時算是口盟弟子，還沒正式擺知，入家譜。
“安安，這個是你的師兄。”
“師兄”，小姑娘邊叫師兄，邊做鬼臉。
師父在謝杰心里一直是偉岸君子，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師父套路小姑娘，沒幾分鐘安凌嫣成了他的師妹。他跟著師父唱粵劇，并未出師，勉強吃飽飯。安妹妹確實比他聰明，在臺口聽幾嗓子，連字都不認識便識唱，并且唱得有模有樣，一點也不比臺上的旦角遜色。
“你上臺演戲就能拿錢了”。按理說，沒學過七八年戲，連拉幕布都輪不上，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總要為合適的人打破規矩。他打算開個先河，過些日子讓小姑娘在臺上先演小角色，保準沒幾年，香江第一名旦就要易主。
陳青云在梨園行這么多年，這點眼力還是有的。他成不了頭勾勾的角兒，如果能捧出粵劇頭號名旦，比大陸紅線女還火，也算是不愧對祖師爺。